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 by噫吁嚱鸭
噫吁嚱鸭  发于:2023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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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病中人思绪如此,还是眼前之人太过沉稳可靠。
桑岚忽然有一瞬间,忆起了千里之外的故土。
想要让一个人敞开心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拥有你的秘密。
——谢流庭一直以此为收买人心的手段。
但他未曾想过,这句话亦可用在他同他的心上人身上。
夤夜回望,有烁星坠落于沧海。
怀中人此时已陷入极沉的深梦当中。
谢流庭于这一时刻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他所渴求之人,似乎终于很轻很小地,试探着朝他的方向迈近了一步。

“这药我不喝了,你拿走罢。”
将药碗往灼清怀里一塞,桑岚一掀软被,身体下滑,整个人就如同泥鳅一般迅速地钻进了床褥之中,连根发丝都没露在外。
徒留手捧药碗的灼清见怪不怪地站在床边,失笑地看着床中心的那一个鼓包。
桑岚自小身体康健且极少生病,但每每病来如山倒,偏生又不爱喝药,为了逃避那点苦味,甚至反倒还更愿意熬着多受些身体上的折磨。
在漠北时,漠北王夫妇及桑兰公主就为了他的这个所谓的毛病头疼不已,每当他染上风寒之类的疾病,他的父母及长姊为了让他喝药,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知道是处在陌生的地界,自己不该如以往一般任性,但是偏生潜意识里能够察觉到有人愿意宠纵他,于是便于某种程度上地……恃宠生娇起来。
眼见自家殿下不出意料地抗拒喝药,灼清轻轻叹了口气,正打算如以往一般轻声劝哄并和她家殿下进行一场直到把药放凉的拉锯战,但忽然间,却想起什么似的动作一顿。
药碗被搁置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一阵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房门被人轻声关上。
桑岚埋在被里,过了良久,等到确定对方走了之后,才缓慢地一点点掀开被子。
在被里闷得有些久了,又加之正发着热,在打开被子的时候被子的时候他还有些犯晕,正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漆黑的凤眼。
反应过来那是谁的一瞬间,桑岚整个人愣在原地,本想重新缩回被里,但感觉自己这个姿势不仅是在欲盖弥彰还着实有些傻,于是挣动了两下还是坐起身来。
被子从头顶裹下,桑岚只露出精致的半张脸同眼前的人对视。
“……你怎么回来了?”
这人分明才没走多久,走前还特意叮嘱了灼清要看着他喝药,看上去一副要离开很久的样子,怎么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王妃还在生病,孤自然不能离开太久。”谢流庭摇了摇头,望向他时又温和地压低了眉眼,“还发着热,又这样将自己裹着岂不是更难受。”
他抬手撩开桑岚坠在颈间的发,将温凉的掌心贴在桑岚灼热的颊侧,颇为无奈地轻叹,“药也不愿喝……塔塔原是这般畏苦么?”
“我没有。”桑岚下意识反驳,但对上男人那道仿佛能够使人无所遁形的视线,不知怎的又改了口,“就是怕苦又如何……谁也没说人不能怕苦不是么!”
“况且,区区温病而已,多睡几觉便能好了,又何须喝那苦药。”
——当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是么。”
谢流庭闷笑一声,随后抽回了手,将袖中的东西拿出来端放在手心,故作遗憾道:“那看来这罐糖王妃应当也并不稀罕了?”
“区区——”
剩下的话被淹没在嗓子里,桑岚眼神落在谢流庭手中的那个琉璃罐子上,一时有些怔愣。
巴掌大的透碧色琉璃罐中,盛放了约莫二十几颗光泽清亮的彩色球状物。
那琉璃罐光色纯净且几近透明,因此更显得那糖球缤纷诱人。
“……这是什么?”
“是博芳斋还未推出的创新品,名为揽彩浮香。”
博芳斋他倒是听灼华提过好几次,据说是京中有名的点心铺子。
但就连这小小糖果也取这么个文雅的名字,这老板不光会做生意,应当也是个讲究人。
“既然是还未推出的,怎么你就已经拿到手了。”桑岚一顿,“不会又是……”
“这倒不是。”谢流庭缓缓摇了摇头,“不过孤同那老板有些交情,方才便快马加鞭去同他讨的,不过这糖制作复杂,存量不多,便也只予了孤这么一些。”
“喔。”
心知这人不爱吃这些甜食,这罐东西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桑岚偏开视线,将身上披着的软被拢紧了些,“条件呢?”
执着琉璃罐的人端着光风霁月的微笑,将糖罐搁置在床铺上,食指滑动着轻轻点在盖沿,“王妃想要,须得答应孤之后都得乖乖喝药才行。”
他就知道。
“……把药碗拿来吧。”
桑岚抿唇,从被子的缝隙中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
其实虽然稀罕,但他倒也不是非吃这劳什子的糖不可,只是想到仅是一件小事便劳得这人身披夜色去向人讨要,他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如是灼清那般自由长大的家里人便罢了,他同谢流庭间的关系到如今还暧昧不明,他也不好总使性子叫人哄着。
瞥见碗中黑乎乎的药汤,桑岚眉头紧拧,紧接着把眼一闭,屏住呼吸将那这一整碗都囫囵咽了下去,刚被那股冲天的苦意难受得龇牙咧嘴,口中就被以人指抵入了一个糖块。
玫瑰的香气几乎是刚入口便涌现出来,融化在唇齿间的甜味很快就掩盖掉了难耐的苦涩,让桑岚紧蹙的眉睫逐渐放松下来。
——这东西又香又甜,可比蜜饯什么的管用多了,为了它喝药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表情变化实在太过明显,惹得某个垂眸专注看着他的人有些忍俊不禁。
“王妃喜欢的话,每次用药后便可吃上一颗,只是平日里控制着量,不宜多吃了。”
谢流庭抬手将糖罐往桑岚的方向挪了挪,“往后也会一如今日这般的,对吧?”
“——孤且将之当作是君子之间的约定。”
不就是喝个药吗,这人怎么这么小题大做的。
桑岚丝毫没察觉男人是在用哄孩子一般的方式来哄他,偏生一边觉得这人所言与往日形象不符,一边还相当豪气地伸出只手,“啪”地一声拍在对方覆在罐上的手背上。
“约定就约定!”
他话音刚落,面对着的俩人俱是一愣。
少年掌心的触感并不全是柔软的,还带着些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但温度却如同灼人的火焰,一下便透入人的心底。
像是在向某只野性难驯的猫咪伸出手掌时终于得到了回应,陌生的喜悦与错愕顿时涌上心间。
谢流庭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随即,他舒眉低低一笑,眸底的柔意逐渐蔓延开来,像是不经意拢住了散发着光辉的月华。
“如果王妃,能在平日里也露出这副模样便好了。”
谢流庭声音很轻,沉浸在自己莫名其妙就犯了傻的震惊之中的桑岚压根就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回过神来才反问他:“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谢流庭微微摇了摇头,接过桑岚手中的药碗放回一旁的托盘中,这才回身侧坐在床沿温声:“用了药后须得好好休息,才不会致使体温反复。”
“王妃若是乏了便好好休息,孤就在一旁候着。”说完,男人抬手为他拢了拢被,便起身行至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抬手拿起一旁的书卷。
似乎是知道先前他的尴尬,谢流庭并未再向他看过来,目光始终凝在面前的书页上。
桑岚整个人缩在被里,虽然身体很疲乏,但意识却很清醒。
平躺了片刻,桑岚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悠悠地将目光落在不远处垂眸观书之人身上。
分明这人从不刻意板正身姿,却总也显得仪态翩翩,哪怕是随意靠坐着时也带着说不出的清贵雍容。
“谢流庭。”
他忽然开口唤了对方的名字,“这么苦的药,你也每天都要吃吗?”
“嗯?”
听见他的问话,谢流庭放下手中的书册偏过头来,接着颔首回应:“是啊。”
“可你不是……”
“你是说孤并非真的身患顽疾?”
谢流庭面上挂着清隽温雅的笑,然而间隔着的烛火却将他的眼眸映得愈发深沉。
男人语调温和,将他所好奇的事实如讲述故事一般同他娓娓道来。
“孤自诞生起确实体弱多病,但后来,父皇遍寻名医,又经由宫中太医的调理实际已经好上了不少,然而——那时的后宫当中,并不需要一个由宠妃所生的健康皇子。”
“背有依靠,于深宫当中才愈发地有立足之地。”说到这,谢流庭顿了顿,他的神色未有变化,桑岚却莫名发觉对方嘴角的弧度落下些许,“而母妃不过平民出身,就算荣宠加身,也不过如那空中楼阁。”
“未免被人采用出其不意的毒计,母妃从孤先前同你提起过的那位江湖旧友手中讨了一味可使人经脉闭塞的药丸,那药丸每月服用一次便可,但由于毒性过大,须得每日都服用汤药缓解。”
“孤自幼时便服用那药,直到如今。”
也就是说,这人为了韬光养晦,已经暗自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十余年。
同时生于帝王之家,但对方与自己的处境却截然相反。
桑岚在听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压紧了眉心,由于太过专注,导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严肃,还是谢流庭注意到他的神情,拢了拢袖口宽慰似的一笑:“不过孤并不怕苦,王妃不必担心。”
“那之后,这药你还要继续服用吗?”
出乎意料地,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塔塔希望孤用吗?”
“……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为何要来问我?”桑岚说完后顿了顿,待到片刻之后又重新开口:“倘若这是你往后计划中的一环,我不会阻止你。”
“但若早已不需要……身体是成就所有大事的根本。”
谢流庭意外地扬了扬眉,抬眸定定看着裹在被里别别扭扭的人。
他故作不解:“塔塔这又是何意?”
室内沉寂许久,床中的那人一动不动,也并不予以回应。
就在男人以为自己等不来回答时,床上的人忽地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我的意思……”桑岚咬了咬牙,两侧的脸颊被热气渲染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眸却熠熠生辉,“我的意思是——你别去吃那什么劳什子封经闭脉的药了,接着收买熟悉的御医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方式——以如今的你的手段,就算不这样,也会有更好的方法去遮掩自己锋芒吧?”
来到大晟之后头一次这么高声对人说话,桑岚说完后就偏开了视线,面上看似平静,攥着床褥的手却缓慢收紧。
说不清,是愤懑、惋惜,抑或是别的什么。
心绪起伏间,桑岚察觉到眼前拢下一道阴影。
脸颊被人用手掌托起,温热的鼻息凑近,额间被什么温凉的的柔软碰了碰。
“孤知道,孤错了。”
伴随着耳畔响起的温润的嗓音,桑岚感知到自己被拢进一个有力的怀抱。
“别担心。”
“药会停的。”
怕吓到人让人病得更重,男人掐紧了掌心才将心底翻滚的欲念按捺下来。
谢流庭就着相拥的姿势,垂头将鼻尖抵在桑岚的颈间,动作既轻又缓地蹭了蹭,“塔塔还病着,莫要生气再让自己难受。”
被方才转瞬即逝的那个吻惊到,桑岚回过神来才听清耳边这人说了些什么话。
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轻轻抬手,拽住了环抱着他的人的衣袖。
“……我才不是在为你担心。”
“嗯。”
在桑岚看不见的角落,谢流庭眸中笑意澹澹,恍若明珠生晕。
他缓慢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珍贵而夺目的太阳小心谨慎地拢紧了些。
极温暖的、至少此刻,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太阳。

第23章
借着落水的功夫,心中长久堆积的不安在先前被人不动声色地抚平,郁结消散,桑岚的病也在几次繁复的高热之后终于痊愈。
而他养病期间,在谢流庭看似温和实则难以拒绝的坚持之下,始终被留在男人的寝院当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接受对方可以称得上是无微不至的照顾。
对此,桑岚除去感激之外,难免生出些许愧疚。
一来是担心过了病气给人,再者是一直用着别人的屋子,怎么想都不太妥当。
虽然有些奇怪,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称得上是鸠占鹊巢,如今病好,自然也该回到自己的寝院里去。
几乎是打定了想法,桑岚便寻定了时机要同对方说这件事——到底同人住了这么些天,走前于情于理也该说一声。
彼时正是深夜,两人邻桌而坐,都分别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其间未曾有过交流。
处在这种静谧的氛围当中,桑岚却并未感到坐立难安,或许是这些日子已经有些习惯有这人在身侧的缘故,此时反倒能被这种氛围带动得沉下心来。
两人并肩而坐,不因沉默而显得生疏,反倒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旧友。
桑岚将手中读至末页的书整齐地合拢,又起身将它放置到原本的位置上,随后才折身回来落座在原本的座位上,状似随意地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身侧的男人正伏案处理公务,听见桑岚的话,握笔的手一顿,随后抬手将桌前的烛火挑亮了些,面色沉静,似乎对他说出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王妃现在便要回去了么?”
谢流庭抬眸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随即温声提议:“天色太暗,夜里冷风吹得又盛,王妃身体刚好,不若先休息这晚再回。”
“还是不必了。”知道他会这么说,桑岚摇了摇头,“住了这么些天已是太过叨扰,况且我已经完全好了,王爷不必担心。”
“是么。”
谢流庭不置可否,收回了目光又提笔在纸页上写下几个字。
就在桑岚以为对方这是默认了,正起身打算行礼告退时,却听闻这人慢条斯理地低声开口——
“暑气正浓,就算置了冰,夜里也难免会感到不适罢?”
“……什么?”
没理解男人话中的含义,桑岚不禁凑近了些发问。
“孤的意思——”谢流庭低沉的嗓音中不知不觉渗进了些笑意。
“夏夜炎热,王妃又这么怕热,而孤素来体寒,与孤同睡不是更好么?”
随着谢流庭话音落下,桑岚逐渐睁大了眼,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病是不是真的还未完全好,否则怎么会从眼前这人的嘴里听到这么……令人羞耻的话。
他一时语塞,实在找不出回复的话,憋了半天只能想出一句——“你在胡说什么?”
“怎的便是胡说了?”
“分明王妃先前很喜欢孤环着你睡的,不是么?”谢流庭将手中的笔缓缓搁置在笔搁上,随后不紧不慢地拢了拢袖口,这才偏头微笑着望向桑岚,“我们本就是夫妻,同寝本就是合情合理的,王妃不必害羞。”
“谁害羞了!”
桑岚咬牙切齿:“激将法对我没用!”
生怕真将人惹恼了,谢流庭低低笑了两声,眯了眯眼摆正神色后才说到:“倘若王妃不弃,留在这里…孤的卧房中藏书不少,闲暇时王妃亦可随意取看。”
谢流庭抬手一指身后成排的书架,“既不用走动又能看书,若有疑虑时也方便与孤一同探讨,岂不是一举多得?”
这倒是实话,而且这个条件也切切实实地让桑岚心动了一瞬。
不仅是王府中的书房,谢流庭连自己的寝室中也整齐地摆满了书卷,与其外在守礼持重的性格不同,这人似乎并不拘泥于非要于何处读书。
而桑岚本身也并不喜欢在书房那样气氛庄肃的地方看书,总觉得有些拘束,况且那处是谢流庭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这人若是不在时,他也不好单独随意进出。
除此之外,彧王府中藏书众多,且门类齐全,单是这书房与卧房这两处的书加起来,便足有万卷之多,说是书海也不为过。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借口。”
金色的烛火欢欣跳跃,点燃的光芒更显得谢流庭望过来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孤私心里,是想要每日醒来看到的第一眼都是王妃,不过这个愿望……是不是太奢侈了些?”
男人的声音低沉且温和,几近要散在浮动着的夜风里。
这番话说得既含蓄又露骨,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两人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贴心地为桑岚留下了进退的余地。
桑岚听后不语,片刻后像是掩饰什么似的一甩袖子转过身。
谢流庭端坐在原地看着他动作,笑意深深——
“王妃去哪?”
桑岚步伐一顿,红着耳根咬牙:“去拿一本新的书!”
次日一早,桑岚被谢流庭晨起上朝的动作闹醒,本是能够继续睡下去的,但是少了个熟悉的怀抱,他在被中蹭动两下,还是睁开了眼。
只一抬眼,便正好看见男人穿衣系带的背影。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他看着的人似有所感地回头望过来,见他醒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浮现出些愧疚。
“还是吵醒你了?”
他并未让人服侍,本意是不想吵醒桑岚,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人惹醒。
桑岚摇了摇头,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浓密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微微滑动,有几缕顺着垂落在支起的手肘,带着满身的倦懒和不自知的可爱,睡眼朦胧地看向不远处的人。
谢流庭站在原地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走上前,一面抬手托着桑岚的脖颈,一面俯下身在他额间克制地吻了吻。
咫尺间,呼吸交融。
桑岚卷翘的眼睫颤了颤,继而轻轻垂下。
“……你又亲我。”
亲他的人对此不予回应,只是闷声笑了笑后问他:“可还要睡?”
“不了。”
“那孤唤人进来为王妃梳洗。”
“好。”
谢流庭转身打开房门,而桑岚则透过他的背影,看向屋外的天色。
因是夏日,此时的天不若冬日那般沉暗,仿佛宣纸上被清水稀释后的墨。
一如自己独居一寝时的每一个早晨,似乎没什么不同,桑岚想。
但好似并非也全无变化。
他低下头,趁着那人不在,抬起袖摆轻轻嗅了嗅。
不知是否是因为长期服药的缘故,谢流庭常住的地方也总氤氲着一股冷涩的草药香气。
而此刻,他身着的衣物,除去原本属于他的味道之外,也若有若无地萦绕着那道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清淡气息。
梳洗换装之后,桑岚看着身上穿的衣物,不禁有些诧异。
“……这是?”
他对女子的打扮不甚了解,以往的衣装都是灼清挑好后,他才换上的。
然而今天穿好后才发现,这似乎并非他平日里常穿的衣裙当中的任意一件。
“病好之后要穿新装,才能彻底祛除病气,这是民间的习俗。”
谢流庭半蹲下身替桑岚拂了拂裙摆后起身,微微偏头敛眸看向他——
眼前人身着一袭薄锦赩炽长裙,裙料亲肤柔软,轻易就勾勒出他修长挺秀的身形,而垂曳至地的裙摆又用鎏金丝线绣满了成片栩栩如生的石榴花,将他的容色衬得灿烂又夺目,恍若花中之仙。
这身衣服寻常人或许很难撑起来,但穿在桑岚身上,却难掩其风华。
桑岚一双碧眼眨了眨:“王爷看上去不像是会信这种事情的人。”
谢流庭对此只温润一笑:“为了王妃,孤该信的、不该信的,但信无妨。”
桑岚闻言顿觉心情复杂,但看见这人目光清明,就知道他没说假话。
“何况,王妃穿这身好看,与孤的衣装甚配。”
桑岚被他这么说着,着眼细细看了看对方的的穿着。
男人一身山岚底的银丝暗纹绣竹锦袍,墨发挽起一半,被缁色的发冠简单束着,其余的则严整地披散在身后,发冠上嵌了简单的金丝玉,又配了薄柿的缨带,整体显得华贵而内敛。
桑岚之前没见过这人上朝的穿着,此时见了发现确实是要比往日里要庄重许多。
不过……
桑岚抬手,在谢流庭的注视下捏住他鬓侧的那两条缨带,将其拢于系扣中又缓缓向上收紧,在离对方下颚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停下。
“这样便好了。”桑岚满意地点点头,一抬眼却被眼前这人的目光看得一愣。
“……怎么了?”
不若之前的沉静似水,是浓郁的、专注的、仿佛要将人牢牢吞噬的目光。
“无事。”谢流庭缓缓摇头收回了视线,“多谢王妃。”
“说起来”桑岚顿了顿,“你今日……不坐轮椅吗?”
“不坐。”谢流庭抬手缓缓撇去黏在桑岚脖颈间的发,“往后,孤大抵也不会再坐了。”
桑岚不语。
半晌,他开口:“是因为我么?”
桑岚这般压低眉抿着唇的模样看起来像开得正盛却忽然黯然失色的花,谢流庭不忍见此,用掌心温柔地搓了搓他柔软的脸颊。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孤不过是想要为了王妃,提前一些罢了。”
似乎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彼此间连距离都拉近了几分。因此桑岚对待谢流庭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反而变得愈发熟稔。
正是这种心绪,莫名推动着他于此刻将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
“王爷,可是也想登上那个位置?”
他甫一问完,便觉得这话有些多余了。
“孤若说是呢?”
谢流庭的嗓音少见地不含笑意,压低的声线沉郁得仿佛能蛊惑人心。
桑岚见此,只是隐晦地瞥了眼门外,见周遭确实无人后才低声回应道:“渴望登临顶峰把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凡生于皇家之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若是连这点野心也无,那么才是怪事。”
“王妃说得有理,但并非孤心中所想。”谢流庭颔首笑了笑,微微垂眸时,直长的眼睫便轻易便将眸底的神色所掩盖。
“有人想要那个位置,是为了号令天下的权势,有人想为此,则自诩是能够造福社稷的圣人。”
谢流庭目光穿过门扉,望向远处那即将拂晓的天空。
“然,孤并非那般有抱负之人,之所以想要踏上那个位置,原本,是想替母妃复仇,但遇见王妃之后,又多了些别的想法。”
“我?”桑岚微讶。
“嗯。”
谢流庭眼尾微弯,薄薄的仰月唇使这人不笑时唇角亦是微微勾着的,“孤很好奇,是否登临高处时,连所爱都要成为放在天秤上称量的筹码。”
“孤仅想证明,君王身侧,余一人相伴亦足矣。”
桑岚一怔,猛然间心脏鼓噪着告知他某种即将陷落的危险,促使着他偏移了视线。
然而垂在身侧的的手腕却稳稳落在男人温凉的掌心。
“孤并非圣人,亦非君子,就算坐上那个位置,恐怕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君主。”说到这,谢流庭缓缓叹了口气,“王妃可是失望了?”
桑岚心想。
他的视线瞥过这人几乎要占了大半个寝屋的书架,又落在属于对方的那张桌案上,其上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折子。
先前为了方便照顾病时的他,对方直接将大部分公务迁到寝屋中处理,而几乎与这人同住的的每晚,对方都要处理事务到深夜时分。
一面无微不至地给予他关照,一面又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很好。哪怕他足不出府,也能听到坊间关于对方颇有治理手段且极得民心的传闻。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又何须费那么多心思,尽管做做表面功夫、与一众皇子勾心斗角便好了。
见桑岚不答,谢流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那么王妃呢?王妃又想做些什么呢?”
谢流庭垂下眼睫,看着眼前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有些怔愣的人,“王妃真正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
“孤总听起王妃提起自己的长姊,说其聪慧过人又能文善武,言语之中满是钦佩和孺慕……就连大晟亦有不少人知晓她,觉得她嫁至大晟是十足的可惜。”
“可是,孤的塔塔。”
“那你呢?”
素来沉稳而不动声色的人,面上逐渐展露出一种松动的,像是有些心疼又夹杂着无奈与感概的表情。
他的话语既轻又缓,宛如和风,穿过了漫长的光阴,来到了那个虽也被家人所关怀,却永远笼罩在长姊的光辉下的漠北小王子身边。
“——漠北王的位置,你不曾想要争过么?”
这一次,气氛沉寂了更长的时间。
“不是没有想过的。”良久,桑岚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但我似乎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他没有长姊那般的狠决与手段,注定了他无法成王。
“想要做什么……”桑岚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
他想回家,回到属于他的、那片自由的土地上去。
但之后呢?
发顶被人以掌温柔地轻触,沉着的话语响在耳畔,“无妨,会有的。”
“总有一条适合你来走的路。”
“因为孤的塔塔,同样光辉灿烂。”
“从前如此,往后亦会如此。”
正是因为初见时便知晓这人带着一层漂亮又厚重的假面,谢流庭才颇感兴趣地想要剥开那层面具,叫对方露出原本的模样。
至于后来的逐步沦陷,似乎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明珠不可被尘埃淹没。
所以,他才想着,要为这只内里看起来熠熠生辉的小狮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宛若牢笼一般的地方辟开一面名为“自由”的天地。
心跳的声音好吵。
桑岚抿紧了唇,似乎觉得这样便能把那躁动的声音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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