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珏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正要说话。
却见夙寒声腾地站起来,欲哭无泪地捂着脑袋:“……闻师兄你在做什么,三万灵石我们哪拿得出来?”
他们四个是把褡裢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够一千灵石的穷鬼——刚开始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要来唱价买神树藤。
崇珏虽然贵为世尊,可在须弥山佛堂参禅多年,就算入了世八成也不知道灵石是什么,比他还要不食人间烟火。
一二三四,整整五个穷鬼。
夙寒声看着墙上神树之藤边上正是自己木牌的号码,如丧考妣地喃喃道:“完了,我要被卖去花楼给别人当小老婆抵债了。”
崇珏:“…………”
“怎么回事?谁出的价?”
夙寒声担心崇珏会被不明他身份的乌百里和元潜骂,赶紧挡在他面前:“我手滑了。”
崇珏微怔,垂着眸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手指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好似方才在那温热掌心一触即分的温度仍然残留指腹上。
乌百里欲言又止,看向元潜。
元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并起两指一挥,做了个“请”的姿势。
乌百里宛如解了禁,登时冷笑道:“恭喜少君喜当别人小老婆,到时别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
夙寒声:“……”
刚认识的时候乌百里有这么阴阳怪气吗?
元潜无可奈何道:“小老婆糊涂啊,别年年防止有人闹事连结界都打开了,咱们现在就算撂牌子想跑都没法子跑。”
姓夙的小老婆:“……”
夙寒声没忍住,胆大包天地回头瞪了崇珏一眼。
都怪这人胡乱叫价。
只是一转身正对上崇珏垂眸凝视他的眼神,眼尾的笑意似乎还未消散,好似已看了他许久。
夙寒声愣了下。
这个笑……不太像是长辈看晚辈,怎么看怎么奇怪。
夙寒声还未细想,就见墨胎斋的掌柜拿着神树之藤的木牌,恭恭敬敬朝他走来。
——看架势是要钱的。
夙寒声故作镇定,理了理衣袖,低声问元潜:“咱们可有什么天材地宝?”
“我现场蜕个皮,勉强算十八个年份的蛇蜕。”元潜正色道,“八成能抵个五百灵石呢。”
夙寒声拍着元潜的肩膀叹了口气:“留着你的真皮衣袍自己穿吧。”
元潜:“……”
崇珏的视线始终落在夙寒声身上,几乎算是目不转睛,本是清冷沉静的墨青眼睛好似旋转着扭曲,瞳孔深处隐约带着不易察觉的侵占欲和压迫性。
单独看眼睛,会被那深处的觊觎震得毛骨悚然。
可偏偏他却强迫自己伪装出平静的温和,眉眼淡漠,离俗绝尘。
乞伏昭蹙眉。
崇珏无动于衷,不着痕迹走到夙寒声身侧,故意闯入少年的视线。
“我可以为你……”
要付账的话还未说完,掌柜的已近在眼前,夙寒声立刻怼了崇珏一肘子,示意他别说话,佯作若无其事地冲人一点头。
崇珏:“……”
掌柜眉开眼笑,大概没见过拿三万灵石买两根破藤的有钱人,笑吟吟地将木牌捧上去:“小道君如此年轻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夙寒声含笑道:“掌柜说笑了,只是区区三万灵石罢了——百里,你瞧瞧那两根藤,成色如何?可还喜欢?”
掌柜笑得更开心:“敢情是为了好友一掷千金啊,当真是有情有义啊!”
夙寒声睨着乌百里。
乌百里冷笑一声,厌恶道:“那破藤值三万灵石?膈应谁呢,不要。”
掌柜唇角一僵。
夙寒声尴尬道:“百里,可我已叫价,马上要付钱了。”
“我管你叫没叫价,”乌百里瞥他,“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要那破藤……你将那个给我买下来,我们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
夙寒声看了一眼,震惊道:“可那个灵器已经被叫上十万了!”
乌百里连连冷笑。
夙寒声又哄了他几句,为难地看着掌柜:“哎,掌柜也瞧见了,我这朋友有点难伺候,神树藤我能先退了,再重新叫价其他灵器吗?”
掌柜也瞧见过叫价后又反悔的客人,往往都是揍一顿轰出去,可如今这位小道君相貌不凡,衣着又非富即贵,且要买的另一件灵器贵得出奇。
若是这单能成……
掌柜犹豫道:“可您已叫了价……”
“哎呀。”夙寒声揽着掌柜的肩膀,将一把灵石随手塞他手里,“你就去找方才比我叫价更低的,打个折扣重新卖给他,这不是省了重新叫价的诸多麻烦。”
掌柜又思考许久,微微咬牙:“那我先去问问看。”
夙寒声小鸡啄米地点头。
目送掌柜离去,夙寒声当即一改方才纨绔公子的派头,高高兴兴凑到乌百里身边:“演技不错啊百里,那掌柜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乌百里揉揉眉心:“那你往后可没法子在墨胎斋买法器了。”
夙寒声也不在意,反正等徐南衔回来,他啥都能买到。
元潜都在一旁吃上瓜子了,好奇道:“那等会那法器你还叫价吗?”
“叫个屁。”夙寒声大大咧咧道,“咱们把神树藤退了就跑。”
众人:“……”
夙寒声说完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粗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叔父也在,赶紧捂住嘴生怕被揍,小心翼翼看向旁边的崇珏。
崇珏果真很不悦,眼眸沉沉看他,好像下一瞬就能拿出藤条抽他。
夙寒声好不容易和崇珏关系缓和,不想再闹掰,嘻嘻一笑,讨好地拽着崇珏的袖子:“闻师兄别生气,我往后不说了。”
崇珏低眸看着他拽着自己的爪子,无声叹了口气,道:“不想要神树藤了?”
“想啊。”夙寒声见他没生气,眼眸弯弯道,“但实在没钱,只能等我四师兄回来再说。”
崇珏耐着性子问:“没有去问其他人吗?”
比如叔父?
夙寒声想了想:“能问的都问一遍了,三万灵石不是个小数目。”
崇珏:“……”
崇珏见暗示无果,手指轻轻摩挲腕子上一颗刻着符纹的佛珠,牵着的夙寒声的手去碰。
夙寒声毫无防备,被带着将手指点在佛珠上。
意念微微一动,那竟然是个储物法器。
梵音阵阵,夙寒声微闭眸被牵引着带入其中,漫山遍野的灵石矿便陡然闯入眼帘。
夙寒声:“……”
夙寒声眼眸瞪圆地去看崇珏。
佛修不都是不食人间烟火吗,书中的得道高僧入世历练,都是拎个钵一路苦行,苦了好多年方可得道成佛。
怎么须弥山世尊却能有一堆灵石矿?!
崇珏还保持着扣着夙寒声手腕的姿势,垂着眼眸对上少年眸中的震惊。
他似乎极其享受这种全心全意……只独属于他的注视。
只有这个时候,崇珏心中被漫天遍野的凤凰花簇击碎的空洞,好似被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填满,心中无法宣泄的暴怒杀意转瞬被安抚。
夙寒声前世自戕的花藤,悄无声息化为束缚野兽脖颈的锁链。
夙寒声震惊过后,琥珀眼眸陡然像是倒映一场漂亮的焰火般璀璨,他欢呼一声,踮着脚扑上前抱住崇珏的脖子。
“叔……闻师兄当真有情有义,一掷千金!”
崇珏轻笑,伸手正要去拥住夙寒声,少年却已欢天喜地地推开他往人群里挤。
“等等,我要买神树藤……!掌柜,哎!”
崇珏笑容一僵。
夙寒声个儿矮,蹦了半天才挤到掌柜面前,急急道:“神树藤转出去了吗?我有钱了……咳,我是说,我那阴晴不定的朋友又想要神树藤了。”
崇珏视线穿过人群看着夙寒声的后脑勺,想要拥人的手微微垂下——明明抱人的欲望没有被填满,他却不知缘由地笑了一下。
夙寒声问徐南衔要灵石,用的都是“借”。
可对崇珏的灵石矿却半句寒暄的话都没有,直接熟稔亲昵地据为己有,还嚷嚷着“我有钱了”。
夙寒声根本没察觉到问题所在,眼巴巴看着掌柜。
掌柜满脸为难:“小道君息怒,方才别年年的坊姑娘传了信,神树藤暂时不卖,要我即刻给她送过去。”
夙寒声茫然道:“啊?可是……”
可是他真的有钱了。
掌柜叹了口气,将方才夙寒声给他的灵石又塞了回去:“小道君莫要见怪,这样吧,今日你能在墨胎斋随意选中一件一千灵石以下的法器,就当是给您的赔罪礼。”
夙寒声垂头丧气,也没办法强行买来,只能四处张望着找到乌百里。
乌百里早已不对神树藤抱有希望了,正在一旁抚摸着一把刻满符纹的长弓,眉头紧皱着不知到底满不满意。
见夙寒声过来,他挑眉道:“如何,退了吗?”
夙寒声点点头,打起精神来帮乌百里买了把寻常的弓,才蔫蔫回到崇珏身边。
崇珏似乎正在和乞伏昭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见他过来,声音陡然温和下来。
“怎么了?”
夙寒声摇头:“他们又不卖了。”
崇珏微微蹙眉。
“没事。”夙寒声仰着头勉强笑了下,“还给闻师兄省了三万灵石——要是我大师兄知道我败家成这样,肯定会把我吊起来抽的,这下还免了一顿揍呢。”
崇珏将夙寒声额前散乱的一绺发拂到耳朵后,轻声道:“不会的。”
不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碰夙寒声一根毫毛。
一番折腾,众人铩羽而归。
夙寒声在灵舟上收到应见画的传讯,让他去四望斋一趟。
到了闻道学宫,崇珏先回后山佛堂,夙寒声正要和其他三人告别,乞伏昭突然叫住他。
“少君。”
夙寒声停下步子看他。
乞伏昭轻声道:“那个闻镜玉……”
夙寒声疑惑:“闻师兄怎么了?”
乞伏昭犹豫,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忍住心中不安,小声开口:“他似乎对少君……图谋不轨。”
在墨胎斋他去寒暄了几句,总觉得那人似乎和上次在闻道祭上遇到的不太一样。
夙寒声愣了愣,诧异道:“图谋不轨?你说闻镜玉?”
乞伏昭:“是。”
夙寒声:“就方才和咱们一起去墨胎斋的闻镜玉?”
“……呃,是。”
夙寒声当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崇珏根本不懂情爱,更何况和他还隔着辈分呢。
虽然不懂前世堕落无间狱的崇珏经历什么才会是那副疯癫模样,但如今的须弥山世尊就是一株无人能攀折亵渎的高岭之花,碰一下都得三跪九叩忏悔自己的龌龊欲念。
经由上次之事,夙寒声心中虽有点别扭的想法,可就算做了白日梦也从没幻想过崇珏会对他这个小辈图谋不轨。
乞伏昭见夙寒声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也有些犹豫了,半晌才点点头,转说其他事。
“今日在别年年,我瞧见跟踪少君的人了。”
这话题变得有些快,刚笑完的夙寒声还未体会到心中那点怅然若失,就被这话吓了一跳。
“真有人跟踪我?”
“嗯,一个黑衣男人。”乞伏昭道,“可我没瞧见他的脸,但看修为必定化神境以上。”
夙寒声猛地记起乞伏昭今日的异样,忙道:“那你有没有被他伤到?”
乞伏昭愣了愣,眼眸变得温和下来,柔声道:“没有——少君照顾好自己就行,这几日若没有急事,还是别出学宫比较好。”
夙寒声松了口气,拧眉点点头:“嗯,师兄还没回来,我就先住在佛堂好了。”
崇珏定然能保护好他。
眼看着应见画让他过去的时辰就要到了,夙寒声又塞给乞伏昭几瓶灵药,这才匆匆往四望斋赶。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乞伏昭话的影响,在闻道学宫一路上,夙寒声隐约感觉到似乎真的有人在跟着自己。
夙寒声越想越觉得怵,赶紧小跑着冲去四望斋。
应见画早已等候多时。
应知津不知为何竟然也在,长空正在恭恭敬敬为她奉茶。
夙寒声小心翼翼地上前,唯恐两人再争吵起来。
“大师兄,二师姐,午好,都吃了吗?”
应知津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慢条细理拂开长空的茶壶,让一旁的鬼族少年为她斟酒,随手一点。
“听南衔说你想要三千年份的神树藤,今日别年年刚好有两根,瞧瞧看可还喜欢?”
随着她的话,身着别年年道袍的少年捧着两根扭曲的树藤恭敬奉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一怔,仔细辨认了那神树藤就是晌午在墨胎斋唱价的两根,登时诧异地看向应知津。
“师姐……”
掌柜曾说是别年年的坊姑娘需要,难道……
夙寒声又后知后觉回想起应知津和应见画见面争吵时的那句“继承别年年也能活得风生水起”,当时他还在疑惑为何要继承别年年。
敢情应知津就是别年年的坊姑娘吗?
夙寒声终于明白该抱谁的大腿,赶紧颠颠跑上前,乖乖巧巧道:“多谢师姐。”
应知津摸了下他脑袋,吐出一口烟雾来,慢悠悠道:“乖。”
夙寒声被烟草味呛了下,偏着头咳嗽几声。
应知津挑眉将烟杆儿递给他:“多大了还不会抽烟,来,尝尝看?”
夙寒声对未尝试过的事物抱有新鲜感,欣然抬手就要接过。
一旁始终面无表情的应见画终于冷淡道:“别带坏他——萧萧,来。”
夙寒声歪着头看他。
应见画抬手,长空赶紧将一个刻有乌鹊模样的储物灵芥放置他手上,他淡淡道:“师兄也有东西给你。”
那储物灵芥一看就价值不菲,里面八成得有一堆灵石矿。
夙寒声经此一役也知晓灵石的重要性,赶紧换了条大腿抱,眼巴巴伸出双手等着要灵石:“多谢大师兄。”
应知津懒洋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看着应见画。
应见画捏着那枚乌鹊模样的须弥芥,道:“这是师尊留下的遗物须弥芥,我让长空连夜从应煦宗登明祠拿来,也该交给你了。”
夙寒声笑容一僵。
又是夙玄临。
夙寒声闷闷不乐,要挪回应知津身边。
应见画面如沉水,强行拎着他的后颈——大概嫌他脏,两指指腹上竟然还凝着薄薄一层冰霜,冻得夙寒声脖颈一哆嗦。
“跑什么,不要了?”
夙寒声不敢说不要,省得挨揍,蔫蔫道:“不是说等我及冠后再给我吗?”
前世就是因这个须弥芥,他才一步步踏入戚简意的圈套。
夙玄临连半青州的钱都还欠着,哪里能留多少好东西给他。
“当时我以为你要让须弥芥认主,怕你年纪小识海受不得冲撞才想着等及冠。”
应见画捏着须弥芥的手轻轻一摩挲,不知想到什么,半晌才低声道:“可谢长老昨日传讯说……”
本该供奉在应煦宗登明祠的须弥芥,突然像是受主人催动似的,灵力肆意,挣扎着想要逃出应煦宗。
谢识之强行制住须弥芥,才发现夙玄临的本命灵芥,竟然早已经认了夙寒声为主。
夙寒声从四望斋出来时,眉头仍然紧皱着。
他从未见过这个须弥芥,更何谈让它认主,定然又是夙玄临当年自作主张搞得鬼。
不过,难道夙玄临去不周山通天塔之前,便知晓自己会陨落吗?
夙寒声越想上一辈的事越觉得头疼,什么圣物烂柯谱舅舅、拂戾族的娘亲,他心大,就算遇到再危险的事也能很快抛诸脑后,如今细细算来,破事竟然积攒了一大堆。
血脉相连的舅舅要杀他、崇珏可能会被挚友算计下无间狱、剔银灯落渊龙……
夙寒声头痛欲裂,使劲拍了拍本就不聪明的脑袋,决定走一步算一步。
离申时三刻还有点时间,还是去找乌百里元潜玩吧。
墨胎斋送夙寒声一千灵石以下的灵器,被用来给乌百里买了把弓。
此时乌百里正在落梧斋的院落中央,长身鹤立持着弓,眸中闪现点点寒芒,箭尖直直朝着不远处的虚空一点拉弓搭弦。
元潜正色道:“百里。”
乌百里聚精会神:“嗯?”
“我觉得咱们有必要再商量一下。”元潜尾巴尖都绷直了,站在十丈之外的空地上,脑袋上顶着个苹果当靶子,严肃道,“折断你弓的是少君,为何要拉我当活靶子?”
乌百里眯着眼睛,随口道:“你长得不够漂亮。”
元潜:“……”
“什、什么?”
乌百里后知后觉自己把实话说出来了,不耐烦地猛地松手放箭。
咻的一声。
箭直直穿透元潜脑袋上的苹果,直接将果肉碾碎,簌簌从元潜脑袋上往下掉。
元潜面无惧色,抬手将脸上的几块果肉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含糊道:“原来你还看脸行事待人。”
乌百里不搭理他,蹙着眉摸索手中的新弓。
还是不太趁手。
乌百里又连试几箭,元潜吃苹果都吃饱了。
夙寒声欢天喜地握着两根神树之藤,一路抽着路上的草玩得不亦乐乎,溜达着回了落梧斋。
乌百里视线瞥到夙寒声,不理他。
夙寒声故作淡然地溜达过去,问:“干嘛呢?”
元潜眯着眼睛笑吟吟:“我这条无辜之蛇正在替少君挨罚呢。”
夙寒声道:“百里还在生气啊?”
乌百里蹙眉道:“起开,别伤着你。”
夙寒声像是演戏似的,当即一副痛心疾首状:“百里,你要是还生气,那就打我一顿出气吧,狠狠地打,我绝对不反抗,也不喊一声疼。”
乌百里唇角微微抽动。
说着,夙寒声负荆请罪似的,大义凛然将藏在背后的神树之藤抽出来:“就用这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抽我吧!”
乌百里一愣。
元潜跟进蛇行游过来,看清那货真价实的神树之藤,“嚯”了声。
“还真是神树之藤。”
看到乌百里始终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些许诧异,夙寒声心满意足,喜滋滋等着夸。
乌百里接过神树之藤抚摸个不停,好半晌才道:“你偷的?”
夙寒声不高兴地瞪他:“不要污蔑我,这是我师姐送我的,货真价实,做弓足够了。”
乌百里见不是偷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试了试神树之藤的手感,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挑眉,看向还在等着夸奖的夙少君。
“少君刚才说,让我用这藤抽你……”乌百里似笑非笑,“可还作数?”
夙寒声:“……”
最后,自食恶果的夙寒声几乎是呜嗷喊叫地被乌百里追着冲出了落梧斋。
这样一番折腾,夙寒声抱着书到后山佛堂时,刚好是申时三刻。
崇珏如往常一样坐在蒲团上闭眸养神,那身黑袍已经换成雪白袈裟,端坐佛堂中让人只是看一眼便心生安宁。
夙寒声屈膝跪坐,视线无意中一瞥,陡然想起乞伏昭的那句。
“……对你图谋不轨。”
崇珏眉眼如佛像,好似永世不堕欲海。
哪里是心怀不轨的样子?
夙寒声摇摇脑袋,不再多想,一边拿出书准备把今日山长布置的功课做了,一边随意道:“今日叔父去别年年可是有要事要忙?”
崇珏眼眸也不睁,道:“买佛珠。”
夙寒声心中疑惑。
崇珏平日不是随手就能拿出一堆佛珠送人吗,怎么还要特意去买佛珠?
崇珏终于睁开眼,淡淡看他:“今晚可要宿在这儿?”
夙寒声想起乞伏昭说有人暗中跟踪自己,本来也有宿在佛堂的打算,闻言故作镇定道:“这样是不是太叨扰叔父了,等会还是瞧瞧佛经能不能抄好吧。”
崇珏“嗯”了声,继续闭眸。
最后,夙寒声的佛经自然没有抄好,乐颠颠地又在佛堂蹭了一晚。
崇珏从不来斋舍睡觉,夙寒声理所应当霸占了那张大床,嗅着周遭熟悉的菩提花香,没一会便呼呼大睡,陷入深眠。
夙寒声往往一觉睡到天亮,中途甚少会醒来。
今晚不知为何,三更半夜间突然心口一悸,梦中好像也一脚踩空,直接被惊醒。
耳畔好似有人擂鼓,夙寒声迷茫喘息半天,恹恹翻了个身,视线无意中落在床榻边。
寝舍并未点灯,只有皎月光芒从窗棂倾泻而来,将偌大房中照出影影绰绰的阴影来。
夙寒声呼吸猛地一顿。
月光好似流动的银河,倾洒落至宽大衣袍上,好似瞧见随风摇曳的暗莲。
——有人坐在他床榻边看他。
“啊——!”
夙寒声连炸个雷都能惊一哆嗦,更何况夜半三更发现有人突兀坐在床边的诡异之事,他直接被吓惨了,脑海一片空白。
等到有意识时已经狠狠跌到床下,浑身发软只能挣扎着往外爬。
“叔父!叔父——有、有人……”
寝舍的烛火倏地被点亮,骤然的光明让夙寒声下意识闭了闭眼睛,被吓得发颤的心脏好似被恐惧塞满,心跳如鼓几乎要从喉咙蹦出。
突然,“吓着了?”
耳边的声音熟悉极了,夙寒声颤颤巍巍地转身看去。
崇珏披着松松垮垮的宽大白袍正坐在床边看他,一根罕见的人鱼烛在他身侧幽幽而亮。
烛光微微跳动间将他半张脸照得温暖柔和,另一张脸却隐在黑暗中,好似伺机而动的魔,在这深夜中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夙寒声瘫坐地上喘息半晌,额角全是汗水,声音都带着哭音,迷茫道:“叔……叔父?”
崇珏起身走至他身边,单膝点地将他扶起来。
烛火将他的面容照亮,没了方才黑白分割的诡谲感。
“怎么哭成这样?”崇珏伸手为他擦了擦脸上被吓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我只是来瞧瞧你是不是又被虫子咬了。”
夙寒声吓得够呛,浑身陡然瘫软下来,踉跄着扑到带给他铺天盖地恐惧感的罪魁祸首怀中,无力的手抓着崇珏的衣襟,嘴唇哆嗦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佛堂离后山雪山很近,初秋比寻常地方都要冷一些,夙寒声衣衫单薄,没了凤凰骨的作祟反而更怕冷。
崇珏不知他是吓得还是冻得,浑身都冒着寒意,索性将他打横抱起拥在怀中温柔地哄,手掌顺着夙寒声的后脑勺一点点往下抚摸。
“吓不着吓不着,叔父在呢。”
前世两人身形相差也大,夙寒声浑身上下像是羽毛似的轻飘飘的,有时候脑袋都被怼到床头上去,撞了个头晕眼花。
如今他还未及冠,被拥在颀伟魁岸的崇珏怀中,整个人几乎缩他怀里,心脏仍然在后怕地怦怦跳,半晌才有气无声道:“都是你吓的……”
谁家好尊长会在夜半三更来小辈床边看有没有虫子啊,还不点灯。
但凡他有个心疾,早就被吓得一命呜呼了。
崇珏抚摸着他的头,似乎轻笑了声,道:“小时候不是挺胆大的吗,不让你爬佛塔你非得往上爬,摔得门牙都豁了还咧着嘴笑。”
夙寒声根本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只觉得他好奇怪。
一会说自己乖巧,一会说自己胆大闯祸磕豁牙。
崇珏将吓得够呛的人抱到榻上,把额间汗湿的碎发拂了拂,又取来水喂他。
夙寒声只喝了半杯,缓了半晌才终于稳下遍布全身的恐惧。
他奄奄一息靠在枕上,胆大包天瞪着崇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道:“叔父漏夜赶来,可是修为滔天,察觉到有虫子即将把我啃得命都要没了,所以才灯都不点就坐在床边帮我捏虫?”
“嗯。”崇珏慢条斯理捏着瓷杯,瞧着里面剩下的半杯水倒映的烛火,淡淡道,“我长久不在寝舍住,的确有些虫子。”
夙寒声瞪他:“哪儿呢哪儿呢!你逮出来给我瞧瞧。”
崇珏还未说话,夙寒声自己就“嘶”了声,不耐烦地撩开衣袍,眼眸陡然瞪圆了。
就见他素白的脚踝上,竟然真的密密麻麻爬了好几只不知名的黑虫,那踝骨处又开始泛出昨日那古怪的红痕。
崇珏道:“嗯,就是……”
话音未落,夙寒声猛地窜起来,直接往崇珏身上扑,小脸煞白地尖叫道:“虫子!往我小腿上爬了……叔父!崇珏!”
夙少君连蛇都不怕,却畏惧这种密密麻麻的虫子。
崇珏愣了下,抬手箍住夙寒声纤瘦的腰身,视线冷淡一扫,黑虫倏地化为一绺绺黑雾,消散在原地。
“好了,它们已死了。”
夙寒声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挣扎着将身上的衣袍往下蹬:“你帮我瞧瞧衣服里是不是还有?!啊!大乘期的佛堂寝舍为何会有虫子!”
这不符合世尊的身份!
夙寒声都被瘆哭了,衣衫凌乱几乎半裸着往崇珏怀里钻。
崇珏轻悠悠地帮夙寒声将衣衫扯下,敷衍地检查了下所谓的“虫子”。
他似乎很享受夙寒声全心全意的依赖,无论是方才被吓着时脱口而出的“叔父”,亦或是此时见了虫子下意识往他身上怕的本能。
崇珏眼眸带着诡秘莫测的冰冷。
他从始至终想要的就是夙寒声潜意识的信任和依赖,让他不会总想着要如何逃离自己身边。
若夙寒声能一直这般乖顺,自己倒是可以一直扮演着令他心安的“叔父”身份。
只要他乖。
只要他不逃……
“我不要在这儿睡了。”
夙寒声抱着崇珏的脖子,眼眶通红,手抓着脚踝上的红痕,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闷闷不乐道:“明日我就回落梧斋——我的伴生灵也是树,这么多年了,都没见它招这么多虫子咬我。”
崇珏眼神倏地一沉,烛火跃动将墨青眸瞳照得好似一簇幽幽漂浮的鬼火。
夙寒声敏锐地察觉到崇珏神色不太对,又后知后觉自己这个衣衫不整、还抱着尊长脖子的姿势,还以为老古板又被他放浪的举止冲击到了,赶紧从他身上下来,小声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