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夙寒声忙道,“我、我就……我就杀他?”
“嗯?还有呢?”
“拿、拿树枝抽他的嘴?”
“嗯,真乖。”
“……”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怔然盯着头顶雪白的床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梦中场景仍萦绕眼前,夙寒声想着前世崇珏的“教导”,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一个人为何会给他两种答案?
等收拾好情绪回神,夙寒声后知后觉到一股冷意袭来。
此处应当是佛堂后的居所,崇珏常年在佛堂诵经参禅,甚少居住在此,四周一阵清冽,并无那股菩提花的气息。
夙寒声冷得打哆嗦,颤颤巍巍将身上的白袍裹紧。
凤凰骨会安分三日。
明日便是第三天。
前世夙寒声不太记得凤凰骨那次气势汹汹发作后,崇珏具体是用何种法子来压制的,隐约记得好像是双修。
可这世的崇珏高高在上,又是个禁欲神圣的出家人,双修二字根本同他不挨边儿。
夙寒声咬着素袍的衣带慢慢地磨,心中开始盘算要不回去啃千年崔嵬芝得了。
崇珏的气息能压制凤凰骨。
此时素袍上菩提花香消散得差不多了,夙寒声只是醒来半刻便冷得打哆嗦。
回想起他昏睡前像个疯子似的在崇珏那撒泼掀桌子,小少君难得羞赧,不太想去见崇珏。
有点丢人。
夙寒声打了个喷嚏,嗅到素袍上还有残留的气息,索性将衣裳脱下摊在榻上,像是只小兽似的埋进去东嗅西嗅,打算看看能不能借着那股残余的气息止一止冷。
只是刚深深吸了一口,却感觉一股浓郁的菩提花香凝成一绺细线幽幽飘来。
夙寒声眼睛一亮,正要去看从何处来的,余光一扫突然愣住。
净几明窗,偌大屋舍内悬挂几条写着佛经墨痕的白纱,崇珏站在随风而舞的佛经纱下,一袭雪白袈裟,手中捧着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炉。
——上面的莲花瓣还被夙寒声发疯摔得磕掉了一小瓣花叶,正袅袅升起细细烟雾。
崇珏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声:“…………”
夙寒声保持着半张脸埋在衣裳里的动作,彻底僵住。
刹那间,夙寒声识海中天崩地裂,堪比无间狱地火翻涌。
只是瞬间他就设想出无数能应对此时尴尬场景的对策。
是坦然自若,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喊叔父安好,还是故意挑衅地捧着衣裳再嗅他个七八口,看最后两人到底谁尴尬?
亦或是不要脸地破罐子破摔说“叔父,能再把你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给我吗”……
夙寒声思潮起伏。
崇珏沉默良久,终于抬步走来。
夙寒声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丢弃三样对策,选择了……躲避。
他面无表情在床上滚了几圈,卷着凌乱的宽大衣袍“砰”地一声栽下床,躲在床底和床幔的缝隙间,装死不动了。
崇珏:“……”
崇珏瞧不见人,只隐约觉得夙寒声正在偷偷摸摸往床底钻。
果然是孩子,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避。
崇珏止住步子:“晨钟响了三声,学宫入学礼已开始。”
昨日只是让抄个佛经,这小孩就能近乎魔怔地一通发疯后昏睡一天一夜,崇珏也知救偏补弊并非一日之功,要徐徐图之。
夙寒声躲在床下,将脑袋埋在双臂中趴着,一声不吭。
崇珏也没多言,将安神香放下,缓步离开。
等到崇珏沐浴更衣前去佛堂时,就见衣桁上刚脱下的素袍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佛堂本半掩着的门此时大开着,隐约可见院落深一脚浅一脚的凌乱脚印,似乎有人仓皇而逃。
崇珏:“…………”
夙寒声恨不得长八只脚,浮云遮的雪纱被他跑得随风飞舞,他抱着偷来的衣服哈哈大笑,眼尾却带着泪。
“哈哈,反正丢脸都丢到家了,何妨再多一条偷衣裳的罪!哈哈……哈……呜。”
在床下躲了半天,夙寒声小脸脏污,抱着鼓鼓囊囊的衣裳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山下跑。
晨钟响遍偌大学宫。
入学礼已结束。
夙寒声昨日被世尊带走之事已经传遍学宫,不少学子啧啧称赞,都想今日在入学礼上瞧一瞧这位传说中能被世尊另眼相待的小少君到底是何许人物。
可连夙少君的影子都没见着。
在四明堂外眼巴巴等着看的众人扼腕不已,半天才散。
夙寒声一路抽噎着跑回徐南衔的住处,一头栽进内室的床榻上,恨不得死了。
徐南衔和庄灵修住在同一斋,正在院中筹备去闻道祭的事宜,余光一扫,微微怔了下。
刚才什么玩意儿窜过去了?
徐南衔起身进屋舍:“萧萧?”
夙寒声闷闷的声音传来:“师兄。”
徐南衔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就见刚换的遮光床幔散下来,隐约可见一个纤瘦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出什么事儿了?不是从世尊那回来吗,他罚你了?”
夙寒声闷声道:“他罚我抄佛经。”
徐南衔大笑:“该,就该有人管管你!”
夙寒声:“……”
夙寒声差点又哭了。
庄灵修刚进来就听到这话,差点没稳住温文尔雅而翻白眼,他没好气地上前捣了徐南衔一肘子:“会不会说话?”
徐南衔瞪他。
庄灵修似乎很擅长对付炸毛的猫,放轻声音对夙寒声道:“昨日之事不全赖少君,世尊着实不该罚你抄经。”
徐南衔怒道:“喂!”
庄灵修踹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
果不其然,躲在床幔里的夙寒声愣了好一会,似乎又擦了擦眼泪:“庄师兄真的这么想?”
徐南衔虽然为他出头,可却始终觉得他有错;
崇珏也是如此,还罚他抄佛经。
庄灵修还是头一个觉得他没错的人。
也是,毕竟是庄狗。
夙寒声垂头丧气地道:“可我还是被扣分了,闻道祭也不能去。”
“谁说的?”庄灵修道,“只要你想,师兄就带你去。”
夙寒声愣了下,感觉事情似乎有转机,掀开床幔一条缝,露出个脑袋来。
“当真?!”
庄灵修温声笑起来,他在徐南衔极其不满的瞪视下走过去。
“少君今日没来入学礼不知道——此番楼船遇袭,若不是少君当机立断用伴生树救人,又帮伴使牵制住敌人毁坏船舵,半个楼船的人恐怕都要没命。”
虽然船舵还是被毁了,但庄灵修也因他活下来。
庄灵修伸手在夙寒声腰间悬挂的乌鹊弟子印屈指一点。
夙寒声垂头看去。
昨日扣了半分后,弟子印上的其中一只乌鹊倏地化为一颗蛋,其他乌鹊也闪着微红光芒。
可不知什么时候,那颗蛋已重新破壳化为乌鹊,旁边还跟着五只展翅欲飞的乌鹊。
夙寒声诧异抬头:“六只?”
“是啊。”庄灵修笑起来,“三分便能去闻道祭,剩下三分……唔,像赵与辞这样不长眼的,你还能再抽六个;像那种看了不顺眼、想不问缘由就拿他出气的,还能再揍一个。分数富余得很呐。”
夙寒声:“……”
徐南衔脸都绿了:“庄灵修!”
这说得是人话吗?!
怪不得昨日庄狗在惩戒堂留了这么久,敢情是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夙寒声弄分。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真的弄到了。
还三分!
夙寒声怔然看着那六只展翅欲飞的乌鹊许久,这几日的憋屈终于一扫而空。
他一改方才的郁郁之色,爱不释手地拿着弟子印看来看去。
“我能去闻道祭啦!”
庄灵修朝徐南衔挑了下眉:“瞧见没,孩子就该这么哄。”
徐南衔:“……”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见夙寒声从床上蹦下来,欢呼雀跃的嚷嚷着“师兄师兄”,还以为他要来像寻常那般“投怀送抱”,不情不愿地准备好伸手接人。
却见夙寒声一下扑到庄灵修身上:“多谢师兄!”
徐南衔:“???”
徐南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夙寒声虽然瞧着缺心少肺,实则就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自幼从未出过寒茫苑,连带着心境也画地为牢,成日沉浸独属自己的世界。
能得到他在意的人少之又少,师门算一个,崇珏勉强算一个。
“庄师兄”和“师兄”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对夙寒声来说却截然不同。
徐南衔总算看出来庄灵修打得什么算盘了。
他要抢自己师弟!
这哪能忍?!
徐南衔一把薅着庄灵修,阴恻恻地磨牙,狞笑道:“庄狗,我们出去演武场谈谈。”
庄灵修:“……?”
他做错什么事了?
夙寒声仍沉浸在能去闻道祭的欢天喜地中,见徐南衔“挟持”着满脸懵然的庄灵修往外走,没心没肺地挥手。
“师兄们慢走。”
徐南衔牙都要咬碎了。
之前还嘴甜得要命,“师兄,庄师兄”地叫,现在倒好,把这个不是人的狗东西也一起合为“师兄们”了。
这狗怎么还不死呢!
徐南衔一身杀意地拽着庄灵修走了。
夙寒声心情极好地去管斋舍的门,可手才刚放到门扉上,就见对面斋舍的樟树下,有一人正远远望着他。
那人一身白墨纹学宫山服,面上带着半透的避光黑纱,露在外的双手也严丝合缝带着漆黑的手套。
乞伏昭?
乍一和夙寒声对上视线,乞伏昭怔了怔,犹豫半晌才缓步而来。
“见过少君。”
夏日暴晒,哪怕带着浮云遮也深感不适,夙寒声点头:“进来说。”
乞伏昭许是头回被邀进旁人斋舍,呆了好一会才别扭地跟上去。
徐南衔虽然看着五大三粗大大咧咧,但斋舍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屋舍内布置井然有序,小案上还放了盆盛开的芍药。
夙寒声盘膝坐在连榻上,从褡裢中拿出煮具,又要烹茶。
乞伏昭坐至他对面,余光扫到小案上几本拂戾族的符阵书籍,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下眼。
夙寒声烹着茶,随口道:“伤势可好些了?”
乞伏昭颔首:“已好多了。”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昨日夙寒声给他的浮云遮。
乞伏昭无父无母,在学宫不受喜爱,只能用译书来换些灵石用,饶是他灵根再佳,没有灵丹灵物也始终无法结丹。
少年落魄,一身学宫服也是洗得发白,发间束冠用的只是自己削的樟木簪子,可即使如此,拿来包浮云遮的也是块干干净净绣着乌鹊花纹的布。
那似乎是入学日学宫发给每个学子的弟子印的布。
乞伏昭已入学一年,这布瞧着崭新如故,一看就被悉心存着。
夙寒声买了一堆浮云遮,也不在意少一个多一个。
“没事,你拿去用吧。”
乞伏昭摇头。
非他之物,绝不奢求。
夙寒声笨手笨脚地烹茶,问他:“你是拂戾族,那可知晓族中的‘圣人’是谁?”
乞伏昭常年垂着头,哪怕坐在夙寒声对面也不敢冒犯地抬头看人。
他回道:“拂戾族乃是天道厌弃之族,不配有人称为‘圣人’。”
夙寒声“啊”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拂戾族可有那种奇怪的仪式,需要头颅的?”
乞伏昭摇头:“我不是在拂戾族长大,不太了解。”
夙寒声难掩失望,将一杯烹好的茶推到乞伏昭面前。
不过也没关系。
再过半月便是闻道祭了,他直接去秘境中将人抓出来弄死就行,懒得白费功夫。
乞伏昭低声道了谢,双手捧起抿了一口,动作倏地一顿。
端坐玉堂的贵人喝得,便是这种滋味一言难尽的好茶吗?
姓夙的贵人像是没有味觉,优哉游哉地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杯。
乞伏昭若有所思,应该是自己野猪吃不来细糠。
绝不是茶的问题。
乞伏昭有一双阴鸷的狼似的眼睛,可整个人却像被驯服似的,温顺又祥和,好似能任人欺辱而不反抗。
“少君。”他开门见山,垂着眸轻声道,“我身负拂戾族血脉,能将拂戾书籍译成三界通用的文字,少君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若您有需要,我可为您将这几本符阵书译出。”
他指得是桌子上那几本符阵书。
夙寒声既然借了书,必定对符阵有极大的兴趣。
乞伏昭自认是个百无一是的废物,唯一有用的便是能译出拂戾族文字——闻道学宫有不少人伪装着温文尔雅来接近他,却不过将他当成一样趁手的工具。
夙寒声既然对他释放善意,必定像其他人那般有所求。
乞伏昭不排斥当工具,说完就伸手去拿那几本书,打算熬他个十天十夜,全部译出来。
可刚拿到手中,夙寒声双手捧着茶杯,纳闷儿看他。
“译它干嘛,我对符阵没兴趣。”
乞伏昭愣了愣:“啊?”
“我只想查查看那什么‘圣人’是何许人也,既然你说没人有资格称‘圣’,书上也必不会有记载。”夙寒声托着腮,“你若有时间,顺道帮我把这几本书还了吧,这字是什么玩意儿,鬼画符似的,你到底怎么看懂的?”
乞伏昭:“……”
乞伏昭目露茫然。
他从未遇到过有人对他释放善意,却不求回报的。
夙寒声觉得此人好奇怪,都把浮云遮还了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难道是想蹭茶喝?
夙寒声只好又烹了一壶茶。
乞伏昭:“……”
拂戾族的血脉对符阵法纹无师自通,乞伏昭哪怕是个混血未受过指导,符阵术也在十大学宫的所有学子中名列前茅。
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整个三界修士又惊羡又忌惮。
乞伏昭在三界摸爬滚打多年,窥着无数人的脸色艰难长大,自然看得出来夙寒声并非像其他人那般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而是真的嫌弃拂戾族的符阵书。
乞伏昭呆呆看他。
他一时说不上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从高空重重跌下,可落在的并非插满钢钉的悬崖,而是破开黑暗落入松软的云端。
才刚十八岁的少年眼眶浮现一股酸涩。
乞伏昭总是低着头,夙寒声没意识这少年内心在翻江倒海,他想了半天,饶有兴致地道:“那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启唇说了句字正腔圆的拂戾族语言。
乞伏昭眼眶的酸涩硬生生被这句话被逼了回去,诧异抬眸看他。
夙寒声期待地等他回答。
乞伏昭声音有些闷:“是……是骂人的话,少君不要学。”
夙寒声目露诧异,又道:“那这句呢?”
这回是个拗口的长句子。
乞伏昭听到一半,一直没什么神情的脸色骤变,那狼似的双眸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眼神阴沉。
“有人对少君说过这句话?!”
夙寒声不明所以地点头。
堕落无间狱时,夙寒声有好几次被拂戾族掳去,妄图将他献祭打开界门——其中就有个壮如小山的男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夙寒声不懂是什么意思,被崇珏救下后还去问崇珏。
只记得当时崇珏始终笑意盈盈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将他哄到床上睡觉后,拎着刀将那个男人活剐了。
夙寒声见乞伏昭也这个反应,隐约知道这话肯定很脏。
他更好奇了:“到底什么意思?”
乞伏昭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忍着什么,低声道:“少君不要学,这句也不是好话。”
夙寒声没好气地瞪他:“学个脏话都不行?不说就算了,你走。”
乞伏昭:“……”
生气了?
乞伏昭自小到大曲意逢迎,极其擅长看人神色奉承讨好人,下意识惧怕旁人对他心生怒意——那代表着他之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可如今看着夙寒声瞪他,乞伏昭隐约觉得自己心中生出的“惧怕”和寻常并不同,且罕见生出些许无可奈何。
“少君息怒。”乞伏昭不自觉地放缓声音,“若日后还有人对您说出这句话,您……”
他想说“你直接杀了他便是”,但转念一想这小少爷之前被赵与辞骂了还冲人傻笑,想必定是个不敢杀人的脾性,所以又换了句话。
“您就告知我,我为您责罚他。”
“知道啦。”夙寒声嘀咕,不满除师兄之外的人管他,“啰嗦,快走。”
乞伏昭见他不耐烦了,抿了抿唇,只得起身恭敬告辞。
离开徐南衔斋舍后,乞伏昭神使鬼差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沉默许久,他突然抬步朝鸿宝斋走去。
少君想知道的关于“圣人”和“头颅献祭的法阵”,或许鸿宝斋书籍中能翻到答案。
夙寒声将茶具清洗着收好。
入夜后凤凰骨许会发作,他不愿在徐南衔处待着让师兄担心,便留在小案上一张字条,收拾东西去住新学子的落梧斋。
第一学宫地旷人稀,本以为落梧斋就是个小斋舍,循着坤舆图找过去,才发现那地竟是一片梧桐林。
数百棵梧桐树遮天蔽日,幽静小道宛转曲折通往深处。
满眼翠绿,鸟雀虫鸣阵阵,好似世外高人隐居的深山老林,极具意境。
徐南衔的斋舍许是他自己选的,外面并没有多少美景,反而是众学子的演武场,每日都能瞧见一群人在上面哼哈切磋。
夙寒声披着崇珏的新素袍,寒意已隔挡在外。
许是不多时凤凰骨就要发作,素袍上崇珏的气息好似比平时要消散得快。
走了数十步,落梧斋近在眼前。
学宫斋舍相差不了太多,建筑布置同徐南衔的相似,斋舍中央是偌大院落,由几条小径分别通向三方屋舍。
落梧斋能住三人,屋舍名用「松、竹、梅」分开。
夙寒声走向梅舍,空荡荡的屋舍中没什么人气,院后有棵巨大的梧桐树浓荫蔽天,哪怕不戴浮云遮也不怕被伤到。
褡裢中伴生树攀出来,枯枝蔓延,带动着花盆嗒嗒嗒在青石板上四处巡逻领地。
夙寒声走进内室,将褡裢中长空收拾的衣物和千年崔嵬芝往外拿。
枯枝探进来把衣裳悬挂在衣桁上。
突然“咔哒”一声清脆声响,不知何时混在衣服里的莲花纹玉匣陡然落地,里面一串琉璃佛珠摔落出来。
夙寒声垂眸一看,愣了下。
那是崇珏偷偷摸摸放到他房里的佛珠,当时他还因“夺舍鬼”而在气头上,随手塞到褡裢中便没过问。
枯枝将莲花纹玉匣连带着佛珠捡起,碰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抬手拈起那串佛珠。
琉璃佛珠许是被崇珏佩戴身上数年,一股菩提花香扑面而来,那珠子时常拨动相撞,圆润水滑,好似上等的玉珠。
夙寒声尝试着学崇珏拨动了下,没觉得有什么意思,蹙眉哼道:“这有什么好玩的,还拿来送我。”
伴生树闻言赶忙为主人分忧,凑过来要将佛珠收走。
一根树枝刚勾住珠子,夙寒声却一脚蹬开它,哼哼唧唧地将佛珠戴在纤瘦手腕上。
算了,勉强能看,戴着玩吧。
琉璃佛珠上崇珏的气息似乎比衣裳上的更浓郁,夙寒声下意识想凑上去嗅,刚把腕子凑到脸边,又想起今早被崇珏看了个正着的场景。
夙寒声:“……”
凤凰骨还是直接烧死他吧!
前世那次凤凰骨气势汹汹发作时,夙寒声最开始是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着的。
今世他要利用这段时间来吃灵药、啃千年崔嵬芝,借着崇珏的气息也许能顺利撑过去——就算去掉半条命也无大碍,总归死不了。
夙寒声盘膝坐在床榻上,歪头又想了想。
其实被烧死也行。
闻道祭前身陨,徐南衔就不会为他寻压制“跗骨”的灵药而身处险境。
不论今日结局如何,总归不吃亏的。
夙寒声彻底心安,纤细手指拨弄着腕间冰凉的佛珠,百无聊赖地等凤凰骨发作。
夜半三更后,一直冰冷的躯体果然开始滚滚发烫。
夙寒声熟练地吃了几颗谢识之给他的灵丹,浑身热意遍布经脉中,好似发了高烧,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逐渐困难。
夙寒声前世经历过一遭,并不觉得难熬,恹恹地裹着崇珏的素袍蜷缩在床上。
只是半刻钟后,安安静静的屋舍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少君有自己的斋舍,为何要住在你那?别不太讲理了。”
“闭嘴!前几日在应煦宗时他就身子不舒适,估摸着那什么跗骨这段时日可能会发作,你不知道那毒可凶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住。”
“那也不至于大半夜地过来吧。”
“我心慌——嘶,你一个‘庄师兄’知道什么,再废话你就滚回去。”
夙寒声一愣。
徐南衔和庄灵修来了?
夙寒声赖叽叽的神色瞬间变了。
凤凰骨火奇特,若落到其他人身上便是不死不灭,寻常凤凰骨发作时,夙寒声只一人躲在寒潭里不出来。
如今凤凰骨蓄力三日,早已急不可耐,若伤到徐南衔……
夙寒声挣扎着催动伴生树,奋力将门抵上。
铺了满床的发已缓缓灼烧起橙红火焰来,夙寒声单薄的身躯逐渐泛起灼烧后的龟裂红痕,连苍白的脸庞皮肉下,也好似流淌着橙红岩浆火。
徐南衔已走至门口,敲了敲门:“萧萧?”
庄灵修无奈道:“他指不定已睡了。”
“他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徐南衔道,“院中伴生树还在动,他肯定没睡——萧萧,开门,师兄给你带了蜜饯。”
夙寒声琥珀眼瞳好似烧红的炭,他耳畔阵阵嗡鸣,热意遍布全身。
腕间的琉璃佛珠微微闪着青色的光芒,似乎为他压制凤凰火。
饶是这串佛珠是护身法器,也一时无法制住天道圣物,夙寒声将手探向千年崔嵬芝,还没啃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可这股寒意是从外至内的沁入,凤凰骨火的热意是骨子里的燥意,不光没缓解,反而让夙寒声徘徊在冰火两重天中。
浑浑噩噩中,夙寒声隐约听到徐南衔似乎意识到不对,正在奋力砸门。
凤凰骨火把他当成一把干柴,烧了个熯天炽地,恍惚中似乎烧出了幻觉,总觉得有一只滚热的手顺着身躯攀爬,带出阵阵热意。
不知不觉间,那只手好似凝成实躯,缓缓从他的腰身摩挲,越往上那热意便越消退。
直到那手扶着他的侧脸时,已化为如玉似的温凉。
“别怕。”
那人说。
夙寒声怔然睁开火灼的眼眸,看着眼前的幻象,喃喃道:“崇珏?”
面戴黑稠的男人笑了,背后是汹涌不灭的无间狱地下火。
“嗯,我在。”
夙寒声茫然道:“我要死了吗?”
崇珏一袭黑衣,声音轻缓:“不会,睡一觉就好了。”
那只手似乎按在夙寒声的腰腹间,似乎有冰凉的东西落入他内府中。
冷意直钻全身,吹得夙寒声打了个哆嗦。
狂风呼啸。
梦中陡然转变了场景。
那似乎是高山之巅,四处皆是落雪。
身形高大的男人牵着他的手,踩着雪缓慢迈过山阶。
周遭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积雪及膝很是难行。
夙萧萧奋力高抬着小短手,牵着男人的小指,蹦着上了好几道山阶,便累得气喘吁吁,撇嘴道:“叔父。”
叔父停下,低头看他。
夙萧萧被男人冰冷的视线盯得一缩脑袋,讷讷道:“怎、怎么还没到呀?”
“快到了。”叔父道,“累了?”
夙萧萧不知道该不该累,只能选了最保险的答案:“萧萧不知道。”
男人沉默好一会,俯下身将夙萧萧抱到宽阔的怀里。
不用自己走,夙萧萧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叔父的脖子,脆生生道:“多谢叔父。”
叔父没做声。
夙萧萧趴在他肩膀上,高高兴兴看着四周雪景,不知想到什么,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我叫你叔父,我爹却叫你崇珏呀,他不该也叫叔父吗?”
崇珏:“……”
崇珏淡淡道:“不愿叫叔父?”
夙萧萧见他眉眼似乎带着笑意,便大着胆子道:“我也叫你——崇珏。”
崇珏不轻不重地道。
“放肆。”
“崇珏?”
后山佛堂中。
邹持正在借着阵法想研究研究那古怪的骨链到底是什么法器,却见一直安静参禅的男人倏地睁开眼睛,霍然起身。
“怎么?”邹持不明所以,“记起来是谁给你下的骨链了?”
崇珏一言不发,身形如云雾般瞬间消散在偌大佛堂中。
那串佩戴千年的佛珠刻着十八道护身禁制……
已破了十道。
夙寒声出了事。
落梧斋。
偌大斋舍中已全是张牙舞爪的伴生树,因和主人性命相连,那枯枝上已开始燃起火焰,烈烈灼烧着挡住去路。
徐南衔的脸被火海倒映着,几乎疯了似的要往里冲。
“萧萧!”
伴生树得了夙寒声命令,哪怕意识昏沉也在阻止有人进入屋舍。
庄灵修奋力拽着徐南衔不让他靠近那能将人烧成骷髅的古怪火焰,可徐南衔差点崩溃,挣扎着要往里冲。
无意间一簇火撩到他手臂上,转瞬烙下狰狞的血痕,且竟然能吞噬骨肉似的缓缓往四处蔓延。
庄灵修眼疾手快,伸手猛地往火上一按。
“嘶”的一声,他身上未消散的龙血终于将这道火强行熄灭。
庄灵修怔然看着掌心上的焦痕,眼瞳缓缓化为龙冰冷的竖瞳,呢喃道。
“……凤凰骨?”
夜半三更,落梧斋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