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鹤说可以,手机在卧室,面部识别已经将采集他的面部,举起手机就可以解锁。
慕白跑到卧室,双手举起手机,直直地对着自己,手机很快便解了锁。
他趴在床上,如今他点外卖已经很熟练了,对黄色和蓝色的外卖软件都很熟悉,三两下便将外卖点好。
小鬼在床上滚了一下,兴致勃勃地等着外卖上门。
没过多久,门铃便响了起来。
慕白坐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飞奔下楼去开门。
他打开门,高兴探出脑袋,却发现眼前的一家三口愣然的望着他。
站在中间的男孩子仰头望着他,忽然高兴地脆声道:“哥哥——”
慕白懵然低头,看到一个穿着西装小马甲的男孩挣脱牵着妈妈的手,冲过来抱住他的腿,兴奋道:“是我!”
“我是宁宁!”
阎舒错愕地与丈夫对视了一眼,看着自家小孩抱着忽然出现在阎鹤家的男孩子不撒手。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年纪甚小,穿着一身白袍,黑发白皮,样貌生得漂亮,一双杏眼如今瞪得圆溜溜,跟受到惊吓的猫一样,懵然地望着抱着自家大腿不撒手的小孩。
阎舒迟疑道:“您好,请问您是……”
话音刚落,她就从敞开的大门看到一贯冷淡的阎鹤擦着头发,手上拎着一双兔子拖鞋,带着点无奈走过来道:“外卖跑不了的,过来把鞋换上……”
看到这一幕,阎舒眼睛也跟着面前的少年一样瞪圆了。
五分钟后。
客厅里,一群人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只有年幼的阎宁高兴得很,一会扭头看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叔,一会扭头看自家好久不见的小鹤叔叔。
慕白双手搭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看上去乖极了。
阎舒的丈夫拘谨地坐在沙发的一旁,阎舒则是在厨房同阎鹤一起泡茶。
名义上是泡茶,但阎舒却神色复杂低声道:“那孩子成年了没?”
少年看上去挺高,身形跟翠竹一样,见着他们就乖乖坐在沙发上。
阎鹤无奈道:“成年了。”
何止是成年,生前和生活加起来都有几百年了。
阎舒松了一口气,半晌后,她忍不住露出个笑,带着点埋怨笑道:“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头一次见面,你看我们,什么都没带给那孩子。”
“万一那孩子觉得我们不喜欢他怎么办?”
阎鹤有些无奈,他总不能对阎家人说自己要同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小鬼在一起。
阎舒却是高兴得很,早在之前她便听到阎樟说借住在阎鹤家中时,发现阎鹤家中常常有双人用的餐具。
那时候的阎舒还不太相信,以为是阎樟自告奋勇替自己的小叔打掩护,为的就是让他们不要催阎鹤早日成家。
但没想到竟然都是真的。
阎舒眉梢眼睛都展开了,笑眯眯地从厨房里出来,她坐在沙发上,看到少年脚上穿的小兔子拖鞋时,笑意掩藏都掩藏不住。
慕白有些紧张,但面前的女人很温柔,也没有问一些让人招架不住的话题,只是如同聊家常一样同他聊着天,眼里满是对他的喜爱。
不多时,门铃响起。
阎鹤去开门,回来的时候拎了好几袋外卖。
在一众目光中,阎鹤顿了顿,看了一眼外卖,发现都是一些炸鸡披萨和奶茶。
他将外卖放下,若无其事说是自己点的。
小鬼耳根子有点红,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大抵是因为太过高兴,阎舒一家留下来共进晚餐,拉着慕白说了许多话。
阎舒也知道自己不该说那么多话,但是看到阎鹤身边多出了个人,甚至两人看上去感情甚好的模样,她着实忍不住。
将近两个小时后,交谈进入了尾声。
阎舒和丈夫跟阎鹤站在门口,阎舒嘱托着眼前的人,她柔声笑道:“我看得出,那孩子是个极好的孩子……”
“你们两个好好在一块,你也后也有个人陪了……”
阎鹤点了点头,看着对自己照顾颇多的堂姐满面笑意,叨叨絮絮地说了一大堆,最后才笑道:“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宁宁还同小白在露台的花园吹风吗?”
阎鹤:“我去把宁宁叫下来。”
阎舒笑着点了点头。
露台花园,一座白色秋千晃晃悠悠,阎鹤看到阎宁笑咯咯坐在秋千上,小鬼坐在一旁,逗着他玩。
直到两个小时的时辰一到,小鬼身形变透明,变成鬼魂飘在上空。
阎鹤一凛,立马走上前去,就看到阎宁坐在秋千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见着他,小孩指着半空,愣愣地迷惘道:“小鹤叔叔——”
“婶婶好像飞走喽。”
半空中的小鬼:“……”
他有些尴尬,但为了不吓到小孩,还是默默地找了一处花丛,蹲在那里躲了起来。
阎鹤顿了顿,他对阎宁说这是个秘密,希望阎宁能对爸爸妈妈保密。
阎宁似懂非懂,但是他之前已经替小鹤叔叔和小婶婶保密过很多次了,于是他拍着胸脯认真道:“会的,宁宁肯定会保密的。”
说罢,他还叮嘱道:“小鹤叔叔,你记得去找小婶婶哦。”
阎鹤点了点头。
阎宁不放心神神秘秘小声道:“一定要去找哦,我妈妈说哥哥很适合小鹤叔叔。”
他眼睛亮晶晶道:“我也喜欢哥哥做我的小婶婶。”
阎鹤揉了揉男孩的脑袋。
送走阎舒一家后,阎鹤上楼去到小花园,看到小鬼坐在秋千上,巴巴地问自己有没有吓到阎宁那孩子。
阎鹤半蹲下来,自下而上地望着小鬼,他摇头说没有吓到阎宁那孩子。
小鬼松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自己应该计算好时间,下次准备消失的时候藏起来才对。
阎鹤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凌晨四点。
协助黑白无常勾完魂的小鬼回到墓地呼呼大睡,黑白无常也拖着铁链,松散地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
直到他们在漆黑的巷子被人叫住。
黑白无常顿了顿,眯着眼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玩意敢在午夜时分拦下黑白无常。
白无常望去,发现巷子深处是一个陌生的身影。
来人身形极高,容貌俊美,朝他们礼貌道:“阁下好。”
“想同阁下做笔交易。”
“不知道阁下有没有兴趣建个云盘?”
“对,就是那种能存下你们地府几百年生死簿的那种云盘。”
不知道哪路的风将这尊神吹到了他们跟前。
要知道自从他们知道阎鹤身份不简单后,两人平时勾魂都得绕开阎鹤家那片走,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跟这尊神碰上了面。
黑白无常本着惹不起但躲不起的念头,想着赶紧离开,但眼前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硬生生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什么云盘土盘的,黑白无常听不懂这些,但他们听得懂阎鹤能替他们解决的问题。
没有一个鬼差能不为之心动。
毕竟地府每个鬼差都饱受过折磨,甚至有点鬼差加班加到悲愤发誓下辈子投生到畜生道也不愿再做鬼差。
阎鹤看着一黑一白的身影停了下来,面露犹豫,便知道有机会。
他从容不迫地继续介绍着云盘,顺带还说能帮他们地府创建一个新型办公系统,能够实现足不出户,线上沟通,居家办公。
阎氏集团领导人绘制蓝图的本领自然不必多言,三言两语便说得黑白无常心动不已。
一黑一白对视了一眼,对着阎鹤道:“稍等片刻。”
阎鹤微微颔首,看到黑白无常飘去角落,头碰头似乎在嘀咕商量着怎么办。
白无常:“我瞧着似乎是挺不错的……”
黑无常:“听都没听过,万一出事怎么办?”
白无常:“这不都是自己人嘛,指不定这就是传说中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小白扛来的名叫电脑的玩意,好用得很。”
黑无常仍旧犹豫:“好用是好用……”
白无常:“小白还在我们手上,给他试试也无妨,更何况不是还有生死池在吗?”
生死池是专门鉴定生死簿有无差错的金池,鬼差写好的生死簿都要放在生死池走过一遭,以此来杜绝鬼差擅自修改生死簿。
黑无常听到这话就跟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不多时,一黑一白便飘下来,佯装懂行,装模作样地问了阎鹤几个问题。
阎鹤一一回答,黑白无常摸着下巴,问眼前人的来意是什么。
果不其然。
阎宁微笑,说自己爱人每次实体只能维持两个小时,时间对他们来说不够用。
白无常咳了咳,偏头压低声音对黑无常尴尬道:“我就说吧,两小时不够用……”
人这会都找上门来。
黑无常也有点尴尬。
两鬼一人又重新谈了谈此事的报酬,倘若真能创建出什么云盘,那他们便将维持实体的时间延长至八个。
阎鹤微笑,很有礼貌道:“少了。”
黑白无常:“……”
两个鬼沉默了一会:“二十四个小时。”
阎鹤:“少了。”
黑白无常:“……四十八个小时?”
阎鹤:“能谈,但是云盘后续扩容这块不负责。”
黑白无常:“……”
原来这他妈就是黑心资本家。
怪不得他们勾那些因为工作猝死的活人,死了后嘴里还骂着黑心资本家。
最终两鬼对视了一眼,咬牙报出了一个数:“三天。”
一次三天,怎么着应该都成了吧。
亲嘴都够亲到天荒地老了。
阎鹤稍稍颔首:“可以,后续看情况再看。”
黑白无常:“好……”
谈拢后,阎鹤要去一趟地府瞧一瞧那一大堆生死簿的情况,顺带了解地府的运作方式,解决基站问题。
黑白无常看着眼前面色如常的男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但想了想觉得合情合理。
要不然生死簿上怎么能没这人的名字。
去地府就跟去自家后花园一样,语气平淡,没什么波澜。
寻常人一听到阴曹地府都得打个颤,更别提主动要下去走一遭,面前这尊神是半点晦气都不怕。
但转念一想,人都和小鬼在一起了,似乎也没必要担心晦气的事情。
黑白无常让阎鹤先回到家中睡下,他们会把他的魂魄给勾出来,带他去阴曹地府走走一趟,给他实地考察一番。
半个小时后。
夜幕暗沉,半空中一黑一白的身影漂浮,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极高的男人。
黑白无常带着阎鹤穿过被迷雾遮挡的阴森丛林,来到了昏暗阴冷的地府。
四周到处都是面容狰狞的鬼差来回飘走,凉飕飕的寒气直灌入背脊。
专门存储生死簿的有一道门锁,黑白无常解开门锁,便让阎鹤进去。
他们倒也不担心,毕竟就连他们,也不能改动生死簿,而不允许被看的生死簿,凡人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存储生死簿的大门敞开,内里望不到尽头,宛如身处一片汪洋。
空气中厚厚的灰尘激起漫天飞扬,直通天的高大书柜已经密密麻麻摞满生死簿,书柜里的生死簿被挤得东歪西倒。
实在放不下的生死簿堆在地上,歪歪斜斜摞成了一座小山。
阎鹤走了进去,发现高大的木质书架上随意摆放着一些摊开的书籍。
白无常拎着铁链,低头拍着自己的肩膀道:“先前为了方便,有些鬼差会直接在这里誊抄生死簿。”
“长年累月待在这处,有些鬼差就习惯了写东西,有的写书信烧给家人,有的写话本打发解闷。”
终于将身上的灰拍了干净,白无常拎着铁链道:“其他存储生死簿的地方也同这处一样,你先考察罢。”
阎鹤点了点头,随后就看到黑白无常退了出去。
他一个人站在漫天飞扬的灰烬中,慢慢走着,看着密密麻麻摞在一起的生死簿,一边走一边翻着生死簿,在脑海里计算着需要多大的电子存储空间。
有些生死簿能翻开,有些生死簿翻不开,阎鹤垂着眸子,一路翻翻合合,在昏暗的拐角,碰掉了一本落满灰的书籍。
书籍的书页已经泛黄,看上去像是先前的鬼差无聊时写来打发时间的。
阎鹤弯腰将书籍捡起,冷白的指骨翻开书籍,看到泛黄的第一页寥寥写了几个字。
——乾帝七年春二月十三。
今日新来了一个知县。
大概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捐来的官职,前前后后抬了好几大箱子,不知是来做官还是来享福。
当真晦气。
阎鹤神情一顿,翻过一页。
——乾帝七年春二月十五。
新来的知县露了面。
模样倒像是起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只不过瞧上去年纪小得很。
官话说得一套一套,但也不过是个权贵养的酒囊饭袋。
———乾帝七年春二月十七。
衙门里又来了告官的人。
那农户告的是乡绅韩氏的小儿子。
如何能告得动。
乡绅与上任知县勾结,上个告官的农户被拖出去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
可怜那告官的一家人,老母瘦骨如柴,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听韩氏之子那畜生的辱骂。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九
新知县似乎同上任知县不是一路人。
乡绅韩氏之子进了大牢。
韩氏一家奔走,衙门不少人都看见韩氏带着大箱匣子守在新知县宅前。
看着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韩家人苦守宅门,当真痛快。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
我看错了。
新知县同上任知县都是一丘之貉。
衙门里的兄弟亲眼看见新知县收了韩家人贿赂的金银珠宝。
当真可笑。
那群人又怎么可能会为地上的蝼蚁出头,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贱命一条。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二
韩氏意图贿赂朝廷官员,平日里徇私枉法、枉顾人命的丑闻桩桩件件都被挖了出来。
连带衙门里先前同韩氏勾结的人也一同给牵了出来。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新知县亲手挖出来。
衙门里那扇击鼓鸣冤的鼓,头一回不是摆设。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四
案子了结第二日。
新知县扶着瘦骨如柴的老妇,老妇泪流满面,不断地摸着新知县的手,要跪拜新知县。
新知县慌里慌张,扶着老妇,那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完全看不出在堂上厉声疾色的样子。
眼看老妇就要跪下,新知县只好窘迫得连声叫身后的侍从。
他叫:“阿生——阿生!”
一主一仆慌里慌张地将准备跪下的老妇扶好,跟罚站一样,直愣愣地站在衙门前,听着泪流满面的老妇人道谢。
我瞧见了新知县直愣愣站着的模样,觉得好笑。
明明是个知县,怎么还能被一个老妇人给压在衙门前?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五
衙门里告官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的冤情得以沉冤昭雪,击鼓鸣冤的鼓声有时甚至一日里响了数次。
陈述冤情的案子堆满新知县的案桌。
不知是不是因为处理的案子太多,新知县日渐消瘦,原本双颊上还有些丰腴,看上去年纪甚小,如今却消瘦了不少。
直到那日偶然,我看到新知县端着饭碗,被辣得脸色涨红,草草往嘴里塞了几口饭,便不再动筷。
晚间,新知县在偏房,狂吃桂花糕,身旁的侍从给他递水,让他慢点。
我是怎么知道。
因为那家卖桂花糕的铺子是我娘开的。
我娘说最近生意不错,天天都有个侍从过来买桂花糕,一买就是买好几摞。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八
新知县在考察农田时,亲自下了田,同田中的农户插了秧播了种,在田里听农户说去年收成。
分明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如今却撩开衣袍,同田里农户一块,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田里。
面色上是威严的,但实际在回去的路上,谁也不知道,这位一本正经的新知县偷偷揣了一块泥巴,兴冲冲地捏了一块泥人给自己的侍从。
———乾帝年间春三月十八
新知县判的案子越来越多,许多旁人不敢判的案子,新知县也接了下来,查得水落石出,案子办得十分漂亮。
渐渐的,县里头的百姓也越来越信服这位年纪看起来甚小的新知县。
他们叫那位新知县叫做青天大老爷。
但总有人觉得他们的新知县年轻得很。
于是他们把他们的新知县叫做青天小老爷。
阎鹤翻着泛黄书页的指尖一顿,在满天灰烬中垂下眸子,神色晦涩。
记忆中的小鬼曾绷着脸,亲口对他说过城中的百姓都叫他青天小老爷。
阎鹤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记载意味着什么。
乾帝年间,正是小鬼逝世的那个朝代。
小鬼嗜甜,同书页里的青天小老爷一样,吃不了辣。
阿生,阿生。
正是同小鬼一同长大的水鬼。
阎鹤沉默了很久,手中书页最终再次翻过一页。
———乾帝年间春四月十二
青天小老爷破了几起大案,惊动了当今圣上。
圣上特赐牌匾赞誉。
衙门无人不欣喜,街坊邻居谈起青天小老爷,个个满口赞誉。
那天,青天小老爷乘坐轿子,卖鱼的走卒热情地塞了一条鱼进轿子,塞完还跪地使劲喊着谢谢青天小老爷救他性命。
轿子稳稳当当地停在街头,外头的百姓也都纷纷停住脚步,感叹着青天小老爷遇事沉稳,气度不凡。
只有轿子里的青天小老爷被活鱼吓得到处乱窜,最后活鱼躺在轿子靠椅上,青天小老爷蹲在地上,跟着活鱼大眼瞪小眼。
那条活鱼同青天小老爷一同回了宅子。
青天小老爷舍不得吃,放在石缸养了起来。
街坊从此效仿,青天小老爷出行一次,轿子里塞满了百姓塞的东西。
活鸡活鸭满轿子跑,带泥的果蔬塞得轿子都放不下。
倒是没人送活鱼了。
大伙都知道青天小老爷将上回那人送的活鱼给养在石缸里,大伙都觉得是小老爷不爱吃鱼。
青天小老爷让自己的侍从一一把百姓送来的东西送回去。
此后青天小老爷就不爱乘坐轿子出门。
但有时青天小老爷同侍从走在街上,总有人觉得他是哪家的小公子,模样俊俏,一条路上能冒出三四个要给他说媒的人。
但我大抵觉得青天小老爷不会在这处娶妻生子。
这处穷乡僻壤,晋升遥遥无期,上任知县正是受不了清贫,才会同乡绅勾结。
金鳞岂非池中物。
同青天小老爷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困在这处穷乡僻壤。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六
天气越发炎热。
我娘告诉我,最近几日新知县的侍从来买桂花糕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自从我告诉我娘,每日来买桂花糕的侍从是新知县的侍从后,我娘总爱偷偷往桂花糕里加糖。
新知县的那几摞桂花糕总是要比旁人的香甜。
我同我娘说,我都没吃过加了那么多蜜糖的桂花糕。
我娘说我怎么能跟青天小老爷比。
青天小老爷细胳膊细腿,年纪又小,日日为县里操劳,多吃点蜜糖补身子才行。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骄傲。
毕竟整个县里也只有她能偷摸着送蜜糖给青天小老爷。
但如今来青天小老爷的侍从来买桂花糕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娘便开始忧心。
她起初疑心是自己手艺变差了,青天小老爷不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了,但我尝了尝,我娘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于是我娘便让我多看看青天小老爷是不是病了,没胃口。
我仔细观察了几次,发现青天小老爷没病,但如今天气炎热,胃口不振,整个人也消瘦得厉害。
他还是同以往一样忙,但吃的东西少得厉害,就连平日里爱吃的桂花糕都只是吃了几块便放下筷子。
他的侍从急得厉害,四处寻冰窖,但终是一无所获。
这地方穷乡僻壤,哪里有什么冰窖。
我回去同我娘说了这件事,我娘倒是默默坐了许久。
我同我娘都知道,这地方不适合青天小老爷。
———乾帝年间夏七月十九
有传言青天小老爷要调去京城。
传言闹得满城风雨,只有青天小老爷自己不知道。
我娘写了张桂花糕的方子,放在嫁妆匣子最下一层。
她同我说若是青天小老爷真的走了,她得把这张桂花糕的方子交给那侍从。
青天小老爷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了。
她怕青天小老爷去了京城,吃不到她做的桂花糕,心里挂念难过。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一旁默默,并不说话。
我没同我娘说京城里点心铺子琳琅满目,也没说到京城里的桂花糕肯定要比他们这里的桂花糕要好吃得多。
至于有多好吃,我不知道,我娘也不知道。
整个县里的百姓都不知道。
这个地方离我们太远。
远得无法想象。
———乾帝年间秋九月十二
慕大人没走。
他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褪下了先前穿的云烟织锦,换上了普通人家穿的布匹。
我分明听到他侍从不止对他说过一次,那布匹粗糙得厉害,让他换上箱子里的云烟织锦。
我不懂云烟织锦是什么。
我只知道那布料在日头下似有流金浮动,看着便细腻柔软。
慕大人没换,只是弯腰拍了拍地上的土,同身后的侍从兴冲冲道:“阿生,过来浇一下水。”
“过几天就能把这葱给拔了。”
他如今种田已经种得很好了。
———乾帝年间秋九月二十七
今年粮食收成很好。
慕大人很高兴。
他带着草帽下了田,一路一路地去看田里的粮食。
回来的时候,他让侍从去我娘的铺子买了桂花糕。
我娘也很高兴。
我看见慕大人写了一封家书。
大抵慕大人家里也很高兴。
———乾帝年间冬十二月
今年的雪格外的大。
慕大人同我们一起过了除夕。
迎着寒风的小孩在街上放着烟火鞭炮。
慕大人喝了点酒。
他穿着狐裘大衣,半眯着眼,眉眼弯弯地望着街上喜气洋洋的孩子,透来来往往的行人总是忍不住回头瞧这位探花郎。
县里的百姓总在担心慕大人被调走。
他们都说安丰县此后再也遇不见同青天小老爷一样的人了。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二
距离慕大人来县里已经一年。
乡里邻里几乎再无纠纷,欺男霸女也再未出现。
我娘还是爱偷偷在慕大人的桂花糕里多放蜜糖。
慕大人也越来越爱吃我娘做的桂花糕。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八
今年的春雨迟迟未来。
庄稼都没能好好发芽。
———乾帝年间春四月二十一
安丰县大旱。
如今地里庄稼全都渴死。
慕大人瘦了很多。
———乾帝年间夏五月十一
慕大人带我们挖出的井水不出水了。
泛黄纸张上记载的东西越来越少,仿佛记载的人开始分身乏力,每次只能匆匆在记载零星半点的要事。
“咚——”
敞开的铁门被白无常敲了两下,他拎着铁链,对着垂眸翻阅笔记的阎鹤笑吟吟道:“时间到了。”
“你该回去了。”
阎鹤沉默了一会,半晌后,他才抬头哑声道:“这里鬼差的东西能不能带走?”
白无常愣了愣,随即摇头道:“不行。”
“带不走的。”
“怎么了?那什么云盘弄不了?”
阎鹤没说话,只是看着半空中漂浮的尘埃,过了一会才低哑:“弄得了。”
“但是明天还得来考察一遍。”
白无常摆了摆手:“可以。”
“明晚还是这个点,你在今夜的地方找我们就行。”
他扭头朝着抱着手的黑无常带:“老黑,送人了。”
黑无常抬头,肃冷着连走过来,同他一起引着阎鹤的魂魄出地府。
彼时已经接近黎明。
低垂的夜幕深处亮起一点光,晨鸣的公鸡仰头鸣叫,叫声清脆悠长。
魂魄归位。
漆黑的卧室中,沉睡的男人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不多时,他起了身,在黑暗中长久的沉默。
泛黄书页记载的文字萦绕在脑海中,仿佛一道无形的锁链。
四月二十一。
安丰县大旱。
大旱后必遭水患。
阎鹤指尖有些抖,在黑暗中足足坐到天边晨光亮起,才起身走向书房。
书房中,阎鹤沉寂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亮着的电脑屏幕显示搜索的引擎。
乾帝八年间四月大旱,六月水患。
阎鹤头一次生出算了吧的想法。
算了吧。
不必再看了。
权当慕白是去世于进京赶考遭了水患。
也好过今夜再去看那本日记,亲眼看着他人描写小鬼的死亡。
但午夜时分,阎鹤依旧还是出现在那个巷口。
黑白无常已经在巷口等着他,一边等一边同他说笑道:“今天怎么来得那样晚?”
“小鬼都回墓地里睡觉了。”
阎鹤同他们走,神色晦涩。
厚重的铁门打开,漫天飞羽的尘埃在光线中晃动漂浮。
阎鹤站在那本日记前,长久的沉默后,他伸出手,打开了那本笔记。
———乾帝年间夏五月二十八
慕大人让我们再撑一撑。
大旱会过去的。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