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 by噫吁嚱鸭
噫吁嚱鸭  发于:2023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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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孤幼时为了保命,认了一位母亲旧识的江湖人士为师,那人武艺极高且精通诸多门道,孤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点东西。”
谢流庭收回了手,将被他掀起一角的衣物又往下拉了拉,替他遮掩了些尴尬,“若非昨夜孤鬼迷心窍凑近了细细打量,也不会发现端倪。”
“再加之,今日清晨,王妃与孤贴得那般近,总有些细小的反应是孤能够察觉得到的。”
“说起来,是孤失礼了。”
“不过,真正确定还是在刚才。”谢流庭叹了口气,抬手隔着衣物将他往自己怀中拢了拢,“王妃应当也知道这些东西不能触水——这也是孤让你不要近水的原因之一。”
“但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王妃的安危。”说到这,谢流庭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声线复又沉了下来,“早先便已叮嘱过要先最先保全自己,但依着王妃以往的性子,果然是不出孤的所料。”
虽然谢流庭语调寻常无异,甚至连态度也相当平静,但桑岚就是莫名地从他绷紧的手臂以及较之往日显得有些频繁而唠叨的话语看出这人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形同止水。
“彧王殿下,你在生气吗?”桑岚抿了抿唇,抬手将眼前的布料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可是在为我的隐瞒而生气?”
“王妃不曾看着孤,又怎么知道孤是不是在生气?”
“这样的事……”桑岚张了张口,声线发紧:“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是能够轻易接受的吧?”
况且,他所隐瞒的事不仅事关一个男子的尊严,更象征着两个国家的关系。
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不等谢流庭有什么反应,桑岚便猛地掀开覆在头顶的外衫,双眼一闭曲腿重重地往下一跪——
“桑岚自知犯了欺君之罪,但有关的一切皆为我个人的主张,与我的族人毫无关系,桑岚愿独自承担一切责任——请彧王殿下成全!”
甚至连请求宽恕也不曾有过,像是面对既定的死局,少年低垂着头,像是在静候审判降临的囚犯。
良久,桑岚只觉身前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他倏地睁眼,正对上男人垂眸看过来的视线。
——眼前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似这人原本的相貌那般出众,眼前的这张脸平平无奇到恐怕丢进人海里都再也找不回来。
唯有那双眼眸是他所熟悉的深暗和包容,恍若一片沉寂无波的海。
虽然对于谢流庭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感到惊讶,但终究是此时正在发生的这件事于他而言更加重要,因此他不过表现出了略微的诧异便重新平复下来,满脸严肃地等待着对方的说法。
“王妃还真是……”
将桑岚的表情收入其中,谢流庭微微压低了眉眼,浮现出一个既是无奈又隐含着心疼的表情:“孤何时说过要怪你?”
“可,”桑岚刚想说话,膝关处却被什么东西托了托。
“比起这个,王妃还是先起身罢,方才才落了水,如今又靠在地上,小心着了凉。”
桑岚闻声顺着向下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两边膝盖都被这人以手托着,相当于是自己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对方手上,偏上这人还满脸平淡的模样,好似地上垫着的那双并非自己的手。
在意识到的一瞬间,桑岚以手撑地飞快地从地上起身,接着寻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端端正正地坐下。
随后,他便看着男人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将那双骨节微凸的冷白手掌翻转过来,轻轻拍了拍手背,继而才将双手交叠,以一个颇为闲散却又雍容的姿态望了过来。
在他动作期间,桑岚瞧有极显眼的红印烙上了那人手背上苍白的肌肤。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谢流庭竟着了一身侍卫的衣裳,只是那身衣服都被水所浸透,配上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泯于众人,却偏偏气质卓绝如远山明月,倒是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久居高位之人。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彧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桑岚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谢流庭脸上,意图透过外在的这张假面,看见这个男人心底的真实想法。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谢流庭姿态宽和,刻意放缓了气势后看起来像是一个包容的兄长。
“王妃此举想必事出有因,若非万不得已,漠北王也不会寻出这么一个法子,将自己的爱子送来——恕孤冒犯,若没有猜错,可是原本的桑兰公主身上出了什么意外?”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并没有什么用,桑岚点点头,简要同他道明了自己替姐出嫁的原因。
“原来如此。”谢流庭微微颔首,目光中露出几分关切,“那么公主如今可还安好?”
“长姊一切安好,如今已经恢复清醒,只是……”
“只是漠北那边一直将此事当作隐秘隐瞒下来,漠北王应当寻了借口,”谢流庭顿了顿,“譬如对外声称王子外出经受作为继承人的游历,需要一段时日才会返回王城——若孤记得没错,这是漠北每一代继承人都需要经历的一个考验。”
原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此时倒是成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借口。
“因此于表面上,漠北王的一双儿女应当都不在王城内,是以桑兰公主也无法以原本的身份示人。”
几乎是谢流庭越说,桑岚的眉头便压得越紧。
“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的衣摆,将那被水浸染的衣料抓住一道道紧巴巴的皱褶。
他不知是为这般机密为人所知而感到惊慌,还是为谢流庭过于精准的猜测而感到心惊。
抑或是两者都有。
“这不重要。”谢流庭缓缓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此举也太过冒险,且漠北王膝下仅有一双儿女,这么做难免会使觊觎王位的人有机可乘。”
“你说得没错。”桑岚的注意力在不知不觉被男人牵着走,他顺着男人的继续说道:“但父王如今年富力强,力有不逮时也有长姊在暗中帮衬,短时间内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王子不可能永远游历,公主也不可能永远隐于幕后。所以他才想尽快回到漠北,归还长姊的身份。
“如此。”谢流庭仍旧是细微地颔首,“这些原是王妃的家事,王妃愿同孤说这些这些已是荣幸,孤说再多便是逾矩了……到此,便不再多言。”
“孤最后只想告诉王妃一件事——今日之事,孤可当作不曾发生,不仅如此,若王妃应允,孤亦会在必要时为你遮掩。”
说完,桑岚便见谢流庭微微侧首,目光柔和地询问:“孤已言尽,王妃可还有其他想要同孤说的?”
桑岚深吸了口气,再抬眸时神色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慌张,但眉眼间的忧虑却未曾散去,“我只想知道,王爷这般帮我隐瞒,若有一天我的身份当真暴露了,不怕倒时遭到牵扯么?”
“这可是欺君——”
“若说是欺君,那便是欺君罢。”
谢流庭抬手将身前的茶盏搁置在靠近桑岚的一侧,动作间行云流水,似乎并没有将脱口而出的话放在心上,“茶已温好,王妃先借此暖暖身。”
他这么一说,桑岚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被浸湿后的衣衫在争先恐后地掠夺自己身上的温度,但冗余的衣服已经被人脱去,又罩着男人宽大的外衫,甚至车厢的一角还放置了仅有冬日才会点燃的暖炉。
是以除了被湿衣服贴着有些难受,倒没有其他任何不适。
“多谢。”
桑岚一口饮下茶水,又将茶杯放回原位,随后不自在地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干燥外衣拉了拉。
分明撒了谎的人是他,但是被撒谎的人不仅不计较,还处处贴心为他考量;而如今身上衣服潮湿的不止有他一人,这人偏偏把唯一一件干爽的衣服给了他——这些举动都让他的愧疚之心更甚。
但他的举动却让某个丝毫未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的人误会了。
“凌一,再将车马赶快些。”谢流庭沉声吩咐,又转头颇有些歉意地看向他,“今日出来得急,孤并未带替换的衣服,王妃且稍作忍耐,应当很快便到了。”
“我无碍。”桑岚轻轻摇了摇头。
本想就这么沉默着过完一路,桑岚却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说起来,今日之事,你早就知道?”
“说不上知道,只是有所预料。”
谢流庭语气淡淡:“今日之事大抵是太子邀四哥一同游湖,又想借着四哥的名义通过撞船的方式惊扰那些贵女,若是顺利,此举既能有损于四哥的名声,又能趁着沈小姐落水,行一番所谓的‘英雄救美’之事,借此推动沈小姐接受太子妃的位置。”
“但王妃的存在成了太子计划之外的一环,是以他才命人在你身上用了毒计。”
男人说这些话时称得上面无表情,语气纵然温和,细听之下全无面对桑岚时的细致与耐心,甚至称得上是隐有厌烦。
尤其在说到太子对桑岚所使用的的手段时,素来温润儒雅的人语气间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其实太子的手法称不上缜密,甚至说得上是拙劣,四哥虽愚蠢却不至于轻易上当,之所以会被设计了还顾及不上,大抵是——”说到这时,谢流庭罕见地出现了停顿,他眼睫微垂,意有所指地看向桑岚。
接收到男人的目光,桑岚一顿,他不傻,结合之前的事情得出猜想后眉心微动有些烦躁,“我在四皇子心中应该没有那么大的份量。”
谢流庭展眉一笑,“王妃不必避讳,你这么好,谁喜欢你都是应当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孤会吃醋罢了。”
“不过关于王妃身份一事,孤猜测四皇兄也已知晓。”
“四皇子?”
桑岚好不容易稍稍放下的心又因这句话而重新提起。
“王妃落水时,四哥也入水去救你,只是孤先一步将你带走,但,那时你衣襟开散,四哥应当也看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
若知道小小一个游湖会引出这么大的一个事端,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一堆远山眉间隆起一个小小的山丘,桑岚脸色难看了起来,他沉着眸子,已经在心底考量应当使用怎样的手段才能使那位张扬的四皇子殿下对此事缄口不言。
谢炀可不似谢流庭,若是——
“现在知道怕了?”
谢流庭曲指敲了敲檀木做的桌面,稍微沉肃了面容看向桑岚。
“现在孤反过来回答王妃最初的那个问题——”
“其实孤真的很生气。”谢流庭压低了眉眼,少见地说话时没有直视桑岚的眼,而是将视线平直地落在车厢前方的空间上,“不是为你的隐瞒,而是。”
“你太轻视自身的安危。”
“在王妃落水之前,孤都想将你隐瞒之事故作不知的。”
“之所以会如此迅速地挑明,不过是因为王妃今日之举太过冒险,倘若不给个教训,怕是往后仍旧会犯。”
“我……”
话还没出口,就被谢流庭以一种稍显严厉的语气所打断。
“且不提太子遣侍卫在你身上用的手段,便单是身份在他人面前暴露,王妃可有想过其中后果?”
“就算没有侍从,在场的侍女总有通识水性的,怎得非要你堂堂王妃亲身下水救人?”
桑岚被说得哑口无言,于是咬着下唇垂下了头。
他知道他今日的举动确实冒失了,但是他断不可能亲眼见着一个女孩儿自他面前陷入险境却袖手旁观。
“罢了。”
谢流庭话一说完便又后悔了,他本就只想让桑岚长个教训,叫他时刻警醒该以自己为先,倒不想让他因此而感到难受。
小狮子本就浑身湿漉漉的,此时又露出这样一副有些委屈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心疼。
“此事孤自有办法解决,王妃不必担心。”
谢流庭叹了口气,凑近了些抬手搭上桑岚置于身侧的手背。
闻言,桑岚抬眸看向此刻脸上贴了假面的人。
谢流庭说话时音量素来不高,平日里也总是一副苍白孱弱的模样,但偏偏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莫名地使人信服。
“……那么有关王爷自己的事,王爷又打算如何解决呢?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
今天暴露身份的人,不只是他,还有谢流庭。
待到处理完自己最为关心的事,他才终于有心力去思考起与谢流庭相关的一些事。
很显然,对方虽然确实抱恙在身,但所谓的文弱无争的弱势皇子这一形象绝大多数估计都是眼前这人塑造出来的假象。
结合这人先前所说过的话,对方为什么这样做也并不难猜,但也因此,他便更加担心。
担心这人隐忍了这么多年,其下掩盖着的诸多筹谋,会因着今日之举而付之东流,又担心这人为他牺牲太多,这些照顾或许在最后离开时他也无法还清。
更担心的,是那人说完话后,他那就像是预示着什么似的,躁动不停的、无法自控的心跳。
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谢流庭像是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宽大的手掌顺着桑岚湿润的发顶自上而下地拍抚两下,安慰道:“无碍。”
“孤此行佩戴了的假面若不近看无法看出,因此就算被人看见了也并无关系。”
“何况,孤是乘着彧王府的马车来的,在抱你上岸时在场众人都能见到你上的是王府的马车,自然也不必担心会对你的清誉有损。”
桑岚刚想解释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些,就被谢流庭用含笑的眼神轻轻打断,“如你所见,孤并非在外表现得那般孱弱,自然也有底气不去担心行事之后造成的结果。”
这算是变相地承认了。
“……王爷这些话何不等到回府上说?”
就这么说出来,也不担心隔墙有耳。
“王妃的担忧是否有些迟了?”谢流庭凤眼微弯,轻轻勾起一个揶揄的笑,“无妨。但凡有人,无论是你亦或是孤,都能轻易察觉得到,再加上外面赶马的是凌一——他武功不俗,不必担忧。”
“若真有什么不妥,孤自一开始便不会让王妃说出那些话。”
谈话进展到这,似乎所有值得担心的事都已经解决了。
桑岚垂眸看着桌上茶盏中晃动的茶水,沉默了半晌,缓声地说出了心底的最后一个疑问——
“知道了我不是女子,彧王殿下现在还肯认我做你的王妃吗?”
身侧坐着的人听闻后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有什么陌生的情感即将冲破那层薄薄的伪装。
“王妃为孤正娶入室的妻子,怎会说不认就不认?”谢流庭语气沉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王妃是女子还是男子,于孤都无异。”
“王爷这般说出来,分明更像是为了颜面。”
哪怕男人将话语表示得再清晰,桑岚也像是刻意回避一般将之曲解。
但谢流庭却并未生气。
“若是为了面子,孤大可向父皇告发此事,再由大晟向漠北讨个说法——这才是真正顾及皇家的颜面。”
看着桑岚垂头不语的模样,谢流庭在无声地叹息后转移了话题。
“说到颜面,王妃可想试试摸摸看孤脸上的这副假面?”
说完没等桑岚应答,谢流庭便俯身靠近,温和而不容拒绝地牵着桑岚的手覆在自己的颊侧,引着他一点一点将那层伪装彻底撕碎。
熟悉的而真实的深邃面容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而他自己身上的伪装也早已触水而脱落。
似乎在他们两人分别揭开属于自己的那一层假面之后,彼此便真真正正、毫无保留地敞开在了对方面前。
一种难言的酸涩骤然涌现在了心间,有些话似乎也要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桑岚启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线竟有些颤抖。
“谢流庭,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曾经……”
我曾经想要你死啊。
像是承受不住过满的愧疚,又像是终日惶惶的人终于有了依靠。
在眼泪落下来的一瞬间,桑岚感受到身上披盖着的衣衫被人提起,又自发顶处重新盖下,温和的草木香将他整个人似蚕茧般包裹,与此同时,他被一个或许并不温暖,却足够宽阔的怀抱所接纳。
“孤知道。”
“其实王妃若真的想要,未来某天,孤恐怕会自愿予你的,又何须你费劲来取。”
“我们塔塔累了,孤该早点察觉到的。”
谢流庭用下颚轻轻蹭了蹭怀中人的发顶,语气是宛若柔风细雨般的轻哄。
“睡吧。”
“有孤陪在你身边。”
“——再不必担忧。”
桑岚颤了颤眼睫,不知是泪水还是疲倦将意识模糊,他竟真顺着男人的话语坠入了梦乡。

桑岚是在一处有些陌生的房间里醒来的,说是陌生,但实际上他今早才刚刚待过。
身上湿黏的衣物已经被人换了下去,身体陷在柔软的床褥里,随着心神一同松懈下来。
他没有弄出什么动静,仅是平躺着舒展身体,望着床顶的幔帐定定地发呆。
虽然每天都看似闲散地待在自己的寝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唯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死命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强制收敛起所有向外探索的好奇与欲望,学着长姊的模样成熟稳重地处事,就像原本翱翔于天际的鹰被突然捆起翅膀,不得不学着家禽的模样在陆地上行走一样。
既别扭又难受。
原来阿姊一直以来都是这般辛苦的么……
背负众人的期待,要努力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同时还要照顾闹腾起来宛若脱缰了野马的他。
桑岚闭了闭眼,将心底涌现的艰涩慢慢压下。
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反倒显得矫情——如今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思及此,桑岚翻了个身,以手撑床正打算坐起身来。
只他一动作,身侧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轻响。
“殿下!”
是灼清。
桑岚被快步赶来的人扶起,他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自幼就沉稳得如同小大人似的灼清此时虽然看起来竟显得有些狼狈,眼圈泛着微微的红意,鬓边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地散开,甚至于身上的着装都是他落水前穿的那一套。
灼清将桑岚扶起后,先是递了杯温水让他润喉,又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做完这些,便抿着唇垂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不用细想也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桑岚暗自叹了口气,抬手在她垂在一旁的袖口处轻轻扯了扯。
“……灼清?”
他这一举动像是某个不知名的开关,原本紧绷着保持沉默的少女被他轻轻一碰,就被彻底打开了泪闸。
“殿下……对不起,都是灼清没有照顾好您。”
少女似乎极力想维持往日的镇定不要他面前失态,但尽都失败了,泪水一滴滴地顺着面庞滑落下来,又被人飞快地拭去。
“你真是。”桑岚抬手,这一次,他直起些身子,将手掌缓缓落在了少女的发顶,“上一次见你哭也是好久之前了。”
“我们灼清最坚强了,这次只是小事儿,又是意外,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别在意了。”
桑岚不算擅长安慰人,但所幸灼清恢复力极强,上一刻还梨花带雨立马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止住了眼泪。
她眼眶红红地抬手探了探桑岚的额间,紧接着眉头紧蹙,一脸担忧地望向桑岚:“都怪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殿下的身体才对。”
“殿下现在可感觉身体有何处难受?”
被她这么一说,桑岚才后知后觉身体有些闷热与沉重,起初他自以为是起床时的正常现象,但从灼清的反应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头有些沉,再加上呼气似乎过热。”桑岚一顿,“我难道得了温病?”
“御医亦是这般说的。”听他说完,灼清脸上的担忧更甚,“殿下快躺下休息,莫要再着了凉。”
桑岚对此只摇了摇头,睡了太久,再躺下估计也睡不着了。
“说来我这仅是落水后的小病,怎的还劳动了御医来?”
“是彧王殿下非要请的。”
骤然听到谢流庭的封号,桑岚这才想起本就是这人带他回来的。
“谢流庭呢?”
男人自他醒来便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他不知道他如今这副样子称得上是对另一个人明晃晃的依赖,又像是在嗔怪,似乎认为他所唤那人应是理所应当陪在他身边一般。
意识到这点,灼清咽下满腹心惊,连带着对于他直称谢流庭的名字这件事也只是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即神色复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彧王殿下他……”
话没说完,房门处便传来一声轻响,紧扣的门扉被人仔细地自外打开。
方才才念到的人单手撑着置着碗的木制托盘,另一手扶着门缘,在抬眸望见房中看向他的两双眼睛时,神色微诧,继而展颜温和一笑。
“醒了?”
“嗯。”
见到人来,桑岚下意识乖巧地应声点头。
“王妃此刻感觉如何?”谢流庭一边将托盘放下,一边用几乎是劝哄的语气询问他。
“无事。”
桑岚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移来移去,听见什么疑问便作出什么回答。
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那头墨黑的卷发蓬松地炸起,且一直垂到腰间铺散在床上,鬓边的发丝几乎将他的半张脸所遮挡,脸颊被烧得染上红晕,眸光却是极亮,看起来倒真像是只被柔软的鬃毛所淹没的小狮子了。
虽然知道多是患病导致的缘故,但他这般迷茫又乖顺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让谢流庭又怜又爱。
“怎么无事?”男人眼中含了些显而易见的无奈,“你可知自己正在发热?”
“我知道。”
桑岚点了点头。
他这副模样让谢流庭落在一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最后抑制不住般抬手将手背轻轻搭在他的颈间。
桑岚知道他是在试温,因此也没有反抗,只是在那人体温偏低的手探过来时微微瑟缩了一下。
谢流庭的手背不过停顿片刻便被他收回,而离开时桑岚的眼睫则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颤。
颇有些不愿承认的是——他确实有些眷恋那人与他身上所不同的温凉。
“今时比昨夜好多了,但还需好好休息。”
说完,谢流庭端过放置于一旁的瓷碗,抬手缓缓搅了搅碗里的粥后,抬起一勺抵在桑岚嘴边。
“得温病时用些清粥最好,王妃先试试这粥合不合口。”
桑岚此前只顾着听他说话,在粥喂到嘴边时下意识张开了口,直到咽下去后才反应过来。
本就布满绯色的脸颊顿时涨得愈发通红。
然而粥已经吃了,他憋了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合口的。”
“那便好。”
谢流庭微微颔首,眉间染了些柔和的笑意,“孤还担心久不为此,手艺生疏了。”
桑岚闻言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粥是王爷亲手做的?”
男人含笑点了点头。
“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君子远庖厨么,怎么你还……”
还将做膳的手艺修炼得那么好。
桑岚目光落在谢流庭手里的那粥中。越是清淡的饮食,才越是考验厨艺,宫廷御厨也不过如此。
——这人与其外在的儒雅亲善不同,想必骨子里是个认定了要做什么事那便必要做好的人。
“世人都说君子该如何如何,可谁规定了孤亦要按照那些要求去做?”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况且,孤可并非什么君子。”
“若不掌握些生存的手段,孤幼年时只怕也会被饿死。”
“不说这些了。”
谢流庭再次抬起一勺粥,但这次桑岚却阻止了他,示意要自己来。
唯恐叫灼清看了笑话,桑岚一边拒绝一边瞥眼看去,见到没人后倏地一愣。
灼清竟不知何时已从房中退去了。
“王妃的侍女倒是个懂事的。”谢流庭微微垂眸,顺着桑岚的意将瓷碗递予他,“她昨晚守了你一夜,估计也乏了,且让她休息去罢。”
“……喔。”
用完粥后,桑岚被谢流庭哄劝着又重新躺了回去,本是不困的,不知为何被男人一下接一下地温柔拍抚之后,倦意又重新席卷而来。
“谢流庭……”
他强撑着困意,低低唤了声男人的名字。
“嗯?”
冷涩的清香逐渐靠近,桑岚听见那道温雅的嗓音在耳畔轻轻问他:“王妃可是要孤陪你一同睡?”
见他没有回答,男人亳不意外地扬扬眉。
“罢了,不逗你了,孤就在一旁处理公务,王妃若有需要可随时唤孤。”
谢流庭闷声笑了笑,抬手将桑岚的被角向上牵了牵,确定将他牢牢包裹后正欲起身,垂下的袖摆处却被人以很轻的力道勾住了。
素来沉稳的人霎时间顿在原地,回头望过来时眸中盛了一丝诧异。
“……要的。”陷在床褥里的人只露出一双被水洗濯过后灼灼闪光的眼,桑岚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鼓噪的心跳。
他强压着轻颤低声:“……你陪陪我吧。”
一定是烧昏了头,桑岚想,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妃。”谢流庭像是强自按捺着什么似的闭了闭眼,随即抬眸轻吁了口气。
如渊似狱的眼底暗流涌动——
“你还病着,太过勾人了可不好。”
话虽如此,桑岚最终还是靠上了那个宽阔而温凉的怀抱。
“若是将病气传给你可如何是好……”他迟钝地反应过来。
“如此,那便更好。”
近在咫尺的胸腔中蕴出些沉闷悦耳的笑意,反倒使桑岚的神思清明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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