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秀雅的皮囊下藏着如竹蓬勃销立的骨,垂下时青筋分明,宛若连绵的河流,看似瘦削,但桑岚却心知肚明其中暗藏着多大的力气。
桑岚默这声端详谢流庭许久,像是要将对方这副模样清晰地照映入脑海中,而谢流庭也站在原地蓄着温和的笑任由他打量。
忽地,桑岚身形微动,缓缓向前迈开一步,他一面向谢流庭走去,一面抬手抽开腰间的束带,细长的指节灵巧地勾开内里的衣带,一层层地拉开,任由那些华服渐渐脱落,直至露出两边圆润光滑的肩膀。
朝服随着他一步步的走动滑落着拖曳在地,一眼望去时,像极了雄孔雀瑰丽的尾羽。
待他走至谢流庭进前时,身上便只剩下轻薄的单衣半挂在他的手臂。
沉吟片刻,桑岚迎着谢流庭晦涩的眼,赤足踩上他的靴面,一手力道很轻地勾着男人腰间环扣的鎏金系带,将他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扯,一手抚上他的颈侧,仰头将湿润柔软的吻印在对方线条流畅的下颌。
谢流庭凸起的喉结微微滚了滚,嗓音随着桑岚的举动渐步染上醇郁的暗哑——
“……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这段时日,桑岚虽不抗拒他的亲昵之举,甚至称得上是配合,但如此主动却还是头一次。
“嗯?”
桑岚闻言偏了偏头,状似不解,丰润的红唇流连至谢流庭的颊侧,开合着溢出轻缓的吐息——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在勾.引你。”
他含着气音笑了笑:“如何,陛下要上钩吗?”
纤长卷翘的眼睫微微掀起,其下碧眸泛波,翻滚着惑人的情意,连日来的滋养终究在桑岚身上留下了痕迹,叫他一颦一笑间都带着不自觉的妩媚。
谢流庭敛下眸,掌心顺着桑岚光裸的脊背缓缓收紧——
“皇后这般主动,朕求之不得。”
这一日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重新变得亲近温存,好像最初那日的争执不曾有过。
然而到了封后大典举行的前两日,桑岚却突兀地病倒了。
帝王所居的寝殿内,所有的御医都被谢流庭召集至此,却又都在查看过桑岚的脉象后伏低了身子,跪成一片战栗着不敢出声。
“皇后到底所患何病?”
谢流庭问话时声量不高,其中藏着的冷意却轻易便叫人自心底生寒,他面上的神色失去了以往的温和,沉肃冷厉的模样压得人直不起头来。
最终还是宫中的首席御医迟疑着开口:“不是病,应当、应当是毒……”
他话音刚落,宫中便顿时陷入一片沉闷的死寂。
“毒?”年轻的帝王轻声开口,语气平静,细听之下却有些颤抖;“什么毒?”
那御医被谢流庭眸中的狠戾吓得不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颤声说道:“此、此毒罕见,大抵由域外传入,其余的,臣、臣也不知……”
“不知?”
御医的这句话宛如一把钩刀,轻易触断了谢流庭心中的那根不可触碰的琴弦。
“——若是不知的话,朕又要尔等何用!”
帝王骤然发难,降下的威压压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然而这样的场面只持续了片刻,随着榻上之人的一声轻吟,方才重如山倒的威势便在霎时间消失不见。
桑岚挣扎着睁开眼,他的视线此时已经有些混沌,却还是能肯定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定是谢流庭的脸。
“陛下……”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气音。
平素里极富生机与活力的少年此时面色惨白,像是被暴雨打落的花,只能无力地躺在榻上,因为疼痛溢出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物,也染疼了谢流庭的心。
“塔塔醒了。”
谢流庭竭力克制着力道,生怕将人握疼一般握上桑岚的手,低声安抚:“会没事的。”
“不怕。”
“我知道。”桑岚用尽力气扯了扯唇,疲惫地阖上眼皮轻声道:“我相信你。”
“我不怕。”他顿了顿,又说:“你也莫怕。”
这番话从此时的他口里说出,却犹如利刃一般剜痛了谢流庭的心。
没有什么比心上人受苦,而自己却束手无策这件事听起来更令人绝望而痛苦。
“都怪我。”谢流庭眸中止不住泛起湿意,他压抑地将额头抵上桑岚的手背,嗓音中含着极致的懊悔,“对不起……”
在他接连的道歉声中,桑岚收了收指尖,轻声:“……不怪你。”
谢流庭闻声一顿,他夹杂着痛意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桑岚身上,随即向着旁人沉着声说出的话却冷冽而阴沉——
“去查,究竟是谁给皇后下了毒,严刑拷打也要其交出解药。”
“另外,限太医院三日内制出解药。”
“否则,下场便如此瓶。”
谢流庭话落,不远处的一个雕花瓷瓶便应声化为齑粉。
在场之人见此,皆冷汗下坠,不敢言语。
看见帝王情态的人都在心中隐隐生出一种预感——若是皇后有了什么万一,怕不是皇宫中的人都要为此而陪葬。
仪式的主人缺席,原本定好封后大典自然便只能延期举行。
比起这劳什子的仪式,谢流庭更加担心的是桑岚的身体,他几乎是千方百计地找寻办法,去医治桑岚的病体。
新帝举国以重金寻医救治帝后的消息在民间传开,然而若有入宫觐见的医者,却无一人能够给出救治桑岚的方法。
桑岚的状态一日比一日更差,清醒的时间也逐渐减少,有时在睡梦中会很长时间地失去呼吸,往往将在一旁守着的男人吓得双目赤红,又是轻吻又是诱哄地将他唤醒,在得到他轻若蚊蝇的回应后,才稍安下心歉意地哄他睡去。
他偶尔在半梦半醒间恢复意识,却不能睁开眼的时候,还能感受到谢流庭印在他额间的吻以及轻缓地拍抚着脊背的动作。
这段时日,对方可以说是抛诸了政事、罢却早朝,成日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旁亲身照料他。
被痛意反复折磨着心神,看起来竟是比桑岚还要苍白憔悴许多。
起先还会有大臣在殿外恳求谢流庭关心圣体、忧心政事,可当他们见过男人状若疯魔的模样时,最终却选择了缄口不言。
见过如今的新帝,恐怕便能真切地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君子身、恶人骨。
彼时谢流庭趁着桑岚陷入昏睡时,只身踏过足有数百阶的云顶天宫,一步一叩首,向着神佛祈愿,求桑岚平安。
他身上沾着额间留下的血以及跪地后满身的尘泥,垂眸望向眼前恳求的朝臣,轻声开口,唇畔的笑意优雅却又冷酷:“朝政?百姓?”
“他们多的是人关心。”
“要我为这天下人考虑,可谁又能为我的妻子、我的塔塔考虑?”
“朕不使举国百姓为皇后祈福,已是仁善。”
于是从此,世人皆知——帝后之重,远于帝王之上。
桑岚后来知道这件事时,望着谢流庭额上的伤口,难免生出不忍。
原本,这就只是他离开对方的计划而已。
要想重新得到自由、同时回复他男子的身份,还要降低影响不让群臣借此向帝王奏疏起兵声讨漠北,便仅有假死这一条路。
死亡是肃清一切最好的办法。毕竟人死如灯灭,再大的罪过,不过也只是身后的骂名罢了。
况且,没有人比他更知晓、也更相信谢流庭的爱。
他最初回答的那一句“我相信你”,是他心知——在他铺垫的死亡背后,对方定有手段保全他的家国、恢复他的身份。
帝王之怒,流血漂橹,恐是旁人万不敢轻易挑起的。
他终归,是利用了谢流庭给予他的爱。
没有解药,便只能用压制毒性的药物暂时缓解桑岚的病痛。
在桑岚倒下后第七日,恍若他们初见时的那个那个寂夜,桑岚倚靠在谢流庭怀中,难得地清醒了较长的一段时间。
他偏头躲开谢流庭递过来的药碗,不等男人劝哄,轻声道:“好苦啊。”
“塔塔乖。”谢流庭轻轻地蹭了蹭桑岚的鬓发,柔声哄道:“就喝一点,喝完身上就不痛了。”
桑岚敛着眸没说话,良久,才低声开口:“谢流庭,你给我的糖,我吃完了。”
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给他添置的糖果,这段时间因为他中毒的境况,已经许久没有送来了,徒留那琉璃制的空糖罐,孤零零地待在床柜的一角。
“你再去给我买一些罢,就像我第一次生病的时候那样,好不好?”
他说罢,便阖上了眼眸,静静地等待着谢流庭的答案。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望。
“……好。”
谢流庭搁下药碗,将桑岚轻缓地放倒在榻上,为他掖上被角后俯身吻了吻他的额间。
“我很快回来。”
“塔塔定要等我。”谢流庭说罢,顿了顿,又反悔了一般道:“若是乏了……便先睡罢。”
桑岚闻言,眼睫轻轻一颤。
“……好。”
谢流庭走后片刻,灼清便悄声进入寝殿中,服侍桑岚用下了解药,待药性稍缓,便由从风背着他向着准备好的车马处赶。
为了掩人耳目,灼清灼华仍需留于宫中,唯有从风与从影陪着他一同离开。
他来时什么也没带,走时,也只带走了谢流庭赠他的那个琉璃糖罐。
“温公子那边已经表示会尽力为殿下拖延时间。”灼清扶着桑岚上了马车,极力掩下眸中的湿意温声叮嘱:“愿殿下此行,一路平安。”
桑岚听罢却蓦地一怔。
——似乎在不久以前,他也对谢流庭说过类似的话。
“嗯。”
直到车马遥遥地驶离皇城,桑岚才从折磨人的药性中摆脱出来,他抬手卷起车帘,望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竟下起了雪。
雪花顺着风呼啸着涌入车厢,让桑岚混沌的意识变得清晰,也叫他忽然想起——
再过半月,便是谢流庭的诞辰。
沉寂的黑夜中,滔天的大火将华贵的寝殿点燃,火光冲天,几乎要将天际照亮。
火势蔓延得很快,几乎动用了宫中的所有人手都未能将之浇灭。
于是谢流庭赶回时,便只能望见漫天的飞雪,以及淹没在火海中的、断裂的房梁。
那烈目的、犹如桑岚一般灿烂的火,此时却无比地令人生恶。
谢流庭的心仿佛也被扔进火中炙烤灼烧,心底骤然涌现的巨大疼痛恍惚间让他好似死过一遭。
“塔塔……”
“塔塔!”
“……陛下!”
“陛下!”
“快拦住陛下!”
眼见谢流庭不管不顾地就要往着火的寝殿中冲,周遭的宫人见状连忙上前阻止,却都被他以内力震开。
耳畔依稀响起侍卫的声音——
“陛下,火势过大,再加上梁柱坍塌,皇后恐怕已经……”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谢流庭毫不留情地挥开。
男人双目泛红,看起来宛若嗜血的修罗。
“朕不信。”
撂下这句话,谢流庭便纵身进入了火场。
然而他以内力护体,在火海中找寻了一周,却始终没能找到桑岚的身影。
“没有……”
“……为什么?”
“我的,塔塔呢?”
火海里的人径直站着,难得显得有些无措,素白的骨节上沾满了翻找时割破的血迹,泪水方一涌现便被热气烤干。
在意识到找不到桑岚的这一刻,谢流庭猛然丧失了生的欲望。
直到赶来的影卫合力将谢流庭内力封住,才勉强将其带离火海。
最后这场火终于被大雪与宫人合力浇灭,谢流庭站在这片满布灰烬的废墟面前,听见探查的影卫跪在他身侧来报——
“火起前有人使计支开了宫人,又在皇后宫中浇上了磷粉,才致火烧得这般快,磷粉燃烧后有毒,陛下方才在宫中走过,应当尽快请太医……”
凌一的回报仍在持续,后面的话谢流庭却都听不清了,他满心只是想着——被浇上了磷粉后燃烧,他的小狮子那时该有多痛,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办法……
仅仅想到这些,谢流庭便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了后脑,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随即浑身一颤,紧接着,竟控制不住地自喉间溢出鲜血。
“陛下!”
方才始终站得笔直的人忽地弯下腰来,随即控制不住地跌跪在地,连连咳出血来。
宫人被这一场景吓坏,以为他的模样是吸多了燃烧后生出的毒气所致,连忙奔跑着传唤太医。
周围的杂乱的声音逐渐远去,谢流庭在彻底倒下、阖上双眼前,目光都始终执拗地望向桑岚曾经所在的方向。
后史官有记——
清和一年十一月二日,是夜,天降大雪,清心殿突发大火,致帝后薨逝。
新帝大悲,一夜白头。
星浮月生的原野,萧瑟与杀机并存。
飞雪如鹅绒般铺开掠过耳畔,寂寥的长风将堆积的雪沫吹散,隐没在深草底部冷冽昏暗的肃杀之气便随之翻涌显现,并逐步扩散到一整片漠北草原。
凌风沿着冰霜渐凝的乌兰河,吹向开了一道鲜明而狭长的界限,这条界限的东西面,则分别是漠北王军与叛军所驻扎的营地。
乌兰河西,主帐营内,明亮的灯火清晰映出两道高大的人影。
“将军,外面雪势渐大,可还要按原计划进行?”
一名副官模样的人拱手恭敬地询问站立于主桌后的另一个男人,而那个被他称作是“将军”的男人则生得一副极鲜明的漠北长相,目光凛冽如鹰,颊侧留着半长的浓密胡须,身材高壮魁梧,是典型的武人模样。
“自然——这可谓是天助我也。”托图眸中染了厉色,唇畔亦不觉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趁着雪夜进攻,正好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收了笑意,摆了摆手吩咐道:“传令下去,命所有将士即刻整军集合,今夜,誓要叫这漠北王座上换个主人!”
副官领命,不等退下,帐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呐喊——
“将军,有敌袭——”
那巡逻卫兵的话未说完,只听兵刃割破皮肤的声音乍然响起,紧接着,一道细长的血线飞出,溅射在营帐上,留下一条弯月状的血痕。
隔着一层帐布,内里的人可以很清晰地听见那名卫兵被割破了喉咙后倒在地上的闷响。
帐内的两人在声音响起时便立时拔出腰间的佩刀,一刻不眨地注视着帐门,扬声质问:“来者何人?”
孰料他们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人回答,那副官见此,正谨慎地提着剑想上前查看,然而下一瞬——
“嗖!”
帐隙中蓦地冲入一道破风之影,一把银匕影直穿而入,直直插在正中的那张案桌之上,发出“嗡”的声响。
与此同时,帐外传来一道澄亮的少年音——
“来者何人?”
“——自然是来取你首级的人!”
话音刚落,帘笼便被人以一柄长剑挑开并以剑气向两侧一震,帘布纷飞,露出帐外挺拔的人影。
帐外之人身着一袭浅杏色的大晟裙装,身形苍劲如松,目光清淡若雪,卷曲的长发散落着垂在腰间,握着刀柄的那只手骨节削瘦凸起,整个人乍看之下恍如一弯孤冷的月。
除此之外,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独属于草原王族、乌泽图尔家族的碧色眼眸。
看见那极具标志性的熠熠生辉的眼眸,离得最近的副官讶声呼道:“公、公主殿下?!”
眼前人的出现叫他心中惊疑不定:桑兰公主此时难道不该在王军营中吗,如何能做到悄无声息地越过重重看守来到主帐门前?
而离得较远的托图也早已反应过来,见状不禁挑眉嗤笑一声:“原来是公主孤身大驾,托图有失远迎了。”
他咬重了“孤身”二字,说话时的姿态随意又傲慢。
桑岚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迎着副官警惕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向帐中迈了一步。于是他的身影便彻底暴露在帐中耀目的灯火之下。
托图看着桑岚走近,一边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一边打量着他的穿着轻蔑地讽笑道:“哈,公主殿下今日来此,竟还着了一身大晟人的服饰——莫不是真的要彻底被大晟同化,忘记你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哪国的血了?”
桑岚对此却并未回复,他将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托图身上,开口说话时语气很轻,如同与故人叙旧:“托图将军,许久未见了。”
托图闻言一怔,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桑岚?”
“王、王子殿下?您不是……”那副官同样反应极快,在回过神来后双目瞪得犹如铜铃,他暗暗用余光瞥了身侧的托图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紧盯着桑岚以防他有突然的动作。
“将军看起来很惊讶,按照您的计划——我此时应当身在大晟,对么?”桑岚微微偏了偏头,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可惜,让您失望了。”
当他再次开口时,唇畔的弧度已经彻底落了下来,“托图将军,你也曾是我父王的心腹之一,同父王一起将漠北二十八部重整归一。如今又为何会挑唆起其他别有异心的部族作出这叛乱之事?”
托图不仅是漠北地位最高的将领之一,亦是亲眼看着桑岚从小长大、传授他武艺的师长,每当他自觉学有所成时,都会率先选择与托图比较一番,是以在几个教授他武艺的师傅中,桑岚同他关系最为亲近。
因此,在收到漠北王的传信时,桑岚是万般不敢置信的,所以他才在刚入境时便接取了亲自俘虏主将的任务,只身闯入敌营只为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托图闻言沉默一瞬,随即面上浮现出明显的嘲弄:“如今的乌泽图尔陛下,早已不是曾经草原上从叱咤风云的雄狮——十年前率领漠北向大晟臣服便已是屈辱,这么多年过去,却仍然没有任何的抗争之心!”
说着,托图双目怒睁,咬牙喝到:“漠北的子民是狼的后裔,为复国权哪怕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这片阔土,应该由更有野心的人来统领!”
他说罢,鹰隼般的眼微微眯起,寒意顿时附着其上,杀机于无形中涌现,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寒气四溢,桑岚在这紧张的氛围当中,却表现得意外地冷静,他缓慢地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脊背依旧立得挺拔,“将军便是以这番话,去煽动那些同样有野心的部族首领的罢?但很可惜……你错了。”
“我此番前去大晟,才知晓何为真正的强国——土地、国力、民心、兵马……这其中的任何一样或缺起一,都无法铸成一个繁盛的王朝。”
“大晟如今国富兵强,而漠北不过才从战乱中缓过神来,一步步向好发展。”
“战乱后的国度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且不提您如今发起的叛乱会耗费多少兵马,又会因此让早就觊觎漠北的周边国家听闻内斗时又该如何蠢蠢欲动。”
“便是和平的情况下,您即位,以漠北的现状,也绝不是大晟的对手。”
“您说漠北的子民身上野性的血,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桑岚顿了顿,目光霎时间变得沉静而冷冽,尽管面无表情,他的身上却不自觉流露出难以侵犯的威严,“他们同样见不得战火、渴望和平,不希望自己的国土饱尝铁骑的凌虐。”
“就算要反抗,现今也不是最好的时机……说到底,这不过是你为你的私心所找的借口罢了。”
托图的脸色随着桑岚的话逐渐沉冷下来,他的眉宇间忽地涌现出一丝轻视与高傲,全无从前在桑岚面前的和蔼。
“……那又如何?”
“乳臭未干黄毛丫头和臭小子,你们应该没怎么杀过人罢?比起你们,我更适合这个王位。”托图冷漠一笑,抬剑指向桑岚的眉心:“我废了多少筹谋才等来今天这日,这草原王的宝座不是你们能坐得的。”
“是么。”
桑兰神色淡淡,同样将手中的长剑的剑锋对准了托图。
“您说的对,手上没有沾过血的人,不可能拥有登上王座的底气——无论是阿姊亦或是我。”
“……但又是什么给了你我的父王、我们乌泽图尔家族柔弱可欺的错觉?”
“将军,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为我漠北的将军。”桑岚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被霜雪覆没,化成了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托图,早在我十六岁时,就已经在武斗中胜过你了,你忘了么?”桑岚垂眸,将剑尖抬起一些,先前剑身沾上的血迎着他的动作落在地上,溅开几朵艳色的血花。
“时隔两年,将军不是曾经的将军,我……亦不是曾经的我了。”
“我自幼习武每有长进,都是请你做我的对手。”
“今日,便也请你来试试,我如今的武艺长进如何罢。”
漠北草原销烟四起,大晟宫中却也并不安详。
御书房外,有大臣压低了声音询问守在门外的凌释:“凌总管,听闻陛下已经接连三日未曾用膳了,你是他身边的老人,可有想出什么办法?”
清和宫被大火烧毁后,谢流庭便终日待在御书房里,试图在桑岚唯二常待的这个地方找寻桑岚生活过的痕迹,似乎还完全不能接受桑岚之死这件事。
国不可一一日无君,是以不少大臣都冒着被处死的风险前来觐见,不过至今为止却全都被拒之门外。
凌释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劝一劝这位忧心的大臣,余光却瞥见一道径直走来的人影,让他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片刻后。
凌释恭敬地压低了声音,向着门内说道:“陛下,皇后身边的侍女灼清求见。”
“……说是有皇后亲笔所写的书信要呈交给陛下。”
凌释把话说完,便示意身侧的灼清上前一些,继而垂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
——似乎笃定了这扇紧闭了三日的大门必必会敞开一般。
不多时,房门果被人以内力震开。
雪发披肩、形如鬼魅的人影出现在门内,谢流庭垂眸将目光锁定站在门前的灼清身上,似乎在辨别她的身份。
谢流庭的身形看上去较以往削瘦一些,除却眼底的青黑外,一眼望去似乎与常人别无二致,然而当他开口时,原本温雅沉和的嗓音却透出久病之人的沙哑——
“信。”
谢流庭接过信后,出乎他自己、也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并没有急切地将之拆开。
他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封薄薄的信,转过身挥袖震上殿门,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至桑岚常用的那张桌案后坐下。
全程他的目光都紧落在手中那封堪称是朴素的信上,封皮处用墨笔写下的“陛下亲启”几个字,熟悉的飘逸笔锋他不知道在与桑岚一同观书时见过了多少次。
昔人已去,音貌犹存。
似乎微微收紧手臂,还能揽住因为陪自己处理政务太过无聊而埋在自己颈间睡去的人;似乎略一抬眼,透过桌前摇晃的火光,还能看见桑岚感知到动静望过来时碧波潋滟的眼。
那些美好温存的时日分明近在眼前,却好似一瞬间离自己很远。想到过往种种,谢流庭忽地压抑着红了眼眶。他抿紧了唇,一时之间有点不敢打开手中的这封信。
恍惚间,他骤然想到——今年的初雪下得格外地早,冬日来得也早,那晚的大雪连下了三日,想来宫苑中鲜有人经过的道路,应当也积了约莫有半丈高的雪。
这样的天气,分明是最适合塔格里花开放的季节。
但是说好了要一直陪着他、带他去看漠北草原上看塔格里花开放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那朵本应生长于深雪之中、坚韧不拔的塔格里花,没能等来冬天的到来。
他离开在本应熠熠长成的冬天。
“呃。”
谢流庭猛地躬下身,咬着牙忍耐着心脏处传来的强烈阵痛,虽然掌心被汗水浸湿,但被他捏在指尖的信纸却干燥如初。
待到痛意过去,谢流庭缓了口气,竭力保持着镇定撕去封口,一点点打开了桑岚写给他的信。
像从前的无数次一般,他的小狮子总能给他意外。
这封信中没有他预想中的长篇大论,只用分外潇洒的字体写下了短短一行字——
“活着,做一个好皇帝。”
被死寂所包裹的御书房内,一道轻笑声蓦然响起。
“哈。”
“哈哈……”
殿外,值守的宫人只隐约能听见密闭的宫殿里,忽地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犹如地府中的鬼魅所发出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夹带着嘲讽以及痛到极致的快意,不像是常人所能发出,倒像是修罗泣血。
是以闻者皆屏气凝神,低垂着头唯恐自己发出丝毫声响。
室内,谢流庭那双单举起桑岚都纹丝不动的手,此时捏着一张单薄的信纸却难以控制地发出颤抖。
“塔塔……”他压着眉眼,轻声呢喃。
“你真的——太狠心了。”
谢流庭垂下头,将额头抵上那页浅黄色的信纸,却又非常小心地不将之弄出皱褶。
“太狠心了啊……塔塔……”
自己那般决绝地离去,却连死亡的资格都不愿予他,偏要狠心地叫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毫无生气的人间。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伏在案上的人才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信纸按照原本折叠的痕迹折起,放入信封之中,随后起身按开身后墙面处的一处暗格。
暗格外遮挡的木墙被打开,显露出的四尺宽的空间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井然有序地摆上了一些物件,只是那些物件并非是什么国政机密或是玉玺,而更像是与某一个人相关的琐碎物品。
发簪、衣物、用过的笔、做上了批注的书卷,甚至还有一朵被晒干了压得平整的荷花……
谢流庭的视线在这些物件上缓缓拂过,目光温柔而眷恋,像是在透过它们去看与它们相关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