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赶紧道:“多谢师姐……唔!”
应见画猛地催动灵力,带着他瞬间消失原地。
夙寒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不稳一屁股坐在连榻上,差点摔个人仰马翻。
应见画不知落梧斋在何处,索性将他带来徐南衔的四望斋。
夙寒声还以为大师兄要关门揍他,赶紧往连榻下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但还没等他哭天喊地,应见画却看也没看他,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将整个四望斋的灰尘全都震飞,坐在纤尘不染的连榻上一边抚摸着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雪貂,一边沉着脸道。
“你们惩戒堂那位正使……什么来历?”
夙寒声一愣。
啊?正使?
见应见画没想揍小孩,夙寒声悄无声息松了口气,抱着应见画的膝盖往上一趴,懒得起来了。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性情温和,是个老好人,好像是副掌院特意请来执掌惩戒堂的。”
应见画不耐烦抚摸着雪貂:“那旁边的鬼族呢?”
夙寒声老老实实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应见画冷笑一声,猛地将人从膝上拂下去:“那我要你何用?”
看着火冒三丈,但膝上的雪貂却是垂头丧气趴着,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得不行。
夙寒声盘膝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看着他。
真奇怪。
夙寒声年幼时应见画回应煦宗倒是很勤快,不是数落他就是罚他修道背心法,严苛又冷厉,他向来怕这位大师兄怕得不行。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运筹帷幄一句话就能决定他是挨打还是去玩的大师兄如此焦躁的模样。
是因为应知津吗?
应见画方才刚来惩戒堂时,气势汹汹威严十足,但应知津一来他却瞬间方寸大乱,连夙寒声给他丢人的事都顾不得。
夙寒声偷偷摸摸地拿出弟子印,同徐南衔传信。
「师兄,你们安全到了吗?」
徐南衔很快回信:「刚下灵舟,如何?没挨打吧?」
夙寒声:「没呢没呢,师兄果然料事如神,二师姐一来,大师兄立刻顾不得抽我了。」
徐南衔:「哈哈哈每回都是如此,当年师姐成天追在大师兄屁股后面颠颠地跑,听说还在一年闻道祭上当众示爱,但大师兄他修无情道,整个人像是暖不化的臭石头……」
夙寒声正乐颠颠看着,突然一只手凭空伸来,直接将弟子印抽走。
夙寒声一愣,抬头看去,应见画修长的手指勾着弟子印,脸色阴沉难看。
夙寒声登时吓傻了。
完了完了!
大师兄看到自己和师兄那堆幸灾乐祸的胡言乱语了!
按照应见画的暴躁脾气,不得把他们两个吊在树上没日没夜地抽啊?
夙寒声吓得小脸煞白如纸,哆嗦着想要将弟子印抢回来,但又实在没那个胆子,只能听天由命,闭着眼缩着脑袋等着挨揍。
应见画抢过弟子印后,却对徐南衔那一堆蝇头小字全无兴趣,沉着脸点到听照壁上,一目十行看去。
好似在找应知津的消息。
夙寒声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看去,见应见画沉浸在听照壁上,这才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小命暂时保住了。
闻道学宫的学子最爱看热闹,一分热闹也能被他们臆想补成十分,更是在听照壁上胡咧咧了一堆。
应见画不知瞧见了什么,捏着弟子印的手指猛地一用力。
雪貂愤怒地竖眉,嘶叫一声。
夙寒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乌鹊纹弟子印在大师兄手中化为一堆齑粉。
“师、师兄……”
应见画冷冷看来。
夙寒声赶紧缩回去:“没事,您继续。”
整个闻道学宫,乃至偌大乌鹊陵好似都被道君的阴郁之气给笼罩住,不过片刻滂沱大雨兜头落下。
大师兄和他的雪貂还在发疯。
夙寒声本来想回落梧斋去,但暴雨如注,凤凰骨厌恶极了,连带着他都蔫蔫的,趴在应见画腿上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大雨浸湿土壤的气息弥漫鼻息。
迷迷糊糊间,应见画似乎将他轻柔抱着放在徐南衔的床上,带着那只叽叽愤怒叫着的雪貂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去杀人了。
夙寒声恹恹睁开眼睛,只瞥见个应见画的背影,眼皮彻底耷拉下去,昏昏沉沉陷入深眠。
又做了个奇怪的梦。
没头没尾的,夙寒声就伸出站在一处参天巨树下,微微仰着头只能瞧见直冲云霄的黑影,全然看不见头。
狂风暴雨,漆黑天幕像是撕开一道口子,潮水似的雨汹涌地往下灌,人类同这番场景相比简直渺小得宛如蝼蚁般。
夙寒声向来排斥雨,下意识想要找地方躲雨。
轰隆隆——!
一道震耳欲聋的天雷遽然劈下,银雷裹挟着撼天震地的灵力,直直将地面震裂出一道宛如天堑的深渊巨口。
天地好似都在这一道雷鸣中颠倒。
夙寒声吓得够呛,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这宛如地狱的场景。
倏地,有人在雷鸣阵阵中尖叫。
“重霄龛庙!破了——!”
夙寒声愣住了。
重霄龛庙?
不是在无间狱用来镇压拂戾族的通天界门吗?
什么叫破了?
天塌地陷,夙寒声迷茫站在大雨中,只觉得这个梦好没道理。
耳畔仍有愤怒地咆哮。
“你是何人?!快禀应道君!有贼子打开重霄界门……啊——!”
夙寒声的意识好似没落实地,迷茫地顺势望去。
电闪雷鸣将周遭的昏暗毫不留情地击破,煞白一片诡异得好似阴曹地府。
通天塔之下,一人身披青衣,无数符箓织成密密麻麻的网萦绕周身,将无数攻击阻绝在外,一道道炸成斑驳灿烂的焰火。
火焰倒映下,夙寒声看清那人的脸,眼皮重重一跳。
竟是邹持?
他怎么会梦到副掌院?!
邹持面容已没了寻常的儒雅和怯懦,他青衣上只在日光下发光的符箓此时骤然大放,金光闪闪将他的眉眼照得一片诡谲……
细看下,面容陡然化为七窍流血、死灰发白的死状。
夙寒声吓了一跳:“副掌院?”
邹持浑身是雨,金光符箓发出璀璨光芒,流着血的死瞳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狰狞的死相之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许久不见……”
夙寒声不明所以。
只是很快他便意识到邹持并非在看他,而是穿过他看向不远处缓缓打开的通天塔。
无间狱直冲云霄的重霄龛庙之上,便是三界的通天塔。
通天塔那布满结界符纹的门全是藤蔓苔藓,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一道光芒从中倾泻而出。
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夙寒声懵然地歪头看去。
遮天蔽日的雨幕陡然停滞半空,宛如周遭一切被停留在那一瞬般,劈落的雷僵在半空,不远处守护通天塔的修士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偌大空间,只有邹持、夙寒声的呼吸声,以及……
那人漫不经心的脚步声。
夙寒声不太懂自己为何会做这种古怪的梦,那古怪的脚步声好似踩在他心上,嗒、嗒,心脏似乎都随着声音越发急促,几乎要从心口跳出。
“唔,也没多久吧。”那人懒洋洋地道,“就算隔着天堑我也能感知三界,知道你给我留了半青州的酒呢。”
邹持笑了,身上符箓悄无声息蛰伏,他狰狞的死相也隐去,又重新变回唯唯诺诺的模样。
四周一片昏暗,邹持从褡裢中拿出灯来,微微照亮周遭。
光芒倾泻,夙寒声眼眸被刺得微微一疼,感觉邹持似乎从自己虚幻的身体中穿梭而过,缓步走到那人身边,抬手抱了他一下。
夙寒声呆愣地顺势看去。
随着邹持将手放下,灯火明晃晃地照亮方寸间,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人身形魁岸,身披着松松垮垮的黑袍,腰封上悬挂着一枚古怪的碎玉,顺着灯光往上看去,修长的脖颈之上……
是削薄的唇,和覆着黑绸的半张脸。
邹持眉头轻皱着道:“你这具躯壳支撑不了太久,我得重新为你寻龙血重塑肉身——好在庄灵戈正在闻道学宫,耗费不了多少精力。”
那人漫不经心地将湿漉漉的发撩了撩,本以为他身上往下滴落的是雨,灯光一照才知道那竟然是满身猩红黏稠的血。
“用不着。”他懒散地道,“我要重回原本的躯壳。”
邹持蹙眉:“镜玉,你身上还有骨链。”
那人随口道:“震碎不就行了?”
“你修为不要了?”邹持吓了一跳,“那骨链是何物你应该比我清楚,一旦强行震碎,性命怕是难保,且你就算重回身体,也暂时无法和‘他’融合。”
那人削薄的唇勾起个笑来,懒洋洋道:“左右不过死而已。‘他’就是和你一样瞻前顾后,担忧这个畏惧那个,所以十多年也未摆脱那条破链子。”
邹持沉默。
夙寒声呆呆看着那人的模样,听着熟稔又疯癫的话语,彻底怔住了。
崇……崇珏?
第67章 疯疯癫癫
一身黑衣的崇珏长身鹤立,覆面的黑绸被风吹拂而起,露出一双熟悉而诡异的雪瞳。
“无间炼狱没什么不好。”他懒懒地道,“我都不太想回这束缚重重的三界了。”
世尊的身份,就算杀个人也得被下雷劫。
束手束脚的。
邹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乞伏殷已从烂柯境出来,自从他阿姐陨落后,那孩子疯得不轻,似乎连带着萧萧也恨上了。”
听到“萧萧”这两个字,崇珏似乎愣了下。
好半天,崇珏才若无其事道:“既然融合不了,那就设计逼迫我的躯壳入定,出手引出骨链也行,方便我短暂接管。”
邹持见他如此急迫,挑眉道:“你有要事要处理?”
否则按照这人的脾气,早就先大杀四方搞事去了,怎么会主动急着回到禁锢重重的身躯中?
崇珏似笑非笑,手懒散地拨动了下腰间的碎玉,雪瞳隐约露出几丝猩红的戾气。
“急着逮一只不乖的小雀回笼。”
邹持不明所以。
夙寒声倒是愣了下神,正要再靠近,却见崇珏像是发觉什么,倏地朝他的方向看来。
“谁?!”
夙寒声像是被这带着杀气的一眼瞥得从万丈高空狠狠跌下,猛地喘出一口气来,眼眸涣散看着头顶床幔,半晌才清醒。
这个梦真实得太过可怕。
夙寒声清醒后捂着胸口喘息半晌,仍然沉浸在崇珏那凶恶森冷满是杀意的眼神中回不过神来。
往常都是和黑衣崇珏厮混的春梦,这还是第一次梦到崇珏想杀他。
夙寒声迷瞪之际,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
有人掀帘而入,轻声道:“少君醒了?”
夙寒声心脏还在疾跳,抬头一看:“长空?”
长空笑着颔首。
夙寒声来闻道学宫时,长空便回了旧符陵,此番许是临时过来,一袭旧符弟子道袍还未换下,熟练地将夙寒声扶起,一如既往地道:“少君睡了两个多时辰了,午后还有课,洗漱下吃些东西便去学斋吧。”
夙寒声已缓缓定了神,揉着发疼的眉心道:“大师兄呢?”
“旧符陵临时有事,师尊亲去处理。”长空将夙寒声的长发理了理,担忧地道,“这才半个月多不见,少君怎么瘦了这么多?”
夙寒声愣了下:“师尊?”
长空这才注意到自己说漏了嘴,干咳了几声。
夙寒声诧异看着长空。
长空自幼跟在自己身边照料得无微不至,谢识之说他是无父无母被夙玄临救下的可怜孩子,但却无人告诉他是应见画的徒弟。
长空见夙寒声神色难辨,赶紧道:“少君息怒,师尊只是担忧你,再说您身份特殊,让其他人照料他不放心,并非是……”
并非是监视您。
话还未说完,夙寒声眉头紧皱地说道:“你在我身边十几年,这不是断你道途耽搁修行吗?”
长空一怔。
夙寒声担忧的……竟是耽搁自己修行?
长空好半天才回过神,眉眼柔和下来:“不耽搁不耽搁,仙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师尊待我更有栽培之情,只是照料少君几年罢了,长空心甘情愿。”
夙寒声自己随波逐流,却不想长空被他耽搁得也失了道途,他摇摇头:“我已在学宫,不必你照料,你回吧。”
长空笑起来:“不着急,等师尊回来我再回。”
夙寒声也没多说,又道:“好端端的,师兄叫你来闻道学宫做什么?”
长空无奈叹了口气:“少君刚醒应该还不知道,旧符陵的通天塔界门……”
轰隆隆——
一道雷鸣遽尔劈下,将夙寒声的脸照得煞白。
“……被人强行打开了。”
听照壁上本来还在热火朝天编排别年年的坊姑娘和惩戒堂正使的艳情,「无间狱界门被打开片刻,有拂戾族从缝隙逃出」的消息发出后,不过片刻便席卷整个三界。
「无间狱的……拂戾族?和西方隈一样吗?」
「蠢货,无间狱的拂戾族皆是圣物的亲支,血脉纯正得很,哪里是西方隈的旁支能堪比的?也不知逃出了多少来,这下三界恐怕要大乱了。」
「应道君已经回去了,也不知能补救多少。」
夙寒声被长空送去上善学斋时,脑子还是有点转不过来。
他方才做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上善学斋的学子也没闲情上课了,三五成群在那窃窃私语,所谈的皆是通天塔界门被破坏之事,语调忧心忡忡。
夙寒声坐到位子上,还未拿出书,元潜便抿唇“咻咻”两声,示意他转过来。
“少君,界门的事儿,听说了没?”
夙寒声转身,蹙眉道:“刚听说。”
乌百里难得话多:“前段时日楼船遇袭、闻道祭秘境有拂戾族混入,八成都是拂戾族想打开无间狱界门的前菜,真是煞费苦心。”
元潜翘着尾巴尖儿,熟练地揪着夙寒声垂下的发编小辫,随口道:“拂戾亲族被打下无间狱都已两千年了吧,就算出来恐怕也翻不了什么大风浪。”
乌百里像是看蠢货似的瞥他:“你当无间狱界门随随便便就能打开吗?”
夙寒声沉思。
拂戾族畏光,若无意外,他身上有一半拂戾族血脉,且和拂戾亲族有着其他联系,否则不会无间狱界门一打开,应见画就将长空叫来保护他。
下午的课夙寒声上得魂不守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被山长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差点还挨了骂,好在后面的元潜提醒了一句说“甲等”。
夙寒声赶紧说:“甲等。”
山长痛骂他:“甲等个屁,我问你这符纹怎么画!”
夙寒声:“……”
元潜乐得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去,被夙寒声微笑着拿着笔狠狠一戳尾巴尖,“嗷”一嗓子叫出来。
……又轮到他挨骂。
夙寒声挨了一下午的骂,等到下课后雨仍然没停。
长空不知是卡着时间来还是根本没走,下课钟声一响他便撑着伞而来。
暴雨连下了一整天,夙寒声浑身难受,不太想出学斋门,趴在桌子上恹恹的不动弹。
长空照料他这么久,早就摸清楚他的脾气,熟练地哄道:“少君,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咱们先回落梧斋吧,我给您熬雪梨糖水喝。”
夙寒声不高兴道:“不想喝糖水。”
长空再接再厉:“我将少君新的弟子印送去落梧斋了,指不定四师叔给您传了音呢?”
夙寒声这才不情不愿地起来,踮着脚尖躲到长空伞下,被哄着回了落梧斋。
新的乌鹊纹弟子印上有几条新的传音,夙寒声蹬掉鞋坐在连榻上病恹恹地查看。
长空眉头紧皱,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少君在发高烧,是跗骨要发作了吗?”
估摸着时间,似乎也差不多了。
“没事,我抱着崔嵬芝睡一觉就行。”夙寒声不想麻烦旁人,瞥了一眼外面的暴雨,“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若明天还下,他八成得蔫得卷叶子。
长空道:“不清楚呢。”
夙寒声蔫得不行,长空只好去后院为他熬雪梨糖水,顺便将崔嵬芝也一起熬成药,尽量让夙寒声好受些。
笃笃两声,落梧斋有人叩门。
夙寒声病怏怏地靠在连榻上玩弟子印,随意一挥催使伴生树将门打开。
带着湿气的风呼啸灌入房中,将夙寒声吹得眉头轻蹙,抬头一看,就见乞伏昭浑身是雨地快步而来,他没带伞也没用灵力挡雨,淋得像是落汤鸡似的。
夙寒声赶紧起身:“怎么淋成这样?”
雨一直在下,乞伏昭罕见地没有戴遮光的面纱法器,额前碎发正在不住往下滴着水,狼狈不堪。
“没事。”乞伏昭嘴唇苍白却还在笑,“难得不用戴避光法器,淋一淋没什么大碍。”
夙寒声手一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小医仙的事……是你做的吗?”
他是指周姑射明明解了跗骨毒却对外隐瞒之事。
乞伏昭没想到他如此敏锐,也没隐瞒地点头:“嗯。”
夙寒声蹙眉:“为何要这么做?你就不怕惹火烧身?”
“我只知道少君不惜服跗骨毒也要隐瞒拂戾族血脉的身份,必定大有用意。”
乞伏昭像是落水的狗,被夙寒声这么冷脸对待却仍然温和笑着,将所有的利爪和獠牙全都隐藏在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容之下。
夙寒声沉默半天,没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要你多管闲事。”
话虽如此,他还是让伴生树勾来干巾摔乞伏昭脸上,嫌弃道:“擦擦身上的雨。”
乞伏昭乖乖点头,跑一旁擦水去了。
夙寒声烦躁地盘膝坐在连榻上,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叮嘱道:“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就一口咬死自己不知道,记住没?”
也不知道乞伏昭到底什么毛病,自己拂戾族的身份都够让他在三界不好过了,他还要主动往身上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乞伏昭温顺地说好。
夙寒声沉默半天,又道:“如果被人发现我是拂戾族……”
只说半句,他又像是畏惧似的,将未尽的话吞了回去。
“少君。”乞伏昭走到夙寒声身边,单膝跪地,温声安抚他,“您身份尊贵,又是仙君之子,就算……”
夙寒声突然冷冷道:“我从不想当什么仙君之子!”
乞伏昭一愣。
夙寒声说完后,眸中戾气又飞快消散下去,化为心如死灰的颓然,双腿微曲将脸埋在膝盖中,捂着耳朵喃喃道:“……他当时想掐死我,是因为我身上的拂戾族血脉吗?”
是他的出生让堂堂仙君感觉到耻辱了吗?
如果真的将他视为奇耻大辱,为何不彻底下手将他扼死在襁褓中,平白让他来这世间活一遭?
夙寒声刚才还好好的,只是几句话就消颓到恨不得钻到地底自生自灭,乞伏昭当即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该怎么哄。
长空端着熬好的糖水过来,见状眉头紧皱:“你是何人?”
乞伏昭见到长空身上的旧符陵道袍,起身一颔首说了自己的身份,讷讷道:“少君……不知怎么就成这样了。”
长空拧眉:“你说什么了?”
乞伏昭不明所以:“仙君之子……什么的。”
长空脸都绿了:“你同他说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戳少君肺管子吗?
乞伏昭:“……”
他也不知道这话不该说啊。
况且之前也说过,夙寒声明明没什么反应。
长空绿着脸将乞伏昭赶走了,回来哄夙寒声:“少君莫要难过了,喝点糖水?”
夙寒声已经窜回榻上,整个人躲在锦被中闷闷不乐道:“不要叫我少君。”
“行行行。”长空知道这个时候只能一味顺着,“那唤您小师叔?起来喝一口糖水吧,我加了许多蜜糖。”
夙寒声掀开锦被一条缝,露出个脑袋来:“你四师叔才爱甜的,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话虽如此,他还是爬起来喝了。
暴雨仍然接连不断下着,颇有种水淹乌鹊陵的架势。
夙寒声吃了药又钻回榻上,听着雨声迷迷瞪瞪地入眠。
昏沉间,似乎有人来到他的榻边,伸出微凉的手去摸额头。
应见画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不应该,凤……跗骨发作时会有前兆,他白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就发作了?”
长空低声道:“弟子也不知,许是因下了雨?少君白日总是嚷嚷着不想下雨,瞧着难受得要命。”
应见画蹙眉,凝出灵力往夙寒声眉心灌去。
夙寒声像是生长的树枝,汲取着应见画的灵力,勉强压下体内灼灼燃烧的疼痛。
突然,应见画的声音传来:“那花苞……什么时候出现的?”
长空:“不、不知。”
应见画冷冷道:“斩下来。”
夙寒声眉尖一颤,下意识想要开口阻止,这花苞同自己神魂似乎相连,若是斩杀他也要受伤。
但躯壳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制住,让他一个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听着耳畔长剑出鞘的声音。
夙寒声心脏狂跳不止,意识拼命挣扎却仍深陷泥沼。
应见画:“慢着。”
长空手一顿:“师尊?”
应见画又吩咐了什么,夙寒声已经听不清了,意识终于陷入不可见底的深渊之中,天旋地转,好似日月都颠倒。
身体好似被浸在泥沼中,连呼吸都无法,五脏六腑隐约作痛。
不知清醒着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一只手忽然伸出,悄无声息托着他的后颈,将他从污泥中一寸寸拽出。
夙寒声猛地呛了一口气,挣扎着睁开眼睛。
“师兄……”
举目却是之前出现在他梦中的面戴骨链的古怪男人。
男人只让他的半张脸露出泥沼外,其余仍然深深陷在黑暗中动弹不得,他像上次那般抚摸着夙寒声的眼尾,发间插着的笔上不住滴落漆黑的墨。
那墨汁不知是什么制成的,隐约可见其中金色的符纹,乍一滴落到漆黑泥沼中,陡然荡漾开一圈刻满符纹的涟漪。
夙寒声睁大眼睛看他。
男人注视着他的琥珀眼瞳,像是魔怔似的喃喃道:“姐姐……”
夙寒声无法动弹,只能瞪他。
男人却莫名亢奋,尖利的指甲刺破夙寒声的眼尾,险些要把他的眼珠抠出来。
“就是这个眼神,阿姐就是这般看我的……”
夙寒声:“……”
说着的,这人和晋夷远有的一比。
都是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癖!
不过此人似乎比晋夷远更疯,疯疯癫癫半晌,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炽热褪去,漫不经心地将带着血的手指在夙寒声脸上抚了下,淡淡道:“寒声,和我做个交易吧。”
夙寒声一愣。
若再将此时当成梦中,那他未免也太蠢了。
用脚就能想到这古怪的人肯定和那朵花苞脱不了干系,况且此人竟然还认识自己。
男人托着夙寒声的后颈,将他整张脸从泥沼中露出。
夙寒声这才能开口,他也不害怕,淡然回望他。
“什么交易?”
男人笑了起来,四周漆黑陡然出现一卷写着密密麻麻符纹的卷轴,摊开着围绕着四周一圈又一圈,上面无数符纹像是有生命似的,发出嘈杂的低语。
夙寒声这才发现自己所处之地并非泥沼,而是黏稠的墨池。
“我教你如何驯化凤凰骨,让你从今往后不再受灼烧之苦。”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夙寒声,勾唇轻笑起来,微微俯下身凑到他耳畔,呢喃着说完后半句话,“作为报答……”
夙寒声眼尾一疼。
男人尖利的指甲将他薄薄的眼皮划出一道血痕,顺着眼尾滑落至发间,语调温柔又病态。
“……将你的一只眼睛交给舅舅吧。”
夙寒声眼尾滑下一行血,悄无声息混入身下的墨池中。
他看着周遭满是符纹的卷轴,隐约明白此人的身份。
崇珏曾告诉过他,从秘境逃出的烂柯谱许是会来寻他,但却未告知两人有血缘关系。
夙寒声浓密的羽睫颤了颤,直直盯着“便宜舅舅”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琥珀眼瞳,眼底没什么情绪。
烂柯谱能在两千年前杀害三圣物,定然不是什么善茬。
如今见了血亲却疯子似的要挖外甥的眼睛……
“驯化凤凰骨?”夙寒声眼眸一弯,道,“既然舅舅本事如此之大,为何不直接大发神通,将凤凰骨挖去占为己有?”
乞伏殷似乎很满意夙寒声没有听到“舅舅”二字就面露震惊或想当场认亲。
“携带圣物之人,有天道恩赐的大气运,我若强取圣物,怕是当即被天道发现,降下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更何况……”乞伏殷再次摸向夙寒声的眼尾,“你身上终究流着我姐姐的血。”
夙寒声了然点头:“所以你要挖自己亲外甥的眼睛,聊表对姐姐的思念。”
乞伏殷:“……”
乞伏殷神色骤然冷下来:“你和你爹一样,能言善辩,满嘴胡言乱语。”
夙寒声蹙眉,不想再被说像夙玄临,言简意赅道:“你说能驯化凤凰骨,我要如何信你?”
相比较夙寒声的满嘴胡诌乱扯,乞伏殷似乎更爱他这副冷若冰霜满是厌恶的眼神,唇角轻轻勾起,脸上的十三道骨链面帘轻撞发出清脆声响。
“你愿意将一只眼睛给我?”
“为何不愿意?”夙寒声不明所以,“只是一只眼睛罢了。”
凤凰骨发作时能将他烧得生不如死,若真如此人所说能驯化免受灼烧之苦,付出的代价只是区区一只不值钱的眼睛,他还算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