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迷茫抬头。
崇珏去而复返,俯下身握住夙寒声的手,将修长的手轻缓按在素袍袈裟下的心口。
咚,咚。
心跳声缓慢而有力。
夙寒声感受着掌心下的心跳和平坦的心口,仰头看着崇珏。
“你……”
两人身高相差极大,崇珏因微俯身的动作散乱的墨发轻拂过夙寒声的耳畔,烛火摇晃照映下,狭窄的内室床幔边,好似困出一方缱绻天地。
神使鬼差的,夙寒声心口猛地震颤一瞬。
崇珏无可奈何,纵容地又牵着夙寒声无力而柔软的手往内府腰腹处碰了下。
夙寒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蜷缩,呼吸情不自禁地屏住,呆呆仰头看着崇珏。
崇珏身上的菩提花香像是柔软的怀抱,将夙寒声整个人包裹住,他面容苍白而端静,好似在佛堂参禅念经般神闲气静,没有半分欲念。
夙寒声怔然看他,莫名吞咽了下,因仰头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
“骨链已消失,真的没什么大碍。”崇珏淡淡睨着他道,“确认好了吗?”
夙寒声晃了下神,才猛地惊醒,像是兔子似的猛地往后一蹦,飞快将爪子缩回去。
“确、确认好了……”
崇珏:“萧萧,怎么了?”
夙寒声的手像是被烫到似的,情不自禁地将手心手背交替着在身上蹭来蹭去,他垂着脑袋,面颊滚烫几乎将耳朵尖都烧红了。
“没有呢……咳,骨链消失了就好。”
崇珏注视着脑袋几乎冒烟的少年,不太明白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怎么转眼就蔫了。
骨链只是暂时被他强行隐下去,世尊不便多停留,见夙寒声衣衫单薄赤着脚站在灯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没忍住轻轻往前一步,单手将人往怀中一揽。
夙寒声猝不及防被拥到怀中,当即浑身僵住。
这世崇珏也抱过他,根本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可此时他却像是被困住,手脚根本不知如何放。
“叔、叔父……”
“嗯。”
崇珏像是抱孩子似的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这才将他松开,想了许久,轻轻说了句。
“不乖也没事。”
夙寒声身体还僵硬着,保持着方才被抱的架势,呆怔地抬头。
“啊?”
崇珏道:“闯些小祸也没什么大碍,坚守你自己的道心,莫要堕落便好。”
或许他所谓的大善,对夙寒声这种朝气蓬勃的孩子而言,只是枷锁。
十七八岁的少年本来就心怀叛逆,万一因他的桎梏而误入歧途,便得不偿失了。
夙寒声本性并不算坏,只是缺人引导罢了。
崇珏看着少年难得温顺的眉眼,轻轻将夙寒声额前凌乱的发拂到耳后:“快些休息吧,凤凰骨发作便寻我。”
夙寒声下意识点头。
崇珏想了想,又道:“明日莫要再迟到缺课。”
夙寒声又点头。
此时他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六魄,就算崇珏让他当场抄三百遍佛经,他也只知道点头说好。
崇珏看他一眼,终于转身化为烟雾离开。
夙寒声呆呆愣愣地注视着崇珏离去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
后山佛堂。
崇珏从虚空中转瞬出现,彻底支撑不住面容的冷静,踉跄着撑着小案坐至蒲团上。
方才被强行压下的骨链已重新显形,且比在落梧斋时更甚,数根骨链穿透他的身体在四周漂浮,尾端蔓延至不知名的虚空中。
崇珏咳出一口血来,用尽最后的意识将佛堂结界打开,盘膝坐至蒲团上闭眸打坐入定。
每一次出手所造成的反噬都会强行加上一根骨链,这次出手震慑乞伏殷,骨链几乎封住他的经脉根骨,唯有闭关才可消除。
不出片刻,佛堂陷入死寂。
崇珏呼吸声微弱,安安静静坐在那宛如精致的玉雕。
突然,“笃笃”。
结界重重、连大乘期都无法轻易靠近的佛堂之外,有人慢悠悠地叩门。
崇珏沉沉入定,一无所知。
应见画将旧符陵之事处理好,即将破晓。
落梧斋灯火仍然通明,盛夏已悄无声息过去,乌鹊陵的初秋来得又急又快,白昼炎炎烈日,夜晚已开始凝霜结露。
应见画披着一身冷霜寒意走进落梧斋,边走边道:“萧萧?怎么还没睡?”
里面并无动静,但床幔间却隐约可见有人在翻滚。
应见画并未感知到凤凰骨发作的动静,皱着眉上前掀开遮光床幔,正要数落他不好好休息,视线刚一垂下登时脸色一变。
“萧萧!”
夙寒声病恹恹躺在榻上,乌发白衣凌乱铺散,他似乎难受极了,赤着的脚蹬着锦被,左手抬起搭在额头上,脸颊绯红,琥珀眼眸中全是烧出的水雾。
“师兄……”他看到应见画,声音喑哑地喃喃道,“烫。”
应见画神色沉沉,还以为凤凰骨发作了,立刻坐在榻边握住夙寒声搭在床沿的手。
那只右手不知和夙寒声有多大的仇,掌心手背已经被磨蹭得发红——夙少君养尊处优连重物都未提过,雪白手背甚至渗出血丝来,一碰就哆嗦。
应见画神色肃然,扣着夙寒声的手腕探了半天脉,眉头越皱越紧。
凤凰骨发作动静极其大,不可能像如今安安分分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且夙寒声经脉中没有半分凤凰骨灵力残留,灵力流转毫无停滞,不见凤凰骨发作的前兆或后症的半分影子。
但夙寒声好像又烧得极其难受。
应见画心都提起来了,轻声哄道:“萧萧先别睡,告诉师兄你哪里不舒服。”
夙寒声病怏怏的,眼尾凝出的眼泪簌簌往下落,他迷茫看着应见画,半晌才道:“不知道,我热……”
应见画将桌案上的千年崔嵬芝拿来放在床头:“这样呢?还难受吗?”
夙寒声呆呆地道:“心跳得停不下来。”
应见画:“……”
要是停下来还了得?
应见画见他都开始说胡话了:“长空!”
喊完后他才意识到长空已被他吩咐着回应煦宗了。
凤凰骨若是发作,应见画或许还能用灵力为他压制,但这不明不白的症状却难倒了应道君。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在外面道:“少君,出何事了?”
应见画拧眉:“何人?”
外面的人沉默了下,很快,有人推门而入,手中持着长剑,声音也变得冷飕飕的。
“你又是何人?”
应见画眼眸一眯。
元潜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汲取日月精华——简而言之就是等学宫膳食斋开饭,抢几块糕点啃一啃,大概是刚起,此时睡眼惺忪衣襟都没拢好。
乍一被少君房中的动静惊醒,元潜常年眯着的眼眸睁开一条缝隙,露出冰冷……而迷糊的蛇瞳,冷厉道。
“深更半夜,你为何会在少君……”
十息后,元潜噗通一声,五体投地行了个跪拜大礼,肃然道:“原来是应道君!应道君晨安,我是少君同学斋的同门,淮泽蛇族元潜。”
应见画:“……”
不愧是闻道学宫的学子,倒是能屈能伸。
应见画对蛇族没什么兴趣,正打算将人打发走,余光又瞥到烧得昏昏沉沉的夙寒声,道:“闻道学宫悬壶斋可有好的医师?”
元潜忙道:“有,上苑州的小医仙正在悬壶斋。”
他余光瞥到榻上的夙寒声,小心翼翼道:“少君……可是病得厉害?”
应见画正要说话,床榻上的夙寒声猛地一伸手勾住师兄的手腕,喃喃道:“不要麻烦别人……我、我等会就好了……咳。”
应见画拧眉将他按回去:“别胡闹。”
元潜试探着道:“我……我可以为少君瞧瞧。”
应见画道:“你懂医理?”
元潜笑吟吟:“略懂一二。”
他因为出身自小挨揍到大,早已经伤出经验了,小打小闹的医术还是懂一点的。
应见画不太想牵扯进来太多人,更何况是上苑州的小医仙那种古怪脾气,犹豫再三,还是让元潜过来一探。
元潜飘过去,扣着夙寒声的手腕去探脉。
应见画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揉着发疼的眉心,只觉得师尊留的烂摊子没一个能让人省心。
旧符陵通天塔裂开一条缝隙,虽然已经复原,但全然不知到底有多少无间狱的拂戾族从中逃出,连追查都不该如何查起。
夙寒声的凤凰骨又将半大孩子折磨得够呛,成日遭罪也不知如何帮他解脱,看着心堵。
如今这场病不明不白,应见画越想越觉得不安,虽然面上镇定,但视线不自觉地往元潜身上瞥。
元潜神色变化好几次,从最开始的气定神闲,到眉头紧锁,最后竟然像是察觉到匪夷所思的事眼眸都瞪圆了。
应见画心中打了个突,冷冷道:“如何了?”
萧萧从来气运极差,不会又有什么要人命的病症吧?
万一真的出了事,他要如何像九泉下的师尊交代?
元潜神色古怪道:“道君,少君只是单纯发了烧。”
应见画:“……”
发、发烧?
应见画修为滔天,不知多少年没听到过这两个字了,只觉匪夷所思。
修士也会像孱弱的凡人一般发烧风寒吗?
元潜熟练地从褡裢中拿出几颗灵丹,扶着夙寒声的脑袋:“不是什么大病,吃颗灵丹发一发汗,天亮就能再活蹦乱跳了。”
夙寒声正要再撒泼不吃药,但又怕被应见画揍,不情不愿地将灵丹吞下去。
元潜给他擦了擦汗,笑吟吟道:“少君吃膳食斋的点心吗,据说难抢得很,我等会给你带。”
夙寒声摇头谢绝他的好意:“我不爱吃点心。”
元潜也没多言,不便再这里多待,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应见画神色冰冷站在那半晌,大步走到榻边坐下,沉着脸摸了摸夙寒声滚烫的额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烧?你做什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夙寒声抿唇不语。
好像从崇珏走后,他身上的热度和疾跳的心脏就没消停过。
应见画还要再追问,夙寒声却恼羞成怒似的,胆大包天将被子一翻,含糊道:“我好难受,想先睡了。”
应见画见他额角还在出汗,只好拧着眉给他拉上被子,又把遮光的床幔一一放下。
狭窄又阴暗的环境最能给夙寒声安全感,他病歪歪躺在凌乱榻上,身体疲倦地想要睡去,脑海中却清晰地闪现今日崇珏牵着自己的手去碰他心口的一幕。
“啊——”
夙寒声又开始感觉浑身滚烫了。
太奇怪了。
明明前世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怎么如今一个隔着衣裳的触碰就能让他失控成这样?
夙寒声不怎么懂□□,只觉得这是脱离自己掌控的情绪,可又并非他清醒着发疯时的癫狂,让他根本捉摸不透。
“要不睡一觉吧。”
夙寒声心想,反正他每回睡觉做梦都是和无间狱的崇珏厮混,或许能从中得到答案。
有了这个意识后,被忽略的睡意和疲倦再次翻涌而来,强行拽着他晕晕乎乎进入梦乡。
夙寒声早就习惯在梦中清醒着享受情欲,本来以为又会直接出现在无间狱时,一睁眼所见的……
竟然是闻道学宫后山的佛堂?
夙寒声愣了愣。
这个梦有点不太对劲。
梦中已不再是无间狱那常年阴暗之地,日光倾泻,夙寒声缓缓抬步上前,想要尝试着在梦中触碰太阳会不会被灼伤。
可才一伸手,突然有人从身后将他抱住,强行握住他的手将人拽回树荫下。
夙寒声感受到熟悉的怀抱,忙仰头往后看:“崇珏?”
崇珏站在他身后,黑绸覆面,被风微微一吹露出一双雪瞳和眉心的红痕,他削薄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夙寒声疑惑道:“怎么了?”
崇珏似乎和寻常梦中的他不太一样,虽然还是那身黑袍,但却像是梦中之人有了魂魄,不甘心再做他意识中牵线傀儡。
“夙……寒声。”
崇珏刚要说话,夙寒声突然严肃地道:“先等等。”
崇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登时又被堵回去,他似乎被气笑了,几乎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等、什、么?”
夙寒声抬手将崇珏凌乱的黑衣整理好,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将掌心贴到心口的衣襟上。
崇珏垂在袖中的手都在死死握紧,方才那点被苦苦压抑的痛苦和挣扎悉数不见,皮笑肉不笑道:“夙萧萧,你真的活够了吗?”
夙寒声瞥他,仗着是梦中人不会打他,随口道:“我早就活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前世他都当着这人的面自戕了,怎么还问这种蠢问题。
夙寒声只当这人是梦,却并未察觉到一袭黑衣的崇珏浑身一僵,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雪瞳中的戾气骤然被击散。
夙寒声摸着心口若有所思:“不对啊,梦中摸了心口也没有奇怪的感觉。”
崇珏:“你……”
“别说话。”夙寒声捂住他的嘴,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崇珏突然说:“咚咚。”
夙寒声疑惑看他:“你咚什么?”
崇珏还是冷冷看着他,眼神带着杀意,轻轻启唇说:“咚。”
夙寒声歪歪脑袋,好半天突然惊醒。
咚,咚。
闻道学宫上早课的晨钟已经响了第三声。
夙寒声呆怔好一会,才赶紧起床。
应见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元潜的药也果真有用,他发了汗后,身上的热已经消退下去。
晨钟还在响。
自从入学后,夙寒声几乎没上过几节课,这次可不敢再迟到,头重脚轻地强撑着去了上善学斋,打起精神来看书听课。
好在今日上午的课都是符纹课,有拂戾族血脉的夙寒声不必费什么脑子也能轻易理解。
夙寒声抚摸着卷轴上的符纹,视线落在右手的食指上,试探着拿笔将乞伏殷教他的驯化凤凰骨的符纹画下来。
烂柯谱的符纹极其复杂,夙寒声聚精会神整整半日,竟然才勉强画出一半。
夙寒声画得眼睛疼,终于将笔放下,甩了甩发酸的手。
符纹课太过无趣,上善学斋不少学子都在用弟子印在听照壁上玩,夙寒声见山长正在自己个儿琢磨符纹,也偷偷摸摸拿出弟子印来。
神识进入崇珏的灵力中,夙寒声写下几个字。
「叔父,今日好些了吗?」
犹豫了下,他又赶紧伸爪子抹去,重新写:「崇珏,骨链真的消了吗?」
写完,又觉得不妥,赶紧给抹了。
夙寒声涂涂改改半晌,终于发出去个:「下午我没课,刚好去佛堂把那三遍佛经给抄了。」
“嗯。”夙寒声满意地点头,“完美的理由,语气也很自然。”
绝对不会让人发现自己想要“图谋不轨”。
崇珏并未回他。
夙寒声趴在桌子上,脚不自觉地点着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弟子印想要等到回应。
但许是他越看就越等不到,索性开始继续抄符纹。
将新的一道符纹一笔一划画好,弟子印仍然没有半点动静。
夙寒声燥得几乎起了火气:“你既然不回我,那我也……”
刚想到这里,弟子印微微一亮,夙寒声“啪”的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面如沉水戳开灵力。
崇珏传了两个铁画银钩的字给他。
「不必。」
夙寒声听着这生硬的语气,眉头紧皱,心想:“不去就不去,谁稀得去那破佛堂似的,要什么没什么,就只有和尚在那念经,没意思得很。”
等一下课,他就去找元潜乌百里,还有乞伏昭一起去别年年玩。
将崇珏抛到九霄云外去,理都不理。
夙寒声立下一通豪言壮志,铁骨铮铮,极有尊严。
下课后,元潜高高兴兴地过来喊他:“少君,去别年年玩吗?”
夙寒声豪气万千地说:“不了,我还有事。”
说完,灰溜溜地小跑去后山佛堂了。
昨晚崇珏猝不及防昏倒的模样着实将夙寒声吓够呛。
夙寒声撒腿边往后山跑边思忖道:“他许是还伤着,我给他送点灵药去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
崇珏是为他才有了骨链,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夙寒声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起照顾尊长的责任。
夙寒声成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健步如飞三步并作两步冲去佛堂。
好在后山并未开结界,夙寒声顺利进入。
今日崇珏应该仍在念经参禅,佛堂侧面的雕花木门皆被一一打开,池塘边种着一棵桂树遮天蔽日,金灿的花簇落满地板。
隐约可见屏风后,崇珏盘膝而坐的影子。
夙寒声歪了歪头。
寻常崇珏念经都是紧闭佛堂门,今日怎么反而这般奇怪?
夙寒声疑惑地拾阶而上,瞧见佛堂门户大开,干咳一声试探着靠近。
“叔父,我来给您送灵药了。”
屏风之后,崇珏的声音好一会才传来:“嗯,进来吧。”
夙寒声心中窃喜,赶紧脱了鞋噔噔噔往里走——只是跑了几步他又怕被听出来脚步声里的急切,故作冷静地放缓步伐,优哉游哉地绕过屏风。
崇珏如往常那样盘膝坐在蒲团上打坐念经,眉眼间禅寂而宁静,日光斜斜从窗户倾泻而入,落在他身上好似渡了层佛光,让人不敢亵渎。
今日他好像换了串佛珠,十八颗圆润的妖花蜜蜡落在修长玉白的五指间,轻轻拨动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崇珏眉眼冷淡,夙寒声已走至跟前,他却眼睛都懒得睁。
夙寒声乖乖并膝跪坐在崇珏对面,将褡裢中的灵丹一瓶瓶拿出来。
攀在夙寒声肩上的伴生树也伸长了树枝帮他拿瓷瓶,夙寒声随手抚摸了它一下,表示奖励。
伴生树登时像是小狗一样,把枯枝晃得窸窣作响。
倏地,崇珏睁开墨青眸瞳,漠然看向伴生树,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瞳中一闪而逝的,竟是彻骨的杀意。
伴生树整个树身陡然一僵,像是被人拿棍子揍了一顿,呜咽着躲到夙寒声袖中。
夙寒声不明所以,也没管它,佯作自然道:“崇珏,你可好些了?”
崇珏淡声道:“放肆。”
夙寒声早习惯他说一句“崇珏”,此人必定要回“放肆”,继续熟练地道:“你身上的骨链可彻底消了?我昨日越想越不对劲,那玩意儿穿透心脏和内府得有多疼啊,哪能这么容易就消下去,你今日非得给我说出个道道来,否则就别想着我会走了。”
崇珏拨弄着佛珠,眼眸沉沉注视着夙寒声,瞳孔似乎在不动声色酝酿着什么。
夙寒声左等右等没等到回答,只好大着胆子和他对视:“你说话呀。”
崇珏如他所愿,淡淡说了句“嗯”,随后伸手将素袍袈裟的衣带缓缓解开。
他举手投足皆是说不出道不明的随性雍容,修长五指在日光照耀下一点点将雪白衣带解开,动作明明缱绻色气,可却无人敢将他往龌龊处想。
直到……
崇珏解开袈裟外袍,两指随意往左右两边一掀,又将里衣解开。
夙寒声被这人解衣带的动作震得三魂出窍,正在晕晕乎乎地想“这人在干嘛呢”,视线遽尔撞入瓷白而肌理分明的胸口,往下落去便是结实的腰腹……
夙寒声懵了半晌,眼眸突然瞪圆了。
等、等等!
怎么不打招呼,突然开始解衣裳了?!
昨日不还扭扭捏捏不让看吗!
崇珏哪怕赤裸上半身,面容仍然是慈悲为怀宛如高岭之花、山巅明月,没有半分欲念。
他似笑非笑看着夙寒声红透的脸,淡淡道:“骨链已消了。”
夙寒声的脸已经腾地红到耳根,赶紧闭着眼伸长了手摸索着去给崇珏拢衣襟,结结巴巴道:“看、看到了,真的消了。哈哈哈、哈哈,赶紧穿上,别、别着凉了。”
夙寒声被这一幕震撼得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手忙脚乱间,似乎听到崇珏低笑一声,语调带着莫名的揶揄。
夙寒声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
崇珏神色冷淡,垂着眸正在系衣带。
——并没有笑。
夙寒声早就知晓自己脑子有点毛病,还认为自己又犯疯病开始幻听了,也没在意,小声嘟囔道:“真的消了就好,日后叔父可别再像昨日那样吓我了。”
崇珏冷淡应了声,将旁边小案拂来,道:“不是说要来抄佛经吗,带笔墨了吗?”
夙寒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会想真的抄佛经,此时见到了人确定他已无恙,赶紧摇头:“没带。”
“嗯。”崇珏从储物戒中拿出崭新的笔墨纸砚,“叔父刚好有。”
夙寒声:“……”
夙寒声干笑:“叔父……真体贴,多谢叔父。”
叔父将笔递给他:“抄吧。”
夙寒声无法,只好眼眶含泪,捏着笔抄那劳什子的佛经。
少年抄经,崇珏就在一旁烹茶。
小香炉的香线氤氲而上,世尊一袭白袍垂曳落地,莲花暗纹在日光下好似一朵朵摇曳生姿的墨莲,汲取着鲜血而悄无声息绽放。
夙寒声埋头抄书,并未注意到在他视线未及之处,离世绝俗的世尊正垂着羽睫,墨青眸瞳含着古怪的笑,像是盯着猎物的凶兽。
——全无须弥山世尊的悲天悯人和禅意清冷。
明明兴致勃勃想要将不乖的鸟雀逮回金笼中,却又因上一次被逃脱的惨痛教训,像是怕再次惊扰到他,所以先撒一把小米想将人蛊惑住。
只有足够耐心,他才有资格捕到最漂亮的鸟雀。
夙寒声不想将光阴都虚度在抄经上,鼓足勇气悄悄抬头,小声道:“叔父,这句佛偈我不太懂。”
顷刻间,那独属于恶兽的觊觎眼神悄无声息散去。
崇珏淡然垂眸,语调轻缓为他讲经。
夙寒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面上还是装模作样地点头做恍然大悟状,表示叔父真厉害,什么佛理都精通。
崇珏知道他听不懂,所以便点到即止,只说两句便让他继续抄。
茶刚刚烹好,他姿态带着点刻在骨子里的雍容,慢条斯理递给夙寒声一杯。
夙寒声如驴饮水,吨吨吨一饮而尽。
崇珏也不嫌弃,又为他续上一杯。
夙寒声之前被罚抄经时,心中郁闷只想骂人,这回却是莫名的心情舒畅,抄一页还要借着翻书的空当悄摸摸看一眼崇珏。
乐颠颠抄了一遍后,他跪得腿酸,在小案底下想要将腿伸直,可双腿酸麻,不受控制一脚蹬在崇珏小腿上。
夙寒声:“……”
夙寒声猛地一哆嗦,眼眸瞪圆地去看崇珏,唯恐挨骂。
崇珏微微垂眸,瞥了一眼夙寒声裸露在外的纤细脚踝,眸瞳微微一暗,好似酝酿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森寒戾气。
可他熟练地将思绪压下,却并未说什么,继续烹他的茶。
“腿酸了就站一会。”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昨日崇珏说的是真的,不乖也行,连蹬过去都不会被骂。
夙寒声蹬了蹬腿,舒展了腿脚后才收回来。
他并未看到小案下崇珏拨动佛珠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好似用佛珠代替什么东西似的,狠狠一用力将珠子整个捏碎。
衣摆上已落了层蜜蜡碾碎的碎屑齑粉。
夙寒声一无所知,没心没肺地继续抄经。
崇珏淡淡问他:“你的伴生树……生来便是枯枝模样吗?”
夙寒声的笔顿了顿。
伴生灵生来郁郁葱葱,是受前世那几十年的磋磨才会变得如此萎靡消颓,半片绿叶都不长。
“不知道。”夙寒声撒了个谎,“可能到了年纪,开始秃头了吧。”
崇珏:“……”
真是有够敷衍。
崇珏又为他倒了杯茶。
茶本该越喝越精神才对,但夙寒声却不知什么体质,连喝了三杯茶,不过片刻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眼前的佛经像是变成一只只流萤,闪烁着从纸上扑闪着翅膀飞起来。
夙寒声下意识去抓,却觉得眼前视线猛地一晃。
好半天,他才浑浑噩噩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往后仰倒躺在地上了。
“我……我没睡。”夙寒声迷迷糊糊抓着笔,爪子还在空中划拉,“我还能再抄,叔父……别罚……唔。”
一句话都没说完,便呼呼大睡起来。
崇珏慢条斯理喝着茶,视线落在四仰八叉的夙寒声身上,突然沉沉笑了出来。
无形的灵力将夙寒声单薄的身躯轻柔托起,越过小案像是一片羽毛缓慢落在崇珏宽大的怀中。
“夙萧萧。”
崇珏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夙寒声沉睡的脸,眼瞳倏地闪现诡异的雪白,就连眉心也露出一道狭长的红痕,看着像是地狱黄泉而来的厉鬼。
夙寒声嗅到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不知梦到了什么,含糊地梦呓。
“叔父……别走。”
崇珏手上动作一顿,低笑起来,温柔地像是在哄孩子。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毫不留情就走的……
始终都是你。
邹持行走月光中,一袭青衣符纹乍现,像是流萤撞火般,炸开细碎而璀璨的焰火。
在他身后,有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溜达着往前行,宽大兜帽将半张脸遮得干干净净,只能瞧见苍白的唇。
他懒洋洋道:“你还留着这具躯壳作甚,不妨我也教你烂柯谱上的夺舍之术,你寻个新身体呗。”
邹持微微偏头,暴露在月光下的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死白,七窍流血——好像是个将死之人。
不对,是已死之人。
“莫要这般混不吝。”邹持淡淡道,“崇珏真的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