他喘着气,道:“我是基地里唯一能听到声音的人。只有我有可能与它们交谈。老师,你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学者,要承认这些颠覆科学常理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难,但是……”
殷夷渊忽然打断了他:“你的观测值只有1,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发生感染异化。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一秒。或许只需要一个开关,一根引线,一句回答。
“眠眠,”殷夷渊抱住他,“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恒常的东西,接受未知、修缮已知是我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做、并且始终在做的事情。”
“我唯一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有失去你。”
他怔了怔。
片刻,他感觉自己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喉咙也有些哽咽。
“可你明明也知道……”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相伴。
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够支撑太久了,他们总会分别。
殷夷渊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出去走走吧。花园里的花开了,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很漂亮。”
“基地全体观测数值仍在持续下降!”
“隔离中心已经满员了!不能再收人了!”
“外面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街上都是血。”
“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距离人类灭亡可能不到半个月……该死!”
吱呀一声,铁门忽然被打开。
走进来的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男人。对方有着一张温和英俊的脸,皮肤却极为苍白,仿佛从未见过阳光。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
殷夷渊的下属。宁子谦。
半个月前,宁子谦带来了一份基地研究报告。报告里确认了“它们”的存在。宁子谦向他提出一个请求。
“X。”
宁子谦走到他面前。
“你考虑得怎样了?”
除了殷夷渊,基地所有人都称呼他为“X”。
一个基地赋予的代号。一枚危险不安定的炸弹。
他靠坐在床上,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探手到床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盒子来。
宁子谦看了一眼。
只是一个普通的塑料盒子。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里面装着的,是上次你找我要的干燥剂?”宁子谦问道。
他“嗯”了一声。
装满干燥剂的盒子对他此时的身体来说已经有些太重了,但这盒子对他而言十分珍贵,以至指节用力地泛白,也不让盒子有任何摔落的可能。
他稳稳地拿住了,又轻轻放在自己的膝间。
“‘黑幕’已经拉起,唯一还能看到星空的地方只有天文台。那里已经被封锁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有办法带你进入。”宁子谦说。
他点头。然后打开了盒子。
宁子谦忽然问:“你在干燥剂里放了什么?”
一阵馥郁的香气从盒子里飘荡出来。他伸手进去乳白色的颗粒里摸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埋在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朵花。
一朵玫瑰花。
玫瑰的花瓣开放到了最为绚烂的时刻,又在干燥剂的作用下永远冻结。
他想起那天,殷夷渊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房间外是一片小小的花园。
隔离中心位于一个挖下来的深坑,花园周遭就是高高的围墙,上面站满了携枪的警卫,对他们的出现警惕抬枪。而殷夷渊仿佛不觉。
那天阳光正好。他们走到盛开的玫瑰丛边。
殷夷渊看着那朵盛开正艳的红玫瑰,忽然道。
“你们很像。”
他道:“很像……吗。”
这样脆弱的、美丽的花。在绿植被病毒感染纷纷枯萎凋零的末日,竟倔强地得以存活。
它开在丧尸横行的原野,也开在围墙高筑的基地。开在逝去之人的墓前,也开在幸存者的手边。
它将灰烬的世界点缀以亮色,在人们绝望的眼中带来生的摇曳。
那首末日前著名诗人写下的诗歌,时常在风里传唱——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缆绳将我勒于崖边,你牵系着我的生命的希望。”
“我以沙哑的声音为你而歌——”
男人低沉的声音念诵诗歌最后一句。
“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夕阳沉坠,橙红的光芒照耀着尘世。
殷夷渊低下了头,在冰冷的枪械和黄昏的余晖中啄了啄他的唇,对他说。
“活下去。”
他拿看着那朵永远不会凋零的玫瑰,小心放到床头,又从枕头下拿出一张小小的信卡,垫在玫瑰下方,然后解释道。
“留给他的。”
宁子谦当然知道“他”是谁。对此,一种隐秘的嫉妒升了起来,让他忍不住去偷看信卡上的内容。
信卡不大,内容也不多,只有短短一行。
宁子谦知道他手起不了劲,拿笔也困难,但这行字却仍清秀优美。虽然笔画之间多有停顿。
“永为你盛放。
——你的玫瑰。”
天文台在基地最高处。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一个人进去吧。”
宁子谦道。
山上风大,不适合戴隐形眼镜,于是,男人一双浅红的眼瞳显露在风里。
“你只需要应答,然后交谈,过程中抓住机会询问。所有该问的问题你都已经清楚了,”宁子谦道,“最关键是,在被完全感染之前,怎么把消息传递回来。”
“耳麦戴好。你衣服所有口袋里都装有窃听器,颈后和手腕内也各植入一枚,无法出声的时候,你可以敲击。”
“你的时间可能只有很短,或许一分钟,或许一秒。无论如何,尽量传出消息。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的希望。
也或许只是一场惶然的挣扎。一次不会被人记起的牺牲。
但这世间总要有人牺牲。
他点点头。
宁子谦按动了轮椅上的自动行进按钮,他便缓缓进到了天文台观测大厅内部,距离星空最近的地方。
观测大厅的圆顶已经打开,浩瀚星空铺面而来。
亿万年前的光,穿越宇宙和时间,就这样呈现在脆弱渺小的人类面前。
他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带动血管也在鼓鼓震颤。遭过不可逆破坏的神经有些畏惧地缠结起来,但马上又被更加凶猛的、无可阻挡的力量瞬间破开。
它们被迫绷直,又很快被侵染,蛇一样狂乱地扭动,想要挣脱躯体向天空伸展。
他开始剧烈喘息,摄入的氧气却仿佛穿肠的火焰。
他知道,自己的病发作了。
巨响、嗡鸣、凌乱的光与声。
他看到了——蜘蛛在爬动,乌鸦在鸣叫,树藤在蜿蜒,巨蛇喷吐出毒液,沾满了血液与焰火的陨石和岩浆在它们的身旁环绕盘旋。
只有那轮血红的弯月静静嵌在夜幕中心。
它照耀着他。
它等待着他。
他知道令自己摆脱痛苦的办法。
那鬼魅的低语入他梦中,温柔诱引。
诵念祂的名字,回应祂的声音——
“……以利亚。”
“人类,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神明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你不是一直想要向人类世界传递消息吗?如何阻止甚至杀死神明的办法,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只不过这里是虚空,只有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力量,才有机会穿越维度,到达彼岸。”
“就像这样。”
神明伸出指尖,似乎想要抚摸那颗蓝色的星球。
他瞳孔收缩了一下,去拉对方的手,力量却不足以阻挠神明的继续动作。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指尖停在星球上方,甚至没有碰触,只是一阵带起的气流所刮出的风——
那阵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去到了二十年前的地球。
一架正在飞跃大西洋的飞机折断于风中。
那时正是地球的日暮,洁白的裙摆被浪潮沾湿,飞散的骨灰掉入海底。
“哎呀。”恶劣的神明说,“你干嘛忽然拉我,搞得我都有些控制不住力道了。他们本来不用死的——大概。”
欲i望。
无穷无尽的欲i望。贪婪的、丑恶的、扭曲的、痴狂的。
世间所有生灵纷繁复杂的欲i望,正在不断涌进他的身体,挤占他的灵魂,让他感知,要他改变。
他蜷伏在地上。呜咽着。
神明的手按在他的后脑勺,源源不断地注入力量。
“你知道吗?当众神都在寻找虚空崩塌之时避难的支点,在地面散布灾厄,获得信仰的时候。”
“只有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纯净的、洁白的、美丽的灵魂。竟然能诞生在全是低等生灵的污浊之地。多么不可思议。”
“那时我就知道,你理应成为我的容器,接受我的力量,为我散布信仰。”
“我一直都在期待着……被欲i望之力彻底侵蚀后的你。白纸被污黑浸染,纯洁却最终堕落,啜饮着沉沦的美酒与鲜血,你必将更美丽,无与伦比的美丽,这世间生灵有谁能不为你沉迷?”
地面蜷伏呜咽的人类忽然艰难撩起汗湿的眼睫,他雪白的身体,蜷曲的姿态,像某种羽化前扭动挣扎的昆虫幼体,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神明的身影。
“也包括您吗?”
神明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是,也包括我。”
他支着头,指尖在一颗灰色的行星上戳弄着。
就像人类幼崽正拿着树枝捅向蚂蚁窝一样。
这个星球上本来生存着一群以植物器官为食的蝶类动物。
因为指尖拨弄产生的狂风与带起的沙尘,所有地表上的生物都陷入灭顶之灾,绿植被灰尘覆盖,蝶翼葬在泥土中,原本美丽的星球变成了泥土的灰色。
他丧失了兴趣。拍拍手掌的灰尘。转过身。神明在他的身后。
“好玩吗?”神明问。
他回答:“很无聊。它们太吵了。”
“它们”,大概是指星球上那群蝴蝶。
神明:“我看你玩的时候倒觉得挺有趣的。”
“为什么?”
“因为你完全不像个人类了。”
“我应该像吗?”他反问。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非常素净的白袍,肢体还是人形,模样和他人类的时候也无有不同。
可是,就是不一样了——没有人类会对一个星球上生灵的泯灭无动于衷,也没有人类会有这样勾魂夺魄的姿态。
他分明只是站着,衣袍松松垮垮,蜷曲的长发散落,漫不经心又懒散地瞥过来一眼,你就会感觉到好像有无数勾子抓进你的躯壳,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所有不可言说的冲动,阴暗潮湿的渴望。
他就像是欲i望本身。
而真正的欲望之主反而站在了一旁,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摩挲着下巴道。
“我以为,你会想要把自己伪装得和以前更像一点。”
“为什么?”
“因为你曾经的爱人是人类。你以前不是一直凝视着他吗?那位人类基地的白发领袖。你被我接到虚空之后,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如果再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吧?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接受你现在的样子。”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怎么会?等虚空崩塌那一刻到来,所有神明都需要降临地球,那里是宇宙中唯一安全的支点。你会和我一起。”
“……”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容器,你的爱人是一位非常聪明的人类。虽然我仍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办法向他传递信息的,但他显然知道了我们的弱点——神明需要人类的信仰作为锚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不能将地球和人类毁灭,而他却掌握了毁灭地球的按钮。而他的精神力,也出乎意料地强大,甚至贯通了地球的时空,无法从根源消灭——怪不得阿勒忒娅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可惜的是,即使用毁灭地球作为威慑,遏制了灾难的继续,却也只是饮鸩止渴。”
“等到那一天到来,他要怎么阻拦我们?看看他正在做的事情——建立绝对独i裁,通过精神烙印将整个人类世界的信仰统一,不愿意提供任何降临的锚点?多么疯狂大胆的做法,他想将神明全部逼死在虚空。可是你知道的,他不会成功。”
“因为我们存在。”
“欲i望存在。”
“而背叛者也永远存在。”
【背叛者永远存在。】
蓝色的星球上,一艘银白的方舟逃离了引力的束缚,幸存者们站在舷窗前欢呼雀跃。
白云与尖塔围绕的神居之中,沉睡的神明被挖出心脏,容器低头一口一口吞噬着掌心的跳动的器官。他吃得满脸都是血污,形容比恶魔更可怖。沾血的白袍在地面铺展,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
支撑虚空的众神之王倒下,虚空的崩塌被提前了。
那一天。
地球在哀鸣。
众神也在哀鸣。
提前崩塌的虚空迫使祂们必须马上降临支点,而人类那位白发的独i裁者却用覆盖全球的精神烙印强行统一了人类信仰,以惨烈的燃烧生命的姿态,拒绝神灵的进入。
若非有背叛者离开地球,这张屏障几乎毫无漏洞。
即使如此,残破的屏障依旧拖延了致命的三分钟。
三分钟。
众神被虚空的力量撕扯拼命撞击着降临的通道,信仰的屏障被从漏洞外围开始撕破,两者疯狂角力,神明的骨骸如白雨纷飞,人类的生命也如被雨水沤烂的稻草一样纷纷枯萎。
蜘蛛坠落。树藤枯萎。乌鸦折翼。巨蛇断尾。
而他——祂的身体,承受了虚空崩塌最直接的撞击已经彻底破碎,仅有一只完好的眼睛,坠向地球。
祂看向地球。
昔日美丽的星球此刻已经破碎不堪,神明们强行打开的降临通道链接虚空,自高维吹来的风比神明指尖的轻抚更可怖,神明们越靠近,带来的风就愈盛,随着人类精神屏障的衰弱,被风吹起的流沙也从地球身上滑落,它从一个完整的球体,正在沦陷成宇宙的尘埃。
或许它曾是幸运的,在这古老虚空毁灭的焰火中成为唯一的支点;而它又是不幸的,因为承受神明降临的代价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值得吗?”
以利亚的声音响起。
“就算你费尽心思欺骗了我,吃掉了我的心脏,也改变不了地球毁灭的命运。”
“或者说,是你自己提前导致了地球的终局。”
【是么。】
“我一直觉得你的灵魂好看。污黑的、绝望的、美丽的灵魂。被欲i望浸染透了,反而什么都不在乎。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生物,你就是以这样的姿态欺骗了我——你在乎的东西,我不明白。你隐藏得太好了。我见过人类的爱大多炙烈,你却像一潭死水。”
【我也会流泪。】
“是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流泪的模样。”
【使我流泪的人,在地球上。】
“而现在地球已经不在。你永远不能再流泪了。你的爱又能剩下多少?”
“你吃了我的心,我确信我的心里没有爱。你的灵魂已经漆黑,对世间生灵没有任何怜悯,它们的情感和欲i望都只是你手中尘埃。你从未有爱意显露,或许,你根本就没有爱。”
“是了——你没有爱,你所存在的只有执念,所以我才觉察不出来。”
【你不懂人类的爱。】
“爱不过只是欲i望的一种,我怎么可能不懂?而你却早已不是人类。你被我的力量感染同化,又强行吞噬了我的心。你的灵魂早已面目全非,就算你的爱人活着,也绝认不出你来。”
【我不需要他认出来。】
祂坠落到了地球。
严格来说,这已不能说是地球。
而只是一片漂流在宇宙中的碎片。
这是人类精神屏障最终消散的地方。
在这一场与神明、与虚空的交战之中,有人用精神力留下了地球最后一块安然无恙的荒土。
而荒土之上,只有一支放在玻璃罐里的玫瑰。
“一支玫瑰?”
以利亚惊奇道,“人类既然能用精神力保下这块荒土,为什么不用这里来埋葬自己的尸骸?魂归故土,我记得这应该是人类的习俗吧?”
漆黑的眼睛孤独地躺在故土。
祂的躯壳和心脏,已在虚空中崩裂,散在四野。
祂还有意识,祂并未死去。祂能感受它们。也能控制它们——得抓紧时间。
“你干什么!?”以利亚忽然提高了声音,“你在分解自己血肉和心脏?你会死的!”
祂不为所动,看着高空。
宇宙中无数星辰已经因为虚空崩塌而变成灰烬,但此刻,却有更多星星点点的光正在不断升起来。
“这是……整个世界生灵凝聚不散的信仰,以无尽神灵尸骸作为献祭,由此形成神灵诞生的‘沃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要制造神明——”
“可我不明白——!”
【以利亚,你确实不懂人类的爱。】
“我不明白——!”
【人类的爱,是让飞蛾殒身的烈焰,是伊甸园中的禁i果,是永世难脱的锁链。】
【即使如此。】
【我想感受烈焰的温度,即使我会如蜡烛般被烧融;我想品尝果实的甜美,不怕为之承受责难与罪孽。我挣开的是牢笼,奔赴的是自我和新生。】
【这宇宙太冰冷……】
冰冷的。荒芜的。死寂的宇宙中。
忽然响起了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代表死亡的神明从沃土中苏醒。
一支玫瑰从梦境中盛放了。
梦境尽头。
谢眠单膝跪在地上,低头看着眼前盛开的玫瑰。
他寻找了亿万年的,死亡之主的“心”,就藏在这里。
藏在他自己的梦里。
一黑一红的眼眸垂下。
红色的眼睛正在不断淌出血泪,而黑色的眼睛则静静倒映着玫瑰。
这样脆弱的、美丽的花。
他伸出手,握上它纤细的花茎。
好像稍稍用力就能够折断,折断那亿万年无止无休的轮回,又好像稍微照料就能存放,点缀他心底灰色冰冷的荒土。
多狡猾。他想。
现在,轮到他做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