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骨—— by一丛音
一丛音  发于:2023年0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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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吃了个闭门羹,夙寒声臭着脸走到一旁的树下蹲着,想借由伴生树来瞧瞧师兄到底在做什么。
只是方才“严刑逼供”拂戾族时催动了伴生树,连带着庄灵修袖子上的那点根须失去操控,无法相连通感。
夙寒声更蔫了,像是只被主人丢在门口的落水小狗。
乞伏昭慢了一会才走到他身边。
夙寒声鼻子一动,蹙眉看他:“怎么有血味儿?”
乞伏昭温和道:“方才路过卖灵兽肉的摊子,许是蹭到了血气吧。”
夙寒声半信半疑,也没多想,顺着浓密的树枝,仰着头看着长夜楼的顶层,心中不知盘算着什么。
长夜楼。
徐南衔和庄灵修缓步走上待客顶层阁楼,刚推门而入一股浓烈酒香扑面而来,伴随着唱念做打的悦耳曲调。
偌大酒楼雅间,相隔巨大的山水画屏风,不知谁叫的戏台子正在咿咿呀呀唱曲儿。
简谅学宫和寒山学宫的人已到,相隔一张方桌,听到推门声,全都淡淡看来。
简谅学宫,诫训是「望大乾坤」,来交涉的为首学子名唤晋夷远,名字倒是文质彬彬,实则是只不折不扣的疯狗。
晋夷远修为高深,修道天分极高,刚及冠便已是简两学宫的魁首。
“楚奉寒呢?”晋夷远背靠椅背,修长双腿交叠翘在桌子上,只靠着椅子后两条腿支撑着,吊儿郎当地挑着英气的眉,“他不来我可懒得同你俩掰扯。”
徐南衔淡淡道:“副使公务繁忙,没时间来训狗。”
闻道学宫虽然霸占观涛榜榜首数年,面上风光,实则每年都赢得极其艰险,去年同排名第二的简谅学宫仅仅只有百分之差。
且晋夷远这疯子半路不知发了什么疯,只狩猎到一半便退出秘境。
后来才知晓,那日似乎是副使楚奉寒被人算计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艳舞,晋夷远这狗东西是赶过去看热闹了。
晋夷远被人骂狗也不生气,挑着眉似笑非笑:“今年我可不会再被你们的美人计所迷惑——观涛榜第一学宫的位置,你们该往后稍一稍了。”
但凡副使在此,肯定因“美人计”三个字,狠狠抽他十鞭子。
胡说他娘的八道。
徐南衔哼笑,将乌金枪往长桌上一放,“哐”的一声,冷冷道:“行啊,闻道祭老规矩,狩猎所得者最多,便是观涛榜第一。今夜我们另外加的筹码,便是楚奉寒……”
晋夷远一愣。
徐南衔:“……楚奉寒再跳一次艳舞。”
晋夷远没稳住平衡,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简谅学宫的另一人没忍住,皱着眉道:“这便是你们闻道学宫的诚意吗?!谁爱看臭男人跳艳舞,还不够膈应人……”
话还没说完,晋夷远将长刀往桌上一丢,沉声道:“成交。”
那人:“?”
其他人:“……”
此次寒山学宫来交涉论道的为首学子是一位长相温和的男人。
——他似乎极其懂得坐山观虎斗的道理,从始至终皆是笑看晋夷远和徐南衔争斗,一言不发地喝着茶。
晋夷远被旁边面有菜色的同门怼了一肘子,才干咳一声。
“说笑的,我们简谅学宫今年不想同你们再掰扯那些丢人的玩意儿——若我们是榜首,不会逼迫你们像去年我们那样顶着兽耳兽尾喵喵叫满十大学宫地跑,只要向你们学宫借一人……”
徐南衔翘着二郎腿:“你挨抽挨上瘾了是吧,楚奉寒可不借。”
“不借他。”晋夷远道,“我们要借乞伏昭帮我们译几本拂戾族的书。”
徐南衔眉头一皱。
乞伏昭?
就上次和夙寒声一起打架的那个拂戾族?
一向能言善辩的庄灵修靠在窗边站着,视线一直隐晦地落在角落中的戚简意,眸瞳微微收缩,似乎在探查什么。
乍一听到这句,庄灵修终于睨他一眼,淡淡开口。
“乞伏昭是人,不是物件,晋凌,将‘借’这个字给我斟酌二三再说出口。”
“我偏要借他。”晋夷远似笑非笑,“怎么,你们怕输啊?”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元婴期灵力带着杀意直直劈向晋夷远面门。
晋夷远眼睛眨也不眨,反手将搁在桌案上的长刀拔出,宛如一只凶猛的狼,横手一劈,直直将庄灵修的剑意劈散。
“轰——”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山水屏风倏地一分为二,轰然落地。
戏台上的伶人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如此大的动静仍旧在咿咿呀呀唱戏,半句没停。
庄灵修长剑还残留着出鞘时的嗡鸣,白墨纹道袍被灵力激荡的风震得翻飞,他温柔笑了下:“看来今年也谈不拢。”
话刚说着,一旁的门被敲了两下。
带着幂篱的男人看不见面容,一身浓郁的药香,用尽全力——中途还嗑了三回药才终于累死累活爬上六楼,推开门虚弱地道:“我……咳咳,我来帮你们喝酒了,开始拼酒了吗咳咳咳……呕!”
说了两句话,吐了三口血。
庄灵修反手一震,将门猛地关上,淡淡道:“虚白,我们已跳过拼酒的步骤,直接跳到最后一步开打了。你回吧,别被伤到。”
兰虚白:“……”
兰虚白大概是脾气好,竟然真的规规矩矩开始边吐血边往楼下走。
六层楼他又爬了半天,中途嗑了五回药。
刚迈下最后一个台阶,头顶噼里啪啦的打斗声突然戛然而止。
庄灵修温柔的声音从楼顶传来:“虚白,副使到了,架不用打了,上来喝酒吧。”
兰虚白:“…………”
偌大楼层一阵狼藉,乌烟瘴气。
副使不知何处到的,手持着鞭子冷冷注视众人。
“去年打过一场,今年还打!说了八百遍学宫私下禁止赌博、斗殴,你们各个都是没断奶的孩子吗,观涛榜自有它算谁是榜首的法则,用得着你们操心?还加筹码,把你们爹娘加上够不够?!”
众人:“……”
晋夷远上前:“奉寒,我……”
副使见他就烦,反手一鞭子抽在他身上,冷冷道:“我许你说话了吗?”
晋夷远:“……”
晋夷远舌尖抵了抵牙齿,被抽了一鞭子竟然还笑了一下。
徐南衔:“……”
娘的,还被抽爽了。
贱死他得了。
众人皆是同届学子,这么多年来相互抢夺仙君灵雨、闻道祭争魁首,加上种种历练,瞧着虽对立,但勉强还能算得上喝酒的狐朋狗友。
打完一遭后,终于能心平气和下来商议闻道祭之事。
晋夷远手背上还有道鞭子抽的红痕,他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懒洋洋地将一卷坤舆图摊开在长桌上。
“我从别年年买的秘境坤舆图,据说今年秘境中我们狩猎的并非凶兽……”
屋内烟尘斗乱,戏台上竟然还在唱。
在一声“牛鬼蛇神披人皮、魑魅魍魉做嫁衣”的戏腔中,晋夷远的手指轻轻在坤舆图第十五层轻轻一敲。
“……而是拂戾族。”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狩猎……拂戾族?
拂戾族就算再叛道,也终归是人族,何以能和那毫无神智的凶兽一样?
这未免太过残忍。
“今年闻道祭同以往不同。”晋夷远见似乎能说得动,顿时蹬鼻子上脸,“所以我能现在就先借……”
副使持着鞭子敲了敲手心。
晋夷远立刻改口:“……请,请贵学宫的乞伏昭译几本有关拂戾族‘魔心’的书吗?对我们都有好处。”
传闻拂戾族生出魔心的人,则会神智全无,同凶兽全无两样,只知杀戮。
不知今年秘境狩猎的拂戾族是不是生了魔心。
总归是有备无患。
庄灵修回想起楼船上那古怪的黑衣元婴,总觉得这两样事似乎有关联。
众人全都盯着坤舆图沉默。
楼阁皆是废墟,庄灵修爱洁,被呛得闷咳几声,索性起身打开窗打算透透气。
雕花窗推开,外面是一棵遮天蔽日的玉兰树,此时已过花期,浓密枝叶郁郁苍苍,庄灵修随意瞥了一眼,突然一愣。
枝繁叶茂的绿叶丛中,夙寒声和乞伏昭排排坐在树枝上,伴生树还为两人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不知坐在那偷听了多久——长夜楼外都有结界,众人根本没想到要防备窗外。
乍一和庄灵修对上视线,夙寒声像是受惊了的树鼠般,差点从树枝上翻下去。
三人大眼瞪小眼。
庄灵修:“……”
夙寒声、乞伏昭:“……”

庄灵修拂袖回身,冷淡道:“我不同意!”
“不同意个屁。”徐南衔不耐烦道,“我点个糖醋鱼还要征求你意见不成?快点菜,今夜晋少爷请客。”
庄灵修:“……”
庄灵修干咳一声,接过一沓木牌,眼睛眨也不眨将最贵的全都点了——也不管爱不爱吃。
晋夷远:“……”
这俩真不是人。
庄灵修又点了几坛好酒,起身担忧道:“虚白怎么还没上来,不会是死路上了吧,我去瞧瞧他。”
众人不疑有他。
庄灵修推门离开,慢悠悠拾阶而下——中途遇到坐在木阶上休息的兰虚白。
兰虚白见终于有人来寻自己,奄奄一息道:“救救,实在走不动了,你……”
庄灵修置若罔闻,越过他飞快下楼。
兰虚白:“……”
庄灵修快步走出长夜楼,远远瞧见夙寒声和乞伏昭狼狈逃向人群的身影,差点被气笑了。
两个筑基期罢了,元婴期神念一动,夙寒声和乞伏昭猛地腾空而起,像是被人揪着后颈的猫,一阵天旋地转后被庄灵修一手拎一个,死死制住。
夙寒声干巴巴地道:“庄师兄晚好,真巧呀。”
庄灵修将两人松开,淡淡道:“跑什么?我没有告诉不北。”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漂亮的琥珀眼眸都要绽放焰火似的光:“庄师兄真是至真至善的贤人君子!”
乞伏昭理了理衣领,听到这句称赞微微一愣。
在闻道学宫一年多,他听过庄灵修最多的评价是“披着温文尔雅皮囊的禽兽”“天道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他得了”“好狗好狗,说禽兽还得看庄灵修,我这个妖修都自愧不如”。
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庄灵修是“君子”。
还至真至善。
若在之前,乞伏昭许是对这话嗤之以鼻,毕竟庄灵修极其擅长用温柔假面说出残忍又恶毒的话,每每柔情蜜意的背后,必定会来个遭人恨的大转折。
可方才庄灵修那句“乞伏昭是人,不是物件”,甚至还为此和晋夷远动手,这让乞伏昭难得体会到一股被维护的暖意。
乞伏昭点头,表示赞同少君的话。
庄师兄是君子。
至真至善。
庄灵修失笑,无奈摇头:“不北让你乖乖在落梧斋等着,若是知晓你跑来,必定又要凶你——快走吧,回去给你带糖人。”
只要不被徐南衔发现他偷偷跑来就行,夙寒声脆生生应道:“好,谢谢师兄。”
“乖,回吧。”
夙寒声依依不舍地看了眼长夜楼,这才走了。
乞伏昭像是小尾巴似的,本想跟上夙寒声,但余光一扫庄灵修快步而走的架势,愣了愣突然道:“师兄留步。”
庄灵修停下步子:“什么事?”
乞伏昭狼似的眼眸却带着兔子似的温和、茫然,极其不解地问:“师兄不……不让我为简谅学宫译书吗?”
庄灵修侧头注视着他。
乞伏昭觉得他视线似乎很古怪,心中将方才那句话来来回回地盘,确定自己并未说错话后,正要再开口。
庄灵修突然笑了。
乞伏昭不解地看他。
“简谅学宫若需译书,就让他们恭恭敬敬地去学宫请你。”庄灵修淡淡道,“……而不是借着我之名强迫绑架你译书,懂吗?”
乞伏昭不太懂。
他既然只有译书这一项优势,难道不该拿他为学宫换更多的筹码吗?
庄灵修的温和只对夙寒声,“狗”却是一视同仁、众生平等,见乞伏昭这副上赶着“译书”的架势,摸了摸下巴,思忖道。
“既然你如此诚心诚意地求我了,那我得好好想想,定把你卖个好价钱。”
乞伏昭:“……”
庄灵修笑出声来,伸手随意在乞伏昭脑袋上一拍,扬长而去。
乞伏昭孤身站在幽巷中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庄师兄……
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天已不早了,亥时会有惩戒堂查寝。
乞伏昭循着方才夙寒声离去的方向快步追上前,还未走到搭乘灵舟的长街时,远远瞧见夙寒声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乞伏昭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竟是寒山学宫的戚简意。
夙寒声笑意盈盈,亲昵得很:“……总觉得许久未见戚师兄了,你好像瘦了许多,是不是我师兄总是找你麻烦呀?”
戚简意垂眸,淡淡道:“没有。”
乞伏昭微怔。
传闻少君和戚简意有父母定下的婚约,乞伏昭本还觉得是无稽之谈——毕竟仙君陨落前夙寒声年仅五六岁,那么小的孩子为何非得结鸿案契,且还是和同性。
今日一瞧,两人身上果真有鸿案契。
戚简意也是通过鸿案契才寻到的夙寒声,他垂眸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少君,心中隐隐烦躁。
明明不该从长夜楼离开的,可鸿案契乍一察觉到夙寒声在周遭……
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下了楼走入长街。
……且一看到夙寒声,戚简意常年甚少有波动的心脏宛如春风化寒冰般,如暖流潺潺而过。
鸿案契产生的爱意越强烈,戚简意越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操控的傀儡,对夙寒声越厌恶排斥。
戚简意强行将心间暖意压下:“闻道祭你可会去?”
夙寒声点头:“自然啦。”
戚简意眼下眸中的冷光,言简意赅:“好,到时见。”
夙寒声至及冠还有两年多,戚简意不想因那并不知道会不会有圣物的仙君遗物,和这位小少君虚与委蛇。
更重要的是,夙寒声面上瞧着乖巧,但似乎对寒山宗起了警惕之心。
闻道祭秘境中,哪怕叛道也不会被天道打下无间狱,是唯一能躲避天道之处。
就算戚简意在秘境中强行催动鸿案契,侵入夙寒声识海,去探寻到关于圣物的记忆,也不会被天道责罚。
天道四圣物,其中两位便寄宿人根骨中。
戚简意注视着戴着浮云遮的少年,想最后一次试探试探。
——所谓的圣物到底在不在夙寒声身上。
戚简意寒暄完,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夙寒声笑吟吟地朝他挥手,琥珀眼底全是冷意。
乞伏昭缓步上前,微微垂着眸,轻声道:“少君?他是……”
夙寒声眯着眼睛笑:“我未来道侣。”
乞伏昭眉头紧紧皱起。
戚简意那人瞧着便非善茬,短短一个碰面,阅人无数的乞伏昭便敢断定,此人对夙寒声定然图谋不轨。
小少君当真不谙世事,根本不识人心险恶。
见夙寒声心情极好,优哉游哉往灵舟走,乞伏昭也没大煞风景说你未婚道侣不是什么好狗,只好垂着头温驯跟在夙寒声身后。
夙寒声回想起方才碰到戚简意时,心中那股炽热的暖意似乎比之前更甚了,摸不准这鸿案契到底是什么个章程,疑惑问乞伏昭:“你可知道鸿案契?”
乞伏昭心中也在想“鸿案契”,乍一听到这句还以为小少君会读心,差点狼毛都要炸了。
他故作镇定,淡淡道:“知道,原契是从茫茫谱上流传出去,被三界广泛用在指腹为婚或门派联姻上——不过已过了数千年,契也许有变动,我瞧不太出来少君和您的未……未、未婚道侣用的是哪种变形的契,更不知要如何解。”
夙寒声疑惑看他。
他刚才有说要解契吗,这人莫不是会读心?
乞伏昭说完也深感失言,耳尖微红,闭着嘴一言不发。
好在夙寒声对情感极其缺失——哪怕前世和崇珏双修那么多年仍分不清情欲和真情的区别,他并未多问,歪着头道:“我这个鸿案契似乎会影响五感,每次见到戚简意,便会不自觉心生爱意。”
乞伏昭一怔:“……不对。”
夙寒声:“什么?”
“据我所知,茫茫谱上的鸿案契本契,并不会强行催生爱意。”乞伏昭拧眉,“只有一方心生爱意时,才会通过契影响另一方。”
单单结个契就能强行让两个陌生人心生爱意之法,是不折不扣地违背天道法则。
再严重些,可是要打下无间狱的。
夙寒声满脸迷茫:“啊?”
可他重生后一心只想宰了戚简意,为何方才见他第一面,那爱意反而更深了?
难道戚简意爱他?
夙寒声差点笑出来。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前世戚简意可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将他打下无间狱,何来的爱?
乞伏昭自己也是个茫茫谱的半吊子,不敢对夙寒声打包票,只能斟酌着用词。
“那可能是经过数千年,鸿案契的契文变了吧。”
等回去后,他便去鸿宝斋将所有「鸿案契」的书寻来,两天译它个十七八本!
刚想到这里,夙寒声回头瞥他:“马上就是闻道祭了,好好养精蓄锐,不许回去再译书。”
乞伏昭:“……”
少君……真的会读心术不成?
很少有人会这般禁止他译书,乞伏昭心中微暖,耳尖似乎更红了,微微点头。
“嗯,好。”
夙寒声没心没肺,很快将鸿案契抛诸脑后,回去落梧斋乖乖巧巧等师兄回来。
子时后,长夜楼众人才散。
几人喝了几坛酒,都带着点醉意,倒是病恹恹喝一口酒吐两口血的兰虚白千杯不醉,还收拾残局将众人带回闻道学宫。
徐南衔一身酒气还不忘给夙寒声买两个糖人,送去了落梧斋。
夙寒声忙前忙后为师兄烹热茶,接过糖人笑吟吟地舔了一口。
“多谢师兄。”
徐南衔大概喝得有点多,懒洋洋撑着头:“乖。”
夙寒声眯着眼睛舔糖人,看起来喜欢得不得了。
徐南衔看他吃个糖人都如此高兴,回想起今晚长夜楼那一堆没吃完的山珍海味,不知是酒后难得有了点良心,竟然莫名觉得愧疚。
他摸了摸夙寒声的脑袋:“马上便是闻道祭后,从后日便开始吃斋去参加祭天大典,三日吃不得荤腥——明日放学后,师兄带你去长夜楼吃饭吧。”
夙寒声舔糖人的动作一顿,仰头眼巴巴看他:“当真?!”
“真。”徐南衔心一软,“算是你今日这么乖地听师兄话的奖励。”
说让在落梧斋待着,果真半步没离开。
夙寒声眼眸灿如星辰,点头如捣蒜:“我可乖了。”
当晚夙寒声高兴得半夜才睡,第二日精神抖擞去上学,又是聚精会神一整日,等到下学后还未等有人邀他去鸿宝斋看书,便兔子似的窜去四望斋。
后日便是闻道祭之前的祭天大典,整个闻道学宫连带着别年年坊市皆是来来往往的修士。
徐南衔和庄灵修带着夙寒声穿过人来人往的长街。
夙寒声见什么都觉得稀奇,庄灵修也乐意纵容他,指什么就给孩子买什么。
没一会,夙寒声怀里全是零零碎碎的吃食。
徐南衔蹙眉:“别给他买这么多零嘴,等会还要不要吃饭了?”
夙寒声仗着徐南衔昨晚那点酒泡出来的良心,讷讷道:“可是我从没吃过这些……”
徐南衔:“……”
吃吃吃,买买买!
三人一路买到了长夜楼。
楼外的小厮正在台阶上招呼客人,瞧见三人前来赶忙下台阶来迎接。
“徐道君、庄道君楼上请,昨夜顶楼的赔偿费用已清点好了,账单要寄去何处呢?”
徐南衔和庄灵修异口同声:“自然是简谅学宫晋夷远处。”
是那条疯狗挑起的祸端,烂摊子自然要他收拾。
小厮不管谁付钱,反正只要拿到赔偿就好,见两人如此干脆,乐得眉开眼笑,迎他们上了雅间。
等到三人落座后,那小厮偏头看了眼夙寒声,才“哟”了声,满脸赔笑道:“小道君竟真的同徐道君认识,昨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还望您不要见怪。”
夙寒声正在拿着木签插糖炒山楂吃,闻言迷茫抬头看他。
徐南衔蹙眉:“昨日?你见过他?”
夙寒声看了那人半晌,才后知后觉此人竟是昨晚守在门口不让他进去的小厮,当即吓得手一抖。
他正要阻止,可已晚了。
小厮殷勤地道:“是啊是啊,小道君还拿了闻道学宫的弟子印给我瞧,说想去见徐道君。加上这位小道君相貌罕见得出众,我记得清清楚楚呢,那弟子印似乎还是个乌鹊模样,稀罕得很。”
夙寒声:“……”
徐南衔:“…………”
庄灵修以手撑额,拼命忍笑。
夙寒声吓得木签上的山楂球都被抖掉了。

雅间一阵死寂。
徐南衔面无表情看着夙寒声,将小少君看得瑟瑟发抖,脑袋垂着几乎埋进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出。
庄灵修无声叹息,爱莫能助。
小厮还在殷勤等着三人点菜。
徐南衔没有在外人面前下夙寒声面子,将长夜楼菜品的小木牌拿着,垂着眸一一扫过去。
长夜楼是别年年坊市中最大的酒楼,每日十二个时辰灯火通明,菜品自是琳琅满目,价值不菲。
来时,徐南衔已答应夙寒声给他把酒楼中炒烧蒸炸爆腌卤全都来一种,满满当当摆一大桌,让小少君敞开肚皮吃。
可如今……
徐南衔冷冷道:“清水白菜吃吗?”
夙寒声:“……”
夙寒声哪敢说不吃,忙小鸡啄米地点头:“吃的,我最喜欢吃清水白菜了,师兄真好,谢谢师兄。”
徐南衔冷笑,将清水白菜的小木牌抽出往桌案上一丢,继续垂着眸点菜。
“云片豆腐、素烧鹅、桂花雪藕……”
一旁捡小木牌的小厮看得满脸奇怪。
这还未到祭天大典,徐道君竟已开始吃斋了,不愧是闻道学宫的天纵之才,同他们这等凡人的境界全然不同。
点了一堆素斋,徐南衔将小木牌给夙寒声看,似笑非笑道:“不要同师兄客气,想吃什么就点。”
夙寒声忙摇头:“我不……”
徐南衔幽幽道:“来时不是说想吃肉吗,来,点个荤的。”
夙寒声噎了下,只能抖着手将一个荤食小木牌抽出,怯怯递给小厮。
小厮低头一看。
嚯,煮鸡蛋。
这位境界更是高超。
道君们的心思很难揣摩,小厮没多想,捧着一堆素斋木牌颠颠走了。
夙寒声战战兢兢,本以为没了外人,师兄要质问他昨日之事,可没成想徐南衔半句话不问,要了壶酒便和庄灵修说起后日祭天大典之事来。
很快,素斋上了满桌。
夙寒声乖乖地将手放在腿上,徐南衔不说话他也不敢动筷。
徐南衔拿筷子轻轻一敲:“吃吧。”
夙寒声训练有素,赶紧拿着筷子吃吃吃。
见夙寒声吓得战战兢兢,连葱花都小心翼翼夹着吃的小可怜模样,庄灵修瞥了徐南衔一眼,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徐南衔饮了杯酒,道:“……你当真不去闻道祭?”
“我的分已被扣没了。”庄灵修昨日喝酒喝得头疼,只给自己倒了半杯慢悠悠地抿,“你灵舟丢失的八分也算在我头上,从明日起又得戴着那劳什子的束额。”
一想起灵舟被盗,徐南衔就来气:“我让兰虚白帮我算六爻,他竟也没算出盗灵舟的人是哪个。”
庄灵修讶然:“虚白六爻术已达至臻之境,怎会连个小盗贼都算不出来?”
“他说卜算不出。”
庄灵修若有所思。
反正不是扣得自己的分,徐南衔给庄灵修酒杯斟满:“还好我记得是你的名,否则我那十分被扣下去,连闻道祭都去不成。”
庄灵修瞥他。
还有脸说?
不过他正好要趁着闻道祭的几日假回家一趟,没和徐南衔计较。
两人说话间,夙寒声一直在闷头吃饭,被寻常人当配菜的素斋拿来当主食,吃得小少君脸都绿油油的,但他不敢停,吃得眼尾都要溢出泪痕了。
唯一的荤食——煮鸡蛋也不敢碰,那摆盘花里胡哨,旁边还放了个木头雕的“闻鸡起舞”。
徐南衔和庄灵修商谈完闻道祭天事宜,夙寒声也将满桌的素菜吃得差不多,在那噎得直打嗝。
徐南衔终于看他一眼。
夙寒声正在皱着眉剥鸡蛋,见状赶紧抓紧机会冲徐南衔乖巧地笑。
徐南衔道:“吃饱了?”
夙寒声点头如捣蒜:“吃饱了。”
徐南衔仍旧没和他算账,叫来小厮付完账,起身将夙寒声买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揣怀里,抬步就走。
夙寒声像是个小尾巴似的,赶紧跟上去。
徐南衔走上长街,根本不像平时那样等夙寒声这个个子还没长开的小短腿,大步流星,短短几步便没了影。
夙寒声只能小跑着跟上去,跌跌撞撞从人群中努力去寻师兄。
庄灵修看得忍俊不禁,心想徐南衔这半句不呵斥、晾着小少君的缺德法子,当真有用。
夙寒声应该短期内不敢再阳奉阴违了。
夙寒声果然被收拾得够呛。
若是徐南衔像往常那样直接指着他鼻子一顿斥责,或者把他按着抽脑袋,他或许还能使尽浑身解数来哄师兄开心。
可怕就怕在徐南衔不呵斥也打骂,极其反常地晾着他不闻不问。
直到两人回到闻道学宫落梧斋门口,夙寒声已经垂着脑袋半句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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