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学子还在熬鹰似的奋笔疾书,乍一瞧见远处天边的橙红火焰,赶忙冲来救火。
不多时,惩戒堂副使也御风而来。
庄灵修脸色凝重,正要拦人。
却见一道宛如琉璃碗的结界骤然罩下,强行隔断所有神识查探,将凤凰骨的气息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泄。
这次凤凰骨来势汹汹,甚至比前世那次还要凶悍数倍。
伴生树阻拦不了崇珏,这才刚住一日的斋舍已燃起熊熊火焰。
夙寒声低估了此番凤凰骨发作的程度——前世那火只是在他身上寸寸燃烧,并未连绵到外面;这次却是发了疯似的想要烧遍千里。
挺好的。
夙寒声混混沌沌地想,希望这次能彻底死透,最好能挫骨扬灰和烂泥混在一起,不要再重走一遭那腐烂到地狱的人生了。
耳畔是火焰吞没四周的声音,夙寒声蜷缩在崇珏的素袍上——那似乎是件法衣,竟然被凤凰骨火烧成这样也没有丝毫损毁。
淡淡菩提花香萦在鼻息。
夙寒声头昏眼晕,半张脸歪在素袍中,恍惚中似乎又瞧见了崇珏。
只是这次的崇珏却是一袭雪白袈裟,凭空出现火海中后,周遭的狰狞火舌疯狂跳跃一瞬,似乎在震慑他。
崇珏冷淡一瞥。
火舌一僵,竟是被吓到了。
一身雪白袈裟的男人缓步而来,每进一步、那火便畏惧地退一步,等他走至床榻边时,偌大落梧斋的骨火彻底缩回夙寒声体内的凤凰骨中。
夙寒声烧得神智昏沉,茫然看着崇珏,还以为又是幻觉。
脑子几乎被烧得犹如勾了芡,无法思考,他只懵里懵懂地抱紧身下的衣裳,似乎害怕被抢走。
凤凰骨虽然蛰伏回去,但这次太过凶险,若不及时镇压,恐怕随时都有危险。
崇珏坐到床榻边,朝角落里的夙寒声一招手。
“来。”
夙寒声抱着衣裳更紧了,眼眶通红地呢喃道:“不、不给,抢了就、就是我的。”
崇珏:“……”
夙寒声的眼瞳中火焰未退。
凤凰骨仍在虎视眈眈,只等崇珏一离开便卷土重来。
崇珏似乎叹息了一声。
他信手一招,夙寒声身躯猛地浮空,随着惊呼一声跌到崇珏身边。
夙寒声赶忙扑腾,脑子根本无法思考,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抱着那散乱的衣裳又凶巴巴地嗅了一口,妄图让崇珏尴尬,顺利逼退他。
崇珏:“?”
见崇珏不为所动,夙寒声又龇着虎牙,恶狠狠地连嗅八口。
崇珏:“……”
崇珏不太懂如今年轻人的行为举止,只当夙寒声是烧糊涂了,伸手轻轻在少年滚烫的眉心一点。
正要将灵力输进识海,夙寒声却贪恋那点凉意,两只爪子一把抱住面前的手臂,亲昵地将滚烫脸颊在崇珏手腕内侧轻轻一蹭。
崇珏手倏地顿住。
“叔父……”
“崇、崇珏。”
夙寒声像是喝醉似的,一会叫“叔父”,一会又大逆不道对世尊直呼其名,甚至好像还说了句拂戾族的话,叽叽咕咕的也不知在骂什么。
崇珏微微敛眸,掌心青色灵力缓缓凝结,围着虚空一点不住旋转。
很快,掌心凭空出现一枚半环玉佩。
若是此时夙寒声还清醒着,一眼便能认出,这块玉便是前世崇珏送他佩戴在腰间的那块。
只不过前世那枚玉佩的一道细微裂痕是在左边,今世却是右边。
崇珏眸瞳清寂,动作轻缓地屈指一弹。
半环玉轻轻飘至夙寒声的丹田处,随着青光一闪而逝,半环玉悄无声息融入夙寒声的内府。
刹那间,那经脉中燃烧着的凤凰骨火像是滚烫入海,轰然一声消散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伤痕累累遍布焦痕的内府。
夙寒声本还在抱着崇珏的手汲取凉意,识海轰然炸开后,呜咽一声,不情不愿地昏睡过去。
崇珏将手抽出,手腕内侧已被夙寒声的脸烫得微红。
他的面容似乎又年轻了些,垂着眼注视夙寒声的睡颜许久,才起身欲走。
只是刚要离开时,崇珏视线又落在夙寒声紧紧抱着的素袍上,眸中闪现一抹一言难尽的复杂。
这孩子……
万不要再走上什么不正经的歧途才好。
落梧斋骤然起火,不到半个时辰火舌又瞬间消退的事,一夜之间传遍偌大学宫。
常年在应煦宗养病的夙少君本就神秘莫测,刚入学就因拳打脚踢赵与辞赛霸王、备受须弥山世尊宠爱而远近闻名。
如今可倒好,入学礼刚过,斋舍就差点烧了。
众学子对夙寒声更感兴趣。
只是此时的“赛霸王”却成了病猫,恹恹躺在徐南衔的斋舍床榻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徐南衔昨日受了惊吓,守在夙寒声身边一整夜都未合眼,晨起早课都没去,恨不得把夙寒声揣兜里,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吃蜜饯?”
凤凰骨前所未有地凶悍,夙寒声根骨间的热意一时半会消散不了,发着高烧恹恹躺在遮光床幔中,轻轻摇头。
“不吃。”
徐南衔拿湿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汗,眉头紧紧皱起。
那跗骨毒太古怪也不敢将灵力往灵脉中输,只能引着一旁千年崔嵬芝的寒意往床幔中灌,妄图让夙寒声好受些。
夙寒声不想徐南衔担忧,强提起精神来:“庄师兄呢,怎么不见他?”
徐南衔道:“不知,昨日你脱险后他便匆匆忙忙离开,不知去哪里了。”
夙寒声“嗯”了声。
徐南衔又给他喂了几颗崔嵬芝灵丹,似乎想借着喋喋不休来驱散心中焦躁。
“要再吃点灵丹吗?千年崔嵬芝好像有点用?
“这毒也太霸道了,整个落梧斋几乎被那火烧得一干二净,还好世尊及时赶到。
“听说闻道祭十三层有一棵不烬草,我到时直奔秘境十三层,你修为弱就在三层以下溜达就行。”
乍一听到“十三层”,病怏怏的夙寒声回光返照似的,一把抬起手死死抓住徐南衔的手,奋力道:“不……不去!”
“秘境有十五层,我修为已至元婴,去个十三层不会有危险。”
夙寒声眼眶通红,仍奋力撑起身体想要去抓他:“师兄!不去十三层!”
徐南衔赶忙将他扶回去,也没和一个病秧子唱反调。
“好好好,不去不去,好好躺着,别乱动。”
夙寒声含着泪躺回去,却魔怔似的,还在喃喃低语“不去十三层”,哪怕陷入梦乡也会时不时蹦出一句,似乎陷入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
徐南衔摸了摸他的额头,仍然滚烫。
这小兔崽子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徐南衔怕他烧出个好歹来,正在思考要不要去悬壶斋找人来瞧瞧,却听屋舍外有人传音而来。
“徐师兄安好,我是悬壶斋的宫芙蕖。”
徐南衔一听,快步走出斋舍。
樟树荫下,宫芙蕖和一个面覆白纱的女修长身玉立,朝徐南衔微微一福身。
“徐师兄。”
徐南衔没上过悬壶斋的课,只是瞧宫芙蕖身侧的女修身影倩倩,惊鸿艳影,又是覆面的打扮,便知晓她正是上苑州周真人的徒弟。
——小医仙,周姑射。
据说小医仙六岁时便将上苑州藏书楼中的所有医书倒背如流,七岁行医后妙手回春,一眼便能瞧出病症,堪称天纵奇才。
谢识之曾想过让小医仙来给夙寒声诊治跗骨之毒,没想到如今周姑射竟主动前来。
宫芙蕖温声道:“今日听闻少君病重,姑射医道能比之周真人,想来看看能不能帮少君……”
她寒暄的话还未说完,覆着面纱的少女便一板一眼地出口打断。
“跗骨,奇毒,我感兴趣,让我去看。”
徐南衔:“……”
宫芙蕖:“……”
宫芙蕖拽了下周姑射的手,低声道:“来时我怎么教你的?”
周姑射露在外面的杏眸似乎迷茫了一瞬,很快就点点头,像是背书似的道:“我担忧夙少君,想为他诊治,请问,可以吗?”
徐南衔:“……”
徐南衔正愁夙寒声的毒呢,哪里能拒绝,正要点头应答。
庄灵修不知何时来的,一把将徐南衔拽到身后,温柔笑着道:“少君已睡下了,二位仙子要不择日再来吧。”
徐南衔蹙眉。
宫芙蕖愣了下,意识到这是变着花样的拒绝,也没生气,毕竟她们不请自来已是不妥。
“无碍,少君还是先养病为好。”
她正要拽周姑射走,却见那戴着面纱的姑娘歪着头,疑惑道:“是真睡下了,还是不想我们进去看?”
宫芙蕖:“……”
庄灵修:“……”
这姑娘,说话好直。
宫芙蕖脸都红了,冲两位师兄一笑,赶紧拽着没眼力劲儿的周姑射跑了。
等两人走后,徐南衔才不解地道:“那是上苑州小医仙,让她为萧萧诊治百利无害,你是如何想的?”
庄灵修一夜未睡,似乎从哪里奔波而来,眉眼间带着疲倦。
他低声道:“自此之后,不要让任何人为小少君诊脉。”
徐南衔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庄灵修不答反问:“你信我吗?”
徐南衔直视庄灵修的双眼许久,才不耐烦地移开视线:“等你哪天被闻道学宫除名了,我看你卖关子都能成为观涛榜首富了。”
说罢,拂袖进去斋舍中。
庄灵修带着倦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优哉游哉地跟上前。
内室中夙寒声本已沉沉睡去,可徐南衔回去后却感觉他身上又开始发起高热来,之前还能用手背贴一贴,此时一碰却被烫得缩回,根本不能碰。
夙寒声浑噩中睁开眼眸:“师兄……”
徐南衔忙忍着烫意摸着他的侧脸为他擦汗:“师兄在这儿呢。”
“师兄,我好难受。”夙寒声眼瞳已然涣散,神智也不太清晰,呜咽着道,“师兄为什么不来管我?师兄不要我了……”
徐南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强行握住似的,又疼又酸。
——好像他在某些时候真的丢下过夙寒声。
“你烧糊涂了。”徐南衔尽量放轻声音,手被烫得通红仍然不厌其烦抚摸夙寒声的侧脸,“师兄怎么会不管你?自小到大我说过多少回不管你,哪回真正做到了?”
夙寒声呆呆看着他。
对,正是因为他做到了,所以去了秘境十三层死无全尸。
夙寒声眸中眼泪缓缓顺着眼尾往下落:“师兄……不要管我了。”
徐南衔没忍住笑起来:“一会让我管,一会又不让我管,怎么那么难伺候?”
夙寒声被彻底烧糊涂了,一会呢喃着“师兄为什么不管我”,一会又是“师兄别打我,我会听话”。
好不容易安分半天竟然又尖叫着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道:“师兄!师兄来找我索命了!他要我的头——”
徐南衔只好将他抱在怀里,像是幼时哄他睡觉似的轻轻地晃着。
“没有鬼,不会有人找你索命,有师兄在这儿护着你,谁来也伤不了你。”
夙寒声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满脸都是泪痕,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蜷缩在徐南衔怀中一会哭一会惊惧,发狠时竟然将曲起的食指咬出血痕。
徐南衔几乎被他烫得浑身发痒,最后还是庄灵修看不过去,强行让他将人放下。
夙寒声发了一通疯,病恹恹地合眸闭眼。
徐南衔目不转睛看他许久,垂下头无声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待他太坏?”
总是动不动威胁要揍他,才导致夙寒声烧得浑浑噩噩至极,还在畏惧地喊着“师兄别打我”。
庄灵修沉默。
就在徐南衔以为这狗终于要做一回人安慰自己时,却听庄灵修点点头,道:“是啊,若少君是我师弟,我必定将他宠上天,闯了祸我给他兜底、杀了人我给他抛尸。哪像你总是恶言恶语,还凶巴巴地要揍人。”
徐南衔:“……”
徐南衔幽幽道:“滚。”
庄灵修白他一眼:“我下了课再来,今晚我帮你守着。”
说罢,扬长而去。
徐南衔缓了一会,见夙寒声右手的食指指节被啃得一片血肉模糊,这么一会了血还没止住。
见纤细手指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徐南衔眉头紧皱。
这对自己也太狠了,咬得这么深,小傻子不知疼的吗?
徐南衔正要用灵力为他止血,却见那伤口上凭空浮现一道灵力。
本来还止不住血的伤口竟然转瞬恢复如初,连个血痂都未留下。
徐南衔一愣。
后山佛堂。
崇珏孤身坐在蒲团上,白衣曳地,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拨弄着青玉佛珠,心无旁骛地闭眸诵经。
突然,经文戛然而止。
崇珏轻轻睁开眼,垂眸看去。
拨弄佛珠那只手的右手指节,凭空出现一道被咬磨出来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缓渗着血。
崇珏淡然看着那道古怪的伤口,左手轻轻一抚,大乘期的灵力浩瀚如海,转瞬便将狰狞的伤口治愈。
右手骨节恢复光洁。
“咔哒”一声。
青玉佛珠轻轻拨动一颗。
徐南衔也曾见过“跗骨”发作过。
一旦那股火消散,不过两日夙寒声又会活蹦乱跳上蹿下跳,可这回“毒发”却异常严重,夙寒声接连数日浑身滚烫,神智难以清醒。
徐南衔心急如焚,第五日时再也无法忍,沉着脸要带夙寒声回应煦宗。
寒茫苑中的寒潭下有一块玄临仙君寻来的寒石,夙寒声前些年从未出过变故,单单这次高烧不退,定是离开那寒石的缘故。
庄灵修皱着眉拦住他:“这许不是什么坏事,少君体内的毒发作得有些很,要不再耐心等这股热消下去再观望观望?”
徐南衔已从学宫借了灵舟,沉着脸回斋舍:“观望个屁,都被烧成炭了。晚上往他怀里塞颗鸡蛋,第二日都能剥壳直接吃。”
庄灵修犹豫了下,道:“……你没真的这么做吧?”
徐南衔:“?”
饶是徐南衔心急火燎,也差点被这句话气笑:“我又不是你!这种不是人的事儿能干得出来吗?!”
庄灵修被他吼了一脸唾沫星子,也知道此话不是人,只好继续劝说:“少君才刚入学就回宗,怕是会对道途有损,他如今才是炼气期……”
“如今命都要没了,要什么道途?!”徐南衔不耐烦道,“之前你慈祥和蔼扮做慈母,如今反倒狠下心来了?果然是‘庄师兄’。”
庄灵修:“……”
所以这个“庄师兄”到底什么意思,总觉得阴阳怪气的。
徐南衔回去斋舍,将灵舟放在院门口,连东西都懒得收拾,直接要带夙寒声回宗。
只是刚进斋舍,却见烧得躺了好几天的夙寒声竟然罕见下了床。
这几日的高烧让他本就孱弱的身躯又瘦了一大圈,此时正披着一袭松松垮垮的墨蓝裾袍,茫然站在伴生树下,眸瞳涣散。
徐南衔一喜,赶忙迎上前:“萧萧醒了?!”
可还未等他上前,满脸迷茫的夙寒声却宛如见到骇人厉鬼,猛地尖叫一声往后跌去,伴生树张牙舞爪地将他接住,层层叠叠护住他。
徐南衔一怔。
那古怪的伴生树宛如遇到敌袭般,满院的枯枝游蛇似的直勾勾盯着他,蓄势而动。
“萧……萧?”
夙寒声浑身发抖地躲在枯藤中,近乎恐惧地看着他,嘴唇呢喃着。
“住口……住口!”
“不要说!”
随着他的句句发狠,那狰狞的伴生树冲着徐南衔骤然发出一声威胁的咆哮,将最当中的夙寒声护得更紧。
漆黑枯枝一点点环绕,好似一条巨蟒将主人团团缠绕。
徐南衔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脸色遽然大变,无暇顾及其他,立刻冲上前去。
“萧萧!清醒过来!”
伴生树同主人神魂性命相连,夙寒声神智混乱,好似跌入无法醒来的噩梦中,连带着那凶悍的伴生树也在他的操控下无意识地一寸寸收紧。
夙寒声昏迷太久,裾袍中只着单薄的亵衣,被枯枝缠得寸寸拧碎,将苍白的四肢、腰身,连脖颈处都缓缓勒出道道红痕来。
可浑浑噩噩的夙寒声没有任何即将勒死自己的意识,他满脸泪痕,恐惧又绝望地透过枯枝缝隙,似乎瞧见无数密密麻麻的无头鬼,在咆哮尖啸着朝他索命。
徐南衔差点疯了,他不敢用灵力去击碎伴生树,只能双手奋力扒开那缠得死紧的枯枝。
枯枝更加畏惧他,疯狂地长出更多分支将他强行拂开。
眼看着伴生树就要将夙寒声扼死,徐南衔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祭出乌金枪,悍然一道灵力劈来。
“轰——”
伴生树游蛇似的四散而逃,主根依然盘踞夙寒声身躯中。
徐南衔再次一枪横扫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如此多的伴生树,想要用尽全力又怕伤到同夙寒声性命相连的伴生树,只得朝斋舍外道。
“庄灵修——!”
话音未落,一道铺天盖地的剑意猛地袭来,带着一股寒意直直贯向夙寒声眉心。
只听“锵”的一声,直到剑意顿在眉心三寸前,那所过之处后知后觉结为一层层冰霜,结结实实将满院伴生树冻成寒霜。
收紧缠绕的伴生树终于艰难停住。
庄灵修持剑而立,身上寒意未散,冷冷道:“蠢货!他都要被勒死了你还顾忌着那棵破树作甚,不伤到主根不就没事吗?!”
但凡换个地方,徐南衔都要和他大骂八百回合,此时却无暇顾及,匆匆冲上前将夙寒声单薄的身体强行从那冻成冰霜的层层枯枝中抱出来。
夙寒声已昏了过去,温顺乖巧地蜷缩在他怀中,苍白的手下意识抓住徐南衔的衣襟,用力至指节发白。
“萧、萧萧……”
徐南衔惊魂未定地半跪于地,死死将夙寒声抱在怀中,像是怕再被伴生树抢走似的,半晌无法回神。
庄灵修蹲下来握着夙寒声垂在地上的手微微一探脉,眸光一动。
那高烧不退的热意,竟然在缓缓退去?
庄灵修道:“不北……不北!”
徐南衔心脏仍在疾跳,后怕不已,若他再晚回来一会,是不是只能瞧见夙寒声的尸身了?
耳畔嗡鸣退去,隐约听到庄灵修在唤他,怔然道:“什么?”
这么会功夫,夙寒声体内热意悉数退去,内府中一阵灵力激荡,竟然还悄无声息突破至筑基期。
庄灵修见徐南衔魂不守舍的模样,眼眸闪现一抹不忍。
……然后庄狗凑到徐南衔耳畔,气沉丹田,一声震天吼。
“徐不北!!!你月考成绩不如兰虚白!!”
徐南衔:“……”
徐南衔险些被震聋,耳中嗡嗡地生疼,终于从恍然中清醒。
他阴恻恻盯着又恢复温文尔雅的庄狗,咬牙切齿道:“迟早有一天要宰了你!”
庄灵修温和颔首:“不北,你在说气话,我不怪你。”
徐南衔:“……”
死去吧。
徐南衔沉着脸将夙寒声抱回内室,一番查探后果然发现那高烧已退,八百年没精进过的修为竟也从炼气修至筑基。
夙寒声沉沉睡去。
庄灵修倚靠在床柱边,双手环臂地挑眉:“还回去吗?”
徐南衔这几天紧悬的心终于落下,他给夙寒声擦了擦额间的汗,瞥了庄灵修一眼,冷冷道:“下次再敢说我不如兰虚白,我就把你打成兰虚白那副肾虚样。”
庄灵修:“……”
徐南衔将遮光床幔拉上,收起乌金枪打算先把从墨胎斋借来的灵舟还回去。
只是两人刚走出斋舍,就见本该停留在院外的灵舟不翼而飞。
徐南衔:“……”
庄灵修:“……”
徐南衔不可置信道:“我灵舟呢?!”
闻道学宫的墨胎斋是学斋,同别年年坊市贩物的虽不同,可学斋中不少山长都是别年年墨胎斋的师兄们。
灵舟若丢失,徐南衔恐怕得扣个七八分。
庄灵修见徐南衔都要喷火了,默默往旁边挪了下,省得殃及池鱼。
是夜,闻道学宫听照壁上出现一张寻物启事。
「今日四望斋外丢失一艘灵舟,灵舟上有未保存完全的大型毒障,稍有不慎就有见血封喉的风险,望即刻归还——徐」
弟子印能通过烽火台看到听照壁,不少学子在下方留音看热闹。
「四望斋?那不是徐不北的斋舍吗?」
「哈哈哈这则启事绝不可能是徐不北写的,打个赌,要是他写的我直接把听照壁活啃了!」
「这字里行间道貌岸然的狗味儿,一看就是庄灵修代笔」
听照壁上都在嘻嘻哈哈看热闹,无人自首也无人提供线索。
半个时辰后,徐南衔彻底不耐烦了。
听照壁的寻物启事彻底变了味道,从“规规矩矩”字里行间满是“狗味儿”但还勉强能看的启事,变成了满墙血淋淋的诅咒之语。
「偷灵舟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即刻还来,否则我必杀你。」
「明日戌时前四望斋若未见全须全尾的灵舟,我这一年可有事儿做了,好自为之」
「我已拿六爻开始卜算了,宵小当死!」
学子们:“……”
「用脚鉴定,这次肯定是徐不北自己写的。」
「偷灵舟的人惨了。去年有人往徐不北蜜饯里下了药,他寻不到人,好好一个苦行道修,竟跑去六爻斋苦修半年课程,一日接连卜算二十次六爻,吐血不止,终于逮到罪魁祸首。」
「记起来了,好像他还是带着副使去抓人,直接将弟子印往副使怀里一扔,让他先扣三分,随后当着惩戒堂的面把人揍得鬼哭狼嚎连连求饶。」
「啧啧,这次他八成又得边吐血边卜算了。真是个狠人,不愧是仙君的徒弟。」
四望斋。
徐南衔大马金刀坐在连榻上,布满薄茧的大手三颗铜钱正在指缝间流水似的流动,脸上时不时浮现几丝狞笑,看着似乎要与人同归于尽。
徐南衔等了整整一日,也未寻到丝毫线索,此时压抑着情绪想杀人。
庄灵修慢悠悠地泡茶,道:“安定些,说不定等会就有人送回来了。”
毕竟闻道学宫无人不知此人那股子同归于尽的狠来。
徐南衔冷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送回我也必杀他以解心头之恨!”
庄灵修温和劝说:“温良俭让的训诫还记得吗,你难道要像我这般扣了分戴着束额出去丢人吗?咱们以和为贵,同人好好分说。”
徐南衔面无表情看他半晌,突然一笑,很大度地道:“行啊,我温我良我俭让。”
庄灵修用赞赏的眼神看他。
徐南衔慢悠悠地一理膝上裾袍:“——反正借灵舟时写得是你的名。”
庄灵修:“……”
庄灵修正色道:“心肝儿,万万不可放过那该死的贼!我必替你杀他以解心头之恨。”
徐南衔:“……”
两人正说着,却听四望斋外传来一阵惊呼声,似乎是有人落入了徐南衔布下的天罗地网。
夙寒声已无大碍,徐南衔不再殚精竭虑,昨日已养精蓄锐一晚,此时神彩奕奕,见状狞笑一声,手持乌金枪悍然踹门而出!
庄灵修也跟着出门,打算瞧瞧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偷人灵舟。
刚走出四望斋,就见那棵遮天蔽日的樟树下,有一个人像是鸟雀落入大网似的,整个人被徐南衔埋下的灵器倒吊着晃来晃去,边“啊”边“呕”——看着似乎要晃吐了。
徐南衔怒道:“宵小受死!”
庄灵修打眼一瞧,忙上去拦:“不北等等,这人似乎……”
徐南衔一枪横扫过去,灵器凝出的蛛丝倏地断裂,那人“唔噗”一声摔落在地,头晕眼花地抬起头来。
……却是乞伏昭?!
徐南衔持枪的手一顿,反手将长枪负在腰后,蹙眉看着他,本想问“你怎么在这儿”,但却脱口而出一句。
“你……你怎么这副鬼样子?”
前几日在惩戒堂见乞伏昭时,那张拂戾族过于深邃的容貌还算勉强顺眼,可这才几天过去,俊美的少年像是被人吸了精气似的,整个人形如槁木,双眸呆滞迷茫,呈现一种……
徐南衔形容不上来,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呈现一种“明日即将开学、可休假前布置的功课半个字未动,只靠最后一夜力挽狂澜”般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气度。
乞伏昭眼圈发黑,脸颊都凹陷下一块,慢吞吞地爬起来,看起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能晕过去,他颔首行礼:“见过两位师兄——少君在吗?”
他怀中抱了一叠的书,方才被倒吊着差点晃吐时也没舍得撒手。
“萧萧在睡。”徐南衔思考祝由斋最近有没有月考,怎么好好一个人被逼成这样了,“有什么要事吗?”
乞伏昭一时拿不准该不该说。
还未想好,四望斋就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徐南衔疑惑一回头,却见一个墨蓝人影直接撞入自己怀中,力道之大差点将他撞吐血。
——这熟悉的架势一看就知晓是夙寒声。
夙寒声刚清醒,遍地寻不到徐南衔,还以为重生只是一场荒唐大梦,此时感觉到徐南衔的体温,终于彻底松下一口气来。
他病了太久,方才回光返照似的扑来已是用尽全力,松懈下来后差点跪下去。
徐南衔一把扶住他,没好气道:“病刚好就乱跑,小命不要了?”
夙寒声小脸煞白,嘴唇干得皲裂,却还在强撑着奋力一笑:“师兄……师兄别不管我。”
徐南衔不明所以,见他虚弱成这样,只好先扶着人回去坐着。
乞伏昭始终垂着脑袋站在那,见到夙寒声也没主动开口。
见徐南衔抱着夙寒声进了四望斋,他微一颔首,正要转身先离开,择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