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礼了,叔父勿怪。”
崇珏抬手挥了下,重新将床榻清扫得一尘不染。
他神色淡淡,好似没听到夙寒声要走的那句话,如常地拿出昨日的药酒,握着夙寒声要挣脱的脚踝,作势要为他上药。
夙寒声蹙眉:“算了,我洗个澡就先回落梧斋吧,离这儿也不远。”
崇珏握着他脚踝的手倏地一紧。
夙寒声一愣:“叔父?”
崇珏淡淡“嗯”了声,可却不是答应的意思:“明日再说吧。天还早,不想多睡一会吗?”
夙寒声不明所以。
他先后被吓了两遭,就算崇珏将床榻重新整理,心中阴影仍在,就算深更半夜也想回落梧斋去,哪里还能如常睡得着。
可不知是崇珏的语调太有蛊惑性,夙寒声迷蒙和他对视半晌,脑海中空白一片,就连琥珀似的眼神逐渐失去神色,喃喃重复道。
“叔父说的是,天还早,萧萧要多睡一会。”
崇珏笑了,奖赏地柔声道:“乖,睡吧。”
夙寒声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当即跌进软枕中,只是顷刻便闭上眼眸,猝不及防陷入深眠中,温顺又乖巧。
崇珏扣着夙寒声的脚踝,却没有再做“体贴的叔父”为他上药,反而起身上前,墨青眼眸像是酝酿着风暴般,满怀觊觎的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的睡颜。
少年眉眼比前世还要稚嫩几分,是崇珏从未拥有过的朝气蓬勃。
无间狱那种堪称炼狱的地方,无所归依的夙寒声要想活命,只能紧紧攀住他这根救生浮木,一刻都无法松懈。
如今还未及冠的少年好像并未经历过前世那些磋磨,身边有师门、好友两三,浑身仍然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不必再攀着浮木才能生存。
崇珏眼眸沉沉,宽大的手捏着夙寒声纤瘦的脚踝踝骨,近乎不受理智控制地一寸寸用力。
「再敢打着逃走的念头,我便将你的足骨一寸寸捏碎,让你从今往后只能躺在榻上度过余生。」
他要逃了。
崇珏漠然地心想。
既然还想逃,那便说到做到,将那纤瘦的足骨捏得粉碎,他便只能……
还未想完,睡梦中的夙寒声皱着眉含糊叫了声痛,梦呓道:“叔父。”
崇珏瞳仁微微缩了缩,正要收紧的手倏地一松。
夙寒声的脚陡然落在崇珏膝盖上,他大概觉得不舒服,猛地一蹬,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继续睡了,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崇珏神色沉沉看他半晌,终于无声叹了口气,俯下身近乎泄愤地狠狠叼住夙寒声因侧身而露出的光洁后颈。
夙寒声“唔”了声,眉间露出些许痛苦之色,垂在一侧的手死死将床单抓出一道道暧昧的褶皱。
……却仍然未醒来。
崇珏看着他的睡颜,心想:“先算了吧。”
****
夙寒声一觉睡到自然醒。
上早课的钟声才刚响第一声。
夙寒声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洗漱一番,大概是太累了在系腰封的时候竟然歪在椅子上打了个盹,等到无意中惊醒后,赶紧腾地蹦起来,匆匆跑向佛堂。
“叔父叔父!晨钟响了第几声了?!”
崇珏正在参禅,也不嫌弃夙寒声的聒噪,道:“第二声刚响。”
夙寒声一愣。
这么慢吗?
他还以为已经响过第六声了呢。
崇珏道:“小案上有糕点,吃了再出门。”
早上时间的确过得很慢。
夙寒声也没多想,乖乖点头吃了几块桃花糕,抱起昨日的功课和书卷起身:“那我去上课了。”
“嗯。”
夙寒声颠颠地往上善学斋跑,赶在第四声晨钟响起便到了。
元潜早就到了,见到他笑眯眯道:“少君晨安,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夙寒声得意极了,嚣张地说:“我往后都会来这么早。”
元潜笑得直打跌:“好好好,我等着看。”
没一会,山长前来上课。
夙寒声聚精会神地听,只是连上几节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位郑山长不是墨胎斋的吗,为何讲得不是机关算术,反而有点像……
夙寒声不明所以,但见其他人都没什么异样,只当是加了课自己却不明白,继续认真听课。
徐南衔和庄灵修还未历练回来,夙寒声也没地方消遣去,加上乞伏昭说有人跟踪他,只好下了课便回落梧斋邀元潜和乌百里做功课去。
自那之后,夙寒声便在落梧斋和上善学斋两点一线,平平常常地过了半个多月。
中途他也曾想过去寻崇珏,但总觉得那几日在佛堂之事哪里怪怪的,下意识排斥,连那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愫都差点要一点点晾干了。
半月时间,乌百里终于将神树之藤制成两把长弓,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法纹。
夙寒声得了和乌百里一样的神弓,登时觉得自己就是神射手了,高兴地叫上元潜、乌百里和乞伏昭去后山比箭术。
伴生树在山林间简直如鱼得水,夙寒声踩在一根树枝上几乎风驰电掣地在密林中穿梭。
从墨胎斋寻来的仿作的木头灵兽到处隐藏,夙寒声搭弦拉弓,眯着眼睛“咻”地一声放出一箭。
乌百里幽幽道:“没中。”
夙寒声也不气馁,素白手指继续勾着弦,信誓旦旦道:“下一箭我绝对中。”
元潜哈哈大笑:“你前十几箭也是这么说的。”
夙寒声又是一箭射过去。
还是没中。
夙寒声蹬了下脚下的伴生树,催促道:“快一点,冲到前面那儿去!我下一箭必定中!”
乞伏昭犹豫了下,道:“少君,前方是悬崖,您当心……”
“啰嗦。”
夙寒声全然不听,只想一雪前耻,颠颠操控着伴生树追木头灵兽。
乞伏昭说得的确没错,前方是一处悬崖峭壁。
夙寒声猎袍将腰身掐得极细,整个人朝气蓬勃,好似前世那些糟心事已从记忆中消逝,宛如真正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眼含着笑,拉弓搭弦倏地放箭。
箭穿透木头灵兽的心脏,直直将其钉死在巨石上。
夙寒声当即欢天喜地:“百里、元潜、乞伏昭!快看,我射中了……啊!”
话音刚落,伴生树主干离此处太远,枝蔓终于无法再前进一步,陡然像是失去所有生机似的,化为毫无灵力的枯枝。
夙寒声本就在悬崖边,脚下踩着的枯枝轰然断裂,整个人踉跄着朝着悬崖下跌去。
“啊……”
乞伏昭眼瞳剧缩,厉声道:“少君!”
失重感铺天盖地席卷全身,夙寒声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乞伏昭伸来的手,可已晚了,只能任由自己直直跌下去。
“少君!”
“嚷嚷什么,要死要活的。”乌百里赶过来,瞥了一眼幽幽道,“这悬崖才三丈高,下方又是幽潭,少君再怎么说也有筑基期修为,出不了事。”
乞伏昭:“……”
悬崖的确不高,夙寒声挣扎着想要催动灵力御风,可修为实在是太弱,只能闭着眼任由自己跌入下方清澈的幽潭中。
“噗通——”
夙寒声突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息着,保持着朝着前方伸手的姿势,呆呆愣愣看着头顶的床幔。
他并未跌入幽潭中,四周也不再是后山郁郁葱葱的山林……
甚至外面都不是白日。
夙寒声心跳如擂鼓,迷茫看着倏地的床幔半晌,视线微微下移。
窗棂外天仍然漆黑,床边小案上那根罕见的人鱼烛才堪堪燃了半截。
烛火荡漾。
崇珏坐在窗边,身披温暖烛火,眼神淡淡注视着夙寒声。
幻境强行破碎残留下来的灵力还萦绕在狭窄的床榻间,夙寒声来自拂戾族的血脉只是看了一眼残破的符纹就瞧出来……
那是个刚刚消散的幻境符纹。
夙寒声愣住了。
方才那半个月,只是一场幻境吗?
崇珏倾身上前,冰凉的手拂着夙寒声的侧脸,感受到他在自己掌下微微发着抖,不知怎么却笑了起来。
“怎么醒了。”
崇珏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个诡谲的笑容,毫无须弥山世尊的温和清冷,反而带着令夙寒声熟悉到近乎恐惧的……恶念。
“这个梦不符合萧萧心意吗?”
夙寒声呆滞看着烛火下的崇珏,突然打了个寒颤。
“崇……珏?”
夙寒声似梦非梦,怔然看着眼前的崇珏。
哪怕穿着世尊的素白袈裟,也掩藏不住那独属于前世崇珏的恶性。
崇珏已彻底放弃伪装,手似有若无抚摸着夙寒声的侧脸,似笑非笑道:“我说过,无论你去哪里,都别妄想摆脱我。”
前世十年相处,夙寒声见过崇珏滥杀成性的恶、感受过他肆无忌惮的欲,将他的无限恶念摸得一清二楚。
既然已被识破,崇珏便彻底没了理由再伪装成那劳什子的“体贴叔父”,反正夙寒声早已知晓他是个什么东西。
束缚天生恶种的锁链彻底绷断,放出了一只魔。
崇珏直勾勾盯着夙寒声,想要享受掌下人的惊恐、畏惧,最好是像方才被吓到时那般挣扎着逃走,这样自己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将人束缚住。
将他所依赖的所有人悉数杀死,这样他就能像前世那样只依附自己这根浮木而活着。
想到这里,崇珏兴奋得几乎浑身战栗。
只要找个理由……
夙寒声迷茫看他许久,又呢喃叫了声:“崇珏?”
这次回应他的不是“放肆”,而是崇珏懒洋洋的一声:“嗯?”
夙寒声猛地反应过来,挣扎着起身,单薄身躯发着抖,似乎想要逃。
崇珏冷眼旁观,垂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捏,无数符纹宛如游蛇般窸窸窣窣从他脚下爬上来,转瞬就能将这只不乖的鸟雀折断翅膀,重新禁锢在漂亮精致的金笼中。
夙寒声屈膝扑上前,几乎狼狈地撞到崇珏怀中。
崇珏掐诀的手猛地一僵。
夙寒声这一抱已不像是对待尊长时的束手束脚,也不像之前那般只敢拽着叔父的衣襟,他直接将整个身体扑上去,双臂死死勾住崇珏的脖子,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用着力。
崇珏愣住了,脚下的符纹顿在衣袍上,像是一时间失去了指引,不知去路。
夙寒声用尽全力抓住崇珏后背的衣裳,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崇珏下意识伸手将他纤瘦的腰身扣住,后知后觉到颈窝中已有热泪浸透衣领。
“崇珏……”
泪水似乎重新凝成锁链。
崇珏手抚摸着少年的后背,方才的恶念已如潮水般飞快褪去,他撤开身姿态温和地为夙寒声擦眼泪,无奈地问:“哭什么?”
他不问倒还好,这话一出夙寒声眼泪落得更凶了,抽噎着摇头。
“我……我不知道……”
夙寒声从始至终似乎都只将重生当成虚幻的梦境来对待,他顺着时光匆匆逆流而上,像是只夺舍鬼般强占年少时的身躯,所做的行为看似是在拯救徐南衔,实则只是在自私自利地满足自己的私愿罢了。
如今徐南衔命数已改、戚简意魂飞魄散,夙寒声看着像是在享受好不容易得到的风平浪静的生活,实则却漫无目的。
他仍然还停留在前世,对这场“梦境”没有半分归属感。
能活蹦乱跳没心没肺地活着,算是赚了;就算突然死去,也没什么不好,哪怕是下了地狱黄泉他都会颠颠地小跑上赶着先去。
总归是尘归尘土归土,他早该陨落天地间。
可如今前世的崇珏突然出现,好似将那前世的锚突破时间洪流带到今世,轰隆隆砸入水中,将他的神魂牢牢定在原地。
天地之大,他不再是孤单一人。
夙寒声像要将重生以来所有的惶然无措、迷惘惊惧全都发泄出来,抱着崇珏几乎是失声痛哭,像是独自奔波许久终于寻到依靠的孩子。
崇珏将人横放置腿上拢在怀里,夙寒声纤瘦的小腿垂下,宽大的衣袍笼罩,营造出狭窄却令夙寒声心生安全感的一隅小天地。
……好似回到年少时,还是个矮墩的团子钻进叔父的衣袍中翻江倒海的时候。
莲花暗纹裾袍下,符纹密密麻麻退去。
夙寒声赖叽叽蜷缩在崇珏宽大衣袍中半晌,直到东方既白,浑浑噩噩的脑袋勉强清明了些。
崇珏已经优哉游哉躺在榻上闭眸养神了。
夙寒声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推了推他:“你是怎么……回来的?刚才那幻境又是怎么回事?我原本的叔父呢?”
崇珏眼眸也不睁,懒懒道:“问题真多。”
夙寒声回想起崇珏为救自己那晚身上突兀出现的骨链,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赶忙道:“你……你把他夺舍了?!崇珏……崇珏!你到底是如何回来的!”
崇珏终于睁开眼,墨青眼瞳带着笑淡淡看着他:“怎么,你担心‘他’?”
夙寒声脸上泪痕还未干,奋力踹了崇珏一脚:“回答我的问题!”
崇珏轻飘飘扣住夙寒声的脚踝,起身将人拽到身下,笑着道:“萧萧,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爱听,要是不想疼,恐怕得劳烦你哄一哄我了。”
夙寒声看着此人又开始犯病了,登时恨不得将方才扑到他怀中哭得涕泗横流的自己按水里淹死,他奋力蹬在崇珏肩上。
“哄个屁,你是三岁小孩吗还要我哄你!赶紧将我放开。我告诉你,我大师兄修为滔天,此刻就在闻道学宫,你要是再敢像前世那样待我,我就让他……唔!”
崇珏捏着夙寒声的脚踝一用力,夙寒声整条腿像是被抽了一记,当即疼得瘫软下去。
“你……滚开!”
“问他做什么呢?”崇珏抚摸着夙寒声疼出冷汗的额角,慢条斯理道,“他待你处处管教约束,你只是随意说了几句话便拿藤条抽你,那等老古板的尊长有何可惦记的?”
夙寒声一愣。
细细想来,其实崇珏这几日的异样尤其明显,无论是慈悲为怀的佛修“杀虫”,还是话语间种种古怪之处,似乎是从骨链出现时才有的。
可他却知道前段时日的事。
“你真的……”夙寒声的几绺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衬得孱弱又茫然,他喃喃道,“夺舍了他?”
崇珏前世和今生相差太大了,就算两人同在一具躯壳中,他也无法将两人视为同一个人。
若是前世的崇珏真的跟随他来到今世,以夺舍之术强占了这具身体,那他日后……
是不是就再也无法见到禅意清冷的叔父了?
察觉到夙寒声眼底的落魄和难过,崇珏呼吸一顿,突然伸手捂住夙寒声的眼睛。
眼前陡然陷入一阵黑暗中,只有崇珏分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
“你在为他难过?”
夙寒声一愣,不知怎么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似的,挣扎着拂开崇珏的手。
“不要你管。”
他暂时不知如何面对崇珏,只能拖着生疼的腿往床下爬,想要回落梧斋冷静冷静再说。
但只因一句“我要回落梧斋”,就能将夙寒声困在幻境中的崇珏哪里会容忍他再脱离自己的掌控。
夙寒声刚要赤着脚下榻,脑门却撞在一处透明结界上,趔趄地往后跌进凌乱锦被中。
崇珏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夙寒声伸手扒着虚空的结界,这才意识到崇珏在狭窄的床榻间下了大乘期的护法结界。
筑基期修为的少年就算用尽全力也无法打破。
回想起刚才在幻境中的半个月,夙寒声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若不是他无意中跌落幽潭,恐怕如今还被困在幻境中傻呵呵地乐呢。
这人真是比前世更疯了!
夙寒声忍不了崇珏这种扭曲的掌控欲,冷冷回头道:“放我走。”
崇珏笑着道:“请。”
夙寒声几乎想踹他:“把结界打开!”
崇珏懒懒道:“萧萧的大师兄不是修为滔天吗,好像如今就在闻道学宫,你将他叫来为你打开结界不就行了,为何要喊我?”
夙寒声:“……”
夙寒声要被气疯了,但知晓无间狱的崇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和他讲道理根本无用,只好憋着气,真的从褡裢中拿出弟子印去找应见画。
褡裢中东西太多,他气得全都倒出来,捏着弟子印去传音。
传讯法器往往是先到烽火台,再由烽火台分放去各地法器,闻道学宫弟子众多,所以特意建了小的烽火台供学子使用,传讯速度快得很。
夙寒声的传音陡然化为乌鹊,啾啾地朝外飞去。
但那指甲大小的灵力乌鹊刚飞出帘帐,崇珏慢悠悠地伸出两指,眯着眼睛轻轻一点。
乌鹊应声而碎。
夙寒声:“……?”
夙寒声脸都气歪了,厉声道:“崇珏,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杀你了!”
崇珏笑了吹了吹两指,见夙寒声气得够呛,只好端正神色,道:“请继续。”
夙寒声忍气吞声,沉着脸又传了道音。
乌鹊尖啸一声,扑闪着翅膀往外飞。
这回崇珏的确没有恶趣味地用灵力将乌鹊击落……因为乌鹊根本没有飞出帘帐,就被大乘期的结界阻挡,啾啾乱叫着在床榻间到处乱飞。
不知撞到了哪里,夙寒声的传音从中传出来。
“大师兄救命!大师兄救命!”
循环个不停。
夙寒声:“……”
夙寒声一怒之下将乌鹊收回来,眼眶通红地瞪着崇珏,似乎要被气哭了。
若是之前的崇珏见到他委屈成这样,就算再硬的心肠也要软下来,万事依他了。
可眼前这个却是只从无间狱爬上来的魔,他饶有兴致看着夙寒声湿润的羽睫,觉得漂亮极了,要是哭出来定会更好看。
大概是欣赏够了,崇珏竟然伸了个懒腰往凌乱床榻上一躺,表示自己要睡了你自己玩吧。
夙寒声:“……”
夙寒声再也忍不住,像是小兽似的扑上前去,居高临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你要不把我放出去,我今日就和你同归于尽!”
崇珏闻言非但不惧,反而闷闷笑出声来。
他抬手扶住夙寒声的腰身,笑意不减:“既然这么恨我,那当初以身打开无间狱界门时,为何不将我一起带走,反而还要送我回人间?”
夙寒声耳根倏地红透:“你!”
前世他心灰意冷,连复仇都懒得想,好不容易做件人事将此人送出无间狱重回人间,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成为此人嘲讽自己的把柄?
夙寒声脸颊滚烫,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崇珏欣赏他恼羞成怒的灵动模样——前世夙寒声沉闷得很,就算被他气得够呛也只是把所有气往心中憋,说过最狠的话就是被逼狠的那句:“……将来,你可千万别落到我手里。”
……很少会像现在这样张牙舞爪的,像是只上蹿下跳的狐狸。
本该欢喜他的改变,可崇珏一想到这种转变是在另一个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心中陡然燃起无限的嫉妒和怨恨来。
崇珏从不会掩饰自己所有负面情绪,就算骂他天生恶种恶贯满盈,他也只当是夸赞,此时心中怨气横生,说话自然也阴阳怪气,满是讥讽。
“少君放过这么多狠话,有哪句做成了吗?”
这还是他头回称呼夙寒声微“少君”,却不像其他人那般,听得夙寒声怒意更深。
夙寒声:“我迟早会做成,要你管我?”
“哦。”崇珏冷笑,“比如哪个?你是想先和我同归于尽,还是先实现前世让我‘将来可千万别落到你手里’那个?你选一个,我先等上个一百年,看看少君最后会不会做成?”
夙寒声气得仰倒,猛地扑上前在崇珏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崇珏吃痛,不怒反而哈哈大笑。
夙寒声长发凌乱披散而下,烛火跳跃下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洒落细细密密的阴影,罕见地带了点被逼到绝境的攻击性。
“崇珏。”他冷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让我出去。”
没有人能再将他像是鸟雀一般囚禁。
烛光落在崇珏墨青眼眸中,好似将其幻化成前世那古怪的雪瞳。
崇珏冲他勾唇一笑,带着疯癫又冷静的恶意。
“你杀了我,自然能出去。”
夙寒声眼神倏地一狠。
忽然,床榻上凌乱散乱着的一枚乌鹊印像是受到牵引似的凭空而起,像是疯狗似的猛地套在夙寒声垂在一侧的拇指上。
一声乌鹊鸣叫骤然响彻狭窄床榻间。
夙寒声眉头紧皱,和崇珏一起朝着手中看去。
那乌鹊印,竟然是夙玄临留给他的须弥芥?
夙寒声一愣。
须弥芥牢牢套在夙寒声手指上,怎么掰都无法取下来,那上方用玉雕刻的栩栩如生的乌鹊更是睁开眼睛,活过来似的展翅尖啸,口吐人言。
“杀杀杀!杀杀杀!”
夙寒声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耳畔忽而听到一声熟悉的锁链相撞声,一道道雪白的骨链在眼前一晃而过。
一旁的崇珏突然踉跄着捂住心口。
锁住他四肢、心脏、内府、甚至脊柱的无数骨链凭空出现,受夙玄临须弥芥上的乌鹊操控,一寸寸收紧。
夙寒声彻底呆住了。
乌鹊还在账中盘桓:“杀杀杀!”
夙寒声懵在当场,崇珏被牵动骨链束缚经脉,疼得脸色煞白一片,竟还在那笑。
“原来夙玄临将他的本命法器留给了你。”
夙寒声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要杀人,可见那数条骨链穿透崇珏的四肢百骸,惊得头发几乎炸了,一时手足无措。
乍一听到这句话,他更懵了:“什么?”
本命法器?
夙玄临留给他的遗物,不是个须弥芥吗?
崇珏浑身骨链在半空漂浮,像是一条条雪白的游蛇挤满狭窄床榻间,因他灵力骤然被封,周围结界也猛地炸开。
“萧萧。”崇珏手指发抖,全然不顾身上能要他性命的骨链,猛地一把抓住夙寒声的手,眸瞳中充斥着某种古怪又扭曲的炽热,“如今我落在你手上了,你要如何报复我?”
夙寒声:“?”
他从一开始就知晓崇珏怪癖多,可却没想到此时竟然上赶着求他报复。
好怪啊。
“你别这样,我、我害怕。”夙寒声怕碰到链子让崇珏更痛,赶紧往后缩,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夙玄临……为何会锁你身上?”
他们难道不是挚友吗?
崇珏不退反进,将人逼到床角,困在小小一隅。
他凑近夙寒声面门,低笑着柔声道:“怕什么,夙玄临只是不想让我和善念融合插手三界之事而已,一时半会死不了。”
夙寒声一愣:“善念……融合?”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世在无间狱的崇珏会和今世的崇珏共同出现,也怪不得两人一个说他幼时乖巧、一个又说他胆大包天。
世尊善到了极致,所以无法忍受夙寒声一丁点的恶念;
而无间狱的崇珏如鱼得水,吸纳无数恶意,疯癫阴鸷、恣意妄为到了极点。
“那善念……”夙寒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真的不是夺舍?”
崇珏熟稔而自然地在夙寒声脖颈上亲了一下,淡淡道:“我倒是想夺舍,可夺舍禁术只有拂戾亲族才会。这具躯体受夙玄临的骨链影响,一旦出手便会深受束缚,‘他’之前为救你受了重创,如今意识沉入识海……唔,不过我估摸着他八成要醒了。”
夙寒声皱着眉想要推开崇珏,但他几乎浑身都是链子,只好小心翼翼推着他的脸。
“你先起开。”
“我如今无法和本体融合,你日后恐怕见不了我几次。”崇珏瞧出来夙寒声吃软不吃硬,登时改了怀柔对策,轻缓将夙寒声推他脸的手按住,暧昧地在他掌心蹭了下,柔声道,“我们许久未见,且还隔着生死别离,你难道……不想我吗?”
夙寒声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地骂道:“滚开,你还要脸不要?刚才让我自己破结界时可不是这副嘴脸。”
如今发现自己命门被拿捏,又开始温情似水地哄人了。
夙寒声的能屈能伸和此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夙少君哪里是这般好哄的人,沉着脸爬下床。
崇珏身上锁链相撞,似乎想要伸手去拦他。
“别动!”夙寒声抬起戴着须弥芥的手,乌鹊受他牵引啾啾落回他雪白的指腹,冲着崇珏“杀杀杀”,“再乱动我就把你捆起来。”
崇珏挑眉,好像还挺期待,继续起身。
夙寒声:“……”
说真的,好怪啊你!
夙寒声连这玩意儿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懂要如何操控着捆人或解除骨链,只能往后退了半步,凶狠道:“你若再强行束缚我,我就算消耗全部生机也会逃出去。”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什么威胁性。
崇珏却愣在当场,朝夙寒声抬手的动作僵在半空,又眷恋却又畏惧地不敢再往前探。
天光乍亮,第一道晨钟响彻偌大闻道学宫。
夙寒声飞快将凌乱衣袍理好,不敢再看崇珏是何反应,匆匆往外跑。
遮光的床幔随着窗棂而来的风微微浮动,人鱼烛火被吹得东倒西歪。
崇珏坐在榻上怔然看着夙寒声离去的方向,漂浮半空的骨链随着夙寒声的离开,悄无声息化为飞絮消散半空,好似从未出现过。
夙寒声连衣裳都没换,带着浓烈的菩提花香和佛堂的檀香一路小跑着冲去上善学斋,时不时回头朝后看,似乎担心崇珏那百无禁忌的魔头又追上来。
匆匆忙忙间,他在拐角处猛地撞到一人怀中。
夙寒声差点往后摔倒,下意识朝着前方的人伸出手去。
“噗通”一声。
没人拽他,夙寒声狠狠摔了个屁股墩,吃痛仰头看去。
应见画嫌弃地抚了抚被夙寒声撞到的胸口,掸去不存在的灰尘,居高临下瞥他:“这是闯什么祸了,急急忙忙的一点都不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