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岩壁上悬挂的火炬燃烧着赤色火光,但落到骨矛上时,就只剩下了一种难以言说、生灵黯淡的白,仿佛世界都在它身上褪色。
【混乱之矛】。
这是由真正的神明之骨所制造出的武器,世上一切有形之物都不可能对其造成任何损伤。它拥有无匹的锋利,任何靠近的事物都会被切割成永不可再聚合的碎片。
就在他取出长矛的一刹那,他听到了背后传来响动。
来不及多想,战斗本能让他转身挥出长矛。
下一瞬,刺耳尖锐的碰撞声响彻耳膜!
拉菲格尔瞳尖收缩,发现和骨矛相碰撞的居然是一节惨白的骨链。
预想之中骨链的断裂并没有发生,与之相反,巨大的碰撞声响之中,拉菲格尔不可思议地看到,手中的骨矛竟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口!
怎么可能!
混乱之矛怎会被击出裂缝?
除非……除非骨链的制造材料也来自神明。
并且,这位神明,比帮助他锻造混沌之矛的那一位,更加高阶。
无暇再多加思考,四周传来的凛冽风声让拉菲格尔心中警报疯狂敲响——骨链不止一条!
它们从一个个黑暗幽深的空间黑洞里面穿出,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显现。
不可硬碰。
拉菲格尔匆匆挥动混乱之矛格挡,同时张开骨翼大力扇动,险而又险地从数根交错的骨链中穿出。
然而危机未止,他一抬眼,便见更多骨链不知何时已经纵横交错地横亘在整个地下空间,和墙壁上那些蔓延的血丝一起,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网巢。
“巢”的中心站着一人。
阴影为其披身。
对方赤脚立在纤细的骨链上,黑色长袍在风中飘摇。
“蚀骨?”
拉菲格尔哑声道。
对方不说话,只向他伸出手来。
那只手苍白优美,就像是伸展的莲花一样,姿态夺人心魄,近乎圣洁无暇。
五指伸展,而后紧握。
拉菲格尔忽然感觉到胸腔中心脏被攥紧。
根本没能有任何反应的机会,因果以违反常识的顺序出现,拉菲格尔最先感受到的竟是痛觉。
再之后,他才看到近在眼前的蚀骨的脸,还有那只穿透他胸膛的手。
怎……么……会……
漆黑的血液从对方的手流淌下来。
对方将纤长的五指抽出,掌心赫然抓着一个破碎的心脏。
“我饿了。”
他说。然后举起心脏放到了嘴边,咬了下去。
就像在啃一个香甜的苹果。
拉菲格尔僵立在原地,胸腔的空洞狰狞可怖。
已经是半神,失去心脏并不会导致死亡,但是对方如此轻易的近身,却还是让他感觉到寒毛直立。
浓郁到极点的玫瑰花香混杂着同样浓郁的血腥气缭绕周遭。面前的生物,在半神的感知之中,形态混乱而无序,不断扭曲变换,难以名状,无法形容。
可是显现在他视野中的,又确确实实是个人形。
是蚀骨。
拉菲格尔忽然飞速后退,疯狂驱动体内的力量愈合伤口。
胸膛的血洞慢慢合拢,但被整个掏出来的心脏却一时半会没法恢复完全。这使得他的力量产生了短时衰弱,在此刻骤然变化的危险境况下,无疑雪上加霜。
拉菲格尔捂着伤口,却发现蚀骨并没有继续进行攻击,而是立在半空的骨链上,专心致志地啃着那个“苹果”。
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像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动作十分秀气。
可与之相对的,却是他身上的气息,混乱邪恶,恐怖扭曲。
而对拉菲格尔而言,其中竟还有一丝熟悉。
……宛如旧主降临。
最后一口“苹果”被咽了下去,蚀骨忽然出声。
“不在这里……?”
声音带着微微疑惑。
“不在心脏里,难道是在大脑里?还是在晶核里?”对方自言自语,“最好不是大脑。我不喜欢吃脑花。”
说到这,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拉菲格尔,“说吧,你把东西藏在了哪里?”
拉菲格尔脑花一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蚀骨低头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血,很有耐心地解释,“你把他的血液藏在了哪里?”
拉菲格尔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从僵硬转至阴沉,“你说谁的血?”
“嗯?那当然是……”不知道是否错觉,蚀骨的声音比刚才沙哑,带着一点理所当然的黏腻和缱绻,“吾神的血液。”
乐园之主的血液。
在他被神明创造出来的时候,他的体内确实有神明所留下一团血液。
这曾是他的荣耀所在,也是他的宿世凭依。是他漫长的前半生所有骄傲的来处。
但那骄傲早已被践踏彻底。
拉菲格尔的手握紧了骨矛,道:“……你知道我在设局,却还只身踏入这里,就是为了取回你曾侍奉的神明的血液?”
蚀骨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声音低柔动听:“你身上难道还有什么更加珍贵的东西吗?拉菲格尔。”
拉菲格尔脸色难看。
脑子里忽然闪过画面,是当初蚀骨从乐园的最底层一路来到虚妄之城时,他们在宫殿的第一次见面。
虽然站在下方,但那张妖冶动人的脸蛋仰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却不含丝毫敬畏,目光甚至越过了他,看向他背后壁画上的神像。
那时他坐于高座,握紧手中酒杯,透过玻璃上蔓延的裂痕,看下方的人。
忽然很想看他更破碎支离模样。
一个人类转变成的怪物,有什么资格肖想他侍奉了数万年的神明。
又凭什么……从不正眼看着他。
“……”
拉菲格尔将胸口陡增的戾气咽下,“你完成了十次进化。这就是你的资本?”
乐园之中怪物进化的最高次数是九次。
超过九次,就会踏足神明的领域,不被乐园规则所允许。
他还是怪物之王的时候,曾经卡在八次进化的顶端,数万年无法寸进。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蚀骨在吞噬整座城池和他的力量核心之后,完成了九次进化的进阶,达到近乎半神的力量。在乐园世界里,真正神明之下众生之上。
但“近乎”和“成为”,并不算是一对同义词。人神之间的界限,看似接近,实际上仍是无法企及的遥远。
但此刻蚀骨的力量,分明已经超过了这个界限。
甚至……
拉菲格尔不敢深想。他只能勉强用“十次进化”来解释蚀骨身上的变化。
“进化?”蚀骨的语气却似笑非笑,“我不太喜欢这个形容。”
拉菲格尔太阳穴青筋跳了一下,“那什么才算是你喜欢的形容?”
“自由。”蚀骨说。他张开那双洁白无瑕的手,拥抱充满血腥味与炙热的风,声音愉悦,“我自由了。”
拉菲格尔忽然汗毛直立!
几乎遵循本能,他侧身一避,而蚀骨原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而他刚才所站立的地方,竟然突兀出现了一只手——
是的,这一次他看清楚了,手是最先出现的。
不,不。更准确的形容是,最先忽然出现的是一堆血肉与残骨,而后以骨块为支架,血肉开始疯狂蔓延,直至成为“手”的形态。
再之后,由手为开端,一个人形凝态出现——由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才让他之前误以为对方出手倒转因果,不让人有任何反应机会。
此刻,蚀骨本体已经成型,距离无比接近,它歪过头来,语气居然还是带笑,“这次反应很快嘛。”
拉菲格尔呼吸已停滞。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感知到了。
蚀骨身上那若隐若无令他畏惧的气息,来自于对方形体凝聚之前忽然出现的那堆血肉与残骨……而那些东西,来自他的旧主。
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勾动了。
源于灵魂的浓烈的诅咒和怨恨几乎要倾泻而出。
一个沙哑鬼魅的女声从拉菲格尔脑海中响起。
【时间快到了。】
拉菲格尔一愣。
他本对这一次对战的结果极有把握,几乎是以猫戏老鼠的心态,等待蚀骨的到来。
而事情的发生却已远远超出预料。
而现在,时间快到了。
拉菲格尔握紧了手中骨矛。
“你似乎很急。”蚀骨歪头看他,“但你先别急。来帮我想想,你的脑子和晶核……”
“到底哪个更好吃一点?”
2033.12.6
6:30pm
凌俞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时间下方是信息栏,上面显示的是昨天谢眠最后发来的信息。
【快逃。】
距离游轮出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个小时。而早在今天上午十点,搜救船队已经根据游轮所发出的信号,找到了游轮所在的确切方位,开始了营救工作。根据报道,游轮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海啸,导致航线产生巨大的偏移。
而游轮上游客失踪了二十一人。
其中包括谢眠。
船队正在扩大范围搜救中。
当时,Fire和季风也守在电视机前,得知消息后犹如晴天霹雳。Fire手里的水杯跌在地上。
“如果说,一个人在海啸里失踪了,说不定已经被卷进了海里,”Fire声音干涩,“这个,他生存的几率大吗?”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季风面如死灰,喃喃:“眠眠会游泳吗?就算会游泳,会不会遇到鲨鱼?就算没遇到鲨鱼,那边的海水应该很冷很冷,我看电影里Jack就是因为海水太冷……”
Riki看了眼凌俞,沉着脸踩了季风一脚,“闭嘴。”
凌俞忽然从沙发起身。
Fire浑身一抖,脱口而出:“嫂子虽然可能遭遇不测,但队长你也不要冲动寻短见啊!”
“他没死。”凌俞道。
他看着电视上对获救游客的采访。
报道里面,海啸发生的时间,在他收到信息之前。
一个被卷进海啸里的人怎么可能有能力向他发送信息?
而且信息的内容如此奇怪。好像是匆忙之间向他发出的。
游轮上肯定有猫腻。
谢眠很有可能……被挟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回母校办手续,看到依然红砖绿瓦,学子莘莘,忽然感觉非常羡慕。在树下等人的时候,一只灰扑扑的鸽子飞到草坪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我和它对视片刻,也回以它几声“咕咕咕”。鸽子对我扇了一下翅膀,似乎想邀请我,随后刷的一下起飞了。我眯眼看着它背影,心想:咕咕我啊,可能还得在这土地上留一段时间才能和你一起走呢,你小子等着。
掐指一算,下次更新会直接完结,给大家表演一个腹泻式更新。鞠躬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拉菲格尔清晰地从蚀骨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饥饿——他曾在罪渊里面见过无数因为饥饿失控疯狂的怪物,就是这种眼神,就好像已经几十年没有进食过一样。
该死,刚才的“苹果”,难道还不够对方塞牙缝吗!?
他脸色青青白白变幻了片刻,忽然咬着牙道:“……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祂的骨?”
蚀骨的本体,那堆骨与血,分明是他的旧主身上的一部分!
“他的骨?”蚀骨抬了抬手,骨链缠上他的指尖,发出稀碎的轻响,忽然笑了一声,“不,这只是他给我落下的枷锁。就像……那具人类的身体一样。”
拉菲格尔转头看去,蚀骨所指那具人类身体依旧高悬在岩壁之上。随着蚀骨本体的脱离,那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终于流尽了,不再往外溢出。然而纵使缺少了血液的充斥,那具尸体却丝毫没有干瘪,依然苍白美艳,精致动人,简直就像是……一具精心打造出来的人偶。
拉菲格尔忽然意识到,这幅皮囊,并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只是蚀骨在这人世间的伪装。它更像一个装载罪恶的潘多拉魔盒,被重重锁链捆绑。而现在,被困在里面的东西挣脱出来了。
“蚀骨,”他艰涩地道,“你从来都不是人类。你也是祂的造物,和我一样。”
蚀骨把玩骨链的动作一顿。
“我不喜欢‘造物’这个词。”他道。
体内曾属于旧主的血液沸腾燃烧,来自同源的感知在此刻终于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逼近于眼前的真相让拉菲格尔握着长矛的手骨节欲裂,他纯黑的眼眶里血丝蔓延,一字一顿道:“你是祂的肋骨。”
蚀骨的眼睫微微撩起来,唇角只嘲讽地勾着,没有说话。
拉菲格尔脸上如同蜘蛛盘踞的纹路狰狞跳动,压抑半晌,忽道:“我跟随了祂数万年,为祂做了无数的事,曾以为自己是祂唯一的造物,却从没有想过,原来神明,也会寂寞。”
他早该想到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为什么生来就被神明所注视,又为什么会被神明安放在世界的中心,甚至当自己与对方站在天平两端的时候,神明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对方,而不是自己。
因为对方从来不是人类。
而是神的肋骨。
“……因为寂寞,祂取出自己的肋骨,雕琢成自己最满意的模样。”拉菲格尔道,“如夏娃之于亚当,你生来就是祂的妻,是祂欲望的容器与归处。”
说到这,他的声音忽然提高,变得尖锐起来,“也正因此,你生来就能够受到祂的宠爱,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乐园的认可,甚至只要能够吞噬到足够的力量,就能够毫无阻碍地突破壁垒,成为最接近神明的那个人——我说的对吗,蚀骨?”
“拉菲格尔,”蚀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我本来以为这些年你在罪渊长进了不少,没想到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依然愚蠢、傲慢、自负,尤其会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评判我?”拉菲格尔低吼,“蚀骨!你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神明的肋骨与造物,不择手段讨得神明的宠爱和欢心,作为承载祂欲i望的容器,得到了神赐予的无上力量。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肋骨,造物,容器,”蚀骨弯唇笑着吐出这些词,血红的眼睛里却没有温度,“随你怎么认为。”
“但我是我。”
强烈的危机感忽然在脑中大作,拉菲格尔浑身汗毛骤起。他想要和上一次一样凭借直觉提前闪避,然而剧烈的疼痛快于反应如同狂潮倾覆。
直至此时,蚀骨的身形此刻才慢慢在他的眼前凝聚。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总是喜欢往同一个角度躲避。”蚀骨悬在高过他半个身位的空中,低下头道,“这并不是个好习惯。”
这样近的距离。拉菲格尔看到自己挡在身前的骨矛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但伤口却没有流出血来——那也许根本没有伤口,只是对方在物质世界凝聚出的“显形”。
蚀骨比鸦羽更黑的蜷曲发丝滑落在他紧缩的瞳尖之前,散出惑人的玫瑰花香,而那纤长尖锐的五指已经穿过了他的头盖骨,触碰到其中柔软的部分。
痛痛痛痛痛痛痛不不不不不——!
拉菲格尔不顾一切想逃,但无数骨链此刻却已经将他周围空间全数封锁。他只能竭力忍住脑中尖锐的剧痛,抬起骨翼,想要射出骨刺将敌人逼退,然而,就在他想法才刚刚生成的那一刹那,面门正前方就有一股巨力向他撞击而来——
拉菲格尔的身体重重坠在地上,砸出灰尘碎石。他感觉到自己周身骨骼已经尽碎,包括肺腑脏器,就算半神的复生速度也不能让他马上恢复行动能力。而在尘烟之中,他看到蚀骨就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漫不经心地按揉手腕。
红白相间的液体从对方修长指尖一点点滴落。
“好像稍微用力了点。你没事吧?”蚀骨询问,声音依然低柔动听,随后,对方抬脚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没有骨裂的声音——那些东西,都已经碎在对方刚才那一记重拳之下了。
血肉混杂碎骨被对方脚尖研磨,发出诡异的声响,然后坍塌成模糊的一团。
拉菲格尔感觉到自己的脑门上有温热滑腻的东西正顺着被对方开出的那几个空洞流出。血色覆盖的视野里,只有身前那个怪物瘦削高挑的身影在晃动扭曲。恍惚之间,拉菲格尔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败北的那一战,对方也是这样,用脚踩在他身上,侮辱践踏。
那时候他就发誓,如果能够活下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自己终有一天会回到蚀骨面前,把对方曾经施加到自己身上的侮辱全数奉还!
“蚀骨……!”
喉咙里全是血,让拉菲格尔的声音显得撕裂而模糊。破碎的五指想要握紧,却唯有尖锐的刺痛十指连心,痛彻肺腑。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在罪渊之中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为了能够得到更强的力量,不惜舍弃尊严与信仰,却依然败在对方的手下?
这与神明承诺给他的事情……不一样!
【为什么……】
【吾主,我已经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您。我嵌入了您所有的骸骨,接受了您全部的意念。而他不过只是祂神的一根肋骨!同样作为容器,为什么我的力量会不如蚀骨?】
灵魂中寂静如荒漠,没有回答。
他质问的语气逐渐变得惶急,蔓延的绝望逐渐如同潮水席卷了他。
让人神智混乱的剧痛里,幽暗扭曲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飞掠。
……血红色。
满眼的血红色。
堆积满尸骸的荒野,地面裂缝在不断喷吐出黑色的火焰。
远处高空,是一座悬浮的塔。
这里是承载了乐园所有污秽的底层。
他被蚀骨拔去了羽翅,捏碎了晶核,重伤无法恢复,连罪渊最弱小的怪物也能将他恣意欺辱。他靠近不了那座能够逃离这个地方的塔,甚至为了能活下去,只能不断往更边缘的地方狼狈逃亡。
“没想到堂堂拉菲格尔大人竟然也沦落到了这里,真是让人惊讶。”
曾经被他打下罪渊的怪物始终不依不挠追杀了过来。
“您曾经说过自己最讨厌污秽,可请您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面目狰狞的东西朝他走来。
他全盛时候一只手就能捏死的杂碎,此刻竟用肮脏的触手朝他挥舞。
必须逃。
可他能逃往哪里?
这是荒原,没有任何遮蔽藏身的地方。
他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罪渊里最危险的东西,并不是那些失去了理智的扭曲怪物,而是这片土地上遍布的裂缝,里面充斥着燃烧的黑焰。
从没有怪物能够从黑焰中脱身,只会在哀嚎之中被燃烧尽躯体与灵魂。
没有怪物会往这些裂缝中逃。
但他已无路可逃。
无数次的祈祷仍换不到神明往此地投下半点目光,绝望与怨恨将他倾覆。
他纵身跃入一道裂缝之中。
天旋地转。
预想中被点燃的剧痛却并没有袭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可怖的黑焰在碰到他之前,似乎因为畏惧什么而避开了。
他几乎想要大笑。
连罪渊最弱小的怪物都能过将他欺辱,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东西?
下坠的风在身边呼啸而过。
他想起来了。他身上唯一也许令这些黑焰恐惧的,大概只有身为造物的他体内残存的神明的血液。
他追随了千万年的神明的血液——
那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却见死不救的神明的血液!
多讽刺啊。那位眼睁睁看着他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的神明,应该不会知道自己留下的血液救了他一命吧?
是了,祂不会知道,祂也根本不会在乎。
黑焰避开了他,而熊熊燃起的怨恨犹如另外一层黑焰将他吞噬,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他不断地下坠,下坠,直至身体被尖刺破开发出鲜血淋漓的响。
这是罪渊的地下深处。
古老腐朽的泥土气息,伴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堆积的尖锐的白骨刺穿他的肉体。
他被骨刺举起悬于半空,流淌着鲜血,恰如砧板上被剖开献祭的羔羊。
他艰难睁开眼,却望见看不清面目的庞大存在高悬虚空,黑暗里无数只骤然张开的复眼注视着他。
无穷无尽的混乱、污秽、邪恶。
他颤抖起来。
虽然不是他曾侍奉的那一位,但他的感觉不会出错。
他遇到了一位神明。
罪渊的底下,竟然还存在着一位神明?
【生灵。】
【你身上……有祂的血。】
【你是祂的信徒。】
嘶哑混乱的女声在灵魂深处响起,那声音里分明充斥着浓浓的怨毒与憎恶。
一根尖锐的节肢高举,就要落下。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不……”
“我的神明抛弃了我,我已不再是祂的信徒……”
“请救救我,我愿付出一切……!”
他用尽全力逼迫喉咙发出声音。
那节肢停在了他瞳孔之前。
【一切?】
黑暗里的恐怖存在道。
“一切。”
他飞快回答,语气急迫得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那时候他尚且不知道,“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包括精神、肉体、尊严。
一切可出卖的东西,都将成为神明手中的玩物。
执掌混乱的神明,能够操控生灵心中的仇恨。
每当他承受不住背叛旧主、转化为“容器”的改造的时候,从脊椎注入的毒液就会点燃灵魂中仇恨之火,让所有忍耐都变得理所当然。
复仇。复仇。
为了复仇,心甘情愿,奉献所有。
【您说死亡之主诞生于您之后,不足与您并论。只要得到您赐予的力量,我完成复仇便轻而易举。可祂的容器,仅仅一根被取下来无足轻重的肋骨,力量却何止我的十倍?而死亡之主,又该是何等存在?】
灵魂中依然没有声音。
拉菲格尔惨笑道。
【从一开始,您就欺骗了我。您所想要的,只是借助我的身体从罪渊脱逃。】
一个拥有死亡之主神血的堕落容器。
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能够穿越被黑焰封印的罪渊之底的最好工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承受了背叛旧主的痛苦,承受了无尽痛苦折磨才终于能够容纳对方的意志,满怀感激得到了所谓【神赐的至高荣耀】,作为寄体代行神职。然而他所得到的力量却甚至不足以令他完成对蚀骨的复仇,而他的躯体,他的灵魂……
【我依靠您的力量离开了罪渊,然而死亡之主的阴影依旧笼罩,世界力量将我们封印此地。您说您力量未复,需要进行苏生之仪。只要仪式完成,就会另外寻找合适的身体作为容器,予我自由。】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被您的力量侵蚀了一百多年的我更适合的容器吗?】
没有了。
事到如今,拉菲格尔忽然明白,对这些神明而言,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过棋子。
就算生于神明之手的造物,奉行神明意念的容器,也不过只是稍微大一点的棋子而已。
于是他被无视,被忽略,被抛弃。
被欺骗,被利用,被玩弄。
他的信仰不值一提,他的仇恨也不值一提。
他们是被神明操纵的玩具,如同被傀儡师操纵的舞台上的人偶。
人偶又怎么能够觉察到自己关节里埋着的丝线?它们只会被拉扯着舞动,一直到被用完摔碎的瞬间。
直至此刻。
血池已经开始沸腾,仪式将近完成。
他的意识还能存在多久?
他不知道。
身躯被彻底踩碎了。动不了。
只要鼻腔里还能嗅到一点甜蜜馥郁的玫瑰花香。
……好香。
“蚀骨……”
有人在他身边单膝跪下,纤长的五指重新伸入到他头脑里最柔软的部分,在里面仔细地、耐心地翻搅。
不不不不不不痛痛痛痛痛痛痛——!
“我记得你之前的味道比现在要好上许多,”熟悉的柔和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孜然味的烤鸡。不像现在,和臭水沟里泡了一百年的魔芋没什么两样,除了臭味,就不剩其他了。”
模糊血色的视野里,他看到蚀骨殷红的唇,像揉碎了的玫瑰花瓣,比鲜血更艳。
他木然道:“那你……怎么还吃的下去?”
“我说了,我太饿了。”蚀骨低头凑近他,目光专注,吐出的话宛如情人低语,“我已经忍了很久……”
拉菲格尔感觉自己的灵魂慢慢跟着被翻搅破碎的大脑在流失,那时刻缠绕在他心中如同剧毒的恨意,也随生命而流逝。他依然在恨。恨这美艳惊人的怪物打碎了他沉浸数万年的幻梦。但他同时感觉悲哀。
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终于看清神明缠绕在自己身上无法挣脱的丝线,回头望见无尽的歧路。
他张开嘴,吐出沙哑的声音:“蚀骨……”
蚀骨:“怎么。”
拉菲格尔断断续续地道:“无论现在你如何费尽心思取回祂的血,不容许任何生灵玷污祂的荣耀……甚至为祂奉上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容纳祂的欲望,承受祂的一切……但你和我,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我们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我们信仰的神明,总会有一日会将我们抛弃……”
“容器……哈……哈哈……”
“我们不过只是……神明的玩物而已……”
“是……最悲哀的……存在……”
蚀骨翻搅的指尖一停。
拉菲格尔等他的回答,却没想到他只是说了一句:“找到了。”
蜿蜒着红白液体的指尖从柔软的脑壳抽出,透明的晶核夹在他的指尖,里面漂浮着一点黑色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