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便是‘幸福’的滋味么。”
因着早晨耽搁了一会儿,桑岚与谢流庭从汤泉汤泉行宫回到王府时已过了晌午。
早膳用得完,于是两人在回府后才不紧不慢地用了午膳,而随后没多久,便有门侍传来消息,说是有名漠北使臣来访。
——对方像是掐准了时辰,体贴地给了刚回府的两人充足的休整时间。
得到消息的桑岚则几乎是立时便在心底生出了一个预感,而这一预感也在看到背着光踏入府厅中的那位蒙着面的漠北“使臣”时,成为了现实。
对上那人同自己几乎别无二致的碧色瞳孔时,桑岚几欲按捺不住心底涌起的惊讶与喜悦,面上却还是竭力保持着平静地与对方见过礼。
“说来,既是特意来访,使臣为何又要始终蒙着面?”
谢流庭一面抬手挥退随侍在几人身后奉茶的侍从,一面似乎看透一切却又故作不知地含着笑发问,他面上始终保持着沉静温润的模样,倒是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那蒙面使臣在原地沉吟片刻,待下人将门阖上,才抬手取下那围住了大半张脸的蒙布,露出了一张与桑岚有八分相似的面容。
“使臣”沉声开口,少了刻意的掩盖后,嗓音是独属于少女的干净清柔:
“桑兰,见过彧王殿下。”
谢流庭对此,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他起身环袖掬了一礼,缓声道:“方才是孤眼拙失礼,在此见过长公主殿下。”
堂中的少女虽与桑岚面容相似,但比起桑岚卓然的英气,她的轮廓则更偏向女子所特有的柔和,虽着男子打扮却并不显得奇怪,反倒因那双璀璨的眼而生出某种雌雄莫辨的美。
桑兰在行完礼后便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桑岚,目光温柔又盈着思念。
“阿岚。”她唤。
时隔数月终于再次见到曾经处于昏迷中的长姊,说不激动是绝不可能的,桑岚在那一声呼唤后便有些无法自抑地站起身,向着朝他微微张开双手的桑兰迈开几步,随后很轻很轻地拥抱住了对方。
“阿姊。”
“我在。”
桑兰轻轻抬手轻轻抚了抚桑岚的发顶。虽然她在女子当中已经足够高挑,但桑岚仍不可避免地比她要高上小半个头。
见此,桑兰颇有些高兴——弟弟似乎比之前又长高了一些。
而桑岚原本以为自己见到久违的家人后也许会流泪,但事实上并没有,他们在拥抱中传递思念,了解到彼此一切都好,似乎就已足够。
桑兰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她语调娓娓,发出真切的夸赞:“有段时间没见,我们阿岚真的变了许多。”
“变得更漂亮、更挺拔、也……更坚强了。”
桑兰这么说着,眼里流露出些自豪与心疼交织的情绪,桑岚见了,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阿姊也是。”
“说起来,阿姊怎么会这么突然来了大晟?”桑岚疑惑。
真正的漠北公主不远千里来到大晟,怎么想都有些冒险。
“自是为了亲眼见你无恙。”桑兰一笑,“不过别担心,此事阿父阿母他们都知晓的。”
“我今日便要随着车马返回漠北了,想在走之前再来看看你。”
“——说起来,阿姊也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情呢。”
说着,她又抬手很轻地摸了摸桑岚的额发,“我们阿岚真的很了不起……是阿姊对不住你。”
“千万别这么说!”方才还很平静的人闻言有些着急:“这都是我应做的,阿姊如今身体可还好?先前昏迷的原因可找着了?”
“自然是好的,至于原因……”桑兰眸光微闪,面上却仍旧带笑:“此事已解决,你不必挂心。”
说着没等桑岚追问,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昨夜我派人联系了从影,他将你的事情都同我说了,是以我今日来见你这才并未用使用易容之术。”
语罢,她扭头看向在场另一个端笑静看着他们的人,拧眉严肃道:
“此事关系重大,殿下当真要助我们隐瞒?”
她说的时,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谢流庭闻言颔首微微一笑,温言道:“孤只要王妃,至于他是何身份,孤不在乎。”
既是要他,那么断会帮他。
“至于此事……”谢流庭面上神色不变,仅声音低沉了些,“孤可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容许存在将之外泄之机。”
桑兰听闻,面上流露出一丝意外,她沉眸打量了谢流庭片刻,见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算作是相信。
而谢流庭则在这时仪态优雅地起身,微微颔首示意:“公主今日来此,想必有不少事要同王妃说,孤还有要事处理,便不多打扰了。”
说罢,他垂眸将目光流连过桑岚的侧颜,得到他的瞥眼后满意地勾了勾唇,随即迈步离开,将空间留给了桑岚姐弟二人。
“虽不想承认,但你或许真的遇上了一个好夫婿。”待谢流庭走后,桑兰沉着气,对着桑岚幽幽地说。
那位彧王看向自己弟弟的眼神满是不可割舍的温柔的爱意,而自家弟弟看向对方时眼里也并非没有情意……
这让桑兰不免生出了些许担心。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阿岚,我见你同他之前并非无情,若是倒时……”
她话没说完,桑岚却明白了她未尽之意。
“阿姊。”桑岚顿了顿,低声唤道。
少年站在阴影里的身影犹如青松般挺拔,那双透彻碧眼里泛着长河般的静意,又似群星般灼灼闪光。
“爱情固然会使人感到幸福。”
“但于我而言,自由却更加重要。”
“请——”桑岚微微躬身,向着桑兰抱拳行了一个分外庄重的草原礼,“再等等我罢。”
而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地,他收获了果断而肯定的回答。
“好。”
桑兰亲眼见到那眼中光辉,便清晰知晓自己的弟弟仍旧是那属于漠北草原上永远展翅翱翔的雄鹰。
坚韧的傲骨与逐风的向往不可磋磨。
于是她轻轻笑了起来,同桑岚有八分相似的那张面容哪怕没有阳光的照拂也显得熠熠生辉,“漠北有我。”
“阿岚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
当桑兰踏上临行的车马,准备返回漠北时候,桑岚与谢流庭一同前去城门处送了她。
该说的话在府里时都已说完,在确信了彼此一切皆好后,当下送别时便没有更多依依惜别的情感,更别说周遭还有旁人在场,姐弟两人只能互相装作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话语间尽是礼貌与客气。
唯有最后的“珍重”,是略微突兀却又暗藏了真心的叮嘱。
落日长河中,马蹄声渐渐远去。
桑岚望着远行的车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心中难免生出了一丝复杂。
“塔塔。”
身侧的人忽然温声唤他。
“嗯?”桑岚下意识回应,但目光仍然望向前方的远处。
“可是想家了?”
桑岚闻言一顿,他缓慢地回过头来,像是刚从沉思中走出来,此时的神色看上去竟有些茫然。
“我……”
半晌,桑岚张了张口,本来想说“还好”,但是在对上谢流庭那双平静包容的眼后,不知道何,竟有种苦涩的感觉自喉间涌上来,堵在他的喉间,叫他原本欲说的话卡在喉中不上不下。
与此同时,灿烂的霞光从道路的尽头一路席卷而来,裹挟起绚烂的云以及漫长的风。
桑岚眨了眨眼,咽下嗓子中的苦涩后,轻声说道:“谢流庭。”
“好像下雨了。”
他说着,忽地发觉眼前的男人那张深邃的面孔逐渐变得有些模糊,紧接着,便被人自后揽着脖颈,将脸颊挨上了一处宽阔的肩膀。
那道温润的嗓音靠在他的耳畔,沉沉地发出一道满溢着心疼的叹息。
“不是下雨了。”
“是我们塔塔在掉金豆子了。”
“我们塔塔想家了,对不对?”谢流庭偏过头,轻轻蹭了蹭桑岚的鬓发,伸手将人拢紧了些。
桑岚没说话,只是盯着男人肩膀处沾上的那一小片水渍发愣。过了一会儿,他才声音很轻地、带着些沙哑地开口问:“我方才,表现得怎么样?”
“特别好。”谢流庭用着几乎算得上是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回答他,“我们塔塔处事周到、待人端方有礼,看起来极有风范。”
气氛静默一瞬。
“噗。”
桑岚用了些力从谢流庭怀里挣出来,抬眸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人,忍不住失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难得见到眼前这人用这种口吻说出这种夸赞的话,心知是对方有意在逗他开心,桑岚也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等到笑意停歇,他抬手轻轻握住了男人修长的手掌。
“谢流庭。”少年唇畔挂着未尽的笑意,被泪水沾湿的睫毛变得一绺一绺,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怜的同时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称得大而明亮。
“回家吧。”他说。
而被他牵着的人闻言则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紧密地与他十指相扣。
“好,回家。”
炆帝寿辰过后不过半月,便到了中秋。
桑岚事先答应了谢流庭的邀请,要在节日夜与他一同外出游街,切身领会民间的中秋习俗。
在来到大晟前,桑岚便对这中秋节有所耳闻,却只知晓是象征团圆的节日,在了解到与之相关的各种习俗之后,便不自觉地对晚上的游街充满了期待。
每年的中秋夜,京城中各大有名的街道皆火树摇红,人烟阜盛,为了维护道中秩序,亦为了群众更好地欢庆佳节,历来官府便有明文规定——中秋当夜,只许人群行走,不允车马上街。
除非是确有紧急要事,否则就算是达官显贵也要遵守这条规定。
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入目皆是璀璨耀眼的灯火,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桑岚不自觉便走快了些。
但没走两步便被以守护者姿态跟在身侧的人攥住了手腕。
“塔塔慢些,仔细别被人流带走了。”
说起这个,桑岚便不觉有些恼火,他蓦地转过头对上谢流庭的视线,嘴角微抽:“这都要怪谁,王、爷?”
“若不是出门前你非要……我们也不会刚好赶上人多的时辰!”
说着,桑岚颇有些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掐男人的掌心。
“都怪孤。”谢流庭微微弯了弯眼,敛眉好脾气地受了这句责怪,“下次不会了。”
桑岚对此则回以假笑——
“这半月以来,你每一次都是这么说的。”
说来也奇怪,分明这人在外看来是一副温润内敛、清心寡欲的模样,怎的偏偏如此缠人。
有时候桑岚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什么蛇妖变的。
话虽如此,桑岚倒也任由对方牵着,两人走走停停,随着人潮一路向前走去。
他们所走的这条盛安街,往年的中秋夜都会举行换花活动,即有意者手执鲜花,在街上遇见心仪或者欣赏的人都可以同对方交换花朵。
桑岚嫌麻烦没拿花,是以路上想要同他交换花朵的人都被他婉拒了,至于单纯想送花的人,则是走到近前便像是被吓到一般忽然退却了。
而当桑岚顺着对方的实现侧头看去的时候,却只能看见谢流庭勾着眼尾,偏头向他露出一个清润无辜的笑。
在经过一个卖花灯的摊贩时,桑岚没忍住顿住脚步多看了两眼,正欲离开时却被人拉住了手。
“塔塔先去那偏僻处稍等片刻,孤去为你买一盏花灯如何?”
桑岚闻言有些被看穿的不好意思,连忙摇了摇头道:
“那些都是小孩子和姑娘们喜欢的东西,我就算了。”
谢流庭闻言一展眉眼,抬手用指腹蹭了蹭桑岚的颊侧:“怎么便算了?”
“塔塔也是孤的公主。”
男人压低了声线,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孤的娇娇。”
“如何不能要得?”
谢流庭穿过人群去给桑岚买灯,桑岚站在一个人较少的角落里,穿过人潮看着那道背影,被后知后觉涌起的热意蒸得满面通红。
没等他从谢流庭莫名其妙的称呼里回神,肩膀便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回头看去,起先以为是想找他换花的人,没想到却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狐狸眼。
“……温老板?”
“哎呀。”
温楼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夹杂着意外与欣喜的笑:“王…桑小姐,很久不见了。”
“不过怎么脸这么红?可是在人潮里挤得热了?”
桑岚摇了摇头,看向眼前着了一套白色锦服在人群中行走,却连一点尘埃都没沾上的人,愈发觉得这人的形象像极了传说中冰肌玉骨的神仙,就是这性格与外表不太相符便是了。
“温老板今日也是来游街的罢?”
“是啊。”温楼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捏着的一支雪白的花朵往桑岚怀中不由分说地一塞,“方才顺手买的花,正愁没人送呢,恰巧遇见桑小姐,便送你了。”
说罢,不等桑岚拒绝,便蹙着眉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这盛安街的灯火漂亮是漂亮,但人群也实在太多,叫人走得也太累。”
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着站在他身后的一道身影忽然动了动,随后走到温楼的身侧半蹲下来,向后抬手示意——
竟是要背他的意思。
桑岚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撼得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见眼前的温楼先一步发作,他微弯下身,秀长的手拍在男人坚实的脊背上,紧接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不是说累了么?”蹲在地上那人沉声说:“我背你。”
“那也不用现在背!”温楼看上去有些尴尬,他着痕迹地侧过身,背对着用小腿肚磕了磕那人的后腰,示意他快些起来,“你这样整得我有多娇气似的。”
那人闻言,见闻楼确实不要他背,便顺从地站起身,口中说着“那就等下”,对那句关于娇气的话却是没有反驳。
当他站直,桑岚才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身量极高,容貌是相当正统的英俊,然而神色却十分冷峻,甚至称得上是凶悍,但气息却极其收敛,若不是他方才突然的动作,桑岚或许都没法注意到温楼身后这人。
“这位是?”
“他啊。”温楼那双狐狸眼微微勾起,语调拉长,右侧眼尾的那颗小痣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栩栩如生,为他凭添了几分妩媚。
“是我的兄长,名唤祁琅。”
“兄长——”温楼微微偏头,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还不见过桑小姐?”
一旁的祁琅闻言,侧过头来向他微微颔首,眼神淡漠,直到重新将目光移到了温楼身上时才缓和些许。
当真是半点都不客气的模样。
“抱歉。”温楼带着歉意笑了笑,“我这兄长就是这样,有些不善言辞,请王妃莫怪。”
桑岚示意他不必在意,只是有些奇怪道:“你说他是你兄长,怎么你们两人却不同姓?”
长得也并不十分相像。
“这个啊。”
温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笑容看起来冷淡了些许:“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嫡生子,随父姓,我是庶生,可随母姓。”
“原是这般。”
桑岚点点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故事另有曲折,于是便不再深究,转而同温楼聊起其他的话题。
只不过没聊几句,温楼便目光一转,倏然向他提出了告别。
桑岚没转身,几乎不假思索便明白了他举止的由来。
“你家夫君回来了……现在看着我的眼神,可吓人得很。”
温楼无声笑了笑。本来便是见缝插针来打的招呼,看样子是不得不走了。
桑岚意外地挑了挑眉:“我以为温老板同他之间的关系应当算得上是友人?”
“朋友便罢了。”温楼轻轻眨了眨眼,“你家王爷这种身份,又岂是我这种平头百姓可以高攀的,之所以会有所交集不过是利益所需罢了。”
“不过——我帮他要收取费用,帮你可不用。”温楼掩袖别有深意一笑:“王妃有需,尽可找我。”
“不过嘛,现在就先容草民告辞了——毕竟难得的节日,并不是太想同人寒暄。”
说完,温楼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他身后,摆了摆手后微微颔首示意,便兀自施施行然迈步往前去了。
而他身侧祁琅则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抬手护在他身后,任他往往来的人群中穿梭。
仿佛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牢牢挡住了任何即将要同温楼擦身而过的人。
桑岚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人的背影远去,心底忽然生出一个疑惑——
哪怕是兄弟……这祁公子对温老板的爱护是不是也太过了些?看起来不像是手足,反倒像是什么更亲密的关系。
“塔塔。”
身后响起男人的轻唤,思绪被人打断,桑岚回过头,便看见谢流庭站在自己身后,神色温和,不知道看了多久。
想来是特意给他和温楼留了谈话的时间的。
见他看过来,谢流庭抬手将手中的花灯往他面前递了递,桑岚伸手接过,发现是一盏镂空的弯月状的花灯。
“皎皎若月,吾心向而往之。”
谢流庭嗓音低沉,恍若古琴的余韵,前两个字被他咬得绵连含糊,倏地又让桑岚想起对方方才说的那句“娇娇”。
桑岚抬手拨了拨鬓发,似乎想借此掩盖自己泛红的耳廓。
看在花灯的份上,他想。
华灯渐下,漫无目的闲逛着的二人竟也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竹林道口。
幽径无灯,唯有零星细碎的月光与透过竹林,将前方的道路依稀照亮。
桑岚见周围无人,在原地默站了一会儿后突然甩开谢流庭的手,快速脱了鞋袜后赤着脚踩在草地上,伴着风来的方向沿着曲折的道路愈跑愈远。
“塔塔——”
谢流庭有些无奈地跟上,单手搂住乱跑的人的腰,担心桑岚踩伤了脚,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膝弯让他赤足踩在自己的鞋面上,幽幽叹了口气道:“你醉了。”
不过吃了碗酒酿圆子,又被热情的酒家伙计拉住尝了尝新出的桂花酿,竟就醉成这个样子。
“嗯。”桑岚倒没反驳,只是抬手推了推眼前人的胸膛示意他松开:“没事的。”
从前在漠北,同阿姊一起喝完酒后,他们也会这样不顾形象地光着脚在草原上奔跑,不过那时会有阿姊看着他,而现在——
似乎是潜意识里知道就算不是在漠北,也还会有人保护着他,桑岚罕见地显露出几分任性,他抬手拽住谢流庭的衣襟,口齿含混道:“我醉了,你抱我。”
他所提出的要求,在某个男人那里就从来没有得到过否定的答案。
于是桑岚被人托膝拦背抱在怀中,随着谢流庭的动作轻盈地掠过片片树尖与房顶。
银月照下,晚风浮动,桑岚只觉得自己化作了一只被老鹰衔着的幼鸟,接着别人的势凌空飞行着。
许久,他闻见鼻尖萦绕着的冷涩苦香,忽然低低开口,用属于漠北的语调哼起歌来。
——是一首草原上的歌。
“阿卡特勒的孩子,
你轻得像月光,
阿卡特勒的孩子,
你重得如山岳,
风吹开白云下淅淅沥沥明珠般的雨,
月藏起草原上熠熠生辉不落的太阳……”
“……草原的孩子……你何时回家?”
歌唱到后面,桑岚语调渐低,半阖着眸子,倚靠在男人怀里像是睡着了。
然而就当谢流庭放慢脚步,将人抱紧时,怀里的人又忽然出声——
“谢流庭,其实我很开心。”
被月光渡上一层薄纱的少年仰起头,抬手扒着眼前人的衣襟,颤了颤眼睫对上男人的视线,“你说得对,我想家了。”
他忽然回答了谢流庭半月前问他的那个问题。
“但是现在……你也是我的家人。和你在一起,我似乎……又可以不那么想家了。”
心上人的话语在此刻的情境之下既像砒.霜,又如同蜜糖,将谢流庭的心灼痛,又给予他充满爱恋的抚慰。
“孤知道。”
他垂首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额。
“孤的家人。”
“孤的心上人。”
“很爱你。”
爱到恨不得将心剖开,展露出满堂的赤诚。
“快了……”谢流庭语调沉沉,像是在传达某种承诺:“很快,孤就可以带你一起回家。”
但本应听到这句话的人,则早在月光的照拂之下,陷入了沉睡之中。
第35章
中秋过后,谢流庭便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不仅公务较往常增加许多,有时还要隐蔽前往宫中。桑岚虽不知其中缘由,却能隐约从他身上嗅到一点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到再惯常不过的某一日——
“太子谢衍,地惟长嫡,位居明两,然常怀异心,数违朕命,专擅权威而鸠聚党羽,纳邪说而杀手足,既伤典礼,亦惊骇视听,难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褫夺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一道废太子的诏书立下,使得朝野震颤。
这道诏书来得毫无预兆,打了所有未通消息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偏生举证太子私下勾结党羽、派人刺杀七皇子及五公主的事实证据确凿,不仅如此,在探查过程当中太子母家骠骑将军府也被牵涉入内,虽事不及老将军与现任大将军,却查出其叔父串联子侄,借势吞纳敛财、恶意伤民之事。
且不等太子近臣为其奏书申辩,炆帝旧疾复发、重病卧床的消息又自宫中传来。
帝王抱病的消息宫中似乎隐瞒了许久,先前尚且能遮掩住,而这一次之所以传出消息,一是确实再也无法掩盖,二则大抵是预感到了某种期限的到来。
于是桑岚才终于明白了谢流庭那段日子之所以会如此忙碌的原因。
而在消息传出的次日,帝王便急集了朝中文武重臣前往宫中。
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举表示着什么,是以一面恭敬地前往,一面则暗自在私底下沟通动作起来。
帝星将陨,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是以先前始终潜伏在水面下涌动着的暗流便在一夜之间被摆至台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将平静的皇城刹那间打造成为了暗藏杀机的龙潭虎穴。
炆帝所在的清心殿内,大臣嫔妃跪了满堂,帝王背倚着身后的床靠,虽然面色苍白,但双目仍然炯炯有神,视线所过之处,众人被那其中暗藏的威势所慑,顺从地垂下头来。
众臣到达已有一柱香的时间,帝王却始终垂着眸不发一眼,似在假寐,又似乎是太过疲惫,叫人见了心里惴惴,不禁暗自揣测起传闻的真实性。
然而无人敢质疑帝王之举,皆默着声垂首等待着。
不多时,廊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名近侍宫人小跑着,神色惊慌,口中低喊着,道出了一个惊骇众人的消息——
“二皇子率兵逼宫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官员们脸色皆在瞬息间发生了剧变。
许多人方才意识到:此刻众位皇子嫔妃皆汇聚在这清心殿中,却独独二皇子迟迟未到。不仅如此,与二皇子一党的礼部尚书等大臣今日似乎也不见踪影。
今日所到大多是处于中立或者意属其他皇子的官员,而各王公贵胄皆汇聚于此——
二皇子此举,打的是一网打尽的注意!
心有计较的大臣很快反应过来二皇子此举的缘由:太子被废,彧王出挑,若是等帝王立下诏书,那么称帝的皇子绝不可能是自己。
倒不如趁着炆帝病重,朝廷重臣皆在,众人又毫无准备之时行这逼宫之举,或许能够为自己搏得一条通天之途。
话虽如此,但炆帝仍在,护驾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
“愣着干什么!还不护驾!”
“禁军呢!禁军哪去了?!”
“先保护陛下安全!”
原本寂静的场面一下变得喧闹起来,偌大的清心殿转瞬间就与“清心”二字毫不相关。
直到又一名宫人疾跑着奔入殿门,神色恐慌地嘶声喊道:“陛下!二皇子已——”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柄剑穿过了胸膛,血花飞溅,那宫人的身影倒下后,露出其后二皇子谢迎沾着血渍的脸。
“吵吵嚷嚷地做什么。”
谢迎抽出插在宫人身体中的那把剑,重新在空气中带起一道血线。赤红的液体沾上他的衣袍,将他浑身的气质染得如同歃血的修罗。
他的气势虽然可怖,但在场的重臣许多都是曾经与炆帝一同历经腥风血雨建立了今日的王朝的,是以只被慑到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就想上前阻挡,却被后来不断涌入的诸多兵卫控制并按在原地。
谢迎缓缓踏进宫中,双目缓缓环视殿中一周后,不紧不慢地将视线落在了倚着床的炆帝身上。
“父皇。”他微微扬起一个笑,那笑容看上去很恭敬,但是因为其下掩藏着的欲望而显得有些扭曲,“儿臣侍疾来迟了,请父皇恕罪。”
他这般说着,却并未行礼,反倒一步步踏进,他手上的那柄剑随着他的走动,在地上滴下一连串的血滴。
有忠心的臣子欲挣脱控制从两侧围拢,挡在炆帝身前。但外臣入宫不得携带兵刃,是以宫中众臣哪怕是武将也并未携带武器。
而谢迎之所以能这般快速而悄无声息地就闯入帝王宫中,却一无阻拦,想必是通过某种手段收买了禁军。
武力悬殊。
“放肆。”
一道轻若游丝却依旧沉着的声音响起。
炆帝半掀开眼帘,目光却并未落在谢迎身上。
谢迎见状,脸色一沉,缓慢地卸下了面上的那副谦恭的面孔,忽地低低笑了起来,“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