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桑岚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对,一边再次检查自己的全身,一边疑惑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
“并无,可称得上万无一失。”
“那是自然。”桑岚闻言颇为骄傲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一旁垂眸带笑的灼清,“灼清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
谢流庭对此仅是沉声笑了笑,目光则始终堂皇地流连在桑岚身上。
与往日的清丽简朴不同,桑岚今日衣着将他显得愈发地端庄华贵——内着色彩明丽的石榴缬红纹诃子裙,外罩鹅黄色半透明轻纱所制的大袖衫,臂弯上悬了淡青紫色绣有锦簇团花的披帛,甚至连簪发用的簪子都选用了带流苏与红宝石的小巧金饰。
本就秾丽的面容被这般衣着称得愈发形如盛极的牡丹。
“塔塔。”
在桑岚看不见的身后,谢流庭掩下沉暗的眸光温声开口。
“嗯?”
“可否称病不去了?”
桑岚无奈地回过头,眼见谢流庭神色认真不似作伪,顿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干脆重新转过头,不再理会对方的言语。
而恰在这时,身侧的灼清端着一盏茶与一精致的小盒上前,低声道:“殿下,最后再饮杯茶罢,饮罢便该上口脂了。”
桑岚听罢颇有些犹豫地拧了拧眉,但他心知宫宴中女子皆需整以妆容,于是只纠结了一瞬,便道:“好罢。”
只他才刚饮完茶水,托盘中的口脂盒便覆上了一只指骨修长的手。
桑岚一愣,“……怎么?”
“塔塔若是不愿,便不必勉强。”
“那未免也显得太不尊重了。”桑岚抬眸故意睨他一眼,“王爷不是最讲规矩了么?”
“……王妃这是从哪听来的传言。”谢流庭失笑。
话音刚落,男人微一抬手,身侧的灼清便立即会意,缓身看了桑岚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后,便悄声退出了房间,甚至离开时还顺手替他们阖上了门。
没等桑岚张口问这人到底想做什么,下巴就被人以掌托起,紧接着,谢流庭清俊的眉眼便凑近在了眼前。
唇上被一道熟悉的柔软温润的触感所覆盖。
一阵辗转缠绵的亲吻之后,桑岚被人放开,丰润的唇被人吮得通红,像是熟透了的浆果,叫人一看便知其上遭受了如何亲密的爱抚。
偏生罪魁祸首还用指腹在那片唇瓣上不轻不重捻了捻,面上挂着如玉般无辜温润的笑意——
“这般,塔塔看起来无需再上口脂了。”
谢流庭温凉的指腹从唇畔游曳至他染了红晕的脸颊,眷恋地轻蹭后笑道:“想来连敷粉也不必了罢?”
桑岚闻言颤了颤眼睫,徐徐缓了口气后,抬手拍开男人贴在他颊侧的手腕,“说起这个——你们中原人不是偏好白皙的肤色么,如我这般的到底怎么入了王爷的眼?”
“世间美有百态,何须定于一式?”谢流庭笑了笑,垂眸望向桑岚映着湖光的眼,沉缓的语调中藏着绵密的柔情,“且王妃这般,本就颇具风情。”
都说人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会留有他所生长的那片土地的痕迹。
小狮子身上裹挟着的漠北所独具的神秘与炽烈,在每次风响起时都会隐秘地沙沙作响——那副被风沙铸成的强韧脊骨,在很多时候远比他昳丽的外貌更加吸引人。
轻浅的吻落在他被人执起的指节,桑岚垂眸对上这人自下而上抬起的眼,心底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羞耻。
他面红耳赤地收回手,低声喝止:“你若是再这般,待会儿宫宴上我断是半句话都不会同你说的!”
虽说眼前人完全一副色厉内荏的可爱模样,实在勾得人心痒,但心知不能将人招惹得太过,谢流庭顺从地直起身,牵着桑岚的手却并未松开。
“走罢。”
谢流庭顿了顿,目光划过桑岚颈侧微微摇晃的耳珰,到口的称呼不知道为何发生了变化——
“夫人。”
随着川流的车马行入宫中,原本沉寂的晚风似乎也因为气氛而变得喧嚣,鼓噪着吹开车帘。
于是桑岚便也顺势向车外看去。
再次来到皇宫中,此处的景象似乎与先前两次到来时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唯一的改变大抵是便是因着帝王寿辰而装点得辉煌的宫饰。
沿途而过时,宫道两旁繁华琳琅的宫灯熠熠生辉,叫人一眼望去便如临天宫星市。
到了太和殿内亦是如此。
白璧装砌的大殿内,十二根高柱耸立,托起高渺的穹顶,下处则是檀香木雕成的梁,当人踏过色泽温润的玉阶,便能看到台基上被人提前点起的鎏金香炉上升起的袅袅轻烟,举目四望,皆有银月色的光辉四溢流转。
听过宣告与祝词,又拜过礼、逐次奉茶庆贺、最后落下座后,这场欢宴才真正地开始。
既是欢宴,席间自是少不了丝竹畅欢、乐舞翩翩,丰盛的佳肴如流水一般引入席上,有了帝王的应允,群臣纷纷举杯,遥相致意,胡琴琵琶与霓裳羽衣纷繁交织,奏出一场繁华的盛宴。
毕竟是在府外,桑岚心知自己酒量,不敢随意喝酒,杯中的茶盏早已被谢流庭暗自换成了茶水,唯有当人向他敬酒,他才回礼似的喝上一些。
在用膳期间,他借着遮掩仔细看清了些高台之上的炆帝,隐约察觉对方与前几次见时有些不同——身形看起来瘦削了些许,鬓边霜雪隐有增多,倒是仍然双眼如炬、气势恢宏。
他在意识到这点时下意识偏头看了眼身侧的谢流庭,接收到他视线的人面上少见地没有带上那副温和的笑,仰月唇两侧的弯钩都被抿直了些许,侧颜看去竟显得有些沉肃。
不过这样的表情只须臾存在,男人转眼间便又恢复成了大晟那个矜贵雍容的彧王。
桑岚收回视线一抬眸,果不其然见到不远处有一个臣子正向谢流庭举杯敬酒。
待到暂时无人再同男人邀酒时,桑岚停顿了半刻,才在桌案下借着遮掩,宛如第一次参加宴席那般,将手覆上了谢流庭的手背。
分明二人都未说话,谢流庭却在刹那间感觉到心间的尘埃被什么洁净的霜雪所轻易地覆盖。
而没等他反握回去,手背上的柔软便如来时那般无声地撤离了。
“回府再说。”
身侧的人只低声而柔软地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
谢流庭借着余光,只能看见桑岚微微泛红的耳廓。
宴席期间无法随意在殿中走动,而宫宴上的人实在是有些多,他们所在的坐席又离使臣所在的坐席有些远,是以就算桑岚有心想要关注到那边,也因着不能引人注目而无法实现。
此次诸国都遣使臣送来贺礼,自然也少不了漠北的一份。
桑岚先前在漠北献礼时见到了使臣中的几人,有的熟悉有的则看起来生疏些。
他只想着宴席散去时再找机会同漠北的使臣见上一面,顺便再看看……那个颇为有些熟悉的身影。
——但愿是他想多了,毕竟怎么想也不可能。
趁着饮茶的间隙,桑岚悠悠叹了口气。
在宫宴即将步入尾声时,似乎早有准备的西域使臣大步踏入殿中,向炆帝表示有雄奇的异兽献上。
对方将那珍兽夸赞得天花乱坠,既说其凶猛难驯,又说其气势凛冽足以衬托皇帝威风。
炆帝难得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便允了其遣人将其呈上。
随着遮盖着的黑布掀开,大殿中央铁笼中所装的珍兽便也出现在众人眼前——
竟是一头雪豹。
那头盘踞在笼中的豹子看上去足有半人高、一人长,目光锐利,吻部短而前额高,头部扁圆,尾长而粗大,皮毛蓬松且灰白若雪,周身布满了艾叶状的斑环。
——的的确确是神秘野性而又极其吸引人的。
因着这雪豹只在传闻中听过,寻常难以见得,甚至不少王公大臣都将双目汇集其上,以致连连发出赞叹。
就连见多了猛兽的桑岚也不得不称它一句威武漂亮。
那使臣见众人反应,自觉目的达成,便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起来,正准备借此拍上几句马屁时,身后的兽笼发出一声极轻细的断响,这声音淹没在人群的私语中,直到那铁笼开出一小道缝隙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才似有所察地回过头,却正好撞上那雪豹直起身来后张口探出的獠牙。
几乎是那雪豹直起身用头部顶开铁笼的一瞬间,场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
离得近的重臣多数为不擅武的文官,许多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吓,要么面色惨白要么瘫倒在地,若不是顾着礼仪与帝王在场,怕不是都要当场出逃。
唯一庆幸的是为以防意外,殿内早有近身的侍卫候着,此时皆随着护驾声起,便将龙椅周围密闭地防守起来。
而就在猛兽出笼的一瞬间,桑岚便反应过来,眼见那使臣便要遭殃,他不顾谢流庭伸手同时响起的那句“莫去”,当即起身,几步便飞跃至那使臣身侧,在豹口即将咬上对方的一瞬间将人猛地一推,随即向后沉弯下腰,在雪豹跃起的空隙下擦身而过。
那雪豹被桑岚的举动吸引了注意,顿时将目光从使臣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紧接着低俯下身,仿佛被激怒一般张嘴怒吼一声便向他扑来。
与此同时,桑岚足尖一点,凌空跃起后自空中翻身,随后精准地抓住了雪豹头部的皮毛后骑坐在了它的身上,迅疾地屈膝夹紧顶在它的腹部。
而那雪豹似乎被这举动激得怒意更甚,痛叫一声便想用力将他甩下身来,它力道极大,桑岚几乎制它不住,只得一手抓它,一手握拳猛地击在它颈后关节。
于是众人亲眼所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雪豹,此刻猛地一顿,看上去四肢僵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桑岚见此却没有丝毫地松懈,动作不停将其狠掼于地,一手制住它的后脖,一手拔出头戴的发簪正欲刺下时,倏地却像是想起什么似他动作一顿,继而,他仰起头,目朝最高处的天子宝座,轻轻启唇——
少年清亮的嗓音响在殿中,声音不大,却足以叫每一个人听清。
“陛下,要杀吗?”
毕竟是帝王寿辰,不能见血,他想。
然而,时间却似乎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于此刻静止,宽敞的大殿变得落针可闻。
四周皆杂乱无章,唯有殿中半立着的那个人,恍若灼灼的明珠,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在无数旁观者眼中,眼前的“少女”仿佛染血而生的芍药,艳丽无匹,叫人不可逼视。
甚至有不少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
再稀世罕见的西域珍兽,似乎都难以同眼前这位漠北来的王妃相提并论。
第31章
在桑岚问完话后,高座之上的帝王似乎有片刻的沉默,随即,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朗声大笑起来。
沉厚的笑声响彻在刚刚结束一场变故的大殿中,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用以讨帝王欢心的表演。
炆帝于高台之上俯瞰殿中的场景,目光掠过一众皇子席,随后落在殿中的桑岚身上,喉间溢出别有深意的一声沉笑。
“怀策,你有一个好王妃。”
身下的雪豹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被侍卫关进笼中带走,桑岚则终于得以直起身来。
只他方一站直,身侧垂着的手就被人牵住扣紧,随后站在他身侧的人向着炆帝的方向微微颔首致礼,道:“谢父皇夸奖,此次意外为儿臣办事不利,请父皇责罚——”
“然王妃方才衣装损毁,可否由儿臣先行带她前去更衣?”
“自是可以。”炆帝笑了笑,“彧王妃勇气可嘉,朕随后再行嘉奖,不过更衣由婢女领着去便罢了,怀策便留下来替朕行完这场宴罢。”
——倒是并未曾在意谢流庭口中所请的责罚。
“朕有些乏了,便先行回宫休息了,尔等接着宴饮罢。”
说罢,炆帝便起身,在一众宦官侍从的随行下,伴着臣子的送行声缓步离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帝王忽视了那个吓得面色惨白的西域使者,在途径对方时,也未曾理会过对方反应过来后所发出的求饶。
身侧传来侍女的轻声的示意,桑岚正想随之去前去更衣,一动却发现身侧人紧扣着他的手并没有打算松开。
“王爷。”桑岚隐晦地挣了挣,低声道:“没事的。”
他说完这话后又等了少顷,男人才一点一点地松开手。
“去罢。”
谢流庭神色沉静,看去时却像是寂夜暴雨来临前无声的萧索。
“孤在这等你。”
更衣的地点离太和殿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桑岚换完衣服出来时,却发现本应候在门前的侍女不知去了哪里。
他在原地等了片刻,发现那侍女并没有回来的意思,也没有见有其他的人来,于是他索性踏出了门廊,打算按照原本的路走回去。
然而宫道弯绕曲折,他没走几步就一不小心就迷了路,偏生这一片一直无人经过,他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思及有人还在等他,桑岚不禁加快了些脚步,然而他没走多久,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孩高声的呼喊——
“……五皇嫂!”
“——五皇嫂!”
身后的女孩连唤了两声,桑岚才反应过来对方喊的人是自己。
他转过身,只见长长的宫道上跑来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儿,对方衣着华贵,但是手肘处以及衣摆上的布料却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像是刚刚从草地摔倒后爬起来,甚至连娇嫩的脸颊上都蹭上了点泥土。
桑岚未在方才的寿宴上见过对方,但是此刻却从她的称呼中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五公主谢琬。
“五皇嫂……”女孩跑到近前,似乎因为太过急切,一时顾不上礼仪,伸出手便拽住桑岚的裙摆,豆大的泪珠接连从颊侧滚落。
“五皇嫂,去救救兄长罢。”
眼前的小姑娘哭得泪眼朦胧,嗓音哽咽,完全没有公主应有的娇贵端庄,桑岚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将裙摆从对方手中抽开。
望着对方眼中的泪意,桑岚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将其抱在怀中,问:“你兄长在哪?带我去。”
得到了应答的谢琬强忍下眼泪,吸了吸鼻子,伸手为桑岚指了一个方向。
桑岚抱着谢琬赶到她所说的御花园时,在园中相当隐秘的一个角落,看见了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被另一个比他更加高大健壮的华服少年攥着衣领按在地上施以暴行。
不仅如此,那华服少年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模样的人,那些人见到这幅场景并没有劝阻,反倒帮助他欺压底下的那个少年。
天色太暗,这处角落又并未放置宫灯,是以从桑岚的角度根本看不清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察觉到对方似乎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后那按着他的华服少年便像是被点燃了的火药一般,脸上涌起鲜明的怒意,猛地抬起一只握成拳的手,眼见着就要朝他挥下去。
谢瑄咬着牙,身上的疼痛以及被按压住的四肢让他无力再做出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落在他身上的拳头,阴暗的情绪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如果、如果他能够……
然而仇恨的心理尚且冒出一个苗头,他便亲眼见到眼前的拳头似乎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给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响亮的痛呼。
“啊——”
原本盛气凌人的华服少年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整个人坐倒在地上,捂着将欲袭人的手腕不住地发出呻吟。
“殿下!”
“六皇子殿下!”
周围的侍从见此都神色慌乱地围了上来,唯恐那华服少年出了什么事。
倒在地上的少年见此,仰面喘了口气,随后咬着牙努力想要用手肘直起身,但尝试了几次之后却都没能成功爬起。
“兄长!”
女孩熟悉的清脆嗓音由远及近地响起,谢瑄闻声动作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谢琬,你怎么……咳、咳咳!”
“回来”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少年就因为身负的内伤而控制不住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与此同时,背部忽地搭上一只温暖的手,顺着他的脊背自上而下轻缓地拍抚。
“七皇子。”
耳畔传来一道如同溪水般清澈、而绝对不属于他的妹妹谢琬的声音,谢瑄随着这道声音抬起头,正好对上桑岚关切的眼。
“你还好吗?”
“……你是谁?”
谢瑄警惕地用手肘顶开桑岚的手,同时哑着声发问。
而身侧的谢琬则代替桑岚做出了回答:“她是五皇嫂!五皇嫂可厉害了,方才也是她救了兄长你呢!”
对上谢琬充满着信赖的双眼,谢瑄蹙了蹙眉,目光上移,落在桑岚的耳垂处时停顿了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
眼前的“少女”原本应当带着一对同样的翡翠耳珰,而此时,那对耳珰仅剩下了右侧的一只。
“兄长……”
被桑岚哄好后憋回眼泪的谢琬,见到谢瑄的伤势,眼中又有重新降雨的趋势,然而还没等她红了眼眶,三人身侧就传来一声叫喊——
“大胆刁民!”方才还痛得面色扭曲的华服少年此时已站起身来,面上仍隐有痛色。
他抬起手指向桑岚,怒喝道:“方才便是你袭击的本皇子?”
“……刁民?”
树影婆娑,依稀遮盖住了月光,也将这隐晦的花园一角称得愈发阴暗,偶然吹过的风更是为这氛围增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六皇子,若我没记错,我们方才在殿上还互致过礼——你不应当不认识我。”
桑岚沉着声,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像是出鞘的刀,周身逐渐散发出不可言说的威势,“你的五皇兄是陛下亲封的彧王,而我则是你皇兄明媒正娶的正妃。”
“再如何,你也该尊称我一声五皇嫂。”
“你……”那六皇子被桑岚身上的气势吓到,再加上方才殿上桑岚制服雪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顿时说起话来便有些支支吾吾。
不等他再作出其他反应,桑岚便颔首低低溢出一声轻笑:
“此处昏暗,六皇子应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选择了这里罢?”
“以多欺少、以长欺少……”
“六皇子做这些时,可有想过自己也会在这里遭遇到些什么么?”
“孤、孤乃堂堂皇子!”
被他这么一说,那六皇子明显慌了,纵使身后有侍卫保护,但他却觉得这些人都打不过眼前之人。
恰在此时,桑岚迈前一步。
他的举动使得那六皇子顿时如惊弓之鸟后退一步,倏地张口撂下一句“你等着瞧”,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身侧的两兄妹后,便转身带着身侧侍从匆匆离去。
桑岚目送着他们一行人远去,半晌,忽然声音很低地开口:“其实像这种人,只要硬气点,吓一吓他们,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他并未看着谁,似乎这番话仅是在自言自语,但有心者却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说得轻巧。”半坐在地上的谢瑄垂下眸,随着低头的动作,略长的额发遮掩了他的面容,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又不是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有皇兄撑腰。”
不是的,谢瑄在心里否认。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句,分明今天赶走那人,全凭眼前这人自己的本事,而他应当道谢。
但话已脱出口,又没了收回的余地。
他本以为,这人在听了这些话后会生气,或许会直接一走了之,却没想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岚叹了口气,垂眸看了眼身前狼一般的少年。
“我想说的是,你已经做得很好。”
“你看起来并非不会武,之所以忍让他,是为了让五公主逃跑罢。”桑岚半蹲下身,试探着将手搭在眼前的少年头上,轻轻拍了拍,“你是个很好的兄长,七皇子。”
没有听到什么被人欺负了之后就应还手的空泛的大道理,反而在极其狼狈的境况下,得到了久违的夸赞。
这种意外,让谢瑄一愣。
“至于底气。”桑岚顿了顿,“你会有的,但并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这种。”
“而是真真正正,能帮助你劈开风雨、保护好身侧之人的能力。”
桑岚从眼前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极强的韧劲与狠劲,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草原上孤独成长中的狼王。
——其实或许就算他方才不来,对方也有办法能够脱身也说不定。
谢瑄闻言,藏在发下的瞳孔微缩,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他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于是便眼睁睁地错过了一次道谢与表达歉意的机会。
“话说回来。”桑岚收回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谢琬,语气平淡无波:“答应帮你的事已经完成,五公主如今可否告诉我是谁让你引我至此的么?”
“……什么?”
谢琬面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如雪,对上桑岚与谢瑄同时望过来的目光,顿时急得眼泛泪意。
桑岚倒是没有什么逼迫的意思,只是淡淡解释到:
“我们不过初次见面,今日来的外国使臣又那般多,如我这般长相的也不少——你怎么敢断言我就是彧王妃、且一见面就唤我为五皇嫂?”
“谢琬。”闻言,谢瑄转过头,严肃地看向谢琬,问:“实话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少女,面对这样的压力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虽然潜意识里知道不可以,但仍旧瘪着嘴想哭。
“五公主。”
桑岚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叠成的小包,在谢琬眼前展开,低声问:
“要不要吃糖?”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且干巴巴,但桑岚对于安慰人这方面一向笨拙,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好在这招倒是很有效,谢琬很快被眼前色彩鲜明的糖球吸引了视线,但是在伸手前还知道看自家兄长一眼,在得到对方的默许后才接过道谢。
糖果清甜的味道很好地安抚了小姑娘身上的伤痛以及所受的委屈,也让她看起来心神稳定了许多。
谢琬平复了一会儿,咽下口中的糖后,这才拽着桑岚的衣袖,睁着双水润的眼说道:“我、我之所以知道皇嫂,是方才兄长让我逃跑时,在路上遇到的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对我说的。”
“他说,叫我往前一直跑,如果遇见一个个子很高、有绿色眼睛的女人,就叫她来帮我,她一定会答应的。”
“我问了他那个人是谁,他告诉我,是五皇兄的王妃。”
“那那人分明知道你需要帮助,怎么不来帮你?”桑岚疑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黑衣人举止怪异。
——而且对方如何笃定自己一定会帮谢琬?
“我不知道。”谢琬抿着嘴摇了摇头,又说道:“但他给阿琬的感觉很不好,所以阿琬不敢叫他。”
“而且他跟我说完这些话以后,就‘唰’地一下消失了。”
小姑娘张开手比了个烟火炸开的手势,配上那张圆鼓鼓的包子脸,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可爱。
“那里又无旁人,我担心兄长,便只能按他说的做。”
“——于是果然就遇见了五皇嫂!”
“我第一眼看见五皇嫂,就觉得皇嫂是个好人!”
说到这,小姑娘看上去还有些兴奋,拽着桑岚的衣袖,颇为依恋地就想要往他怀里钻。
桑岚见此僵硬着身子,手掌虚虚搭着对方的手肘,正思索着该如何推拒时,却忽见余光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是暗箭!
千钧一发之际,桑岚一手环抱着谢琬,一手卡着谢瑄的腋下,飞快地运起轻功,在一瞬间便跃离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是谁?!”
落地后,桑岚一手把着一人,将两个孩子牢牢挡在身后,目光掠过插在地上的箭矢,转而向着箭发出的方向看去。
话音刚落,一旁浓密的的树丛中,便缓慢地走出一个人影,那人蒙着面,看起来像是刺客的打扮。
“彧王妃,果然是好身手。”来人拊掌赞到。
“你是谁?”桑岚一边问着,一边将身后的谢瑄与谢琬往不易攻击到的角落藏了藏。
——这人手上未执弓箭,想必暗处仍有同伙。
“殿下无需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你今日走不了了。”
黑衣人笑声中泛着冷意,在无边的黑夜中莫名使人通体生寒。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
“王妃这话,当去问你家夫君才是。”那人笑了笑,并未正面回他,然而又似乎觉得他今日必死无疑,话也多了些:“我家主人容不下彧王,却又不能直接从他身上下手——而你又是他少见的软肋,杀了你,也同样能缓解我家主人心头之恨。”
“不过这彧王殿下倒是有些本事,将你保护得这般好,叫我们几次刺杀都没能成功。”
“但是今日,总算让我们寻到了机会。”
那人冷笑着开口,伸手从腰间掏出长匕,“你们三人,如今谁也别想走!”
话音落下,寒芒袭来。
桑岚握紧了手中的发簪,紧绷着神经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若是他单独一人,尚且能同这人交手,然而他身后还有两个孩子,便不得不有所顾忌。
恐怕那幕后之人早就想好了,今日既要杀他,也要杀谢瑄和谢琬,因此才设计将他们引到一起——不过他便罢了,这两个孩子又招惹了什么人?
兵刃划过金质的发簪,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同时也打断了桑岚的思考。
他一边护着身后的人往后退,一边闪身躲过黑衣人的攻击,由于对暗处藏着的人有所顾虑,他们三人很快就被逼到了死角。
而身后始终保持安静的谢琬在这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压着哭声发出声音:“五、五皇嫂,你别管我了,带着兄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