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回答得如此干脆且漫不经意,本以为要花费好大精力的乞伏殷愣了好半晌,才闷闷低笑一声,托着夙寒声的后颈猛地一使力。
夙寒声半个身子终于从沉重漆黑的墨池中坐起,心口沉闷的压迫感缓慢消失。
乞伏殷道:“伸手。”
夙寒声将左手伸出。
但只是一个动作,不知怎么又戳到乞伏殷的肺管子,冷冷道:“右手。”
夙寒声不明所以。
乞伏殷厌恶道:“你爹用左手持剑。”
夙寒声:“……”
夙寒声不情不愿换了右手。
乞伏殷皮笑肉不笑:“你倒是比你爹听话。”
夙寒声幽幽心想此人是不是暗恋夙玄临,怎么句句不离他?
骂完,乞伏殷冰凉的指腹一勾,周围烂柯谱上的一道宛如凤凰似的符纹翩然飞来,化为一道流光凝在指尖。
符纹在夙寒声的无名指轻轻一点,一道红色法阵绕着指尖转了数圈,悄无声息融在指腹上。
夙寒声识海凭空出现一道猩红法纹,分散成五份盘踞中央。
“这是驯化符纹。”乞伏殷道,“不出三刻钟凤凰骨的涅槃火发作,你可以试试看有没有用。”
夙寒声看他。
这人就不怕自己学会符纹,就忘了交易吗?
乞伏殷似乎察觉到夙寒声心中所想,苍白的手掌缓慢朝他的右眼伸来,淡淡道:“你我血脉便是最好的契约,就算你失了信,身上一半我族的血脉仍在,这只眼睛迟早是我的。当然,我也要先收取一部分报酬。”
早已被剔除四圣物之一的烂柯谱能力似乎比如今的四圣物还要厉害,手掌心上一闪而逝密密麻麻的猩红符纹,像是一只古怪的眼睛,悄无声息朝着夙寒声探来。
夙寒声也不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冰凉的掌心终于贴到夙寒声的右眼之上,只听得耳畔一阵符纹催动的声响,眼瞳倏地传来针扎似的疼痛。
夙寒声眼睛不自觉眨了下。
乞伏殷已将手收回,垂着眸看着掌心上一抹金灿光芒,漫不经心道:“等你觉得符纹有用,我会亲手将你的右眼挖出。”
夙寒声正要说什么,半个身子不受控制再次跌入墨池中。
……好似从高处一脚踩空,他猛地睁开眼睛,彻底从幻境中苏醒。
天已彻底黑了。
狭窄床榻间,伴生树围绕得密密麻麻将他围住,那朵花苞正安安静静长在枝干上。
月光从细缝中倾泻,照亮雪白的花瓣,衬得宛如昙花般,已悄然绽放了一半。
夙寒声起身,伸手在右眼上轻轻一抚。
眼睛还在,眼尾处被刺破的伤口也没了踪迹。
夙寒声尝试着遮住左眼,眼前登时陷入一片昏暗。
右眼还在,但却看不到东西了。
——这便是烂柯谱所说的“一部分报酬”。
夙寒声不在意一只眼睛,垂眸看去,右手食指上不知何时凝了一圈青色的法纹,经由他意念轻轻一动,倏地化为一只展翅而飞的凤凰符纹,在指腹间绕着圈地飞舞。
夙寒声看着凤凰符纹,若有所思。
两千年前的圣物烂柯谱,似乎比如今的圣物能力要强悍得多?
且只因烂柯谱一人,就让拂戾族全族都有源自血脉的符纹天赋。
如今的四圣物却受尽压制,要么被困于龙形、要么深受灼烧之苦,剔银灯虽然修为强悍,但却要以魂魄作为灯油。
怎么看怎么像是被某种东西故意压制了一般?
还有方才烂柯谱说……
“不出三刻钟凤凰骨的涅槃火发作。”
就连夙寒声自己都不知晓凤凰骨的具体发作时间,他是如何知道的?
夙寒声盘膝坐在塌间,耐心等了三刻钟。
几乎是在时间到达的下一瞬,本来安安分分的内府遽然被一股烈火灼烧。
凤凰骨蓄力,想要将这副躯壳灼烧化为燃料助它涅槃,火焰寸寸烧过夙寒声的经脉,呼的一声燃烧整个床榻间。
伴生树像是畏火的游蛇,顷刻间便窸窸窣窣地往回退,挣扎着钻回令它安心的地底。
夙寒声意识险些被这一下给烧没了,踉跄着一头栽到榻上,昏昏沉沉间下意识呢喃道。
“叔父……”
他烧得迷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叫了谁。
夙寒声素白面容上被灼烧出龟裂的火纹,像是有火焰要从皮肉之下翻涌出来,他醉了酒似的,在昏沉和理智间拉锯半晌,终于夺回一丝清明,调动一丝灵力催动手指上的符纹。
凤凰符纹猛地尖啸一声,从指腹脱离后身躯瞬间伸展,驶入破碎朝着夙寒声身上的凤凰火扑了过去。
夙寒声眼眸倏地睁大。
只见烧了自己几十年的凤凰火此时却宛如有了生命,凤凰符纹气势汹汹而去,利爪竟然抓住了那灼烧烈烈的凤凰火,咆哮一声将其死死按在地上。
夙寒声迷迷糊糊看着两只凤凰嘶鸣着打架,歪着脑袋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
火焰砰砰相撞着,像是绽放的焰火,就连体内让人生不如死的灼烧痛感也不知不觉消散,像是真的被强行压下去了。
夙寒声意识逐渐清晰,懵懵看着。
烂柯谱所说的驯化,竟真的有用?
这是夙寒声第一次在凤凰骨发作时没感觉到痛苦,目不转睛看着两只火鸟啾啾叫着打架,但没一会又开始神游,不自觉地开始思考。
他刚才叫了谁?
就算他需要崇珏为他压制凤凰骨火,也该叫名字才对。
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
“叔父?”
突然,“什么?”
夙寒声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激灵,惊恐地抬头一看,却见崇珏不知何时到的,正站在床榻边,掀开层层叠叠的遮光床幔垂眸看他。
夙寒声眼眸都瞪圆了,抚着胸口顺气,被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和这人在冷战,奄奄一息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崇珏拧眉看他,视线又落在已经打得奄奄一息的两只凤凰身上,不知瞧出什么,眸光倏地一沉。
烂柯谱的凤凰符纹果然是驯化的,只是片刻那凤凰便彻底将骨火压着打成巴掌大的鸟崽子,周遭的火焰也开始往回收敛。
夙寒声见体内凤凰骨竟然在顷刻间被压下去,脑海中将那奇怪的符纹飞快过了一遍。
那符纹繁琐得有些过分,并非他这刚入门的半吊子能理解的。
夙寒声正思索着,崇珏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拽下榻,冷冷道。
“这符纹是从何处来的?!”
夙寒声踉跄着险些摔下去,挣扎着赤脚站稳,眉头紧皱:“关世尊何事?难道我用符纹也犯了须弥山哪条戒律了吗?”
崇珏的手不自觉用力,大乘期的修为哪里是夙寒声此等筑基能抵挡的,只是一下便将手腕掐得生疼,隐约渗出些许红痕。
夙寒声:“痛!”
崇珏沉寂如幽潭的眼眸此时却是波涛般翻涌,极力压制情绪,沉声道:“我同你说过什么,烂柯谱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信。”
夙寒声从上次挨打就知晓崇珏的本性并非他寥寥几句便能更改的,深吸一口气也不和他争,只是道:“我并未轻信,只是做了场交易。”
崇珏也在强压住情绪,不想要两人闹得和上次那般不欢而散。
“烂柯谱对你图谋不轨,他的符纹皆是陷阱,你的眼睛……”
他抬手在虚空凝出一道水镜,让夙寒声自己看。
——原本琥珀色的右眼,此时已化为诡异的灰白。
夙寒声早知道右眼已看不见了,不为所动道:“他教我符纹,我给他一只眼睛,等价交换而已,没什么陷阱不陷阱的。”
崇珏一怔。
如今的孩子已不拿身躯当回事了吗,为何能如此轻易地给出一只眼睛?
崇珏腕骨上的佛珠遽尔闪现一股冷厉佛光,他抬手招出一道结界把夙寒声笼罩在内,眼神冰冷直直看向伴生树主干上的花朵。
夙寒声轻轻蹙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要做什么?”
崇珏道:“夺回你的眼睛。”
夙寒声匪夷所思地看着崇珏,全然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说了是自愿同他交换的吗?”
况且一楼船的学子世尊都能冷眼旁观见死不救,如今只是一只眼睛,他竟然要主动插手世间之事吗?
“他在蛊惑你。”崇珏拂开他的手,漠然道,“就像当年……”
借由拂戾族血脉,骗走三岁夙萧萧半身的天道气运一样。
夙寒声偏着头看着凤凰符纹将凤凰骨火彻底碾碎在地面上,随后化为一道流光重新落在右手指腹上,微微闪着青色符纹。
他道:“可我不疼了……”
月光下,“幽昙”缓缓绽放。
崇珏手一动,半空一把降魔杵倏地出现,但不知为何又像是无法显形似的,悄无声息消散半空。
大乘期的世尊,就算不用降魔杵法器也能将烂柯谱诛杀。
崇珏面无表情,指尖凝出一道灵力,面无表情看向乞伏殷所在的花朵中。
“可我已经……不疼了。”
夙寒声又迷茫地重复一遍。
他从始至终只是不想再那么疼而已,就算乞伏殷要的是他的命,他也会眼睛眨都不眨地拿出去交换。
一只眼睛,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崇珏不能理解他?
前世是,现在更是。
就算人生重来一次,他也只是在新的脏泥中再次腐烂罢了。
让他疯疯癫癫活一次不好吗?
夙寒声双手按在透明的结界上,看着崇珏朝着乞伏殷而去,赶忙提醒道:“你不是不能插手三界之事吗,住手……”
大乘期的结界无法撼动,夙寒声用尽全力去拍透明结界,声音不知有没有传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崇珏头也不回,身形宛如烟雾倏地消散原地。
“叔父……崇珏!”
一朵花的世界中,堪比浩瀚星辰。
崇珏面如沉水进入乞伏殷幻境中,灵力幻化出一道凶悍法器,随着他信步闲庭似的缓步而行,无数道灵力像是流光般从半空坠落,一寸寸落至四周,绽放出璀璨焰火。
四周悬浮着的烂柯谱宛如被火焰燃烧,一阵涟漪震颤,轰然倒塌落至下方墨池中。
“乞伏殷。”
崇珏墨青眼眸古井无波,身体却一层层溢出古怪的杀意,催生着体内骨链悄无声息出现——却仍然无法压制他的煞气。
半个幻境被毁,乞伏殷终于从墨池中被逼出,皮笑肉不笑看着他。
“你情我愿的事,你也要强行插手吗?”
崇珏淡淡道:“将萧萧的眼睛还回来。”
乞伏殷伸出两指捏出一颗琥珀似的珠子,笑着道:“这颗吗?”
崇珏刚要动手,乞伏殷的手倏地一紧。
“你若动手,我便直接捏碎。”
崇珏动作一顿,漠然道:“他是你姐姐的孩子。”
“更是害死我姐姐的罪魁祸首。”乞伏殷像是故意激怒崇珏似的,似笑非笑,“不过血缘当真奇特,‘外甥肖舅’此言也非虚,我本以为萧萧性情随他亲爹,但没想到……他竟疯得同我如出一辙。”
连眼睛都能轻飘飘拿出来做交换。
饶是乞伏殷自诩疯子,也被夙寒声这一举止给震住了。
崇珏那张常年禅寂不可亵渎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一抹厌恶。
“不要拿他和你相提并论。”
“就算你再厌恶,萧萧也是我的血亲。”乞伏殷将手中珠子往上一抛,轻飘飘接在掌心,笑吟吟道,“而你呢,一和他无血缘关系、二非义亲师尊,只是独独占了个‘挚友之子’便能管天管地吗?”
崇珏垂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许久才低声道:“将眼睛,还来。”
“想要,自己来拿。”
乞伏殷捏着珠子看了看,又懒洋洋道:“反正就算得到这颗珠子,我姐姐也不会活过来——你若瞻前顾后,怕出手受天道雷谴,那我便随手丢掉咯。”
崇珏眼瞳露出一抹冷厉,手猛地一动,方才被召唤出一半便消失的降魔杵陡然出现在掌心,被他紧紧握住。
妄动的杀意伴随着九九骨链,骤然随风而舞。
一道道灵力从虚空传来,震着笼罩夙寒声的结界一阵涟漪激荡。
夙寒声被困在大乘期的结界中无法逃出,索性盘膝坐在地上,盯着手腕上的佛珠发呆。
这世的崇珏到底将他当成什么?
只是挚友之子,也能让他不顾身份、不惜插手三界事也要去为他要回那只不值钱的眼睛吗?
楼船遇袭、闻道祭秘境……
短短一月不到,崇珏待他无限制的纵容,理所应当化为可以管束他的资格。
前世崇珏的禁锢,夙寒声起码还能享受鱼水之欢,权当相互利用,可今世倒好,崇珏似乎真的将他当成挚友之子,又纵容又约束。
夙寒声枯坐半晌,心想:“要远离他了。”
因为前世的种种,他做不到单纯对崇珏有尊长的依赖,也做不到将不染纤尘高高在上的世尊拽下神坛,同他一起烂在污泥里。
要么,让崇珏离开闻道学宫,回去须弥雪山之巅继续参禅念经,稳固佛心去;
要么自己打道回府,回去应煦宗那一方小天地继续作天作地。
互不相干。
夙寒声看起来像是霜打的茄子,恹恹地垂着眸。
明明嫌弃崇珏强行缠在他手上的破珠子,此时却无意识地伸着手指去拨弄珠子,蔫蔫地在心中打腹稿,等人出来他就冷静自持、像是个大人一样和崇珏商议这事。
只是等了又等,夙寒声都困得开始打哈欠了,崇珏仍然没有动静。
夙寒声心尖一颤,咬着手指隐约觉得惊慌。
那烂柯谱看起来鬼点子挺多,符纹成堆连凤凰骨火都能压制。
崇珏看着不太像是会打架的样子,总觉得他同人交手八成也只是盘膝坐在那一副宝相的对着别人念经超度。
夙寒声手指都被咬出个牙印。
不会打不过出事了吧?
崇珏都是大乘期了,哪里会败在一个只会躲躲藏藏的烂柯谱手里。
夙寒声思绪连篇,一会担心一会又强行说服自己。
夜半三更,不远处的虚空终于有了一道蛛网似的裂纹,那朵沐浴在月光中已经彻底绽放的花朵却像是失去生机似的,顷刻干枯,簌簌化为干花瓣从枝头脱落。
夙寒声一愣,赶紧爬起来双手扒着透明结界。
很快,一袭素袍的崇珏重新从虚空出现,周身烟雾半晌才散去。
夙寒声见他平安无事,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绷紧脸,重重握拳捶了捶结界,示意放他出去。
崇珏神色莫名苍白,他冷淡抬手,结界陡然散去。
夙寒声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
故作镇定地站稳后,他干咳一声,冷声说:“烂柯谱人呢?”
崇珏缓步走上前,道:“闭眼。”
夙寒声不闭,还把眼瞪得滚圆。
崇珏似乎不想和他多说话,面无表情将手中一样东西在夙寒声眼眸上轻轻一拍。
右眼再次传来熟悉的疼痛,对着水镜一瞧,琥珀瞳仁竟然重新回来了。
夙寒声一愣。
崇珏竟然真的将“眼睛”从烂柯谱手中夺回来了?
这样应该算插手三界事,天道会有什么惩罚吗?
夙寒声眉头紧紧皱起:“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
崇珏不言。
夙寒声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故意呲儿他:“你和我非亲非故,为什么总要管天管地,不让我闯祸、不让胡言乱语。现在倒好,我拿‘眼’换个东西你还得强行横插一脚……”
说到这儿,夙寒声看着手中未散的符纹,心想,他算是白嫖了烂柯谱一个驯化凤凰骨的符纹吗?
哎,还挺高兴。
不过又想起烂柯谱所说的什么“血脉契约”,他若没死,八成还得来找自己要眼睛。
崇珏这遭可能白忙活了。
崇珏冷漠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夙寒声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快步冲上去拦住他的去路。
若是之前早就端着尊长架子训自己了,今日怎么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呀,给我个……唔。”
话还未说完,崇珏似乎终于支撑不住,高大的身形摇摇欲坠半晌,轰然朝着面前的夙寒声砸了下去。
夙寒声猝不及防,“唔噗”一声被压着差点摔到在地。
好在伴生树从地底钻出,准确无误地将两人接住。
夙寒声挣扎着将崇珏抱住,茫然看着他。
烂柯谱身受重伤,只能欺负欺负夙寒声这等小筑基了。
崇珏应该并未受伤,可面容却意外的苍白如纸,双眸紧闭,浓密羽睫微颤,冰冷俊美的眉眼间隐约有道红痕一闪而逝。
两人贴得太近,夙寒声隐约感觉那素袍袈裟之下好像有硌人的东西,下意识扒开崇珏的衣襟往里一瞥。
却见那苍白的锁骨之下靠近心脏的位置……
竟然有一道雪白骨链垂曳而下。
夙寒声从未见过崇珏人事不省的样子。
就算在前世此人杀天杀地,有时受了伤浑身是血还要缠着他厮混,血流了满身也仍然兴致勃勃。
夙寒声试探着道:“世尊?叔父?”
崇珏没有应答。
夙寒声想把人扶到床榻上再说,这人身形比他高大太多,整个压下去时都瞧不见夙寒声的影子,吭叽半晌终于借着伴生树帮助下将人扔到榻上。
夙寒声满身是汗,随手一抹,道:“去悬壶斋叫小医仙来。”
伴生树晃了晃树枝,正要离开。
夙寒声却像是想起什么:“算了,别惊动悬壶斋,去……去看看副掌院回来没有。”
崇珏如今这个模样,就算叫来寻常医修八成也无法看出原因,更何况那奇怪的骨链……
邹持或许知道什么。
伴生树等了等没等到主人反悔,这才颠颠去寻人。
已是夜半三更,夙寒声盘膝坐在脚踏上,扒着床沿赖叽叽地看着崇珏。
烂柯谱连天道追杀都能躲避,真的会被崇珏击杀,随着那朵花化为齑粉了吗?
可若是烂柯谱真的是叛道者,崇珏为天道铲除祸害,不是应该恩赐大机缘吗,为何要让崇珏身困于骨链?
一想起那雪白的骨链,夙寒声忍不住龇牙。
穿透心脏的链子,看着都疼。
崇珏闭眸沉睡,像是一座没有呼吸的雕像。
夙寒声抱着膝盖等了半晌,伴生树才折返回来,告知他副掌院还未回来。
夙寒声眉头紧皱,起身看去。
他本觉得自己的床榻已足够他翻江倒海,但此时躺了个崇珏,莫名觉得床榻狭小,手脚都没地方放,局促死了。
崇珏昏睡得正沉,连夙寒声靠近也没有丝毫反应。
夙寒声试探着伸手,又将崇珏凌乱的衣襟扯开,凑上前去看那古怪的骨链。
本来以为那是什么咒术符纹的虚幻骨链,但他伸手轻轻一碰,却意外地碰到骨链实体,沉甸甸又冰凉。
摸索着小心翼翼牵扯一下,骨链像是穿透在魂体,心口命门没有半分穿透的伤口,沉睡着的崇珏却浑身颤抖,从喉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似乎是疼狠了。
夙寒声赶紧龇着牙将手缩回去,不敢再碰。
难道崇珏插手三界事的代价,便是会被这古怪的锁链穿透躯壳吗?
早知道就强硬点制止他了。
不对……
夙寒声耷拉着脑袋去碰崇珏的手,闷闷地心想,早知道自己就不该和烂柯谱做那劳什子的交易。
全是他的错。
这八成是夙萧萧这辈子揽错揽得最干脆的一次。
夙寒声正捧着崇珏的手,突然又听到一声清脆声响,迷茫掀开素袍宽袖,惊愕看到崇珏的手腕上竟然也有细细的骨链穿过。
夙寒声赶忙爬上床,扒着崇珏的衣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不光是心脏,四肢和腰腹内府竟然都有骨链穿透,隐藏在素袍之下,蔓延至不知名的虚空。
夙寒声被彻底吓住了,跪在崇珏身边,双手发抖地去晃他:“崇珏……崇珏。”
崇珏安安静静,半分动静都没给。
夙寒声心跳几乎要从喉中蹦出来,看着崇珏身上的骨链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脑海空白一片,好半晌才猛地惊醒,满脸惊惧地要往床下爬。
“师兄……大师兄!”
明明睡梦中还听到应见画的声音,为何如今不在落梧斋?
夙寒声小脸煞白如纸,发软的双腿一个踉跄差点砸到崇珏身上,赶紧撑着手稳住身体。
可他还未爬下榻,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准确无误扣住他发抖的手腕。
夙寒声一呆。
崇珏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没有半分温度。
夙寒声赶忙扑上前去:“崇珏,你醒了?!”
崇珏眼眸也不睁,扣着夙寒声的手往下一放,轻启苍白的唇,声音细弱。
“放肆。”
夙寒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数落他。
“没事吧?”夙寒声声音仍然在发着抖,喃喃道,“你……你身上好像有奇怪的链子,疼吗?”
崇珏并不答,轻轻睁开眼睛,半晌道:“哭什么?”
夙寒声愣了愣,伸手一抚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满脸泪痕,从鼻尖一直到眼眶皆是酸涩一片,狼狈得要命。
他掩耳盗铃地转头狠狠将眼泪擦干,不情愿地道:“没哭。”
崇珏从不会在小辈面前露出孱弱一面,方才支撑不住倒下昏迷片刻已是极限,此时骨链仍在牵动根骨心脏,他却缓慢起身。
若不是脸色还是苍白的,夙寒声都要以为方才孱弱得砸他身上的崇珏只是幻觉。
明明崇珏身形高大魁岸,夙寒声却恍惚觉得他好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玉,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
“别乱动。”
这人满身链子还不好好修养,都不知疼的吗?
崇珏瞥了一眼夙寒声轻轻放在他背后的爪子,却并未再拂开,道:“烂柯谱居心不良……”
他大概想说“日后莫要再轻信他”,转念一想又担心夙寒声觉得自己在强行插手他的事,正要换一种说法。
夙寒声忙道:“我日后不会再信他了。”
崇珏一愣,苍白的面容似乎露出个轻缓的笑。
夙寒声说完后,脸微微一红,讷讷转移话题:“你身上的链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疼不疼?”
崇珏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衣衫不整,衣襟被扒拉开隐约可见肌理分明的胸口,腰封也被人胡乱扯开,半露出腰腹。
崇珏:“……”
崇珏这辈子八成都没这般衣冠不整过,他神色复杂转瞬将凌乱衣袍整好,道:“无碍,不必担忧。”
夙寒声蹙眉:“可是……”
崇珏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不想知道烂柯谱的事吗?”
夙寒声歪头看他:“什么?”
“烂柯谱是两千年前的四圣物之一,名唤……乞伏殷。”崇珏道,“他和你娘亲是双生子。”
夙寒声愣了下神。
无论是崇珏、谢识之,还是应见画,全都将夙寒声当成孩子,上一辈之事从不会主动告诉他。
这还是夙寒声头一回听尊长说起旧事——且还是从对他管束控制极强的崇珏口中。
挺稀奇的。
见夙寒声来了兴致,不再追问骨链之事,崇珏揉了揉眉心,淡淡道。
“乞伏殷自幼掌控烂柯谱,傲慢自负,两千年前无人知晓他为何会屠诛三圣物,你爹……”崇珏顿了下,“玄临前去抓他时,他宁死也不愿伏诛。”
可当他阿姐乞伏令过去后,半句话未说,只是一个眼神便让那有通天之能的圣物烂柯谱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任由夙玄临将他囚在烂柯境上千年。
崇珏道:“乞伏殷对他阿姐……”
视线落在夙寒声疑惑的眼睛上,崇珏犹豫半晌,终于将未尽的话吞了回去,怕带坏小孩子。
“你虽和乞伏殷有血亲,可他终究不会对你心生善感,就算你手上的符纹有用,但也要多多提防。”
夙寒声也看出乞伏殷的敌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崇珏见他似乎将话听进去了,也并未停留,强撑着下了榻。
夙寒声赶忙道:“那你身上……”
崇珏嘴唇苍白至极,见躲不过,只好耐着性子道:“没什么大碍,只是符纹骨链罢了,此刻已消了。”
夙寒声眉头几乎要皱成两个黑点:“你莫要把我当孩子哄骗,给我看看。”
崇珏无奈,撩开衣袖给他看光洁的手腕。
骨链的确已消散了。
“还有心口和内府的呢。”夙寒声依依不饶,“这两处是人的命门,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该如何是好?”
崇珏:“真的没……夙萧萧!”
崇珏还没敷衍他,夙寒声就已经扑上来要扒开世尊的衣襟,一副看不到死不罢休的架势。
“我就看一看……好,不看全,扒个缝隙我瞧瞧吧。”
崇珏揉着眉心,头痛欲裂:“不要胡闹。”
夙寒声小声嘀咕:“我又不是登徒子,为何这般防备?”
崇珏:“……”
这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夙寒声说完也后悔了,忙讨好地冲崇珏一笑,乖乖地喊:“叔父。”
崇珏不为所动:“天色已晚,你先休息吧。”
夙寒声眉头紧皱,见崇珏真的要走,赶紧道:“我不看,那让我摸一摸总行吧。”
心脏和修行的内府被满是符纹的骨链穿透,哪里是寻常伤势能比的,夙寒声心中惴惴,非得确认才能心安。
崇珏面一语不发抬步就走。
夙寒声一愣,强行停下要追上去的脚步,讷讷垂下头看着脚尖。
若是崇珏真的因为他出事,自己拿两只眼睛不知道能不能换回他平安无事。
正在夙寒声蔫得要长出蘑菇之际,有人轻叹一声,眼前的烛火好似被一堵墙挡住光亮,阴暗笼罩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