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 by噫吁嚱鸭
噫吁嚱鸭  发于:2023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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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岚规规矩矩地见过礼,就被身居主座的皇后温声赐了座。
他落座后,一抬眼,便同那两个女子的其中之一对上了视线,对方见她看过来,目光明亮了些许,姣好的面容上染上些桃花似的粉。
桑岚正为对方的反应感到疑惑,一旁的沈皇后便适时地开口介绍道:“这位是骠骑大将军家的小姐,沈长玥——长玥亦是本宫的表侄。”
这边皇后话音刚落,沈长玥便有些迫不及待地从椅上站起,却在被皇后嗔了一眼后,便硬生生地克制了自己的动作,矜持地屈身行了个礼:“长玥见过彧王妃,给王妃殿下请安。”
桑岚一边抬手免了对方多余的客套,一边终于在脑海中反应过来。
——难怪初见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原来是沈长星的妹妹。
“长玥一直央着我说想当面通彧王妃道谢,本宫实在是拗不过她,便只能劳动王妃入宫一趟——王妃不会怪罪本宫吧?”沈皇后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温柔一笑,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疼爱侄女的姨母。
“不会。”桑岚恭敬地垂下头,“沈小姐的心意我已收到,先前沈小将军也亲自到府上送过谢礼,春蒐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沈小姐实在是无需一直放在心上。”
“那可不行!”
这边皇后还没说什么,沈长玥就已经抢先开口:“当日若无彧王妃殿下,今日世上便再无长玥。”
沈长玥生得与沈长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上露出与其兄长近乎一致的认真:“请彧王妃殿下受长玥一礼。”
她的姿态落落大方,虽出自名门却并没有任何娇养之气。
有皇后在,桑岚心知这礼他是不受也得受,于是应下了礼,又收下了据说是沈长玥亲手所绣以表心意的香囊。
看着少女略带羞意的柔美面庞,桑岚明白关于道谢这事儿算到今天才正式了了。
而做完这一切,一旁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地坐着的女子才在皇后的示意下站起身,缓缓施了一礼。
“江州知府之女阮歆,见过彧王妃殿下。”
这名少女不似沈长玥那般活泼明艳,看起来清淡文雅,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
“先前就听闻彧王妃殿下生得好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阮歆温温柔柔地一笑,“小女自从听闻王妃之事后便心生仰慕,还望日后能同彧王妃殿下多多走动。”
“彧王妃性子好,你同她多走动走动是好的。”皇后笑了笑,眼底划过一抹暗芒“不过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常去彧王府走动也不好。”
皇后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盏动作优雅地抿了口茶水,这才抬眸,略带深意地说:“正好彧王妃殿下也在此,不若本宫便成全你先前的心愿,为你牵个线,问问王妃是否愿同你以姐妹相交如何?”
皇后这话说完,桑岚便见阮歆面上倏地浮现出几片红晕。
他听不明白皇后话中的意思,但看见阮歆的反应,心里却蓦地浮现出一种微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紧接着,皇后扭头看向他,雍容华贵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浅笑。
“彧王妃有所不知,阮歆对诗词歌赋一类有些造诣,先前几次宫中集会,同彧王之间可也称得上相谈甚欢。”
“虽说阮歆一直推说同彧王最多算得上是知己,但依本宫看,这不是情投意合又是什么?”
“只是……”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看似遗憾地说:“只是可惜彧王以久病为由拒绝了阮歆,否则……”
“皇后娘娘!”阮歆轻唤一声,“您莫要再说了,想来不过是阮歆身份低微,配不上彧王殿下罢了。”
“你这孩子,怎可这般说自己。”
桑岚听到这,若再不明白皇后的想法便是傻子了,但他没说什么,只轻轻垂下了眼睫。
他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沈长玥开口了:“姨母,阮姐姐。”她顿了顿,“长玥不清楚阮姐姐与彧王殿下先前有过的交情,但彧王妃殿下同王爷新婚燕尔,外界都传言王爷相当宠爱王妃,如今您却当着王妃的面说这些……”
“话虽如此,但是长玥。”皇后宽和地笑了笑,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给夫君纳妾是妻子的本分,阮歆本宫瞧着是个不错的,彧王应当也不会排斥。”
“本宫想着,彧王妃是个宽宏大度的性子,应当不会不许这事吧?”
话说到这,倘若桑岚再不答应,那便相当于是直接拂了皇后的面子,桑岚想了想,垂下头姿态恭谨地道:“桑岚自是许的,但这件事桑岚说了不算,需得先征询王爷的意见。”
见此,皇后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眸淡淡地看了过来:“谁不知彧王颇宠爱王妃,若王妃点头,那彧王自然不会不肯的。”
“彧王年幼失恃,本宫便是他的母亲,作为母亲,自然不会做令孩子难做的事。”
——这是想让他做主收下阮歆了。
先不说到哪流传出的谢流庭宠爱他的传言,就是这个要求……
桑岚保持着垂眸的姿势,长睫掩下的眸光微微闪了闪,他面上神情沉静,低着声道:
“娘娘恕罪,此事终归事关王爷,恳请待桑岚请示王爷后再做定夺。”
他这话说完,皇后面上的笑意冷下许多,她别有深意地开口:“王妃可真是心向王爷,本宫一片好心反倒成了不是了——既然如此,此事本宫便不再插手。”
真是好样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便罢了,现在连带着区区一个有着外族血统的王妃也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
皇后轻轻捻了捻细长的指尖,借着饮茶的动作藏起眸中升起的不快。
见皇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桑岚缓缓松了口气,但精神仍然紧绷着。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旁的阮歆,见她自皇后说完话后便面露僵硬,只以为对方是因为被他当面婉拒之后产生了尴尬,不免心生愧疚。
他虽然不知道谢流庭和皇后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但至少他知道,若皇后真心将彧王当做自己的孩子,出于一个母亲的身份,再如何也该先向他询问彧王的身体状况,而非如此直接地就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更何况,先前谢流庭就已经拒绝过的人,不管拒绝的理由是什么,他也无权替对方做下选择。
桑岚回到王府的时候,出乎他预料之外的,是谢流庭竟就在凌释的陪同下站在府门处等他。
男人身姿挺拔,望向他的眼神都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若非不太现实,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自他走后都未曾离开过。
在一同慢慢走回寝院的路上,桑岚想了想,还是没忍住,直接开口唤住了谢流庭:“王爷。”
“怎么?”
被那人一双黑沉沉的凤眸看着,桑岚不知怎么生出了几分局促,他藏在袖中的手心紧了紧,才撇开视线轻声说道:“王爷……会不会觉得王府里过于空旷了些?”
“嗯?王妃是觉得王府中不够热闹么?”
谢流庭有些意外,还以为是桑岚终于主动想要些什么东西,于是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凌释,“想要什么买来便是,银钱自凌释处随意支取,王府当中有的是空地来装王妃喜欢的东西。”
桑岚抿了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王爷是否想要纳妾?”
“纳妾?”谢流庭眉眼微压,目光落在桑岚的脸上。
“是的。”桑岚尽力忽略掉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眼睫轻轻颤了颤,“王爷若想纳妾,我不会阻拦。”
“王妃什么意思?今日怎的突然说起这话?”
男人脸上的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桑岚以为对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紧接着补充道:“若您有心爱之人,希望对方能进到王府来,我绝不会阻拦。”
他以为他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但是谢流庭却像是没有听懂,一双漆黑的凤眸始终望向他,语调沉沉,“王妃还真是大度。”
“那是自然。”桑岚只以为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揣在宽袖里,眨巴着眼点了点头,“是我应尽的责任。”
“……责任?”谢流庭重复了一遍,继而拉平了唇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
下一刻,男人点了跟在他身后的灼清,直接问道:“今日去宫中,皇后都同你家小姐说了什么?”
灼清略一犹豫,但见桑岚没有阻拦,便一五一十地将皇后所言和盘托出。
“好,孤知道了。”
灼清说完,谢流庭轻轻抬手,示意他已明白。
知道什么了?
桑岚心道自己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又想到今日皇后说的话以及阮歆的态度,生怕自己真的成了棒打鸳鸯的人,让两人生生错过,于是不等谢流庭开口便温声劝到:“王爷不必担心,若您和阮小姐情投意合,其他的外物也必然不会是阻拦。”
言下之意便是让谢流庭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体。
“王妃。”谢流庭蓦地打断他,“你还真是擅长惹孤生气。”
“……?”
“不必了。”谢流庭皱眉,目光有一瞬间偏离了桑岚的脸庞,“孤并没有心爱的人。”
“先前不过随意提点过那阮小姐几句罢了。”
“——此事王妃日后不必再提。”
“走吧。”谢流庭说着转过身,“孤且送你回房。”
他依旧是那副君子端方的姿态,却一下让人产生疏远之感。
桑岚望着男人的背影,不觉有些怔愣——这人怎么看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

那日在回房的路上,气氛格外地沉寂。
晨曦落在宽敞的石板路上,路旁鸣鸟啾喳,并行着的两人影子挨得极近,却若即若离,好似永远都没有交汇的时刻。
桑岚在两人独处时,为免多说多错,从来都是秉持着能不言则不言、能少言则少言的原则,因而在察觉到谢流庭的心情不算太好之后,桑岚便也只揣着手,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
这段路不长,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眼见男人没有一同进入的意思,桑岚低声告郭立,便抬手想要关上房门。
房门缓缓阖上,男人沉肃的面容也即将消失在眼前。桑岚正欲松一口气时,门外却突然探入一只素白的手掌。
他一惊,连忙眼疾手快地撑住门,将那道门缝打开了些。
“……王爷还有事?”
“方才。”谢流庭顿了顿,眉眼中隐约透出些沉郁之色,但似乎并非是对着他的。
“是孤语气不好。”
“王妃莫要介意,孤……”
男人垂眸,发出一声低叹。
“孤往后不会了。”
桑岚脸上露出些意外的神情,这人说的话其实不重,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个地位尊崇的王爷,完全没有必要这般低声下气地同他道歉。
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闻言,男人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的目光在桑岚的脸颊停顿片刻,继而缓缓抿直了薄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张口时,却只道出一声轻叹。
“今早进宫辛苦,王妃定是累了,休息吧。”
“王爷慢走。”
桑岚环袖掬了一礼,这一次,他站在门口,目送着谢流庭走出院门后才缓缓后退阖上了房门。
而谢流庭在离开桑岚的寝院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独自站在院墙之外,半倚着墙,难得任凭思绪肆意纷飞。
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敏锐太小心。
好不容易让对方放松些警惕,但是经过这么一次风吹草动,对方才探出来一点的爪子恐怕又要收回去了。
但是——
谢流庭抬手抚上心口,那里像是被沉重的沼泽所包裹,分明没有任何病痛的折磨,却莫名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交织着沉闷的酸涩以及欢欣的喜悦的情感,自桑岚到来的那一天就无声而缓慢地席卷了他。
他隐隐能够察觉到,如若他继续放纵这种感情发展下去,恐怕会迎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或许,最终被淹没在那其中也说不定。
夏暑匆匆降临,池塘里的游鱼似乎失去了往日里的活力,一整日都沉在池底不理人。
而桑岚虽不惧寒,却相当怕热。
大晟地处中原,虽领土辽阔,但皇城所在却不若漠北那般不时会有八方迭起的风涌来,因而极易催生出闷热之感。
唯一的解暑方式除了偶尔吹起的凉风以及降雨,便是取冰放于室内制冷。
自从暑日到来之后,凌释每日都会派人前去彧王府府窖取冰,再遣人一日数次地送到桑岚的寝院中。
因此,桑岚平日无事时竟是连院门也不想出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内,无聊时看看话本,或是听灼华讲讲从王府下人那听来的八卦。
“哐啷。”
冰块被搅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桑岚的视线从手里端着的酸梅汤转移到一旁放置着的冰鉴上。
那里面装着的冰是刚刚换过的,而上一块冰被取出时才融了近三分之二。
——这么用冰,怎么说都有些过于奢侈了。
桑岚曾在漠北时就听闻冰块在大晟属于稀罕之物,虽然每位王爷都有隶属于自己王府的府窖,但其中藏冰量亦有一定的限额。
然而这些时日来他院中冰块的用量,都快抵得上整个王府的用冰量了。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预感,桑岚让灼清去询问了凌释,而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心生复杂。
据凌释所言,由于彧王体寒,往年彧王府并不怎么用冰,是以谢流庭往年都会自请将王府的份例归入宫中,是今年未免王妃暑热难受,才特意向炆帝请示恢复了用冰的份额。
据说炆帝不仅欣然应允,甚至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还特意为彧王府多拨了些额外的用量。
灼清回报这事时满脸的欲言又止,连带着桑岚也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他忽地发觉,虽然一直抱着同对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的想法,但实际上,自打来到王府之后,他就一直在受到某个男人的照拂。
对方的关照实在是无微不至,甚至远超他所能想到的范畴。
偏生每次都能做到让他拒绝不了。
就算是之前特意说生分的话,也像是被谢流庭所刻意忽视了一般。
而那日分别之后,不知这人又做了些什么,皇后再也没有召他入宫,也并未派人来向他追问纳妾一事,而这件事似乎也被所有人而刻意忽略,就这样不了了之。
——究竟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些事。
说是做戏也绝不可能,平心而论,若是他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成亲,至多能做到与对方相敬如宾,尽到应尽的责任,断不能如谢流庭这般大事小事都为他思虑周到,恍若他们彼此之间不是迫于压力成婚的陌生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桑岚连忙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了出去。
——这什么见鬼的想法,怕不是被热昏了头。
他抬手招来一旁候着的灼清,让他去向凌释说清楚不必再如此派人铺张浪费地往他这送冰。
然而良久后等来的回复却是不出意料的婉拒。
“凌总管的原话是——这是王爷的嘱咐,小人不敢随意更改。况且……”灼清顿了顿,才复说道:“王爷愿意关照王妃,小人乐见其成,还望王妃莫要拒绝,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心意。”
桑岚一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自己去找他说。”
说着,就想要起身。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灼清心里清楚,见此,她连忙微微屈身拂手拦了一下桑岚的动作,低声道:“殿下,凌总管还特意嘱咐,彧王殿下今日忙于公务……可能无法接待您。”
桑岚一顿。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恰当,但是出于某种直觉,他能隐约感觉到——谢流庭在刻意地躲他。
而他之所以能够察觉,皆因自那日分别之后数日,两人虽同处王府之中,但却从未再次碰过面。先前纵使是不常主动交往,但偶尔也会在廊上或是庭院中碰面,碰见时也会交谈两句。
但这段时日,却是连偶遇都不曾有过了。
而凌释此言,分明就是有人提前嘱咐好的。
近日局势平稳,也不曾听闻朝堂有什么要事,怎的这人反倒表现得要比往常忙碌许多。
“罢了。”
桑岚坐回原位,捧起先前放在一旁的话本继续读起来。
王府庭院中,夏花悄然盛放,清风长送,月色寂寥。
白日里天气太热,也唯有在夜晚时,桑岚愿意踏出院门出来走走。
趁着无人,桑岚拾了颗细小的石子,半蹲着轻巧地一甩手就往眼前的荷花池里抛去。
夜半子时,院中没有点灯,但桑岚视力极佳,他着眼看去——
石子破开平静的水面,飞快地弹跳着掠出一道平直的长线,最后撞上了池壁,“咚”地一声坠入了池底。
“还好。”桑岚完全蹲下身子,抬眸望向远处,低声自言自语:“看来技术还没退步。”
“就是可惜,池子太小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渐渐淹没在夜色中。
星光洒落,微风撩起少年垂落在胸前的发,像是有仙人附在他耳畔为他讲述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蹲着吹了会儿夜风,桑岚看着池中随风摇曳的半开红荷,被压抑了许久的好动心一点点地从黑夜中伸出触角。
这么晚了,而且他就偷采一支,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桑岚一面思索着,一面顺从心意向着最近处的一支已经染上了颓意的荷花伸出了手。
“咔嚓。”
花取到手,大抵是因为这是别人的地盘,桑岚难得生出了些做贼心虚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久违的、一点点属于少年人肆意的快乐。
正打算携花站起身,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多日未见的深邃眼眸。
幽暗、沉静,像是潜伏在黑暗中悄然睁眼的猛兽。
桑岚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忘了他正踩在池塘的边缘,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一脚踏空,身体止不住地后仰。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在踩空的同时就反应过来,急急运起轻功,踩空的足跟正欲往水面借力一点——
谢流庭却反应比他更快。
男人骤然俯身下来,手臂横过他的腰线,紧接着牢牢圈住他的腰身,毫不费力地将他往岸上的方向一拉。
不过瞬息之间,桑岚便稳稳地站在了平地上。
唇瓣蹭上一小片温凉的肌肤,直到鼻尖涌入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桑岚才反应过来,继而浑身一僵。
夏日里穿得既少又薄,桑岚毫无阻碍地就能感受到紧抱着他的人身体的温度。
像是被一大块柔韧的、裹着锦布的冰所紧拥着,让桑岚无意识贴近蹭了蹭。
——好舒服!
空气凝滞一瞬,紧接着,耳畔忽地响起一声闷笑。
“看来王妃无事,那孤就放心了。”
桑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股热气顿时从底部涌了上来,蒸得他自脖颈到耳廓处都染上一层在黑暗中也相当惹眼的绯色。
“抱、抱歉!”
桑岚略一使力从谢流庭怀中退了出来,仓促地屈身想要行礼,却被人稳稳地托住手肘止住了动作。
“王妃不必拘礼。”
“……是。”桑岚一顿,直起身来,目光微微偏移开来,“方才……多谢王爷。”
谢流庭听闻只是笑了笑:“是孤该说抱歉才对——孤吓到王妃了。”
桑岚摇了摇头,微微平复下心底的耻意,这才开口:“王爷何时来的?”
“不过刚来。”
谢流庭抬手不经意地理了理领口,指腹轻轻蹭过脖颈上曾贴过那处红泽的那片肌肤,目光落在桑岚手中的那只红荷上。
其实他早就来了,伴着透亮的月光,看见“少女”微微俯下身,先是自言自语地玩石子,又偷着去摘水中的荷花。
“既是要摘,怎么尽是要挑这快开败了的花?”
桑岚顺着谢流庭的目光垂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花枝,有些不自在地将之往身后藏了藏,“我……反正这花都要谢了,不若让开得正好的留在池里,还能装点一番院中的景象。”
“原来如此。”
谢流庭点点头温声应了,继而缓步越过桑岚身侧,向着他身后的荷花池走去。
流水被拨动以及枝叶折断的声音响起,桑岚回头看去,正好对上送至眼前的那一捧还沾着水珠的莲蓬。
“……这是?”
桑岚心下讶然,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素来端方斯文的人也会同他一般做出这种事。
“不愿采花的话,便取果实好了。”
男人的语调低沉又温和,像是絮絮夏夜中浮起的长风,“莲子清甜,想来王妃会喜欢的。”
“多谢王爷。”
桑岚伸手接过,思索一瞬,将那支背在身后的残荷递出,“那这花便当做回礼,请王爷收下罢。”
倏地,空气中传来一声气响,桑岚只一抬眸,轻易便对上男人擎着笑意的眼。
月光印下,素色绸衣勾勒出眼前人高颀的身形,男人面容苍白如雪,沉渊似的眼眸中泛起漆光点点,犹如一片晃起波澜的沉湖。
谢流庭唇畔的笑意太过真切,乍一看叫人只觉瞧见了微融的初雪。
哦,对了。
花是他的、莲蓬是他的,连带着这片荷塘也是他的。
他这借花献佛,居然献到了花主人的身上去了。
思及此,桑岚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收回手,“算……”
“孤没说不要。”
腕间覆上一只温凉的手掌,拉得他将手生生悬在半空。
“王妃头一次送孤礼物,孤很喜欢。”
说着,男人轻轻将他掌心中的花枝取走。
“多谢王妃。”
桑岚微微一怔。
清风拂面,透过额前扬起的发丝,男人温润如玉的笑明晃晃地印在他的眼底。
“你……”
“啪嗒。”
一点凉意骤然打在脖颈处裸露出的肌肤上,让桑岚止不住地瑟缩一下。
下雨了。
在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一件裹挟着草药清香的外衣自他的发顶盖下,随着耳边密集的沙沙雨声响起,手腕被一只手掌不容拒绝地攥住。
“走,到亭子里去。”
桑岚撩开挡在眼前的布料,隔着朦胧的雨幕看见眼前人的背影。
男人肩背开阔,一如这人本身的性格那般沉稳可靠。
他用了点力挣脱了对方的手掌,在谢流庭看过来之前反手握住对方的小臂,快走几步越过他的身前,脚下轻点带着身后的人向不远处的矮亭疾步而去。
“少女”迎着雨幕的背影像只破开夜色的白鸽,落在谢流庭眼中,叫他不觉一愣。
这场夜雨下得又急又快,不过片刻便成倾盆之势。
纵使桑岚带着人跑得再快,还是免不了身上的衣料被雨水打湿。
桑岚有着遮盖尚且还好,倒是谢流庭——素来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男人,垂束在身后的长发及上身的肩膀处都被雨水打湿,难得显露出一些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狼狈来。
即使这样,谢流庭手上还捏着他先前采下的那支荷花。
耳畔不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汽混杂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肆意弥散开来,而桑岚鼻尖却只闻得到谢流庭身上清苦的草药香气。
一点点微醺冷淡的气息慢慢晕染了这一块方寸之地。
视线交错间。
“噗。”
“噗哈哈哈哈哈哈——”
如艳阳般生得光辉灿烂的人忽地弯眼笑了起来,不是客套的、不及眼底的笑容,是真正肆意的、开怀的笑。
张扬的、明媚的,牢牢吸引住了谢流庭的所有目光。
他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小王妃露出这样恣肆的笑容,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小狮子,原来生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当他畅快地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某种晶莹剔透的、分外甜蜜的东西自那两个柔软的凹陷中流溢出来,像是蜜糖一样拥有黏性,牢牢地粘住了看向他的人的视线。
很漂亮。
像是飞鸟被射中了心脏,又像是一种濒死前的挣扎,谢流庭的心脏忽然非常急促地跳动起来。
连带着他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开始轻轻地颤动。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桑岚停下笑意,偏头看过来,那两汪莹莹的绿眸中像是盛了婉转的湖泽,眨一眨就漾起点动人的波光。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少女”不自在地扯了扯盖在头上的外衫,微微掩住了自己染着红意的脸颊。
——那是他的外衫。
素来精明善算的人头一次反应慢了半拍。
那柄射中飞鸟的箭矢彻底穿透了心脏,即将被沼泽淹没的窒息感连带着无名的、陌生的期待一同席卷着涌上心口。
让谢流庭几近无法呼吸。
恰在此时,桑岚顿了顿,视线飘忽着看过来,眼睫轻颤,显然方才的失态还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王爷近日在躲我吗?”
桑岚顿了顿,眼神明亮地望向他,干净纯粹得像天上的星,说出的话却让男人心一紧。
“若是我的存在让王爷感到不快,桑岚少出院门便罢了,莫要因此影响了王爷的行动。”
“……不。”
温润的语调中浸了些不易察觉的哑意。
雨停了。
月光洋洋洒下,将他们印在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先前,是孤错了。”
“孤对不住王妃。”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谢流庭却垂眸低低地笑出声来,似是自嘲,又似释然。
谢流庭,你多可笑。
你躲什么呢?
分明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该知道,你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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