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骨—— by一丛音
一丛音  发于:2023年0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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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蛇整条蛇都愣住了,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见小少君张开双臂将它冰凉的身体抱在怀中,还用脸蹭了蹭漆黑的鳞片。
元潜:“???”
元潜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瞳。
不、不不不不对啊!
三界十成有九的人全都厌恶蛇那种冷血动物,就算他人形幻化得再和善温柔,但凡知晓他原身是蛇的人皆对他退避三舍、心生厌恶。
元潜幼时还期盼着有人能接受他的蛇形,但遭受太多厌弃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入学十日他已靠着可怖冰冷的蛇形吓坏了一群新学子。
当然,刚入学的分也全被扣完了,所以今日他才会参加狩猎夺分。
可这小少君看着柔柔弱弱,此时见了他的原形竟然没有半分惊惧?
元潜却因这个拥抱而觉得惊恐了。
夙寒声极喜欢蛇鳞片的触感,操控伴生树将蛇困住后,道:“给我编个笼子,我要养蛇玩。”
伴生树听令开始用枯枝编起笼子来。
元潜:“……”
元潜惊惧褪去后,第一次用蛇形被人拥抱住,近乎手足无措地挣扎着要跑。
他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吓这位小少君,原来传闻中“身高八尺塞霸王!拳打人渣脚踢山长,背靠须弥山世尊、仗势欺人桀桀阴笑”的威猛竟是真的!
夙寒声不喜欢打上自己烙印的所有物忤逆自己,当即不高兴地手脚并用紧紧抱住黑蛇,催促道:“快点!它要跑了!哦哦哦乖乖,我会对你好,等会就给你抓老鼠吃。”
元潜:“……”
元潜漆黑的身体都要发红了,挣扎得更厉害。
夙寒声使出吃奶的劲儿要按住他,可金丹期的妖修哪是他能制得住的,一个失手黑蛇猛地窜下床榻,狼狈不堪地往窗户爬。
夙寒声干脆利落地翻身下榻,伴生树受他命令正要去追。
“嗖”的一声。
一只带着灵力的箭破空而来,即将刺入夙寒声眉心时被伴生树强行截住。
已日落西沉。
夙寒声没有险些被杀的惊惧,反而顺着蛇尾快步追上去,势必逮到他的新灵宠。
乌百里站在落梧斋中庭的梧桐树上,黑衣猎猎,面无表情看着远处元潜像是被狼撵了似的狂窜出来,身后还跟着个高高兴兴扛着木篓子的夙寒声。
乌百里:“……”
不是去吓人了吗,怎么反过来了?
元潜哪见过上赶着要追他蛇形的,一边无声让乌百里掩护他一边恨不得长十八条腿跑得飞快。
乌百里接连射出三支箭,皆被伴生树拦下。
眼看着就要抓住黑蛇,元潜再也遭不住,猛地原地化为人形,一直眯着的双眸也瞪大了。
“少君!少君停手!”
夙寒声本来满心欢喜地要逮蛇,乍一瞧见大变活人,整个人呆滞当场,反应过来当即怒气冲冲地将编好的篓子扣到元潜脑袋上。
“你给我变回来!”
元潜:“???”
元潜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目瞪口呆。
乌百里御风而下,一言难尽地看着夙寒声围着篓子东踢西踹,一向以捉弄人为乐的元潜反倒蹲在篓子里一声不吭。
半晌后。
夙寒声盘膝坐在地上,冷冷看着元潜,不知道的还以为元潜把少君的新灵宠给活吞了。
元潜已恢复淡然,眯着眼睛脸上带着三分笑意赔罪道:“少君息怒,是我的过错。”
夙寒声不想理他。
元潜干咳一声,抬手将几件学宫道袍拿出来递给他:“前段时日少君不在,四明堂送来的道袍我便替您收着了,现下给您,刚好用得上。”
夙寒声不懂什么叫“刚好用得上”,但还是臭着脸接过来。
“我和乌百里就住在落梧斋松舍和竹舍。”元潜蹭了下鼻子,“今日我们获得狩猎魁首,竹舍有庆功宴,少君要来一聚吗?”
之前在寒山学宫,夙寒声几乎没和同龄人有过交流。
乍一被邀请,他愣了下:“有很多人吗?”
“嗯。”元潜是个自来熟,见夙寒声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相处,笑眯眯道,“上善学斋的新学子几乎都来了。”
夙寒声很好哄,很快就忘了夺“宠”之恨,估摸着徐南衔还有会才回来,去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
“好。”
元潜笑了下:“少君请。”
夙寒声将门掩上,跟着两人去了竹舍。
元潜好像一天十二时辰都带着和善的笑,乌百里走在他身侧,见他一直盯着夙寒声,突然道:“你今日……”
“闭嘴。”元潜保持着微笑,几乎从牙缝里飘出来一句话,好似淬着毒,“今日之事要是多一个人知道,我就宰了你。”
乌百里:“……”
落梧斋的竹舍如其名,幽静小道两边皆是青竹,夏风习习吹拂竹叶窸窣作响。
夙寒声跟着两人走进竹舍,远远就见梧桐树下的亭台中,似乎有几个学子在论道。
几人坐在风中,宽袖发带翻飞,薄唇轻启,似乎在为修炼而争论,远远瞧过去只看那斐然的气度,便知定是卓荦不群的天纵奇才。
夙寒声心想不愧是第一学宫。
……然后抬步走进,就见几人如此论道。
“三条。”
“小七对,自摸!胡了!”
“不可能!怎么把把都胡,你绝对出老千了!”
夙寒声:“…………”
这道论的,他有点听不懂。
元潜像是有读心术似的,笑着道:“少君没打过麻将?”
夙寒声摇头。
元潜唇角笑容更加幽深:“那今日可得好好玩一玩了。”
三人路过亭台,走向热热闹闹的斋舍中。
夙寒声刚一进去,便被一股浓烈的酒味逼得往后一仰,眉头紧皱。
斋舍中坐了十几个人,正在三五成群地闲侃,长长的桌案上放置一堆茶壶,可满屋子却嗅不到丝毫茶味,反而带着一股辛辣的酒香。
听到脚步声,众人一抬头,等看清元潜身后的人,皆是一愣。
伴生树、浮云遮……
是那个刚入学便名扬学宫的夙少君?
少年们这辈子还未见过仙君,此时瞧见半个“仙君”当即振奋地起身,叽叽喳喳将夙寒声拥着坐在主位。
“少君晚好!”
“久仰少君大名,您喝酒……呸,您喝茶。”
“少君,明日要一起去坊市买衣裳吗,我知道有一家做得法袍极其划算。”
夙寒声从未被这么多同龄人拥簇过,迷茫地坐在主位上,手中被自来熟的学子塞了一个白瓷茶杯。
他嗅了嗅,被酒味冲得鼻子一酸。
元潜大马金刀坐在夙寒声对面,宛如蓄势待发的蛇,他眯着的眼眸微微露出一条缝隙,闪着古怪森寒的幽光。
他伸手握住桌案上一个倒扣的茶盅模样的东西,手腕上一串骰子串成的珠串微微一晃。
“少君,赌一局吗?”
夙寒声拿着筷子蘸了滴酒,正含着筷子咂摸酒味,疑惑看他:“什么赌?”
元潜一晃骰盅,笑眯眯道:“小赌怡情,赌一杯酒好了。”
世间人气运皆不相同,大气运者得天道眷顾,或可得道飞升;
气运微薄者,籍籍无名、穷困潦倒。
元潜很想知道,这位小少君这么会投胎,是不是大气运之人?
夙寒声叼着筷子,疑惑道:“可是学宫宫规,不让喝酒、赌博。”
元潜羞愧不已:“是我错了。”
夙寒声点头。
自从上次揍了赵与辞后,徐南衔和他说了一堆宫规禁令,省得他再迷迷糊糊被扣分。
元潜道:“……我们就是猜个数字,谁猜错了就喝一杯茶润润嗓子,不是赌博喝酒。”
夙寒声:“……”
挺会钻空子。
夙寒声从没喝过酒,用筷子尝试下觉得味道奇特,索性便用筷子蘸着酒舔,他歪了歪头,道:“要是被抓到怎么办?”
元潜笑道:“不会,今日放旬假,副使去别年年坊市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夙寒声点头:“行啊。”
前世从未碰过这些玩意儿,现在尝试着玩玩倒也不错。
戌时,落梧斋竹舍灯火通明。
在亭台中搓麻将的四个人已走了一个,三人搓了两顿总觉得不太得劲,正想随便拉个人来充数。
一旁小径慢悠悠走过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昏暗中三人没怎么看清,抬手招呼道:“哎,道友,来一起搓麻将吗,三缺一。”
黑衣男人此时已走至灯下,微微偏头,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
眼尾一滴泪痣宛如要滴血。
三人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惩戒堂……副副副使?
不是有线报,此人还在别年年坊市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人赶忙就要对斋舍内的人示警,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黑衣副使淡淡地拿着鞭子往旁边一抽,一排竹子拦腰折断,竹叶簌簌相撞。
众人:“……”
众人吞了吞口水,眼睁睁看着身形高挑的副使走上台阶,一脚踹开斋舍的门。
“惩戒堂查寝!”
四周安静一瞬,接着传来阵阵惊叫。
元潜看着骤然出现的副使,唇角微微一僵。
情报骗他!
在他对面,夙寒声盘膝而坐,咬着筷子满眼醉醺醺,素白的脸上贴了一堆纸条,此时正在呼呼吹着,看着纸条飞起又落下。
副使握着鞭子将所有要逃走的人全都抽了回来,一一扫过桌子上的牌九、骰子、酒坛,冷笑一声。
“所有人,把你们尊长给我叫来!”

落梧斋一阵鸡飞狗跳。
徐南衔在长夜楼待到半夜,买了一堆衣裳回学宫时,听说副使在落梧斋逮了一群喝酒赌博的新学子,啧啧称奇。
“落梧斋的那个谁……元潜,听说刚入学不到三日就将分扣得差不多了。”
庄灵修正在持着弟子印看听照壁,随意接口。
“唔……楚奉寒前去别年年坊市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惩戒堂副使不在,这群兔崽子定是撒了欢地玩闹。啧啧,今日狩猎元潜得了魁首,刚得三分八成又得没。”
徐南衔乐意看旁人笑话,拎着衣裳打算送给夙寒声。
庄灵修脚步一顿,突然道:“不北啊。”
徐南衔喝了顿酒,心情甚好,懒懒回头:“有事起奏。”
“诺。”庄灵修恭敬颔首,温声念出听照壁上犯事儿者的名单,“落梧斋元潜……夙、咳夙寒声,饮酒、赌骰子,情节恶劣……”
徐南衔:“……”
徐南衔好不容易回来的好心情毁于一旦,杀气腾腾地冲去惩戒堂。
深更半夜,惩戒堂灯火通明,到处人来人往。
徐南衔气势汹汹地冲进去,怒道:“谁?!谁带坏了我萧萧?!”
众人:“……”
庄灵修都替夙寒声觉得丢人,忙不迭将徐南衔生拉硬拽到一侧去,又将惩戒堂的副使叫来。
副使放出要去别年年的消息后便在斋舍睡了一白昼,养精蓄锐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刻钟内横扫大半个学宫,逮到一群又一群寻欢作乐违背学宫宫规的兔崽子。
此时犯事者全都垂头丧气地站在惩戒堂内,草草算来竟然有几十个人。
副使持着鞭子穿过如丧考妣的人群缓步而来,气定神闲地一挑眉:“给我带酒了吗?”
庄灵修将手中的酒抛过去。
一旁胆子大的新学子不服:“为何我们喝酒就要扣分?”
副使一鞭子抽过去,“啪”地一声将青石板抽出一道白痕来,似笑非笑道:“小兔崽子,你若及冠了,将酒缸搬来学斋喝我都不拦你——都看什么看,向酒虫忏悔去。”
众学子敢怒不敢言,纷纷垂头忏悔。
庄灵修叹为观止:“真是壮观。”
徐南衔冷冷看着副使:“谁带着萧萧赌博,还喝酒!”
副使仰头喝了口酒,汁液顺着下巴往下滴落,扎成高马尾的乌发绷成一条线直直垂落,红色发带上龙飞凤舞绣着展翅欲飞的乌鹊,漂亮的泪痣为那张清冷的脸多添几分艳色。
“据说是元潜。”
徐南衔撸袖子:“哪个是元潜?!”
副使酒量甚好,一坛酒顷刻喝完,随手丢给一旁的学子,让他闻味儿去吧。
“惩戒堂不得滥用私刑,给我把袖子撸下去。”
徐南衔冷笑一声。
……将袖子撸下去了。
“你这都办得什么事儿?”徐南衔不耐烦地道,方才他还乐意看新学子笑话,可没想到看热闹能看到夙寒声头上,“放假消息虚晃一枪,等他们放松警惕又杀过来,这法子不像你的做派,倒像是……”
他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突然冷冷一回头,咬牙切齿。
“庄灵修——!”
偷偷摸摸要走的庄灵修浑身一僵,干笑道:“哈、哈哈,为惩戒堂分忧,我辈义不容辞……就是没想到能逮到萧萧。”
徐南衔:“……”
为楚奉寒分忧,给徐南衔添堵是吧?!
徐南衔气得脑瓜子嗡嗡的,揉着眉心强忍着怒意,问副使:“萧萧呢?”
副使正在懒洋洋地吹指甲,随口道:“被世尊带走了。”
徐南衔一怔。
又被世尊带走了?
世尊这般闲的吗?
后山山阶上。
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喷嚏,差点摇摇晃晃从石阶上跌下去。
“你走好快,等等我。”
前方的人影微微一顿,侧眸看他。
夙寒声不知道喝了几筷子的酒,此时晕晕乎乎似梦似醒,一时脚滑“阿噗”一声踉跄着摔倒,手掌着地蹭了一手的泥。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仰着头看着崇珏垂眸看自己,努力将手伸过去,含糊道:“走不动了,背我。”
崇珏:“……”
崇珏爱洁,看着夙寒声满身酒气和脏兮兮的爪子,冷冷淡淡看他,并不动。
夙寒声等了又等没等着,只好撇撇嘴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扑向崇珏怀里。
不过还没碰到世尊衣角,夙寒声就“嗷”的一声,整个身子像是被一阵无形的灵力托起,晃晃悠悠飘在半空。
崇珏拾阶而上。
夙寒声飘在半空像是放风筝似的跟着他往前飞,手脚并用扑腾着,长发几乎垂地,他口中嚷嚷道:“崇珏,崇珏,地跑我头上了,我要被埋啦!”
两人转瞬便至佛堂。
世尊清修之所许是从没这么聒噪过,时常窝在佛堂边听世尊诵经的山兽鸟雀被惊得四散而逃。
夙寒声头朝下飞了一会,大概是胃中难受,已开始赖赖垂着手,在那“崴崴”地要吐。
崇珏将他带去佛堂后的温泉,将满身酒气的外袍脱掉。
“沐浴再睡觉。”
夙寒声穿着亵衣坐在温泉边,歪着脑袋看着冒热气的泉水,不知在想什么。
崇珏转身欲走,却听到几声“咕嘟嘟”,一回头就见夙寒声趴在岸边,像是只小兽似的吨吨喝水。
崇珏:“……”
温泉从地下水翻涌而上,清澈见底倒是能入口,就是味道掺杂硫磺味,不怎么好喝。
夙寒声吨吨几口后,不知是累了还是睡了,整张脸猛地栽进去。
咕噜噜。
不动了。
崇珏:“……”
十几年前他曾带过夙寒声一段时日,幼崽时的他可没如今这般难招架。
崇珏纡尊降贵将夙寒声从温泉中捞出来。
夙寒声满脸是水,似乎清醒了些,睁眼迷茫看着崇珏:“叔父?”
“嗯。”崇珏道,“能自己沐浴吗?”
夙寒声脑浆还没晃匀,呆了好一会才点头,开始笨手笨脚地脱衣裳。
崇珏回到佛堂,拨动佛珠诵经。
大乘期的神识笼罩偌大佛堂,省得夙寒声趁他不注意将自己淹够呛。
好在夙寒声还有几分意识,迷迷瞪瞪地坐在温泉中手脚并用地拍水玩,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这孩子本就傻,拍了个大水花溅了满脸都是,竟还在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大笑一通后,他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双眸呆滞盯着水中倒影出神。
大概是温泉将体内酒意熏得又开始上头,夙寒声发了一会呆,又开始埋头吨吨吨喝起水来。
喝得满脸是水,他咂摸了下味道,不高兴道:“这酒没味道。”
崇珏:“……”
崇珏手中佛珠“咔哒”一声,再也忍不住随手挥出一道灵力。
雪白宽袖微震,灵力悄无声息冲去后院温泉,强行将赤身裸体的夙寒声从温泉中拎出来,一件素袍紧跟其后将湿淋淋的人囫囵裹住。
夙寒声又开始扑腾。
灵力带着他朝佛堂外的斋舍飞去,随后往床上一丢,化为清风把床幔的半月帐钩横扫过去。
叮当一声脆响,四方床幔悄无声息合拢。
佛堂一阵安静。
崇珏将神识收回,心无旁骛地诵经,小香炉的香线轻缓而上。
佛堂点着一盏豆粒大的灯,烛火温暖微微照亮崇珏的五官,拨弄佛珠的素白手指随着烛火跳动,宛如暖玉般,隐约透出些许光来。
刚念完佛,崇珏心中安定。
倏地,香线被骤然开启的门带进的一阵风震得微微一晃,欲断不断。
崇珏倏地睁眼,就见夙寒声噔噔跑过来,一个趔趄直接扑到他身旁,满目惊慌道:“叔、叔父,有光在追我,我我要被晒化了。”
崇珏顺着夙寒声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几只落在飞檐上的萤火。
夙寒声终生习惯畏惧和躲避光,醉醺醺的不知把那点点萤光当成什么,迷茫抱着膝微微发抖地坐在那,一袭素袍松松垮垮裹着纤瘦的身体,湿哒哒的长发铺满身,像一丛未被修剪的凌乱花簇。
几只流萤将他吓得瑟瑟发抖,眼圈通红,缓缓落下两行泪。
崇珏心中软下来,抬手轻轻一挥,流萤悄无声息地飞走。
“别怕。”
夙寒声面带泪痕,迷怔半晌,又像是被小案上的烛火吓到似的。
“光!崇珏——”
被小辈直呼其名,崇珏也不和醉鬼一般见识,他屈指一弹。
烛火晃了两下,倏地熄灭。
夙寒声在一片昏暗中终于有了安全感:“多谢叔父。”
崇珏本以为他会乖乖回去睡觉,正要拨动佛珠却见黑暗中夙寒声摸索着屈膝朝他爬来,熟练地掀开他的左侧衣袍往里钻,整个身子贴着崇珏的肋下蜷缩成一团。
……窝着不动了。
崇珏:“?”
夙寒声虽身形瘦弱,但那么大一个人躲在崇珏宽大衣袍下极为显眼,他拽着眼前的衣襟拢得严严实实,好似躲在年幼的温柔乡中,心满意足地靠在崇珏身上睡去。
崇珏:“……”
崇珏低眸,顺着衣襟缝隙瞧见少年漂亮的眉眼,手中佛珠微顿,好半天无声叹了口气。
当年三四岁大的幼崽还撑不动伞,每回被夙玄临带出去见人时总是将他往怀里一揣就走,乖乖巧巧不哭不闹。
夙玄临三两挚友聚在一起品茶论道,夙萧萧便乖乖地缩成一团躲在崇珏衣衫下睡觉。
那时的夙萧萧才不到他大腿,小小一团没什么存在感。
有时崇珏下棋入神,甚至会忘记怀里还有个崽子,起身时还会摔得他“阿噗”一声脸朝地。
如今十几年过去,团子大的孩子长成神清骨秀的少年,醉了酒竟还往他衣衫下躲。
夙寒声再瘦终归已长大,躲在衣袍中鼓鼓囊囊,崇珏的手都无法拨动佛珠。
见他睡得这么熟,崇珏将外袍脱下兜头盖在夙寒声脑袋上,只着雪白僧袍端坐蒲团,继续心无旁骛地念经。
本以为夙寒声会安安分分睡一会,崇珏的佛珠才刚拨动几圈,盖在衣袍下的少年又开始扑腾作妖。
他在宽大衣袍里挣扎半天才从袖中探出脑袋来,迷迷瞪瞪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衣桁上悬挂的几件素袍时,涣散的眸瞳终于聚焦。
崇珏刚一睁眼。
……夙寒声腾地冲向衣桁,一个飞扑将那几件素袍囫囵抱在怀中,欢呼雀跃地跑去后院斋舍。
“师兄,师兄啊!找到我的衣裳啦!”
崇珏:“……”
惩戒堂闹到后半夜,众人才悉数散净。
乌百里背着弓站在灯下等人,半晌元潜才溜达着从惩戒堂出来。
瞧见元潜素白脸上那鲜明的巴掌印,乌百里蹙眉:“又挨打了?”
“尊长嘛。”元潜挨了一记耳光,唇角都破了,正微微渗血,他依然笑眯眯的,指腹微微一蹭唇角,道,“不过今日不亏,夙少君的确有大气运。”
乌百里冷淡道:“输得满脸都是条子,还有大气运?”
“你不懂。”元潜溜达着往前走,“他骰子每回点数猜得不对,但回回都猜不对就很耐人寻味了,且他打牌九麻将,皆是一副好牌打得稀烂。这种人的确有大气运,不过……”
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
“牌九、麻将,贴条子?”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人步伐带着杀意从昏暗中走出,眼神凶戾瞪着他。
元潜唇角的笑容一僵。
“……徐、徐师兄?”
徐南衔冷冷道:“我让你俩先跑三里路?”
元潜、乌百里:“……”
元潜干笑:“师兄……是在说笑吗?”
“我劝你们两个还是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个温和的声音,庄灵修轻飘飘御风落地,叹了口气,“他从不说笑。”
元潜是能屈能伸之辈,当即真诚认错:“徐师兄恕罪,我今日本是为少君送学宫山服,连累少君入惩戒堂非我本意……”
“……”庄灵修一言难尽地看着元潜,“说真的,先跑吧孩子。”
这孩子怎么这么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南衔本来已在心中倒数一百个数,乍一听到“送衣服”,当即怒发冲冠:“你也想当萧萧的师兄不成?!”
元潜:“??”
何出此言啊徐师兄。
明明是少君要逮他当灵宠!
见徐南衔非但没被安抚,反而像是在怒火上又添了油,元潜深知“带坏少君”这遭躲不过去,睁开蛇瞳看向乌百里。
“百里,你先……”
话还没说完,一侧头却见乌百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没了影。
元潜:“……”
元潜二话不说,化为原形转瞬消失黑暗中。
徐南衔还在原地数:“八十七……八十六。”
庄灵修可没他这般有原则,身形如风悄无声息离开原地。
十息不到,元潜消失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蛇鸣嘶叫,宛如被人剖了蛇胆似的。
闻道学宫最大的樟树许是有千年树龄了,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庄灵修一袭白墨纹学宫道袍飘飘欲仙,懒洋洋地坐在枝头上,裾袍随晚风翻飞,他支着下颌,淡淡道:“你方才说少君的气运,后面跟了个‘不过’……”
巨大的樟树上,黑蛇身形扭曲几乎被打成个漂亮的蝴蝶结,七转八转地挂在树枝上,尾巴尖都垂着翘不起来了。
巨大的黑蛇头颅搭在树杈子上,眼巴巴看向庄灵修:“师兄,不是先让我跑三里吗?”
他连半里都没跑开就被逮着了。
庄灵修伸手在蛇头上温柔拍了两下,眸光柔和:“傻孩子,我就喜欢你们这点轻易信人的天真,继续保持,皮迟早被人扒下来。”
元潜:“……”
元潜蔫蔫道:“师兄恕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回答我的问题,就放过你。”庄灵修温和笑了,“……‘不过’什么?”
元潜犹豫了下:“我……我怎么知道师兄这句话不是在唬我?”
庄灵修一挑眉:“哟,变聪明了,孺子可教也。”
元潜羞涩一笑,吐了吐蛇信:“师兄教得好。”
庄师兄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你是想现在说呢,还是等不北追上来将你揍一顿再说呢。”
“说,我说说说!”元潜能屈能伸,忙不迭道。
夙寒声如此能投胎,亲爹是心怀大义的玄临仙君,师门各个皆是卓荦不群的修道大能,锦衣玉食被无数人宠着长大。
此等大气运者,却在诸多事上运气极差,就譬如入学楼船遇袭、好端端买个浮云遮也有小人招惹。
寻常修道之人多多少少也信气运,可这种东西终归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得很。
也有不少人觉得只是无稽之谈,修道便是命不由天,逆天而行,死在哪儿都很正常,不能怪什么气运。
元潜则是疯狂迷信气运的前者。
“少君气运仍在,可依我多年迷信……咳,研究气运看来,他许是被人窃取了气运。”
庄灵修眉头轻皱:“什么能窃取气运?”
“不知。”元潜才十几岁,还没研究到窃取气运的地步。
庄灵修沉默许久,想起夙寒声身上的婚约,道:“道侣契会吗?”
“自然不会。”元潜道,“道侣契是天道所赐,通过双修共享气运,并不可窃取,这是叛道,会被打下无间狱的。”
庄灵修若有所思。
夙寒声常年在寒茫苑,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窃取他的气运?
难道寒山宗借着鸿案契做了手脚?
鸿案契同道侣契差不多,但却并非天道所赐的契。
敢窃取天道圣物的气运,当真胆大包天。
庄灵修温和眸中闪现一丝戾气。
寒山宗已到乌鹊陵,明日他要和徐南衔一起,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戚简意。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灵修纵身跃下树,慢条斯理理了下衣袍,转身欲走。
浑身打了好几个结的元潜赶忙道:“师兄!庄师兄!”
庄灵修回头:“嗯?何事啊师弟?”
“我已将所有事如实相告了。”元潜噎了下,“师兄不大发慈悲,救我下来吗?”
庄灵修叹了口气:“傻孩子,往后出师了可要怎么办啊,唉。”
说罢,扬长而去。
元潜:“……”
怪不得听照壁上只要一提“庄灵修”,下方一堆留音骂他“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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