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 by噫吁嚱鸭
噫吁嚱鸭  发于:2023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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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到大晟的第三个月,桑岚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漠北的信件。
此前因着路途遥远且并无紧急必要之事,因而漠北王夫妇从未给他传来过书信。
而来自王室的信件向来属于相当隐秘的信息,素来不假手于人,是以自桑岚来到大晟之后,这件事就委任给了从风来负责。
只是根据漠北王定下的规矩,从风从影先前在漠北时就已经习惯了隐在暗处生活,此次来到漠北依旧延续了从前的习惯,若非他身处险境,绝不会轻易现身,是以他们几人之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好好地见过一面了。
接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鸽的这件事,从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告知了桑岚。
因此,当从风拿着信件迈入院门时,早就守在院子中的四个人便直刷刷地将目光望向了他。
“……”
“哎呀呀。”剑眉星目的男子扬眉一笑,“这就是所谓的‘万众瞩目’的感觉吗,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呢,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少说废话,快点把殿下的信拿过来。”灼清柳眉一竖,颇有些不耐烦地嗔他:“快点!”
他们几人都是自小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说起话来惯常也并不讲究那些拘谨的客套。
而灼清往日里一向沉稳持重,也就只有在面对从风时会显露出些不一样的面貌来。
“好好好,着什么急啊。”
从风轻轻用食指挠了挠颊侧,几个大跨步来到桑岚面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那个约一指粗细的竹筒拱手递到他眼前。
“殿下,请看。”
“多谢。”他顿了顿,看了眼眼前的从风,对这人这幅难得恭谨的模样感到有些惊讶,随后低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刚刚还端得一副严谨有礼的人猛地一下直起身来,佯装正经地一锤胸口:“为殿下办事是属下的荣——”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从影一个冷酷的手刀劈在头顶,痛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正经了些。
什么成熟正经,看来都是他想多了。
桑岚叹了口气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里那个不大的竹筒上,他轻轻一拧竹筒的顶端,从中小心地拿出一个一丝不苟的纸卷。
桑岚将那截信纸缓慢地展开,两只手捻着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端看。
几乎是在打开竹筒的同时,旁侧一直絮絮叨叨的四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下声来,屏气将目光落在桑岚面上,试图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些什么来。
写信来的人是漠北的王、他的父亲。
因为以防信件在途中被人截断,很多事情不能在信中详说,而漠北王也在信中将他与阿姊的身份对调,以“女儿”的身份称呼他。
一字不落地看完信件,桑岚舒了口气抬起头,迎着眼前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的目光,轻轻地展开一个明媚的笑。
“太好了——父王传来消息,说是阿姊已经苏醒了。”
话音刚落,在场的四人皆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这真是最好的消息。”灼清一边庆幸一边又面露感慨,“公主殿下能够平安无事便好。”
“是啊。”
收到来自漠北的信件,是桑岚时隔多日为数不多能够感到开心的事。
“如此一来,殿下也能放下心来了。”
“嗯。”
“说起来,殿下不想给陛下写封回信么。”灼华眨了眨眼睛,“离开漠北这么久,说不定陛下与王后也思念殿下了呢。”
这话本身并无问题,只是她话刚说完,身侧的灼清就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止住了话音。
桑岚轻轻捻了捻手中的信纸,接着将之严整地折叠起来,身侧静立着的从影适时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动作利落地将其点燃。
火苗抵上纸张的一角,火焰从边角逐渐铺开,不稍片刻便将那一片小小的纸张给燃尽。
烟灰扬起,留在几人眼前的唯余一阵袅袅的轻烟。
“我自然是想的。”桑岚悠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鱼池里,“但是单这一次的冒犯就已经足够,再多一次,怕是就要踩过他人的底线了。”
“殿下指的是?”
桑岚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微微拧了拧眉,转而提出了一个疑问:“难道你们都以为,父王的信鸽真的可以随意进出这座王府吗?”
他所在的地方是大晟,这片土地上的水只会比漠北更深,莫说皇室子弟,就是寻常的贵族,谁家中没有几件隐秘?就凭此,设在府中的暗卫和机关断不会少。
若是没有谢流庭的许可,或许这只信鸽都不会有进入王府的机会。
再怎么说也是个王爷,虽说因着身体的缘故与皇位无缘,在平日里的相处中这人亦看起来温和无害,但桑岚还是敏锐地从先前与谢流庭的接触中察觉到了些什么。
或者说,他感受到的这些东西,一半是出于直觉,另一半,是这人根本从未想要隐瞒他,或者说,正是对方在一步步地引导着他去发现。
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桑岚尚未清楚,但他能够依稀意识到——
这位彧王,或许并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纯良,想必应当也是位颇有手段的人。
其实,若真说起来,生在皇家的人,哪有简单的呢?
“莫非……”灼清略带思索地开口。
“嗯。”
桑岚收起竹筒,正欲说此事告一段落让他们不必再想时,紧闭的院门外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他示意离得最近的从风去开门,待人踏入后,竟发现进来的人有些眼熟。
来人是寻常侍奉在谢流庭身边的近侍,桑岚记得,是叫凌九。
凌九恭敬地行了个礼,见四周有陌生人也并未乱看,只环手弓腰低声道:“殿下,彧王殿下有请。”
桑岚一顿,目光在凌九面上轻轻一瞥,见这人面色板正看不出什么后,试探着开口:
“可具体说了是何事?”
“并无。”凌九缓声,“殿下只说,与书信有关。”
桑岚唇一抿,落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知道了,请转告殿下让他稍等,我随后便去。”
“是。”
待到凌九离开,一旁的几人才神色凝重地看向桑岚,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沉寂了片刻后,最后还是灼华犹豫着开口:“殿下,彧王他不会是……”
桑岚没回答,只摇了摇头。
时间卡的正好,难免不是为了信鸽的事来。
但其实他莫名有种预感——这人应当并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才对。
桑岚来到茶室门前的时候,走路时并没有发出声音,而侧对着的门垂头斟茶的人像是早有预感,迎着光线抬起头来。
光线模糊了对方眼底的神色,叫桑岚有些摸不准对方现在的心情如何。
与上次正对着坐不同,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平展开来,对着他的身侧的位置温声示意:“坐。”
许是心虚,桑岚顺着谢流庭的指示坐在他的身侧。
见他表现出明显带着目的性的乖顺,谢流庭没说什么,眸底却隐约勾勒出一点柔和的笑意。
当桑岚抚平裙摆,姿态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后,才发现面前的茶杯已经斟上了茶水,他用指沿轻轻一碰,不温不凉,正是适口的温度,很显然是算好了时间的。
“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尚且不知道对方目的如何,桑岚打算先装装傻。
见此,谢流庭眼底笑意更深,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桑岚眼前的茶水,温声道:“此事不急。天热,王妃先用些茶水。”
见这人不紧不慢的模样,桑岚一时之间摸不准对方到底有没有生气,只能端起眼前的茶水细细啜饮起来。
茶香扑鼻,茶水清甜,很好地缓解了暑夏的燥热。
等他放下茶杯,谢流庭又抬手点了点眼前摆放着的一小盘精致的点心,“这是前几日饮月楼研发出的新品,近日已成坊间盛行的解暑佳品,很得贵女的喜爱,王妃不妨一试。”
饮月楼,据说是京城中可排得上前三名的茶楼,真正的楼主身份不明,但如今的店主极善经营,店中点心每日皆是限量限购,纵使如此,前来购买者依旧络绎不绝,其中往来多数皆是达官贵人家的丫鬟侍从。
有不少人皆以能在请客时用上饮月楼的点心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桑岚早前就有点心动,但因着排队人多又麻烦,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打量了一番碟中几块造型别致的糕点,从中挑选后掂起一块桃花模样的软糕,糕体触手软糯冰凉,咬下一口,内里绵软清甜,像冰丝一般触及舌尖便滑入喉间。
“好吃。”
又凉快又不会甜得过分,确实好吃。
桑岚不觉眼睛亮了几分。
“王妃喜欢就好。”
谢流庭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置于袖中的指尖无意识捻了捻,随后温言笑道:“听说近段日子王妃胃口不大好,往后孤让饮月楼的厨子多做些此类甜品送来。”
“——只是不宜吃多了,免得着凉,又或者少用了正餐。”
桑岚被他这副嘱咐幼子的口吻哽到,耳廓慢吞吞地飞上一抹红霞。
——这种话,也只有他阿母在他幼时尽吃点心不愿吃饭的时候说过,他现今都是多大的人了!
“……我知道。”忽地,他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道:“桑岚谢过殿下好意,然据说饮月楼的餐品都相当难买,只这一次便够了,殿下不必次次都如此费心。”
这种费时又费力只为了一次口福的事,怎么想都不太值得。
然而男人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所想,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侧头看向他,眼底的神色温柔得像是融化的春水。
“无妨,饮月楼是孤名下的产业,不至于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况且——”
在桑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面前的男人已经俯下身来,一手撑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支着他的下颚,拇指指腹轻轻拭过他的唇畔。
“哪怕停了饮月楼的生意,也当以孤的王妃为先。”
谢流庭这话说得又霸道又隐隐有些露骨,完全不似他平日里表现出的形象那般持重,恍若是某种暧昧的试探。
距离太近,那次雨夜中氤氲出的草药香又从鼻尖传来,只是这次没有了湿漉漉的潮意,反倒有股阳光晒过后的暖融气味。
眼前的黑眸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泊,湖面波澜不惊,但轻轻一晃,又仿佛有什么情绪隐现在其中。
桑岚一愣,像是从那双眸子中看出了些什么,又好似没有。
但唇畔的凉意太过明显,他下意识轻轻一抿唇就碰到了这人的指腹。
桑岚瞬间顾不得什么礼仪,两手支撑着飞快向后撤身,一边转过头,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不、不说这个——殿下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因为太着急,他说话时甚至差点咬到舌头。
说起来,分明是这人找他来的,来了之后又东拉西扯,反倒还要他来提醒正事。
看来还是太快了。
谢流庭看着眼前人的反应,在其不察时沉沉笑了笑,继而慢条斯理地坐回原位,理了理衣袖才道:“孤知道王妃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是以特意找来王妃想要说说此事。”
只一言,便叫方才的所有的暧昧烟消云散。
提到正事,桑岚便立马忘了刚才发生的事,见他如此直白地说明,他便也不再装傻,他没再坐回原位,而是就着后撤的位置摆正了坐姿,面向着谢流庭问:“确有此事,殿下可是要因此惩罚于我?”
谢流庭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原本只有半臂现在却隔了两三个身形的距离,眉心微微一动。
他这样的表情却引起了桑岚的误会,他以为谢流庭是对这事不满,于是低声解释道:“虽是父王传来的信件,但其中并无任何对大晟不利之事,仅是一些家常话,若殿下不信,想要惩罚,桑岚也绝无怨言。”
他端测以谢流庭的品行,应当还未看过信中的内容,不过他说的也并不是假话,因此也并不心虚。
况且他一个外嫁的公主,在这并无任何势力与依傍,就算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也并不可能。
“……”
良久,谢流庭垂眸道出一声轻叹。
“孤并无此意。”
“孤唤你来,不过是想到王妃离开漠北约有三月,应当相当思念故乡的境况,是以想要询问王妃——可是想要给漠北王回信?”
不等桑岚接话,谢流庭便接着道:“若王妃需要,孤会遣人护送王妃的信鸽——当然,皆是可信之人,王妃可不必担心信件内容会不慎传出。”
——这是默许他传信的意思了。
他的话说完,却见桑岚最先露出的反应并非惊喜而是忧虑。
桑岚眉头一拧,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人,疑惑:“可是这样,若是让人知道了,不怕旁人说殿下闲话吗?”
他到底是漠北人,让人知道堂堂皇子妃平常与漠北方面还有沟通,恐怕会凭白惹人生疑,说不定还会被人大作文章,扣上顶私通外族的帽子。
而这人不仅让他写信,还让他使用自己的而非王府的信鸽,估计是担心他的父王瞧见不会相信。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心细如此……
“寻常女子嫁到夫家后都能定期回娘家去探望,王妃离家路远,虽不能常去探望,但写信聊以慰藉自然是可以的。”
谢流庭语调平缓,看似并没有将那些可能的后果放在心上。
“既然是寻常之事,孤又何惧他人道说闲话?”
当然,他亦不会给任何人说这些话的机会。
只是这些,谢流庭不会同桑岚说罢了。
“喂,谢流庭。”桑岚偏过头,他少见地没有用上敬称,而是直接叫了男人的名字,“你知不知道,若是……”
若是我别有异心,那你岂不是就要被我生生利用了。
“嗯?”
谢流庭温润一笑,不着痕迹地错开话题:“说起来,这是王妃第一次叫孤的名字。”
“很好听,以后也这样称孤罢。”
他倒没说谎,小狮子压着声音低低叫他名字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
刚刚在心底生出的一点点感动被这人一言弄得不上不下,桑岚转过头,有些无言以对:“那怎么可以。”
“但是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桑岚多谢王爷。”
“无妨。孤说了,王妃不必同孤言谢。”
谢流庭眯眼一笑。
很好,至少渐渐的,他的小王妃不再会提要给他什么回礼了。
眼见最初那时有些莫名让人心跳的氛围有重返的趋势,桑岚连忙垂下头俯身行了一礼。
“事已道完,若殿下再无他事,那么桑岚告退。”说着便直起身想要离开。
“王妃留步。”
没等他完全起身,谢流庭便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掌,力道很轻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王妃可否……再陪孤一会儿?”男人垂下眼睫,深邃的眉眼间恍若落雪般染上了一点点清冷的孤寂。
“今日,是孤母妃的忌日,孤……想同王妃多说些话。”
闻言,桑岚一愣,接着缓缓坐了下来,甚至不自觉地靠近了谢流庭一些。
“抱歉,我、我不知道。”
桑岚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流庭的手腕,
他现在,该说什么呢?说节哀?可是嘉贵妃已经去世了太多年。
虽然面上不显,但是桑岚在急促地思考时眼睫会不自觉地轻颤,像是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鹿。
他的反应很好地取悦了谢流庭,男人被长睫所遮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王妃无须在意。孤只是太多年没想起母妃,想同人聊些与她相关的事。”
“……好。”
灿烂得仿佛要将整片天空所染红的霞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缓慢地笼罩了大地,娓娓的叙述声在茶香袅袅的室内缓缓升起。
“其实,虽然说要同王妃说些与母妃有关的事,但实际上,时隔太久,孤连她的音容都已经不甚记得了。”
谢流庭单手替桑岚温了盏茶,接着用略带回忆的口吻说道:“孤只隐约记得,母亲是位相当温柔的人,纵使为平民百姓出身,却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孤自小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无论是品行,或是其他。”
桑岚听到这,倒是在心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想起先前见到炆帝的几面,桑岚猜测谢流庭或许生得会更神似他的母妃。又加之这个男人沉稳的性格以及远超常人的情智,除去往后的成长之外,或许还有最初源于与自己亲近之人的影响。
况且,他隐约听人提起过,嘉贵妃生前颇受炆帝宠爱,自进宫以来便荣宠不断,从未有过失宠之时。
而她逝后,所有相关于她的事都成了宫中秘闻,炆帝亲自下旨,不允许有人私自提起贵妃的名字以及相关事宜。
她成了帝王的隐痛,自此以后,炆帝再未如此疼宠过一位后宫女子。
而这个生前芳华绝代的女人,死后却成了这枯骨筑起的高墙间的一道禁忌。
桑岚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搭在谢流庭手背上的手微微紧了紧。
“看得出来,嘉贵妃娘娘应当是一位很好的女子。”
谢流庭含笑看了眼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的桑岚一眼,随后轻声说道:“话虽如此——王妃可知有个词语叫做‘天妒红颜’?”
“怎……”桑岚一时之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话头怎么转到了这,但他忽地想起一件事——
嘉贵妃逝世时,当时的五皇子谢流庭,年仅六岁而已。
下一刻,男人沉润的嗓音响在耳畔。
“孤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孤的母妃,死于皇后之手。”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即将袭来的、极深极沉的夜色,安静得如同絮语,但是从他口中的话,却如同平底一声惊雷,让桑岚的心猛地一跳。
他呼吸急促了些许,望进眼前人那双被浓墨所浸染的眼眸,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因为一时的发紧而带上了哑意。
“王爷……这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并无。”谢流庭轻缓地摇了摇头。
“那便好。”桑岚松了口气。
对于桑岚的反应,谢流庭面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意外,在明白缘由之后,心下又止不住地生出些柔软。
他原以为,小狮子会问他一些诸如“你如何确定是皇后做的”这般的话。
但是没有。
桑岚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他。
甚至没有追问整件事发生的经过。
谢流庭缓缓地、闷声笑了起来,那双素来漆深的眼眸里,仿佛被门外的霞光所渲染,染上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光亮。
“王妃怎的如此直接便信了?不担心孤此言是在蒙骗你么?”
“事关至亲,桑岚不认为王爷会将之儿戏,又蒙骗于我。”桑岚正色道:“若王爷真是这般人,我也不会在这里听王爷说起往事。”
谢流庭听着,心中一动。
于黑暗中行走如他,似乎真的遇见了一个再光明不过的人。
他的王妃,想必一直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漠北王夫妇将他培养得很好,让他拥有勇气、智慧、以及面对强敌时的力量,同时又不失爱心、责任与应有的同情。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这样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落在他的手里。
桑岚不知道谢流庭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仍沉浸在谢流庭方才说出的话中没有回神。
他发现,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人,是经历了如何的磨砺,才沉淀成了眼前这幅不动如山的样子。
当时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母亲在时曾经那么受宠,而嘉贵妃的母家又并不如皇后那般有所依傍,就算是帝王的偏心也会招来后宫中更多人的嫉恨,更何况那时的帝王恐怕忧心更甚,又怎可能顾得上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这人是如何熬过,又一点点长大的呢?
桑岚并不清楚,他的父母琴瑟和谐,漠北王更是顶着压力宣告了终身只娶王后一人,所以他从未体验过后宫的争斗。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
古往今来,所谓帝王的后宫,不过是一块埋葬了无数鲜花的坟地,那里的路,既崎岖又幽深。
桑岚猜测着,当时的谢流庭,恐怕也是拖着病体,在这条路上独自前行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谢流庭光看表情就能猜到桑岚在想些什么,他刚想劝劝小狮子别太忧心,免得身上的鬃毛都不够璀璨漂亮了,然而——
“王爷。”桑岚忽然出声,却问了个与当前所说的事完全无关的问题,“我可以问问,嘉贵妃在幼年时,都是如何称呼您吗?”
他的问题提得突兀,就算是谢流庭也有些不明觉厉,但仍旧回答道:“怀策。”
“怀策?”
“嗯。”谢流庭反手握住桑岚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怀策是孤的字,亦是母亲为孤取的字。”
“原来如此。”
桑岚点点头,接着,他抽开谢流庭的手,在男人愣神看过来的同时直起上身,向谢流庭的方向膝行了两步。
“王爷,请恕桑岚冒犯了。”
清亮又温柔的嗓音悠悠传来。
谢流庭抬眼,却只见眼前被一层阴影所覆盖,紧接着,鼻尖便蹭上了一层柔软的布料。
“少女”身上温暖的馨香源源不断地萦绕在鼻尖,让谢流庭久违地放松了心神。
桑岚就着跪立着的姿势,微微张开手臂环住了谢流庭,他笨拙地抬起手,搭在男人的背后小心地一拍一拍,嘴里还低声哄道。
“没事的、没事的。”
“过去的日子里,辛苦你了。”
“我们怀策,现在已经好好长大,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也会平安的,对吗?”
桑岚轻柔的言语缓缓地环绕在耳畔,比此时天际的云霞要更加温暖,又恍若一阵飘渺的清风,温柔的同时又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
男人沉声应了,顺势往桑岚的怀里不着痕迹地靠了靠。
谢流庭埋在桑岚被衣料所包裹的柔软小腹,那双黑沉凤眼中盛着的笑意多得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不假思索地抬手,在桑岚环抱住他的同时,就已经不轻不重地用不会引人察觉的力道环住了桑岚的柔韧的腰肢。
怎么办,他说这些原本是报了点博取同情的心思在的,因为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过于懵懂,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他并非是沉湎于过去而无法自拔的人。
懦弱者堕落于过去的伤痛中无法挣脱离开,而他将裹挟着仇恨与野心向前走去。
可是,桑岚表现的这么认真,真的——
谢流庭侧过脸颊,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揽紧了些,又借此掩盖住眸中过盛的光亮。
怎么办,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这么好的人,既然已经属于他,那就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既要博得桑岚的同情,亦要将自己的真面目一点点展现给他,哪怕他的小狮子已经足够聪慧,已经能够隐约察觉得到,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良善。
遇上桑岚之后,对于未来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地规划着前进的人忽地生出了一点不确定的期待。
他抱着一丝微薄的希冀,同时又在心中为这种可能的实现而心生无限的欢喜,他希望——桑岚在未来的某日能够喜欢上他,哪怕仅有一点,能够喜欢拨开外壳后满是黑暗的全然的他,而非谎言所堆砌出的虚假的面貌。
他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温馨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桑岚很快就松开了谢流庭。
他重新坐回原位时,裸露在外的蜜色的肌肤上非常显眼地透着一层春桃似的粉,衬得他宛若云霞间掉落的仙子。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今日做到这样,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
谢流庭等他慢慢地褪下羞意,躲闪着目光望过来的时候,才缓缓开口道:“看见王妃,又令孤想起一件有关母妃的事。”
“嗯?”
“母妃曾经说过,她很想去一次漠北,看看那里的草怎么长、鹰怎么飞,流水是怎样潺潺,而那里的人……又是怎样欢笑。”
“孤未曾去过漠北,但孤相信,王妃的故乡一定相当漂亮,对么?”
这一次,轮到桑岚没有回答他。
沉默半晌,桑岚抬起头,直直地对上谢流庭的眼,他的神色认真,眸中光辉四溢,语调却低沉得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又神秘的故事。
“谢流庭。”他说。
“你知道吗,在我们草原,有一种名叫塔格里的花。”
“它只会在深冬时节开放,透过凝结的冰、厚重的雪,一点点地向上生长,又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开出花来,它们的花梗很硬,花瓣像是最细的雪。最后,当一阵很强大很强大的寒风吹来的时候,那些花瓣便会一点点飞舞起来,冲上很远的天边。”
“隔着很远的距离,从一个方向飞起,又自另一个方向降下,它们的行踪毫无规律,因此被漠北的子民称为‘自由的使者’。”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同你说的。”桑岚顿了顿,他有些口干,却并未打算喝水,而是继续用那种沉缓而温柔的语调继续说道。
“在我们那里,人们会把失去的人比作塔格里花,他们认为,亲人的灵魂会在下一次花开的时候到来,随着漠北的风晃遍一整个草原,看尽所有的景色,最后又回到他们的身边。”
“你说。”
桑岚的声音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而变得有些沙哑,但他抬手婉拒了谢流庭递过来的茶盏,一双眼睛明亮如炬。
“你说,嘉贵妃她,是不是早就已经去到了她所向往的草原,在那里游玩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等到你去到那里的时候,也会降落在你身边,欢迎你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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