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灵修道:“不进来吗?”
乞伏昭一怔,回头看去。
庄灵修见他不动,又温和地道:“还是……你先回去休息休息?”
这孩子看着随时都能厥过去。
乞伏昭愣了半天,才赶忙摇摇头,垂着头跟庄灵修进去四望斋。
夙寒声已被徐南衔按在榻上半靠着软枕,端来温好的药递给他。
那药的方子是谢识之传来的,味道极苦,徐南衔嗅着就眉头紧皱,夙寒声却喝惯了,乖乖接过来一饮而尽。
“谢谢师兄。”
徐南衔若有所思地看他。
总觉得夙寒声好像上次落水后,性子就变了不少,不光比之前更乖更粘人,还时不时有种患得患失的畏惧,几乎接近病态。
回想起昨日夙寒声险些勒死自己,以及病中那几声“师兄别打我”,徐南衔干咳一声,尽量放轻声音:“还难受吗?要不要吃蜜饯?”
夙寒声一呆,大概从未感受过师兄春风化雨似的关怀,四肢酸软却还强撑着抓住徐南衔的手,慌张道:“师兄!发生什么事了?萧萧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徐南衔:“?”
徐南衔脸都绿了。
刚进来的庄灵修没忍住笑出声来,被徐南衔凶狠一瞪,只好干咳一声,温和道:“少君,您的朋友到了。”
夙寒声疑惑看去,这才注意到跟在后面的乞伏昭。
“有什么事吗?”
乞伏昭垂着头,道:“少君安,我在鸿宝斋寻到几本书,同您上次问的似乎有些相关。”
夙寒声本来粘着徐南衔,闻言一呆:“当真?”
“是。”
夙寒声不想这事儿让徐南衔知晓,犹豫着看了下师兄。
庄灵修善解人意:“不北,咱们继续寻灵舟去吧。”
徐南衔蹙眉,不太想走。
他师弟和一个刚认识的拂戾族能有什么私密事要说,还要避着自己?
庄灵修见夙寒声面上为难,只好强行将不情不愿地徐南衔拽走了。
两人掩门出去后,乞伏昭才将怀里抱着的几本厚厚书递上前去。
夙寒声大病初愈,眼尾恹恹,披着墨蓝裾袍靠在软枕上,苍白面容和遮光的黑色床幔相映,衬出一股区别于艳色的病弱风情。
乞伏昭递书匆匆一瞥,又迅速垂下眼去。
小少君这副皮囊,难怪有恶心的人对他说那些脏人耳朵的污言秽语。
当真该死。
夙寒声本以为那是拂戾族文字的书,可随意一翻却发现他字字都认识,抬头看去。
“这是你译的?”
乞伏昭点头。
夙寒声眼眸都瞪大了。
上次争执时,他记得乞伏昭说译一本书似乎需要一月时间,可如今手中厚厚五本书,竟全都译出了?
夙寒声匪夷所思道:“我才睡了两天,你便译出五本?!”
乞伏昭微怔,隐约听说小少君入学礼那日似乎发了病,敢情一直昏睡到今日吗?
“不是不是。”乞伏昭忙道,“没有那么短。”
夙寒声还没松口气,就听乞伏昭道:“少君已昏睡了六七日。”
夙寒声:“……”
六七日也不怎么长吧?!
夙寒声捧着沉甸甸的书,又看了看乞伏昭一副形如槁木的模样,这才终于确定……
这只小狼竟然真的只为了自己随口一句问,就不分昼夜地译出这么多书来?
——前世他明明是只欺师灭祖的凶兽。
夙寒声重生许久,今时今日终于明白,耳闻不如目见。
他以为自己重活一世知晓所有人的结局,可并非事事都皆入他心中所想那般,非黑即白。
乞伏昭战战兢兢活了这么久,稍微一点善意几乎连性命都奉出来,可见他心中还是迫切渴求善意。
若前世也有人能给他哪怕半分暖意,他或许也不会疯到欺师灭祖。
“多谢你。”夙寒声道。
乞伏昭似乎没听过旁人真情实意地道谢,闻言头垂得更低了,隐约瞧见耳尖似乎红了。
“不、不必,只是举手之劳。”
夙寒声让乞伏昭坐在椅子上,垂着眸翻了翻书。
乞伏昭见他恹恹垂着眼,似乎瞧得很吃力的样子,微微凑上前,道:“拂戾族两千年前叛道的圣物,似乎叫茫茫谱……”
夙寒声疑惑道:“茫茫谱?”
乞伏昭干咳一声:“一些不懂或认不出的东西,拂戾族习惯用茫茫代替……”
夙寒声:“……”
好奇特的习惯。
乞伏昭继续道:“‘茫茫谱’中记载着无数上古秘术符阵,他叛道后被天道抹杀,可一些禁术却误打误撞流传在拂戾族传承中,您上次说的需要用到头颅的禁术就有数十种。”
夙寒声翻书的手微顿。
数十种?
“其中一种最为阴邪的名唤「翁林道」——拂戾族语言为‘以命抵命’,只要用阵法斩去人的头颅,便能借去那人的命。若斩杀的人多了,甚至能长生不死。”
夙寒声沉吟不语。
乞伏昭强撑着精神,道:“还有一种……”
“先不说了。”夙寒声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先回去休憩吧。”
乞伏昭犹豫了下,才起身称是。
他熬鹰似的六七日不眠不休,此时脚下发飘,都走不成直道儿了,夙寒声唯恐他出个什么好歹,从褡裢中拿出一堆灵石递给他。
乞伏昭恍恍惚惚地看他,似乎没见过灵力如此浓郁的灵石。
夙寒声道:“这是修炼用的灵石,你好好修养,今日多谢你了。”
乞伏昭拿着灵石好一会,大概是累狠了,脑子已不再运转,下意识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那……那我明日修养好,就开始为少君译其他书。”
夙寒声:“……”
这孩子脑子真轴。
夙寒声歪着头,突然又抓了一把灵石给乞伏昭,小声道:“那你把上次那两句拂戾族骂人的话,译出来呗。”
乞伏昭:“……”
哪怕乞伏昭此时有点神智不清了,还是一口拒绝。
“那是不好的话,少君不要学。”
夙寒声:“……”
夙寒声瞪他:“你赶紧走!”
乞伏昭脚下发飘地走了。
夙寒声翻了几页书就困倦得不行,没忍住靠在软枕上昏昏欲睡。
睡得迷迷糊糊间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但他病得脑子像是浆糊,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只能恹恹地闭眸。
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无意识一翻身时,夙寒声习惯地伸手将锦被往身上拢,突然手一僵。
夙寒声猛地睁眼坐起来,挣扎着沉重的身躯在床上四处寻找。
半天没找到,他赶忙道:“师兄!师兄啊!”
徐南衔推门走进来:“什么事?”
夙寒声病病歪歪,满脸苍白之色,懵然看他。
“我的衣裳呢?你帮我收起来了吗?”
“什么衣裳?”
“就、就两件白色的,莲纹素、素袍,我睡时穿在身上的。”
他不敢说袈裟。
徐南衔不明所以:“我把你从落梧斋接过来时,没见着你身上穿什么素袍,你烧傻啦?”
夙寒声:“???”
怎、么、可、能?!
夙寒声卧床一晚,翌日终于病歪歪地下了床。
乞伏昭译出的厚厚几本拂戾族符阵术他已看得差不多,可关于“头颅”之事仍然没有头绪。
徐南衔昨天卜六爻卦到夜半三更,吐血三升也没寻到那盗灵舟的恶贼,一大清早起来满脸阴郁,练完枪后将长发随手一扎,沉着脸要出门。
“萧萧,今日放旬假,我要出学宫一趟,你睡个回笼觉好好修养。”
入学后夙寒声一节课没上,旬假倒是先放了。
他乖乖点头:“明日要上课,我今日回落梧斋。”
徐南衔上回被吓得不清,下意识要拦他。
可落梧斋已重新修葺好,夙寒声总住在四望斋也不太妥,只能皱着眉点点头:“那你等日落再出门。”
夙寒声以为师兄担心自己被太阳晒,乖乖点头。
徐南衔拎着长枪离开了。
夙寒声听话地睡了个回笼觉,日上三竿了才起床,从褡裢中拿出一袭墨蓝衣袍穿好。
系好扣子,他垂眸一看,这穿习惯的深色衣裳此时却哪哪都不得劲。
凤凰骨似乎彻底蛰伏了,夙寒声常年灼热的身躯乍一不适应,三伏天仍裹着披风,一边系衣带一边胡思乱想。
那两件素袍到底被谁偷走了?
难道凤凰骨发作那晚,他隐隐约约瞧见崇珏,竟不是幻觉吗?
夙寒声眉头越皱越紧,恨不得冲到佛堂质问崇珏是不是偷了自己衣裳。
可这事儿他根本不得理,只好忍气吞声。
刚过午时,日头正晒。
夙寒声在四望斋又无事可做,只好抱着书回落梧斋。
今日放了旬假,按理来说偌大学宫应该四处是学子才对,可夙寒声走出四望斋后,举目望去一片空荡荡,只能听到鸟啼虫鸣。
安静得莫名诡异。
闻道学宫是第一学宫,应当不会有妖邪混入。
夙寒声也没多想。
可刚走半刻中,远远瞧见一个身着学宫白墨纹道袍的学子踉跄着从草丛中狼狈跌出来,他倒在地上,额间黄色束额下是一双惊恐的双眸,他对着前方拼命摆手。
“我认输!我把……呃!”
话还未说完,就见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直直射向他的喉咙。
砰的一声闷响,学子应声倒地。
夙寒声:“?”
夙寒声惊住了。
这这这……在学宫杀人,得扣几分呀?
夙寒声僵在原地,盘在肩上的伴生树张牙舞爪地化为枯枝将他半个身子护住。
可还没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有几个学子踉跄着从幽静小道跑来,各个佩戴着束额,一边逃一边祭出护身法阵护住各处命门。
“斋长殉道了!”
“他大爷的!那个小兔崽子结丹了吗?!他才多大?——啊!”
咻咻——
又是几箭凌空射来,准确无误刺入这几人的后心,他们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往前重重扑去,生死不知。
夙寒声:“……”
夙寒声还未反应过来,肩上伴生树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紧接着一股带着寒意的视线和杀意悄无声息落至命门。
是结丹期。
夙寒声虽已晋入筑基,伴生树也比炼气期精进些许,可这道杀意太过森寒,好似淬着寒冰似的。
怀中还抱着乞伏昭译的书,夙寒声面不改色循迹望去。
不远处乌鹊纹的烽火台之上,一人身着黑衣迎风而立,身带冷冽的杀意直冲云霄,手持一把重弓,五官锋利又冷峻。
不过他削薄唇上不知为何绑着一条绣着乌鹊纹的绣带,绑至脑后微微垂下,宛如随风飞舞的发带。
此时他微眯一只灰色眼眸,已搭弦拉弓,箭尖上一点寒芒在日光下宛如萤火。
夙寒声穿过层层树荫同他对视。
箭猝不及防地离弦,势如破竹般冲夙寒声心口直直袭来,带出一道紫色好似淬毒的烟雾。
夙寒声正要抬手,却听一人道:“住手,他不是……”
可箭已离弦,转瞬便至夙寒声身侧。
伴生树呼啸着化为坚硬的盾,刚要挡住那支箭时,一旁却凭空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好似拈花似的轻飘飘握住那支箭。
被强行截住,箭尾震颤发出轻微的嗡鸣之声。
夙寒声一怔。
截住箭的人“嘶”了声,五指微微用力,箭瞬间化为一道古怪符纹消散半空。
夙寒声顺着那只手看去,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正眯着双眸冲他笑:“没事吧?”
少年哪怕穿着寻常黑衣,可身上佩戴的玉佩、褡裢、玉冠各个都是上等仙品,一看便知身份非富即贵,他一双眼好似睁不开似的,始终带着三分笑意待人。
夙寒声摇头:“无碍。”
有碍的是地上躺着的……
夙寒声余光一扫,却见方才被一箭射中命门的几个学子此时竟然哎呦哎呦地捂着胸口爬起来,本来黄色的束额此时已化为灰色。
“兔崽子!下手也太狠了!”
“疼死了,明天肯定起淤青,嘶嘶嘶……”
夙寒声:“?”
诈、诈尸了?
少年见他不解,笑着解释道:“闻道祭即将到了,四明堂趁着旬假举办狩猎,得者能获得三分——那箭不伤人的,只是让他们出局而已。”
夙寒声这才了然。
方才射箭的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御风落地,灰眸冰冷寡情,不知是天生沉默寡言还是被那道绣带堵住了嘴,一声都不吭。
笑嘻嘻的少年道:“我名唤元潜,这是我的舍友乌百里,我们都是新学子。”
夙寒声一愣,点了点头。
知道,前世你俩一起死在闻道祭。
夙寒声总觉得自己所遇之人都能凑一整张“闻道祭殉道者名单”了,他无暇掺和这什么“狩猎”,微一颔首,抱着书离开。
元潜注视着夙寒声的背影消失在幽静小道中,一直眯着的双眸倏地睁开,露出一双诡异的蛇瞳。
“浮云遮?伴生树?”
乌百里轻轻启唇,声音嘶哑像是吞了砾石。
“应煦宗少君?”
“嗯。”元潜似笑非笑摸着手腕上用骰子串成的珠子,淡淡道,“这可有意思了,今晚咱们会一会这个夙少君,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传闻中那么……”
刚走进落梧斋的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哆嗦,总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落梧斋的梅舍重新修葺好,和之前并无二致。
夙寒声之前悬挂的衣裳都差不多被烧没了,此褡裢中只有两三身,索性拿出弟子印让徐南衔帮他带来几套。
小少君头一回用弟子印,有点摸不准怎么传音,摸索半晌终于寻到用灵力的地方。
夙寒声传出一道音。
“师兄,我丢了两件衣裳,你在坊市帮我带两件吧。”
传完,夙寒声将弟子印丢下,重新去操控伴生树布置斋舍。
别年年坊市。
长夜楼是整个坊市最奢华的酒楼,看外面布置就知价格必定贵得咋舌。
庄灵修见徐南衔气不顺,狠下心来请他来此处喝酒吃茶。
徐南衔又仰头喝了一杯,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六爻术不精,要不要去六爻斋再蹭半年的课。
满桌子的菜价值千金,徐南衔却只逮着酒喝。
庄灵修叹了口气,道:“萧萧好些了吗,旬假日怎么不带他出来玩?”
徐南衔瞥他一眼:“萧萧也是你能叫的。”
“如何不能?”庄灵修淡笑,“这乳名不错,很合字,仙君起的吗?”
徐南衔狠狠宰了庄灵修一顿,连酒都叫最贵的,他晃着酒杯,淡淡道:“不是,我师尊……不太喜萧萧,听我大师兄说,名和乳名好像是哪位尊长起的。”
庄灵修微怔。
玄临仙君不喜欢少君?
难道传闻中少君出生时害得仙君道侣陨落之事是真的?
应煦宗私隐,庄灵修也没多问,随口岔开话题。
徐南衔看着别年年人来人往,隐约觉得似乎多了些陌生的年轻面孔:“别年年平日的旬假一般都是闻道和简两学宫的学子来得多,今日为何如此多的人?”
“你这几日忙着照料萧萧,应该不知晓。”庄灵修道,“因九月闻道祭,授衣假提前放了,加上前期三日祭天、一日会讲论道,十大学宫的学子提前几日到也无可厚非。”
徐南衔“啧”了声,心情好容易好点,如今又全没了。
“那寒三学宫的戚简意也到了?”
庄灵修道:“寒三学宫好像是今日到。”
徐南衔冷笑。
庄灵修挑眉道:“我听说萧萧和戚少爷有婚约,寒山宗那边还大肆宣扬说什么少君及冠后便完婚结为道侣,可有此事?”
徐南衔面无表情:“白日做梦。”
庄灵修好笑道:“这婚事是玄临仙君定下的,你应该做不了主吧。”
徐南衔又是一声重重冷笑,却不接话。
他的确做不了主,但戚简意并非良人,寒山宗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绝对不肯让夙寒声送羊入虎口的。
庄灵修叹了口气,看着下方人来人往:“别年年很会赚钱,听说闻道祭周围已布满了居住的灵芥,住一晚竟要一百灵石。不少学宫的学子都在和咱们套近乎,想蹭一蹭斋舍。”
徐南衔没吭声。
庄灵修不做人,装作担忧地道:“你说戚简意会不会趁机会,想住少君的落梧斋啊?”
徐南衔果不其然被激怒,猛地一震酒杯:“他敢!我直接打断他三条腿!”
庄灵修笑眯眯地看着:“好啊,到时闻道祭上人多眼杂,我为你寻个最佳宝地,咱们合伙将此人活埋算了。”
徐南衔哼笑:“正有此意。”
宰了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混账算了!
庄灵修见他又开始喝起来了,也没阻止,随手打开弟子印,想看看今日学宫狩猎到底谁拿下了魁首。
只是刚扫一眼,突然:“噗!”
庄灵修一口酒喷出,差点溅了徐南衔一脸。
徐南衔本来气就不顺,咬着牙狞笑道:“庄灵修!你最好有事!”
庄灵修咳嗽不已,赶忙将手中弟子印递给他。
“你、咳咳你看听照壁!”
听照壁上的传音留言,整个闻道学宫都能瞧见,徐南衔冷着脸接过弟子印,随手一抹,玉牌上浮现听照壁上的场景。
等看清后,徐南衔也差点被口水呛死。
「师兄,我丢了两件衣裳,你在坊市帮我带两件吧。——夙」
下方沉默许久,不少学子纷纷留音。
「好的。——你的王师兄。」
「好的。——你的葛师兄。」
「好的。——你的离师兄。」
徐南衔:“?”
庄灵修:“哈哈哈!”
后山佛堂。
邹持将闻道祭的玉牌放置小案上,见几乎要年轻到锋利眉眼都开始变得温和的崇珏,无奈叹息。
“闻道祭十五层是天道法则无法窥探之地,可你的骨链着实古怪,瞧着并非三界之物。你确定在十五层出手取灵物,不会再多添几道骨链?”
崇珏淡淡道:“无碍。”
邹持还是担忧:“要不我替你去十五层取那件灵物算了。”
崇珏摇头:“十三层有不烬草,我顺道取来,你莫要靠近。”
听到不烬草,邹持一怔。
这是要为萧萧采灵植?
想到这里,邹持有些愧疚。
夙玄临的好友中,能对夙寒声这般纵容相护的,恐怕也只有崇珏了。
恰在这时,崇珏桌案上的传讯法器乌鹊一阵鸣叫。
邹持顺势看去。
崇珏屈指一弹。
并非人寻他,玉牌上冒出的却是闻道学宫听照壁。
崇珏注视着听照壁上那几行字,又看向衣桁上的两件素袍,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崇珏:“……”
第24章 梅开二度
夙寒声并不知晓将私下传音发到了听照壁上,优哉游哉地收拾好后便往床上一躺,伴生树伸来无数细枝,勾着乞伏昭的书让他看。
书上关于头颅的符阵极其古怪,夙寒声虽能看懂,可每次当尝试着用灵力在虚空画时,却根本画不出来完整的符阵。
上古符阵被天道抹去,留于世间的皆是残本。
夙寒声仰躺枕上,翘着脚搭在枯枝上,手指凝出一点灵力,随意地尝试补全残阵。
残阵繁琐,夙寒声没抱太大希望,连着尝试几次后,误打误撞间却见那空中残留的灵力阵法倏地红光大放,骤然在狭小床榻间炸开。
“轰——”
夙寒声一惊,下意识侧过头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刀刃似的灵力堪堪擦过脖颈,直直将软枕击出个大洞,甚至穿透床板击到地上。
夙寒声:“……”
脖颈上一阵微弱疼痛,夙寒声茫然地伸手去碰,五指上沾得全是血。
——若他反应再慢些,几乎要被割去头颅。
夙寒声呆怔半晌,从枯枝丛中接过书,呢喃道:“我……我是天纵之才啊。”
上古残阵都能补全。
脖子上还有血缓缓往下流,夙寒声不怕疼却厌恶血味儿,从褡裢中拿出镜子正要上药,可擦干净脖子上的血,那伤口却不治自愈,连个伤疤都未留下。
夙寒声扭着脖子照了半天镜子也没找到伤口。
伤口不用灵力也能瞬间痊愈,这就是筑基期吗?
那大乘期不得刀枪不入、毁天灭地?!
夙寒声不敢再随意补全上古残阵,将书收起打算下次见到乞伏昭再问问他。
衣裳上沾了血,夙寒声一伸手任由伴生树为他将外袍脱下扔掉,又将床榻间的软枕和锦被换下,舒舒服服窝在锦被中睡午觉。
夙寒声一直以为自己是怨恨前世崇珏的,可重生后的梦境几乎皆是磨骨棋、从拂戾族将自己解救之事,搅和得本就不通情感的夙寒声陷入深深自我怀疑。
好在这个短暂午觉让他重拾信心。
梦境中,无间狱地火始终灼灼燃烧。
凤凰骨火气势汹汹发作一回,夙寒声恹恹躺在榻上高烧不退,崇珏端来不知用什么熬成的苦药,坐在床边哄他。
“将药喝了。”
夙寒声不理他,病歪歪盯着随风而舞的床幔发呆。
崇珏晃着药碗,淡淡道:“夙萧萧,别后悔。”
夙寒声正在幻想他是不是要动怒将自己杀了挂在外面枯枝上了,却感觉一只大手朝他脖颈伸来,粗暴地扣住他的后颈逼迫他半仰起头来。
“唔……”
夙寒声还未反应过来,滚烫的碗强行凑到唇边,不知后颈的手按了哪个穴位,紧闭的唇不受控制张开一条细缝。
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药直接灌了进去。
夙寒声:“……”
夙寒声猝不及防被灌了满嘴,下意识喉结滚动艰难吞咽几口,当即咳得撕心裂肺,暗红的药汁顺着唇角滑落,洒了满身。
“不……咳咳,不要,呜!”
崇珏哪怕做出这番粗鲁的动作,眉眼仍然带着温和的邪嵬,看着夙寒声狼狈地在他怀中挣扎,淡淡道:“后悔了?”
夙寒声靠在他怀中撕心裂肺咳着,眼眶通红满脸泪痕,带出一股让人心生摧毁欲的孱弱。
凤凰骨刚刚蛰伏,那药将他的嘴唇烫得发红。
“烫……咳咳烫的。”
崇珏松开他,一只手轻柔地将他挣扎间散落的发拂至耳后,笑着道:“怪谁呢,你若自己喝,第一口便知冷烫了。”
夙寒声咳得不停,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崇珏将剩下的半碗药凑到他唇边,柔声哄道:“烫就自己吹一吹。”
夙寒声被苦味冲得往后躲。
崇珏不动,垂着眸冷淡注视着他。
夙寒声不想再被逼着灌药,只能抹了抹眼泪,凑上去“呼”地吹了下汤药。
“还烫。”崇珏道,“再吹。”
夙寒声鼓着脸颊呼呼好几口,崇珏才将药递给他。
这次夙寒声不敢再摔碗,含着泪呜咽将苦药一口一口喝了。
这下连个药底都没剩,崇珏低低笑着,手指将夙寒声唇角残留的药汁拂去,见他嘴唇通红,指腹微微一蹭,道:“疼?”
夙寒声点头。
崇珏俯下身,微凉的唇轻轻在他双唇一碰。
舌尖带着微凉的气息,安抚被烫得生疼的舌,夙寒声挣扎着想逃,却被崇珏再次扣住后颈。
直到两人分离,夙寒声已眼神涣散,后知后觉双唇的烫意已消散。
崇珏将他放在榻上,俯身去亲吻他的脖颈,随口问:“想回人间吗?”
夙寒声攀着他宽阔的肩,迷茫地摇头:“回去有什么好?”
崇珏手倏地一顿。
夙寒声性情很古怪,随性洒脱,又带着点无人教导的不谙世事,放浪又坦诚,哪怕被崇珏掐着后颈按在地上,弄疼了也只是咬着手指喘息。
崇珏此人却宛如人类纯粹的五毒恶念凝成。
杀戮、□□、傲慢种种对他而言只是生存之本,本能追逐杀生苟合所带来的血脉偾张,哪怕在法则缺失鱼龙混杂的无间狱,也是人人畏惧的天生恶种。
崇珏面上黑绸已取下,那双诡异白瞳直直盯着他。
“若是我能带你回上界呢?”
夙寒声怔然看他许久,猝不及防笑了。
崇珏见他似乎鲜活过来,也不生气:“笑什么?”
“贪淫欲、说妄语、造杀孽……”夙寒声墨发铺了满床,呢喃道,“无间狱是赎罪之处,五欲六尘业障缠身,你如何回得了人间?”
崇珏笑了:“你怎知我不能?”
夙寒声勾着他的脖子,罕见地凑上前去亲他的雪瞳,轻声道:“对,你能。”
天道恩赐的凤凰骨……
哪怕落在崇珏这天生恶种手中,仍旧能灭得了长明灯、打得开神佛镇压的无间狱界门。
缱绻旖旎的云雨之下,不过只是没有真心的相互利用。
夙寒声梦中带着满满恨意,可恨完后总觉得梦境下半场情况有些不对劲,迷迷瞪瞪醒来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似乎……
穿着那身白衣,做了场春梦。
就在夙寒声满脸呆滞之际,茫然一抬头,却见避光的帘帐垂曳下,狭小的昏暗中竟然有一双竖瞳直勾勾居高临下盯着他。
夙寒声:“?”
眼睛逐渐适应昏暗。
床榻四方柱上不知何时正盘着一条身长数丈的巨大黑蛇,它居高临下地将头从半空垂下,冰冷的竖瞳好似带着杀意,直直盯着夙寒声吐出蛇信。
夙寒声一怔。
黑蛇眸中闪现一抹期冀,等待着这位娇皮嫩肉的小少君被吓得惨叫。
只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想要的“惊惧”。
夙寒声歪了歪头,手指微微一动。
充当床柱的伴生树瞬间化为密密麻麻的网,猝不及防将黑蛇偌大身躯困住,轰然拽到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