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 by噫吁嚱鸭
噫吁嚱鸭  发于:2023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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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看来您是病糊涂了,事到如今还没搞清楚情况。”
“现在,可不是您能说放肆的时候。”
说罢,他轻轻地抬手一挥,门外便立即走进一个举着木质托盘的侍从,那托盘中放置着的明黄色卷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什么。
谢迎拿起那张卷轴,单手一抖任由它向下拉开,将其中的内容展露在众人面前:“不过若您能在这张退位诏书上印上国玺,您尚且还能待在宫中好好修养,否则么——”
“就莫怪儿臣不孝了。”
他话音未尽,殿内的朝臣们便震声怒骂起来,文官尚且收敛一些,脾气暴躁的武将则是直接出口成脏,骂得多难听的都有。
“诸公。”谢迎笑了笑,并没有如人所料地流露出愤怒的情绪,反倒表现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何必如此激动?”
“父皇当日也是逼宫上位,怎么换作我便不行?”
“再说了,诸位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自己的家人考虑啊。”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朝臣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有的仅是面露惊疑实则不信,有的则是在反应过来之后恨不得继续指着谢迎的鼻子痛骂。
“诸位莫要不信,毕竟这皇城中所有能用得上的兵力——包括宫中禁军,如今都听命于我,想请些人去到我的府中喝茶,尚还算得上是轻而易举的。”
“诸公若想拦我,也要问问你们的家人同不同意啊!”
谢迎说罢,将手中的卷轴重新撂了托盘,随后轻轻拍了拍手——门外面又再次涌入一群人,不过这一次,他们身上着了禁军特有的着装。
“禁军当誓死保卫陛下,才是!怎会——”
在场有老臣发出夹杂着惊怒的质问。
谢迎对此只混不在意地一笑:“今日过后,这皇位的归属可就要变了,他们不听命于我,又当听命于谁?”
“你说是么?五弟?”
谢迎视线一转,看向一直一言不发地挡在在炆帝床前的谢流庭,满是挑衅意味地开口:
“说起来,平日里你不是最得意吗?太傅总说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在朝堂上说出的看法又有多令人信服。”谢迎嗤笑一声,“怎么事到如今,却说不出话来了?”
谢流庭见状,只浅浅掀了掀眼皮,双手交叠在小腹处不疾不徐地向着谢迎偏头一笑:“孤又哪里比得过皇兄?孤只会纸上谈兵,不及皇兄有行动力。”
他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和说出的话刺到了谢迎,谢迎表情扭曲了一瞬,又似乎并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是以强端着笑意,只是那硬扯出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狰狞。
但他到底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重新转头看向自说完那句放肆后便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炆帝:“父皇,儿臣知道儿臣往日既不得您看中,亦不是您心中的继位人选,可是事到如今,再看中又有什么办法?您心目中的继承人,现在不仅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他自己。”
“只因为他是您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谢迎一顿,“素日里您便给予了他最多的奖赏与夸赞,这些便罢了……”
“为何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他的陪衬!陪衬!”谢迎忽然压低了眉,咬牙低吼道:“他若一直是那副不良于行的病鬼样子,我或许还能隐忍下去慢慢图谋,可他偏偏好了!”
“——这叫我如何能忍?”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谢迎缓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状似平静的样子:“父皇,今日这诏书您不签也得——”
“谢迎。”
沉默着的帝王终于开口,然而他这一声像是极耗气力,吐完以后声音又重新低了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今日这皇位非你莫属?”
“自然。”
谢迎一顿,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怪异,但很快又被他不以为意地抛之脑后。
“如此。”炆帝长长吁了一口气,“把诏书拿来罢。”
见居然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应允,谢迎心有疑虑的同时更多的是即将成事的欣喜,他摆了摆手,让身边的宫人将诏书呈至炆帝床前。
“殿下!”
彧王府中,灼清一路小跑着奔入院门,她素来沉稳的人,极少有急成这番模样的情况,是以桑岚立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站起身来。
“发生了何事?”
灼清站稳后喘了口气,伸手推开灼华递过来的茶盏,急促道:“二皇子谢迎带兵逼宫了,如今他的亲卫正全城掳掠宫中重臣的家眷,似乎是要以他们为质,而其中一队人马已来至王府门前了。”
“二皇子此举这般不仁不义,哪怕日后登位也必定给君臣之间留下嫌隙——他莫不是疯了?”一旁的灼华闻声惊叫起来。
桑岚则是在听说消息之后惊讶一瞬便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他抬手按下灼华示意二人冷静,随即发问:“现下府中情况如何?”
“有凌释以及彧王殿下留下的影卫守着,那些人尚且进不来府内。”
灼清顿了顿:“而且,沈小将军也来帮忙了。”
“沈长星?”
桑岚微讶,思索一瞬后沉声呼道:“从风、从影!”
不过霎时间,他的身侧便闻声出现两道人影。
“你们与灼清灼华在此处候着,保护她们及府中下人的安全,无论发生什么动乱都不要踏出府门半步——切记!”
他以命令的形式说罢,便提着裙摆旋身向着院门外奔去。
“殿下!”
灼清反应过来要去喊他,确实能看见自家主子风一般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
“凌总管!”
正与二皇子府兵对峙的凌释闻声回过头去,看见赶来的桑岚不觉微怔,“王妃?”
“在下不是让——”
“先不说这个。”桑岚凝眉:“如今情况如何?”
凌释闻言沉肃了眉眼,望向前方不远处缠斗着的一群人:“王府情况尚好,王爷留下的影卫足够保护王妃无恙,且方才又有骠骑将军家的公子前来相助,王妃可不必担心。”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指其他大臣的家眷呢?”
“皆被掳至二皇子府中。”
“可有卫兵前去营救?”
“这……”凌释迟疑一瞬,“人数众多,请恕殿下无法顾及。”
也是,毕竟是在皇城中,除非像二皇子这般早有准备,否则也不可能在一时之间调遣出这么多的府兵。
“我明白了。”
桑岚点头,紧接着没等凌释阻拦,便飞身向前拦在沈长星身后抬手替他抵挡了一道暗袭。
“……彧王妃?”
“沈公子。”
沈长星只惊讶一瞬,快速道了句“多谢”就重新投入打斗之中。
两人背身相靠,一边抵挡着想要冲杀上前的人一边分神交谈。
桑岚抬手用剑柄击晕一人,问:“你怎么会来?”
“毕竟是武将世家,区区蝼蚁压根没本事把我们抓走,因此我打晕那群想要抓人的人后便赶来了。”沈长星边一个手刀劈在一人后颈,边扬声道。
——看起来竟还有些骄傲。
配合着几个影卫一同放倒了这群府兵,桑岚这才转过身,满脸严肃地看向沈长星,继续刚才的问题:“沈公子应当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沈长星被他带得也正色道:“长星此举不代表家族,也无关立场,仅代表长星个人。”
“——我说过,若王妃有需,我自会插肋相助。”
沈长星说罢,抬起食指轻轻挠了挠脸颊,视线飘开轻声道:“毕竟我们是朋友嘛……这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吧?”
桑岚见此微微一愣,继而轻轻攥紧了持剑的手:“自然。”
然而没等他再同沈长星多说什么,身侧的一名黑衣人便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殿下,属下凌一,与其他几人一同奉命保护王妃,如今外界形式危急,还请王妃先退回府内,保全自身。”
眼前之人态度恭敬,从方才的打斗来看,他同其他几人皆武功不俗,桑岚抬眸打量了他几眼,继而抿了抿唇道:“那他呢?”
像是早就料到桑岚会有此疑问,凌一回答得很快:“王爷自有对策,王妃不必担心。”
“是么。”桑岚对此不置可否,他摇了摇头:“但我能够保全自己,这里不需要你们——他应当比我更需要人手才是。”
桑岚潜意识认为这些影卫应当更加在意自己所认定的主人,是以他话说到这,愿以为他们应当先去确认自己主上安全。
然而——
“殿下有令,若生异变,我等需誓死保卫王妃殿下。”
凌一将身子弓得更低,看似谦恭实际上透着执拗。
“这样么。”
如今时间紧迫,心知通过劝说的方法断不可行,桑岚沉吟片刻,继而开口:“既然如此,你们便随我来。”
说罢,他重新迈步向府里走去,不过刚走了两步,便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侧过身——
“沈……”桑岚一顿,“长星,你可要随我一起?”
“啊。”沈长星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眨了眨眼问道:“去哪?”
“可是要进宫去找彧王?”
“不。”
桑岚摇了摇头:“我相信他。”
纵使事发突然,以那人的性子,应当也早有准备才是。
“那是?”
“回去驾马。”
桑岚卷翘眼睫下一双碧色眼眸此时状似寒星般闪烁,收敛的气息外泄后,使他周身气质凛然恍若一柄出窍的剑:“去二皇子府。”
虽说王座之下流血漂橹自古以来便是常态,但那终究是些无辜的人……况且,他能帮那人挣回来的筹码,能多一些便是一些。
“啪。”
明黄色的卷轴被掀翻在地,谢迎见状蓦地黑沉下脸来:“父皇这是何意?”
“谢迎。”威严的帝王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你错了。”
“……什么?”
炆帝抬眸看过来的眼神十分平静,却生生让谢迎错愣得后退一步。
“既然敢做这逼宫之事,又何须用这诏书以正名?”
“仅有小人之阴私而拘无用之小节者,担不起这天下大任。”
“谢迎,你还没有做好成为一名君主的准备。”
炆帝每说一句话,谢迎的面色便难看一分,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他才忽地想起:眼前这个如今气若悬丝的帝王,当初行那逼宫之事时,可是在众多亲历者的簇拥之下,亲手取了自己叔父的项上人头的。
“既如此。”谢迎回过神来之后,攥紧了手中的佩剑,眸中透出几分狠戾,“那么父皇便休怪——”
“二哥。”
温润得如同溪水般的嗓音倏地在耳畔响起,而谢迎的身形也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动弹不得。
看着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前的人,谢迎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道:“谢流庭?”
却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腕上便猛地一痛,紧接着他便因那剧痛而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中握着的剑。
“哐当。”
剑身与地面相触发出脆响。
像是感知到了某种令人恐慌的预兆,谢迎在听到这声响后浑身猛地一颤,随后扬声高喊:“禁军,护驾!快护驾!”
然而周围听见他呼喊的禁军,却无一人有所动作。
“你们……”
谢迎张了张口,心中那一点被他所忽视的不祥预感在此刻骤然涌上心头,如同深水般似要将他溺毙。
他眼见着——
“护驾?”
谢流庭偏了偏头,那双凤眼含笑,笑意却是冷的,他松开攥着谢迎的手,随后退了半步轻轻抚了抚袖口处并不存在的灰尘。
“是要护驾。”
谢流庭微微勾唇,笑意温润,眸中的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但不是护你。”
“禁军自古仅听皇命,又岂容你收买?”
他话音落下,最初一开始用以看守群臣的禁卫军皆转过身来,调转了目标将刀剑对准了谢迎与其周围的亲兵。
这下,就算谢迎再蠢,也该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
“呵、呵呵……”谢迎咬着牙神情阴郁,接着冷声笑了起来:“这都是你计划好的?”
谢流庭垂眸,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并非,今日之事确实出乎臣弟所料——不过是此前做了多方打算罢了。”
“就算这样——那又如何?”谢迎低喝一声。
“你当真以为孤只有禁军这一支兵卫么?孤的府兵与亲军可不是吃白饭的!”
谢迎说着,目光略过周围的朝臣,“何况,那些臣子的家眷还在孤的手上,今日,他们就是不想拥立孤也得拥立,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
“啊……”
随着谢迎话落,殿门处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少年的嗓音,音量不大,却莫名地吸引了殿中人的视线。
而神色姿态自始至终都保持平稳庄重的谢流庭,则在那道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便略带诧异地猛然抬眸看去——
殿外发声之人迎着众人的目光缓步踏进,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因为打斗而沾上了些灰尘,这般却不使他气质显得狼狈,反而衬得他愈发凛冽而夺目。
桑岚一脸沉静地将手中按着五花大绑着的人往殿中一推,低声开口:“这是二皇子殿下的近卫兵统领罢?”
“倒是颇有些本事。”他一本正经地开口评价,目光澄澈又无辜:“我和沈小将军为了生擒他,还颇费了一番功夫。”
谢迎闻言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在看见那人的一瞬间,脸色便迅速衰败下来。
他清晰地意识到——
最后的退路,亦被斩断了。
今日之事,已成败局。
这场看似剑拔弩张的逼宫,最终落幕时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一出闹剧。
二皇子谢迎被押下待审,其他的大臣也缓慢地从当前的境况下回神。
一切事情似乎在他到来的时候已至尾声。
“谢流庭。”桑岚抬眸望向不远处的人,“抱歉,我好像来……”
“晚了”两个字还未出口,他就被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拥抱紧紧拥住,然而抱着他的人也只是非常克制地抱了一瞬,又很快地离开。
“看来之前给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谢流庭垂下的凤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他抬手蹭去桑岚面颊处沾着的一点灰,语调沉沉:“塔塔为何要以身涉险?”
“这算什么险。”桑岚扬了扬眉,“不要小看我啊。”
他神色认真又可爱,似乎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事实,却让谢流庭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头骤然涌起的、想要将人彻底吞吃的情感。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桑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彧王妃。”
旁侧倏然响起一声轻唤。
桑岚转过头,恭敬应到:“陛下。”
倚在榻上的帝王看向他,沉沉唤道:“你来。”
“你们都出去罢,朕欲同彧王妃说几句话。”说罢,炆帝轻轻摆了摆手。
众臣听令陆续从殿中退出,唯有谢流庭像是预感到什么一般,在殿门前顿住了步伐,停驻了片刻后,才缓缓退出。
却并没有回头。
等所有人都退去后,殿中只剩下桑岚与炆帝二人。
“陛下想同我说什么?”
望着眼前的炆帝,桑岚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对方是促使他来到这片陌生国土、以伪装的身份生活的罪魁祸首,他本应是怨怪的,但对方此时衰弱病态的模样又叫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忍。
“那孩子,很喜欢你。”
很突兀的一句话,却让桑岚蓦地一顿。
“朕很确信,你已经成了他的软肋。”炆帝微微抬了抬眼皮,正对上桑岚的看过来的眼,“而一个坚不可摧的帝王,不能拥有软肋。”
“大晟——如今这个国家,正处于鼎盛之时,正需要一个能够将它托举到更高处的人。而这个人只能是怀策,也只有怀策有这个能力。”
连续说了这么一段话,炆帝的嗓音已经变得微弱而干哑,但他却微微偏头,拒绝了桑岚递过来的茶盏后继续道来:
“他是朕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语罢,就在桑岚以为炆帝想让他离开谢流庭时,对方却说:“他与朕不同,做出的选择也不同,也要比曾经的朕更勇敢与决绝,或许……某些朕做不到的,他能做到。”
“你或许,可以相信他。”
彼时的桑岚被炆帝这副交代后事的口吻吓到,没去细想这些话到底有什么含义,直到很久以后终于明白,却又已经太晚。
“陛下。”桑岚情急之下伸手握住了炆帝的手腕,不自觉地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长辈,“我唤怀策进来看看您。”
“或者,其他的孩子、其他的妃子!”桑岚语气急促了些,眼中因为心中升起的某种预感升起了水光。
“不必了。”炆帝微阖了下眼,过了许久后才轻轻叹了口气,“这许多年来,朕亏欠了他太多,我怕那孩子怨我。”
“至于他们,吵吵嚷嚷,太叫人烦心。”
“……你且扶我躺下罢。”
而当桑岚真的小心翼翼地将炆帝扶着躺下后,靠在枕中的帝王却像是因为方才说的那些话而耗尽了力气,阖着眼许久都没有反应。
直到桑岚重复唤了他几次以后,才微微掀开眼皮,睁开一条细缝。透过那条缝隙,桑岚却再也看不见初见这位帝王时对方眼中的神采。
“父皇,怀策他,应当是不怨您的。”桑岚压下喉间泛起的苦意,轻声道:“您一定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父亲。”
“朕信你。”
良久,炆帝才应道,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很低,像是一缕即将被残阳化开的云。
“你走罢,朕累了,该歇歇了。”
“我听见长怜……在唤我了。”
桑岚走出殿门的时候,迎面袭来的秋风萧索而凄凉,伴随着轻缓又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他在伫立片刻,便听闻身后的宫殿内传来宫人夹杂着悲恸的高声宣告。
万里晴空骤然变得沉暗无声,像是在遗憾,又像是在缅怀,为了某位曾经塑造了一个伟大王朝的帝王的离去。

第36章
炆帝星驾后,彧王谢流庭奉先帝遗诏,于灵前继位,成为新皇,并定于先帝丧礼后一月行登基大典。
这场皇位的交替就此落下了帷幕,其过程看似平和而没有流血之争,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方晓得这其中的暗流涌动。
无人敢质疑新皇皇位的取得——参与了全程的众人心知肚明,哪怕没有这道诏书,彧王殿下凭借自己的手段,恐怕也会成为继任皇位当之无愧的人选。
有通晓时局之人暗中猜测,就连两位兄长接连败落的背后,恐怕也有这位看似儒雅新帝的手笔。
而这些诸多的猜测以及暗自流动的不平,都随着先帝的葬礼一同落在了泥里,如同没入泥潭的石子,再也没了声息。
在新皇主持举行丧礼的同时,朝中的血液以及皇城中的人手也在不经意间进行代换更迭。
不过短短数日,原本隐有动荡之势的朝纲便在谢流庭的雷霆手段之下彻底稳固下来。是以,还未及登基大典,朝野上下便尽数剩下彻底臣服与拥护的声音。
桑岚从炆帝逝后的那一日,便一直如往常那般陪在谢流庭身边,见证了他怎样沉着且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先帝的丧礼,又怎样狠辣而果决地整顿了朝堂,处理了各种各样在他看来称得上纷繁复杂的事务。
这个男人看似温和亲善,实则强势而冷静,不管是心性还是行事,都足以令所见者叹服。
但桑岚却觉得,这段时间的谢流庭,平静又理智得可怕,就连炆帝逝后,对方都并未落下一滴眼泪,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寥寥,唯有那日在清心殿外,听闻驾崩的消息后,拥着桑岚沉默了很长时间。
“塔塔。”
“……塔塔?”
被人轻唤回神,桑岚顿了顿,从许久未曾翻动的书页中抬头,对上身侧谢流庭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是陷入沉思了很长时间。
“啊……抱歉。”桑岚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划了划纸面,缓慢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谢流庭见状蹙了蹙眉,没说什么,反倒直起身向他走来。他们之间不过两步的间隔,是以谢流庭几乎眨眼之间就到了桑岚的身前。
他们如今所居的寝殿较之原本彧王府的卧房宽敞了数倍,但两人所用的桌案却仍然如原先一般,保持着一个亲近的距离。
谢流庭有时在寝殿中处理政务时,也未曾避讳过他。
额间覆上一只温凉干燥的手掌,苦涩的冷香靠近,桑岚一抬眸便对上谢流庭含着关切的凤眼。
“可是今日身体有所不适?”
桑岚眨了眨眼,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喔。”
“那是乏了?”
“……也不是。”
听他这么说,谢流庭收回了手,细细端详了他两眼后,忽然露出有些愧疚的神色,随后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压低了声线温声道:“那便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对了——可是因为近段时日忙于他事忽略了塔塔,让塔塔感觉不快了?”
很奇怪地,分明成为了帝王,谢流庭的自称对他却没有由“孤”改换成“朕”,反倒用了最平常的“我”。
——像是生怕同他拉远了距离一般。
“不是。”
桑岚拧着眉,满脸疑惑地看着谢流庭,实在是不知道这人怎么联想到了这种地方。
偏生他的拒绝非但没让谢流庭放下心来,反倒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心里难受却硬在强撑。
“塔塔若有什么心事,不妨同我说说。”谢流庭俯身靠近了些,抬手将桑岚抱进怀里,又重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若是为夫做错了什么事,夫人尽可打骂于我,切勿憋在心里,好不好,嗯?”
谢流庭一边轻轻颠了颠他,一边又用着往日只会在床笫间说出的称呼,以哄孩子的方式哄他。
谢流庭虽然忙碌,但面对桑岚,他似乎总有无限的空闲与耐心。
桑岚被他哄得没有办法,无奈转过头来,抬手搭着谢流庭的肩,正了正神色道:“谢流庭。”
“嗯?”
“你说我有心事要同你说……可是,那你呢?”
谢流庭闻言一怔。
桑岚抿了抿唇,望向谢流庭的视线干净又直白,“我又不是小孩子,如果你感到难过,也可以同我说啊……”
“我们。”似乎感觉亲口说出来有些羞耻,桑岚顿了顿,最终还是重新开口,声音却很轻,“我们是夫妻啊……不是么?”
哪怕是再心冷如铁的人,至亲离世也难免会流露出难过之情,更别说谢流庭除此之外,还要在一夜之间要承担起那么多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
偏生这人非但做事完满,连情绪都收敛得滴水不漏,除了最初的那个拥抱,其他一点类似于感伤的情绪都没有外泄过。
却是如此,反倒更叫人担心。
桑岚说完话后,便轻轻垂下了头,将下巴搭在谢流庭的肩膀上,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良久,就在桑岚以为自己收不到回复时,耳畔缓缓响起了谢流庭沉润的嗓音。
“前几日,将父皇下葬皇陵时,我知道了一件事。”
几乎是对方话落,桑岚便感到自己被人拥紧了些。
“……什么?”
“我在父皇的陵寝中,见到了以皇后之礼,与父皇合葬的……母妃的墓。”
帝王生前没法好好保护、甚至连死亡的真相都无法披露的女人,却最终在死后要执拗地同她葬在一起。
像是在借此弥补什么什么遗憾一般。
桑岚闻言惊讶得想要抬起头,却被人用了些力摁在怀里,听着耳边的声音继续同他道来:“我对父皇,一开始,若说怨怪,自是有的,但到后来…竟只觉得他可怜。”
谢流庭语气沉缓,仿若夜色中徐徐涌起的秋风,寂静而萧瑟。
“父皇去世,我并非不悲伤。”他停顿片刻,才接着道:“我只是……无法表露罢了。”
疏离了太多年的父子之情,叫他因对方的离世而骤然面对时,竟忘了该如何表态。
或者说,不知自何时起,他便再难感受到“悲伤”这般的情绪,并为之落泪了。
谢流庭说完这些,很快便重新整理起一点笑意,想要继续哄哄怀中的人叫他不要在意,却忽地察觉到肩膀处传来一阵湿意。
“……塔塔?”先前还满面沉静的人肉眼可见地带上了一点慌张,“怎么了?”
“谢流庭。”桑兰低低唤了他一声,清亮的嗓音中带上了些哽咽的微哑,“你知道吗,人们失去了重视的人的时候,因为悲伤,时常落泪。”
桑岚眨了眨眼,剔透得的泪珠便顺势沿着他的颊侧滚滚滑落,而他此刻,说不清心里的情感是心疼多一些,还是同情更多一些。
“这次,我先替你哭了。”桑岚吸了吸鼻子,轻轻止住了泪意,低着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你可别忘了也要这样做啊。”
谢流庭原本因为桑岚的举动而变得酸软的心,却在听见他的话时骤然一沉。
“塔塔。”
“不会的。”谢流庭低垂着眼,一双凤眸中黑雾沉沉,“唯独你走的时候,我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
桑岚方有些疑惑,却见眼前的人忽然笑了笑,生得俊逸秀雅的皮囊因为这个笑而变得愈发生动。
“若有那样一天,我定会陪塔塔一同去的。”谢流庭展眉笑着,唇畔的弧度温柔而偏执,“这于我而言是幸福之事,又为何要哭?”
清晰地意识到谢流庭所言不是作伪,桑岚在怔愣之余,心脏却一点一点紧密地收缩起来。
他哑着声说不出话,而抱着他的人则又缓缓开口:“塔塔。”
“……嗯?”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死亡来临那日,对么?”
谢流庭环抱着他的力度极大,像是担心一松手他便会化作鸟雀从自己怀中飞走一般,眼中溢满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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