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这话说得就像是两人的私房事是属于彼此间的秘密,外人无从知晓一样。
霎时间,谢流庭呼吸一重。
室内仅有一盏临时点起的烛火,但谢流庭知晓桑岚目力极佳,任何无意间流露出的神色或许都会被这人轻易捕捉。
于是男人微微敛下眼睫,重新借着咳嗽不着痕迹地将浮动的心绪掩盖过去,没再坚持说些什么,只是起身将一旁的香炉点燃。
鎏金的镂空香炉中亮起细微的红色火光,水木沉香的气息伴随着轻烟缓缓升起,无声地缓解了夏夜的燥热。
桑岚在这香气蒸腾之中,缓慢地阖上了眼皮。
待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床榻上的男人才坐起身,缓步行至桑岚的身旁。
榻上之人似乎已经陷入了极深沉的睡眠,卷曲的长发被压在身下,那张过于艳丽逼人的面容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桑岚睡着时的面容并不比往日里看起来乖顺,反而因为少了些刻意的收敛而显得张扬恣意,多了些锋锐的弧度,看起来沉静却又不可侵犯。
谢流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最终还是顺从心意缓缓抬起,曲起的骨节微微撩了撩桑岚纤长的眼睫。
而本应相当敏锐的人却在这样的触碰之下都并未苏醒,只是无意识偏了偏脸颊,想要躲开那份细微的痒意。
谢流庭的指骨一路向下,顺着桑岚偏头的动作,划过他的颊侧,最终轻缓地落在那张丰润的红唇上。
若是桑岚此刻是清醒着的,恐怕便能发现眼前之人脸上不复往日里的矜贵持重,反倒像是终于化开一角的冰川,其下显出几分难以捉摸的幽深。
“呵……”
黑暗中,忽地响起一声沉闷的轻笑。
谢流庭那双凌厉的凤眼微微扬起,真切的笑意便一点一滴地从中流泻出来。
男人微微俯身,手臂穿过桑岚的腰身与脖颈,将人稳当地抱起圈在怀中。
直到将人妥帖地放置于床榻上,男人这才起身,在原地站了半晌后才收回流连反复的目光,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殿下。”
几乎是房门掩住的下一瞬,一道黑色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落在谢流庭的身旁。
——赫然是先前被派去给皇后送信的凌一。
凌一半弓着身,双手平举向上递出一封信件。
“这是吏部那边来的信息,请王爷过目。”
“嗯。”
谢流庭抬手接过,在将折叠在信封中的信展开仔细看过后,指尖轻轻一捻,那张纸便瞬间化为了齑粉。
寂静的夜风吹过,一切便又了无痕迹。
男人重新将两手交叠着收回袖中,轻轻一笑,眸底却波澜不惊:“二哥最近似是着急了些。”
“恐怕是前些日子陛下龙体微恙,这才导致二皇子那方加紧了动作,否则也不能如此轻易地让人抓住把柄。”凌一顿了顿,垂下头表现得愈发恭敬:“不止二皇子,其他皇子也……太傅那处传来的询问是——殿下是否也需要加紧动作。”
“不急。”谢流庭神色平静,“此时越是着急,越得不到想要的。”
“但有些事确实是应当加快进程了。”谢流庭回过头,目光落在身后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明日孤修书一封,你亲自送予老师,请他近日来王府一趟。”
毕竟,总要给他的小狮子,一片安静的净土才好。
谢流庭半掀眼皮,目光遥遥落在远处的天际。
璧月远照,云色如黛悠悠悬于高空之中。
像极了桑岚真心实意笑起来时盈盈璨璨的眸光。
“说起来,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错,之后自行去领赏罢。”
一直垂眸站立着的凌一一顿,“谢殿下,但王妃他——”
他话刚出口,便自觉失言。
未尽的话语被男人轻轻揭过:“你是想说,孤的王妃太过冷血?”
“属下不敢。”
几乎是谢流庭话音刚落,凌一便利落地重重一跪。
“无妨。”
谢流庭轻轻摆了摆手,“孤知道你的意思。”
“然。”男人沉下眼眸,“此等想法,往后不可再随意生出。”
“是。”
待到凌一走后,谢流庭独自一人在院中的树下站了良久。
今夜之事,本就是对桑岚有意的试探。不过也只是让凌一在回收信息时刻意经过桑岚的寝院时弄出点动静,想要看看他的小王妃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得到的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原本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对方冷眼旁观,佯作不知,倘若真有刺客,他便只能死于院中;稍好一些则是桑岚不愿旁观,说不定会派影卫前来,但是试探的结果比他所想的要更好——居然是桑岚亲自来了。
这实在远比他预想中要好上太多。
小狮子确实动过想要他死的念头——这点自春蒐时他就有过在清醒不过的认知,此时不过是印证了这一点。
然自幼时起,想要他死的人不知凡几,他早已对死亡这件事心如止水,但当他察觉到这件事或许对桑岚有所助益时,谢流庭忽然自心底生出了一丝可怖的念头——
“啊。”
但是太可惜了。
他的小狮子果然如预想之中的心狠却又心软。
谢流庭掩在袖中的指腹轻轻蹭过拂过桑岚脸颊的那处指节,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数年的风雪磋磨早已使他的心性极坚而情智极高,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够岿然不动。
但此刻,谢流庭隐隐察觉到,若是任由心中的感情继续肆意发展下去,恐怕总有一天会达到桑岚所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的地步,哪怕是那种事——
然而箭矢早已离弦。
他亦早已没有回头之路。
一夜无梦。
自入夏以来虽然每夜都有放冰于室内制冷,但至后半夜仍难免使人感到燥热。桑岚对于热气过于敏感,偶尔会在半夜被热到醒来,但是禁不住困意又只会微一睁眼就重新睡去。
但这一夜他睡得极沉,意识回归时一身手也摸得到柔软的褥子,少见地没有被他踢开。
睡得太好,以至于桑岚在醒来时脑子还有些发懵,甚至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而是动了动身子往凉爽的地方钻了钻。
身前紧靠着的地方触手柔韧又冰凉,摸起来相当舒适,桑岚没忍住,闭着眼睛轻轻蹭了蹭脸颊埋着的那块地方。
他刚做完这一举动,发顶便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嗯?”
心一惊,晨起时怠惰的五感尽数回收,桑岚猛地睁开眼,在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的同时,前一晚的记忆也翻涌而来。
在清醒地意识到眼前人身份的一瞬间,桑岚强压下心底无意识涌现出的杀意,不着痕迹地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的伪装,又暗自摸索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发现衣物完好之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情抬眼看着眼前仍在熟睡中的人。
这人睡着时与清醒时似乎都是同一副安稳的模样,大抵是阖上眼的缘故,少了些无形中施与人的压迫感,平添了些宁静祥和,比起无声的山岳更似内敛的修竹。
说起来,他记得他那时分明是在外侧睡的,一觉醒来却跑到榻上来了——他又没有梦行症,能对他做些什么的也只有眼前这人了,就是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方法,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在搬动的过程中竟也没有惊动他。
莫非是他睡得太沉的缘故?
轻轻地动了动身体想要拉开些距离,却在猛然间察觉到腰间环着的手臂,桑岚浑身一僵,紧接着将目光缓缓下移,发现自己正紧贴在男人的胸口,并且整个人都严丝合缝地嵌在对方的怀里。
腰身相偎,膝关相抵。
——就算同为男子,这样的姿势也实在是太怪异了些。
桑岚莫名感觉脸颊有些发热,他悄悄屏住呼吸,正想趁着男人还未苏醒时抬起身子从对方怀中撤离,孰料他的手刚搭上腰间的手臂,掌下触及的肌肤便微微绷紧,随即,眼前的人呼吸微沉,继而缓缓掀开了眼皮。
倏地,像是被藏在暗处的猛兽给盯上,桑岚动作一顿,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许。
但这样强烈的压迫感却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锋芒掩下,海面又重新归于宁静。
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那双幽暗的眼眸,桑岚在惊悸回神之后,又沉下心来平静地与之对视。
此时离近了看才发现这人的瞳色确实极深,仿佛两洞隐秘而惑人的深渊,无意间便会将人牵引其中溺毙下去——分明远看是还只是再平静不过的一片清湖。
他目光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而这双眼眸的主人竟也静静地望向他任凭他打量。
相对无言,这次却是桑岚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抬手握住男人的腕骨,将之从自己腰间移开,接着不着痕迹地偏开了视线:“王爷……昨夜冒犯了。”
搭在肩头的几缕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胸前,卷曲的发尾像极了细小的勾子,谢流庭目光在那处停留片刻,随后才轻垂了眼睫。他并没有急着起身,只是将收回的手掌轻轻覆在桑岚撑在一旁的手背上,悠悠叹了口气——
“本以为能听见王妃同孤道声晨安的——看来是孤想多了。”
“不过何来冒犯呢……”男人微微掀起眼帘,自下而上地望向他,目光温柔得像映着微光的湖泊,嗓音还带着晨起时的沙哑,落在听者的耳中,恍若微微颤动的古朴的琴弦,带着不易察觉的撩人。
“一睁眼便能看见王妃在孤身侧,实在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啊。”
“若真是冒犯,孤倒希望这样的冒犯多来几次。”
略显轻佻的话语,从这人的口中以这副姿态被说出来,倒显得分外真挚与……缠绵。
莫名地让桑岚心头一跳。
他下意识想要退开,然而压着他的那只手掌分明没用什么力,却偏偏让人无法一下挣脱,而罪魁祸首却还挂着翩翩的笑意在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昨夜。”谢流庭坐起身,目光直直对上桑岚的,让他一时之间像被罗网兜住,避无可避,“王妃睡着后还一直往孤怀里钻呢,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怎的一觉醒来却如此冷漠?”
谢流庭的话真假掺半,暗自模糊了事实,反倒低垂了眼睫压低声线——
“可是与孤一同就寝让王妃感到不适了?”
男人刻意做出内敛的姿态,看起来竟显得有些落寞。
桑岚被他的话臊红了脸,一时也忘记了想要拉开距离这件事——他知道自己的睡相算不得很好,但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不好成这个样子!
方想开口道歉,就见眼前的人忽地一顿,随即便抑制不住地偏开头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桑岚顿时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话,犹豫了一瞬还是倾身靠上前,抬手就着面对面的姿势顺着对方的脊背向下拍抚。
“少女”身上属于覆盖着的阳光的气息比起任何他所使用过的安神香都要有效,在靠近的一瞬间仿佛浑身都像是被扶光所照,谢流庭顺着桑岚的动作平复下来后轻轻缓了口气,接着俯身将下颚轻轻地抵上桑岚的肩头。
“塔塔……”
“嗯?”
被散发蹭的有些痒,桑岚转了转头,下意识回应。
下一刻,不知何时拢在腰间的属于男人的双臂稍一用力,桑岚瞳孔微缩,顾及着对方的身体没有抵抗,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他扑倒进了床铺间。
“……王爷?”
鼻息交缠间,桑岚抬眸直视,近在咫尺的人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细小的缝隙,浓稠的、被黑暗所裹挟的欲念从那双沉水般的眼眸中缓缓溢出。
“塔塔,孤这么忍着,也是很辛苦的。”
“我……”
桑岚一顿,张了张口却能说出话——男人修长的食指轻轻抵在他的唇间。
“就当是晨起时神志不清……王妃且让孤抱一会儿罢。”
来到王府几个月,两个名义上是新婚夫妻的人头一次坐在一起用了早膳。
膳食都是按着桑岚的喜好做的,他本人倒没细想,自以为谢流庭本身的口味与他相同。
由于起床时的一个小插曲,桑岚在用膳过程中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始终低垂着头,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一打眼却发现谢流庭身前的食物都没怎么动过。
“王爷怎么不吃?”
“因为不舍。”
堂堂王爷不可能连顿饭都舍不得吃,桑岚听闻脸上浮现出一丝讶异,“这是何意?”
谢流庭笑得如沐春风,同时叹了口气状似可惜,“与塔塔共用早膳的时间甚是珍贵,比起用膳,孤更愿意多看你些。”
被眼前这人胡说八道后不动如山的姿态哽到,桑岚强压下心底涌现出的热意,皱眉转移话题:“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不过自己的身体连自己都不爱惜,旁人说再多反倒是逾矩了。”
他压低了嗓音:“况且……本就住在同个府上,想要一同用膳,什么时候不行?”
把话说完,桑岚垂眸饮了口茶水,一抬眸,却见对面的人嘴角仍噙着温润的笑意,望向他时神色柔和。
“……怎么了?”桑岚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王爷怎么这般看着我。”
——小狮子自己伸了爪子,最后还要别别扭扭地反过来问被挠的人疼不疼。
日头渐上,朦胧的清光越过身侧的窗沿将眼前那张秾丽逼人的面容柔和些许,淡化了锋利的棱角,又不着痕迹地将之打造得愈发可爱。
气息、色彩……与人,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没有此刻这般完满而令人心醉。
不过一瞬,谢流庭眼中似乎有光芒微微闪了闪,笑意在这其中变得柔软,犹如即将被光蒸腾开的露水。
“没什么……孤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第19章
因着与人有约在先,桑岚并未在谢流庭处过多停留,与这人一同用完了早膳,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表示有约在身需要先行离开。
谢流庭也并未拦他,只是在临走前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在府门外候着,又细致地叮嘱了他一些外出事宜。
“王妃在外切记注意安全。”谢流庭的神色温和而平静,说出的话却像是别有深意,“尤其不要随意近水。”
“无论如何,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危。”
桑岚迎着他的目光,下意识想要摸一摸自己身上的伪装,但理智让他生生克制住了手。
“我知道了,多谢王爷。”
踏入寝院门槛的一瞬间,在院里等候着的四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灼华最先小跑着迎了上来,担忧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梭巡,看起来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殿、殿下……您同彧王殿下他……你、你们不会——”
素来能说会道的少女结结巴巴,抖着眼睫着发出疑问。
而他身后的其他三人同样投来夹杂着疑惑与忧虑的视线。
——估计都是想问却不敢问,这才派了灼华来打前锋。
“想什么呢?”
桑岚眉心微动,曲指在灼华的发顶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合衣睡了一觉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
桑岚一边说着,一边越过他们往屋里走去。
“哦、哦,没发生什么就好。”灼华捂着脑门呆愣地点了点头,在反应过来桑岚说了什么之后,忍不住睁大了眼眸低声呐喊:“不对——一、一起睡了一觉?!”
桑岚没理会一惊一乍的灼华,将她留在原地缓慢地回神,自顾自地往前走。倒是性子沉稳的灼清飞快反应过来跟上了他的步伐,直到踏入房中才压低了声线开口。
“殿下,您的身份……”
桑岚脚步一顿,他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确认那处确实没有被人触碰过后,抿唇摇了摇头:“应当没有问题。”
但今早醒来时他们靠得那般近……再加上,离开前谢流庭看向他的目光,就像是沉静的湖面下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让他总有些奇怪地放心不下。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桑岚拧着眉轻叹了口气。
既然对方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自然也不能自乱阵脚。
到了相邀游湖的地点,虽说已经刻意提早了一炷香的功夫,却没想到其他家的贵女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而作为主家的沈长玥更是早已等候在湖畔,依次同前来的贵女问候。
几乎是桑岚刚一走进,正在与其他人交谈的沈长玥便对身侧之人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继而携着侍女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
“彧王妃殿下!”
沈长玥清丽的面容上浮现飘起浅浅的红霞,望过来的眼眸中闪动着真切的笑意,虽然满怀喜悦,却也仍旧没有忘记向他行礼。
直到端端正正地行完礼后,沈长玥才亲昵地靠上来,语调欢快地向他问好。
“王妃近日身体可还安康?饮食可还习惯?有没有水土不服的迹象?”
少女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与那日在皇后面前见到的沉稳端庄不同,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直到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太过热切了才不好意思地收敛了些。
“一切皆好。”
“是么。”沈长玥点了点头,顾盼着近处无人,于是压低了声线,“那……彧王殿下对你可好?”
桑岚一愣,他看得出沈长玥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他,唯恐他这些日子过的不好,但是被一个比自己年岁还小的女孩这么忧心关切,不知是出于面对这份心意还是要回应对方所问出的问题,桑岚内心缓慢浮现出一丝羞窘。
“他很关照我。”
相当简洁的一句回答。
而沈长玥暗自观察了一番桑岚的表情,见他表情不似作伪,又敏锐地铺捉到桑岚被发丝遮掩住的耳廓处透出的轻微红意,将他的反应当作是害羞,这才在心底接受了他说的话。
“那便再好不过了。”少女轻轻扬起一个笑,接着转移了话题,“听闻王妃甚少出府,这未央湖景色优美,王妃今日一定要好好体验。”
“好。”
长乐湖作为京中着名景观,景色确实极佳,香风徐徐,高树成荫,远望去湖面波光荡漾,隐约可见有锦鲤成群跃出湖面。
应邀的贵女分坐在两艘约莫可坐十余人的小型画舫上,都是相熟已久的同伴,在上船之前自是少不了一番交谈。
被沈长玥拉着结识了几家的千金或是嫁予高门的贵女,桑岚终于能够抽空坐下,慢慢饮了口茶水。
在他坐下后不久,沈长玥也坐在了他的对面。
同船的女孩儿都集中在另一边聊近日京中流行的华彩衣装,是以此处的桌前只有他们二人。
“殿下今日辛苦了。”沈长玥将面前的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无奈地勾起一个歉意的笑:“本想着让您好好赏景的,但是却没想到您如此受人欢迎。”
不过短暂的交流,便被同行的女子围了个圈,连她要挤进去搭话都极为不易。
“这座城里的世家圈子看似包容,实则紧窄得很,任何人想要挤进来都不容易。”
沈长玥容色端肃了些许,一字一句地向桑岚娓娓道来:“尤其是今天来的那些,都是高门世家出身,与她们交好,对殿下日后或有帮助。”
果然如此。
桑岚微微颔首,环袖掬了一礼,“沈小姐有心了,桑岚在此谢过。”
单从外貌和年纪上看,如何都只会觉得沈长玥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但是依着今日的相处来看,对方处事极有条理,且心思缜密,里里外外都透着高门贵族出身的利益和教养。
“不不不。”刚才还一本正经的少女忽然慌张地红了脸颊,“王妃不必言谢,其实我没有帮上什么忙,是她们都很喜欢您。”
“那也都是托了沈小姐的福。”
“那倒不是。”沈长玥笑意盈盈地摇了摇头,“是王妃自身的气质格外吸引人。”
桑岚只将之当作是客套话,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沈长玥也并未解释,只抬手缓缓斟满了两人面前的茶盏。
她没说的是——除却容貌、衣着、礼仪、姿态、谈吐等等再表象不过的东西,桑岚骨子里透出来的青涩又厚重、像是磐石初开时绽放出的野性与锋锐,哪怕他本人再怎么收敛也始终无法掩盖,就像是某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致命毒药,能够无形地吸引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看见他,就好像能够看见旷野吹来的风、凌寒而生的草木,让见惯了京城中娇生惯养的水土之人情不自禁地就心生向往。
加之他容貌过人,谈吐又进退有度,哪怕有着地域的隔阂,却也实在很难不招人喜欢。
两人继续闲聊了几句,正当沈长玥开口想唤身侧的侍女上一旁取些糕点时,他们所乘坐的这艘画舫却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桌面的糕点和茶水因此被掀翻咚咚当当落了一地。
经此,船上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惊险,但所幸并没有人因此而落水。
待到船身恢复了平稳,桑岚抬眸看向撞击传来的方向,只见那处停了一搜比他们所乘坐的更要宽敞奢华的画舫。
内里坐了何人不知,只能瞧见凭栏处占了个侍卫,那人仗剑冲着他们的方向高声喊道:“前方何人在此,竟敢随意阻拦四皇子游湖所必经之路?”
几乎是那人话音刚落,那艘巨大的画舫便猛地向前开近,船头重新撞上了他们的船身,这一次,离得最近的桑岚与沈长玥遭了殃。
猝然之间,桑岚有武功傍身还好,沈长玥虽也有些武功底子,但她在那人出言时便去了船边想要探明情况,此时一时不察,身形不稳之下竟脱手落入了湖中。
“长玥——”
亲眼见到的贵女们纷纷不顾形象地发出惊叫,而桑岚则是在沈长玥落入水中的同时便不假思索地飞身上前跟着跳入了湖里。
“彧王妃殿下!”
船上再次响起了惊呼。
在场面变成一团乱麻之前,还是留下的灼清表示自家王妃自小深谙水性,一定能够好好地救起沈小姐后,那些女子们才蹙着眉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湖面便浮现出两人的身影。
桑岚托着呛了水的沈长玥,让岸上的灼清及其他侍女将之拉上去查看情况后,正想借力从水中脱身,手腕处却猛地传来针刺般的剧痛,随后一股强烈的麻意从腕骨处扩散开来,桑岚瞳孔微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从船缘处脱开。
身体骤然坠入冰冷的湖水,桑岚想要挣扎,却发现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瞧着自己离波光泛滥的湖面越来越远。
透过不断涌入双耳的湖水,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灼清惊慌唤他的声音,还有一声模糊的“四皇子”,随后,便是一个破开深水,向他游来的身影。
在彻底阖上双眼坠入黑暗之前,一个宽阔的、熟悉的拥抱不容拒绝地包裹了他。
重新恢复意识时,桑岚察觉到自己正以一个半坐的姿势靠在一人怀里,身上的衣服是被水浸湿后沉甸甸的冰凉,视野却被属于另一个人的干燥柔软的衣物所覆盖。
被水汽沾湿的冷淡药草香萦绕在鼻尖,在他周身划开一个安全的领地——他今早刚同这气味的主人一同用过早膳。
似乎是知道他醒了,环着他的人用力收紧了怀抱,沉闷的、似乎压抑着什么的低哑嗓音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自发顶处传来。
“孤分明说过不要近水,亦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不过想来,你也是不会听的。”
“是么?”男人语调温和平淡,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危险。
“——漠北的王子殿下。”
自谢流庭落下那句话起,马车上便陷入了难言的死寂。
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时的闷响、马蹄的清脆的嗒嗒声分明隔着衣物自耳畔响起,又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两个近在咫尺的人都暗自屏着呼吸,等待对方率先开口。
只是一方给足了耐心,另一方却逃避着不愿回应。
桑岚的心自谢流庭道明他身份的那一刻起便彻底坠入了谷底,一股从未有过的、类似于直面死亡时才会产生的寒意从心底涌现,并逐渐弥散到全身。
他该解释什么呢?欺君之罪的实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明在眼前,无论他怎么抵赖都是无用。
杀了他?这是最无用而愚蠢的方法,且不提贸然动手导致一个王爷的死亡该作何收场,单是此前这人救了他这件事便叫他不能下手。
到底该怎么办。
桑岚僵坐了一会儿,深知此刻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在脑海里迅速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无果之后,他打算坦白从宽。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并未从这人身上感知到要通过这件事来要挟他的敌意。
但很多话临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他还只是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声音很低,又带着呛了水后产生的沙哑,因此说出的话相当模糊,几乎叫人听不分明。
但谢流庭听见了,与此同时还给出了答案。
男人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在他话音落下后便立时回答道:“昨夜。”
闻言,桑岚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古怪,但没等他说些什么眼前遮盖着视线的衣物便被人自外撩开,一丝光线透入,随之而来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
“莫要误会。”
那道温润雅致的嗓音悠悠响起,男人冰凉的指节缓慢而又精准地抵上他的喉结。
那种被猛兽衔住要害的惊惧之感油然而生,但桑岚此刻头脑混乱,竟也呆呆地坐着任由对方动作。
谢流庭如玉温凉的指腹在那处轻轻划了划,察觉到桑岚细小的吞咽后,这才慢条斯理地、终于带着些无奈与笑意开口,“这处的伪装确实极好,寻常人离远了看确实没法瞧出任何破绽,也足以应对许多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