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唯一二字,个个都有千钧重。
其实谢苏对声名和生死都不大看重,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师尊。
此刻沉湘问他拜师的经过,她既然是明无应的朋友,那么或许也和那时的元徵一样,心中有些顾虑。
谢苏不疑有他,便从去竹林给元徵送枫露开始,将拜师那日发生的事一一讲出。
可沉湘听到他在那个一线天的幻境中,险些被牧神剑的重量压制得无法起身时,脸上却是挂了一个薄薄的冷笑。
可谢苏询问时,沉湘的神色又恢复如常,让他接着讲下去。
讲到元徵那个将星辰山川化为棋子的棋局时,沉湘身子前探,听得十分认真。
谢苏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大概沉湘真正想听的,还是元徵那个棋盘。
但谢苏其实也只是在拜师那日真正见识过那棋盘的恢弘气象,大多数时候,那就只是一个棋盘,元徵喜欢下棋,有时会同执黑子白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心中微觉奇怪,看沉湘的样子,似乎跟元徵早就相识,对他也十分了解。若沉湘真的对那棋盘如此好奇,为何不自己去见元徵?
“师尊喝了那杯茶,之后元徵将那块碧玉送给了我,就是这样。”
沉湘神色慵懒,一双眼睛却亮,紧紧地盯着谢苏。
“明无应喝了茶就走了,你有没有想过他面色不善,是为了什么?”
谢苏的目光凝了一瞬,其实此前他并不觉得那时的师尊有什么不同,只是沉湘这么一提醒,他便回忆起那时的师尊确实像是有些不同。
沉湘冷笑道:“他面色不善可不是对你,让他不满的另有其人。”
谢苏蹙眉:“你在说元徵?”
“那个山谷幻境,无非就是元徵用来试炼你的。给你肩上的重压,试的是你的心志是否坚定,留了一枚不会顺水漂流的枯叶,试的是你的才略。至于那棋盘嘛,固然是助你破开身上的封印,吸纳天地灵气,却也是为了震慑你一下,让你知道这修仙之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这一席话却是令谢苏想了想。
“姚黄对我说,天下间的仙门在收徒时都要设立一些规矩和试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师尊为何会因为这件事不快?”
沉湘道:“元徵试你,为的是看你是不是坚定,又够不够聪明。可他试你,凭的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沉湘望着谢苏,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
“因为他修为比你高,活得比你长,见过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站在山顶俯视你,自然可以把你捏在股掌之间试炼。说到底,他凭的不过是这些,就像他那个棋局……”
谢苏道:“棋局,又如何?”
沉湘微微一笑:“那个棋局气象万千,唬人得很,可是这天下并不是棋盘,芸芸众生,也不是棋子。”
说这话时,沉湘眉目飞扬,意气风流。
然而瞬息之间,她又收敛了目光中的锐利之意,提起坛子,第三次要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撑着桌沿,似是想要站起来,可是晃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他只觉得四肢软绵无力,头重脚轻,腹中烧烫,热意似乎直接逼上脸来。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沉湘单手拎着坛口提起,豪饮一口,笑道:“当然是酒啊,秋露白混上千红醉,包你一觉睡到明天晚上,醒来什么也不记得。”
谢苏蹙眉,望向沉湘,却发觉她的身影似乎都模糊起来。
那树上木屋一瞬间淡去,消失于无形。
谢苏用力摇了摇头,这才看清原来他们一直坐在溪边的石桌旁,头顶便是那棵合欢树,粉色云霞一样的花朵开遍。
谢苏只觉得天旋地转,合欢花在他视线中缓缓旋转,似乎已经落到了他的眼眸中。
沉湘却是将那倒满了酒的杯子再度推到谢苏身前。
“喏,这次我可没骗你,你看好了,这可是酒,不是花蜜,你喝不喝?”
谢苏皱眉道:“我不喝。”
沉湘道:“随你好了,但你要是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看着沉湘脸上古灵精怪的笑,谢苏不禁生出些怒意,却又将沉湘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镜湖小筑是师尊的居所,无论有什么秘密,谢苏都不该去窥探。
可他此刻竟然很想知道那秘密究竟是什么。
沉湘好似看得到谢苏心中的天人交战,得意得很。
谢苏收敛目光,低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喝酒?”
“因为我喜欢喝酒啊,不仅喜欢喝,我还喜欢酿酒,天下间所有的事情,在我看来,都不如喝酒有意思。我这是教你,人无好不可交,譬如我爱喝酒,元徵就爱下棋,明无应呢……”
谢苏扶着石桌勉力站起,摇摇欲坠之间,只觉沉湘的声音好似直接飘进了他耳朵里,不由得问道:“师尊,他喜欢什么?”
他站立不稳,就要向后倒下去,却被人伸手揽住。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师尊爱逍遥。”
沉湘自斟自饮,笑道:“不好,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来得快些。”
明无应一到,谢苏尽力维持着不让自己陷入昏沉的那根弦便好似一瞬间断了。
他听到明无应的声音,仍是挣扎着躬身行礼道:“师尊。”
却是对着那棵云霞一般的合欢树。
沉湘笑得不能自已,明无应亦是微微勾了下唇。
谢苏却浑然不觉,他双颊绯红,一双眼睛酿着酒意,流光溢彩,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更显艳丽。
“你骗他喝酒,是想干什么?”
沉湘无辜道:“他生得这样好看,又是从南海边上的永州来,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有鲛人血脉啊。”
鲛人天生殊丽绝伦,可与人一样饮食,只是不能饮酒。一旦喝了酒,鲛人身上就会泛起桃花一般的颜色,三日不褪。
明无应淡淡道:“胡闹。”
他抱起谢苏就要走,沉湘还在身后大笑。
“给你留了酒,记得来喝。”
明无应揽着已经昏沉醉去的谢苏,将他送回了半月小湖。
谢苏昏沉间倒是乖得很,虽然是第一次喝酒,醉了也不叫不闹,明无应把他抱到床上,他就把脸埋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转身离去之时,却发觉衣袖被牵扯了一下。
是他放下谢苏时,不经意间,衣袖被谢苏压在了身下。
明无应俯身,握住衣袖抽出。
起身之时,他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幽香。待看清是什么物事透出香气之后,明无应不由得轻笑出声。
谢苏睡颜绮丽,发鬓微松,发丝之间却夹着一朵绒绒的合欢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
众仙门皆派出许多弟子,由门内长辈带领,进入蓬莱学宫。
只因新一届弟子的遴选试炼即将开始。
沧浪海门人众多,赶来参加学宫试炼的弟子人数也是最多。昆仑山次之,无极宫又次之,余下的则是另一些仙门世家送来的弟子。
沧浪海的门人皆着青绿衣衫,饰以银丝海涛纹。无极宫则是黑红二色,衣上均绣有火焰纹样。两派门人站在一起,却是泾渭分明。
昆仑弟子皆着白衣,腰悬长剑,行动之间轻盈不沾尘,极是仙风道骨。其间又有一男一女两位弟子最为出色,站在所有弟子的最前面。
那男弟子名叫丛靖雪,是当今昆仑掌门郑道年的爱徒,年纪轻轻,却是修为过人,又精通道法,广有才名。
他腰间悬着的长剑叫做璇玑剑,是一柄在昆仑传承千年的宝剑,亦是郑道年出任掌门之前的佩剑。
也因此,丛靖雪被外界视为下一任昆仑掌门的接任人选。
仙门之间同气连枝,门人大多互相识得。此时校场之上,便有不少其他仙门的弟子都前来与他寒暄。
这其中一些人是想来看看盛名之下,丛靖雪本人究竟如何。另一些人是因为知道丛靖雪将来不可限量,因此来与他结交。
但还有一个原因,众人心照不宣,只是不便说出口。
丛靖雪如此出名,不单单因为他是昆仑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还因为他是个很有名的美男子。
据说丛靖雪少年时曾跟随着昆仑的师兄们下山斩杀一只妖兽,那妖兽化为人形,在街市上以幻境迷惑众人心智,一城百姓皆如坠噩梦无法醒来。
丛靖雪手握璇玑,一剑斩杀了那头妖兽,幻境随之而解。
城中人自噩梦中解脱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丛靖雪。
他一身白衣,英俊淡然,仿佛真如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恍惚之间,他们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个神仙。
如今在校场上见到丛靖雪真容,众人方知此言不虚。
有些胆子大的小女修不错眼地盯着他看,被丛靖雪发现了,他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清俊如玉的脸上泛起薄红。
而他身侧那位女弟子,虽然姿容甚美,却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冰雪之意,神色间极为正经严肃,一双眼睛直直望向高台之上。
杨观自然坐在正中,又有一些修士接连落座,都是各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人物。
只是杨观身侧,却留了一个空位。
校场上各仙门的弟子都屏息静气,不再说话。
学宫名动天下,到这里来参加遴选的弟子,志在必得者有之,紧张激动者有之,现在都垂首只待遴选开始。
杨观微微一笑,照例将场面话讲了几句,忽然发觉下面的所有弟子都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台上。
那些弟子的眼中似乎都在发光。
杨观侧首,看到明无应坐到了他身旁的空位上。
他又举目向下望去,果然看到校场边缘走来一个负剑的白衣青年。
谢苏缓缓走上校场,眼前是无数仙门弟子的背影。
最终停下脚步时,这一列只有他一个人。
已经有不少弟子看到了谢苏,窃窃私语之间,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他,眼中的艳羡之意不加掩饰。
在谢苏身侧站着的弟子,都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而当众人看到他琉璃色的眼眸时,窃窃私语之声就更多了。
“就是他吗?”
“果然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啊!”
“我听说蓬莱主甚至将牧神剑都给他了,若是我有这样的好运气……唉……”
“就你,算了吧,给我当徒弟我都不要。”
“他背上的似乎并不是牧神剑啊……”
而在这些声音之中,谢苏只是淡然站在原地,对他人或艳羡或窥伺的目光,他似乎全都不以为意。
高台之上,明无应对着他,遥遥一笑。
要参加学宫的遴选,是谢苏自己的意思。
仙途路漫漫,在仙门之中,师徒关系极为郑重紧要,是因为任何一名弟子,都需要有师父指点迷津,引入正途。
师父既是徒弟踏上修炼之途的引路人,又是为徒弟设置关隘以求渐进的奠基者,同时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完成师门的传承。
师父的命令,弟子便要一丝不苟地去做,哪怕粉身碎骨。而师命不允许去做的事情,弟子则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明无应却并不是这样,他向来很少对谢苏说他该怎么做,反而常常问他,你想怎么做。
想做就去试试,错了也无妨。
若是有一天回首来路,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什么事情是后悔的,那也算是一种逍遥。
因此谢苏说想试试蓬莱学宫的试炼,明无应便让他来了。
他平日说学宫里规矩繁琐,更是有几个夫子食古不化,其实大多是些玩笑话。
学宫精研道法学问、术法修炼,又有万卷藏书,教出了无数大能修士,若非如此,学宫又怎么会名动天下,各大仙门中的少年天才又怎么会对这里心向往之,想要跻身其中?
以谢苏的资质,将来他终要去见识山下的大千世界,以学宫作为第一步,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一个原因则是明无应大半时间不在蓬莱,即使有姚黄,山上或许也冷清了一些,谢苏进入学宫,亦可交一些同龄的朋友。
路,终究是要自己往前走的。
但姚黄将谢苏的名字报给学宫之后,那位长袖善舞啰啰嗦嗦的学宫祭酒杨观倒是殷勤来问,谢苏是否要带着牧神剑来参加试炼。
这话里的意思自然就是说,谢苏身携牧神剑,有些不妥。
牧神剑是天下的第一的神兵,谢苏若是带着牧神剑进入学宫的试炼,对于其他弟子来说,或许算不上公平。
明无应似笑非笑道:“你不如说他是我的徒弟,所以本来就不公平。”
杨观嘿嘿一笑,接连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
姚黄心道,仙门之中等级森严,高低贵贱分得更加清楚。虽说学宫遴选弟子并不看出身,但大仙门实力雄厚,丹药符箓灵宝不可尽数,便是个资质一般的孩子,也能将他喂个像模像样送进来。
于那些出身低微,只能靠自己勤奋修炼的弟子来说,不也是不公平吗?
但这话姚黄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杨观在此,他是不方便说出来的。
倒是谢苏自己解下了牧神剑,随便找了一把剑带在身上。
姚黄终究对他有些担心,早上离开半月小湖时,姚黄一路将谢苏送到学宫,问道:“今日的试炼,你自己有信心吗?”
三月前,谢苏在林中胜了叶天羽,这蓬莱山首徒的名号,一早就流传了出去。
今日不知会有多少各仙门的弟子来参加遴选,若是谢苏进入无法通过试炼,不知那些人会以怎样的目光看他。
可他问这话时,谢苏只是抬手,一颗颗地拨动着腕上的玉玲铛,对他回首一笑。
此刻谢苏背着一把普通的剑,倒是心绪坦然。
高台之上,杨观很快恢复常态,继续讲起了那些不得不讲的场面话。
谢苏的出现令校场上许多弟子有些骚动,随着杨观不动声色地以术法放大了自己的声音,校场上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停止。
只是谢苏忽然觉得,人群之中,有一道目光一直跟着他。
他循着那道目光回望过去,看到了昆仑为首的女弟子。
见他回望而来,那女子冰雪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冷笑,目光中似乎隐隐将谢苏视为劲敌。
她身边的丛靖雪似乎也有察觉,脸上微现无可奈何之色,低声道:“师妹。”
那女子这才轻轻哼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杨观在高台上,将三道试炼一一道出。
第一道是过云门,这一关倒并不凶险,只是为了验明正身。
第二关是拨动学宫一张七弦琴,能拨动三弦之上的方有资格进入下一关。
最后一关则是进入学宫用来试炼他们的秘境,需得取出秘境之中的玉简。
玉简共计二十八枚,能够取得玉简的,就能成为学宫的弟子。
任何认主之术都不能对玉简起效,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自己没有寻到玉简,那么将别人的玉简抢来,也可以作数。
其实也可以算是学宫鼓励进入秘境的弟子相争,因为寻得玉简需要机缘智巧,或是闯过什么玄妙的阵法,或是通过什么危险的境地。
但找得到不代表守得住,若有人能纯以武力抢得玉简,也是一条通路。
校场上众人听到这话,面上神色各异,显然已经在推想自己进入秘境的策略,是去寻找玉简,还是守在秘境出口,出手抢夺他人的玉简。
杨观呵呵一笑,袖中飞出一道白光,竟在空中分裂化为无数道流光,准确地飞到了每一个人的手上。
杨观笑道:“若是有人想中途退出,以灵力催动此符,便可立即回到校场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道灵符似水如风化去,消散在每一个人掌心,却留下一道带着淡淡白光的印记。
有些弟子仍在惊异于这术法的玄妙神奇,但有一些年岁稍长的弟子心下已经明白过来。
杨观希望他们相争,也告诉他们手下需得留有余地。
既然玉简可以通过抢夺得到,那么秘境中必将有无数争斗。学宫名额在前,一定会有不择手段的人。
灵符带在身上,可能被毁坏、被夺去。
但这道留在每个人手心的灵符印记,却是无法被破坏的。若是遇到巨大的凶险,身陷绝境,只需催动掌心灵符,便可安然无恙。
一道高大云门自校场之上缓缓浮现。
学宫试炼就此开始。
高台之上,杨观离开坐席,面向校场众人。
他身上的宽袍大袖略略盈起,显然是灵力充盈,几乎已经凝成实质。
那道顶天立地、玄妙无比的云门,正是由他召出。
台下一些颇具眼力的人,已经看出这位学宫祭酒的实力非同小可,心中一凛,不由生出敬畏之意。
杨观却是仙风道骨,手捋长须,微微一笑。
“这第一关试炼,就请诸位从云门之下走过。”
那道云门仿佛真是自天际裁下数段白云拼成,虚无缥缈,却又压迫十足。
云门之下,自有学宫的主事手持长卷,依次念过参选众人的姓名。
被点到姓名的人便走上前,从云门之下走过。
这云门试炼无关修为灵力,为的只是验明正身。
非人之身使用障眼法的,或是走了歧途修行魔道的,只要从这道云门下走过,都会现出原形,身上的魔气也再无法遮掩。
其实天下道途,不止一条,只要能够登临顶点,都可以说自己走的就是大道。
但学宫的规矩素来如此,非人者及修行魔道者,是无法进入学宫修习的。
云门的另一个用途就是将那些已经超过年龄限制的人给筛出来。
只因修炼一途最看重的便是天资,天资厚一分,进境差十倍。虽说是勤能补拙,但是到了跨越境界的关头,资质的差异便会更加明显。
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只能说是初涉仙途。
若是资质不够,便会困在一层境界之中无法突破,直到耗尽此生。
学宫向来只纳天下顶尖的少年英才,只因这样的人,将来才可能成就一方天地。
可是学宫名气这样大,无数人跋山涉水,只为来参加一试。又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被这道年龄限制拦在外面?
而修道之人达到一定境界,或可维持容颜长青,所谓白发苍苍,或是青春年少,不过是看修士自己愿意以怎样的面目示人。
从外表上分辨年纪做不得数,学宫便以云门来甄别。
校场上人群微微移动,已经有十数人被叫到名字上前,自云门之下走过。
余下的人则按要求散开了一些,各仙门弟子的站位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泾渭分明,而是挨在一起,注视着每一个走过云门的人。
一些年纪稍长、较为老成的人自然是不动声色,但也有一些年轻弟子,或是常年在宗门中修炼,极少在外行走的弟子,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神情之中既是紧张又是向往。
谢苏第一次置身于这么多人之中,无数人的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便是高台之上各仙门的大能修士们,也不免在看过自己门中弟子后,将目光投向场上的谢苏。
不知道这位蓬莱山首徒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学宫倚山势而建,宫殿巍峨,长阶如天梯。至高处一座辉煌木楼,雕梁画栋,是学宫的藏书阁,飞檐之下铜铃碰撞。
云门拔地而起,似与藏书阁平齐。
云门之下已经走过三十余名弟子,其间超过年龄限制的便有一半。
又有两名修士,在穿过云门的时候,一道白光自云门高处落下,将他们周身笼罩。
在那道明亮的白光中,两人身周均是有原身本相一闪而过,似乎是两只羽色华丽的雀鸟。
这二人便是妖身修炼成人,也来参加这学宫的热闹。
见自己原身被识破,这二人倒是大大方方地笑起来,向着高台之上拱手行礼,自行走到落选弟子的位置上。
见这云门神奇,场上许多人不免发出惊叹之声,又向前围了围。
人群涌动之间,谢苏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他在林中见过的华歆。
她似乎心事重重,双眉微蹙,衣衫上也绣有无极宫的火焰纹样,腰间挂着一条盘成圈的黑色长鞭。
华歆在无极宫众弟子之间似乎地位颇高,一直被其他人拱卫在中间,便是她不说话,其他弟子们闲谈之间,目光也多会飘到她脸上,似乎是在看她的意思。
但叶天羽却不在她的身边。
谢苏看着华歆,觉得她的修为比自己上次见她时要高了许多。
只是再看时,谢苏只觉华歆身上的气息杂乱,浮于表面,并不坚实。
姚黄曾经说过,许多仙门世家为了送自家的弟子进入学宫,会让他们服食一些灵药,在短时间内提升修为。
看华歆数月之间修为进境如此之大,身上气息又不纯,或许就是无极宫在她身上用了什么法门。
正当谢苏要收回目光时,他却被华歆身后的一个人盯住了。
那人一袭灰色衣衫,脸上也蒙着灰布,好像一道阴影。
他的目光古井无波,甚至可以说是了无生机。
鬼脸在跟谢苏对视一眼之后,将目光移向了谢苏的肩头。
数月之间,那里被鬼脸用青鬼剑刺出了一个伤口。
此人身上的气息依旧冰冷,但谢苏与他对视,忽然觉得鬼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上次见面时,他一度被鬼脸的诡异身法和杀人剑所压制,是迎着青鬼剑锋而上,以被他刺中为代价才将其制服。
那一战,不可谓不险。
可是今日见到鬼脸,谢苏似乎觉得他身上那种冰冷诡谲的气息已经无法压制自己,若此时他再与鬼脸一战,自己不必受伤就能赢过他。
谢苏想到此节,忽然又想到,他能看出华歆和鬼脸身上的修为,那么别人也能看出他的。
在实力高深的修士面前,一个人的修为如何,师承何处,其实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那么境界上的威压,也不过是修为更高的人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
沉湘曾告诉他,元徵压制他试炼他,所凭借的就是自己的修为更高,因此将他人命运捏合于股掌之间,轻而易举。
谢苏到了今日,对这一点则有了更加真实的体会。
他缓缓扫视场上诸人,发觉自己已经能在第一眼就看出其中大多数人的修为如何。
谢苏想了想,又将目光移向高台之上。
除杨观和师尊之外,那上面坐着的无不是各家仙门之中实力深厚的大能修士。
他们的面目模糊,连周身气势都收敛隐藏,云山雾罩,丝毫不露在人前。
“谢道友这样东张西望,大概是已经对这学宫试炼成竹在胸了吧?”
一道男声在谢苏身边响起。
来人轻摇着折扇,步履闲适,面带笑意。
是殷怀瑜。
他忽而将折扇收起,向着华歆颔首道:“又见面了,不知叶少宫主可好?”
华歆本已经顺着鬼脸的目光看到谢苏,只是不欲上前搭话。但殷怀瑜随即出现,又直接与她说话,华歆心头再怒也只能克制道:“多谢殷师兄挂念,天羽留在无极宫中潜心修炼,并未前来。”
殷怀瑜眉毛一挑,明知故问道:“那么,叶少宫主是不准备来参加学宫的试炼了?”
此人不讨人喜欢的功力,或许跟他执掌沧浪海大半商路,长袖善舞,精于计算的功力一样深厚。
仙门之中同气连枝,华歆称他一句“殷师兄”,其实已经是对殷怀瑜很是客气。
上次他们在林中与谢苏起冲突,这殷怀瑜在其中起的作用,华歆又怎会不知,现在见他明知故问,淡淡地笑了笑。
“殷师兄也是来参加试炼的吗?”
殷怀瑜笑道:“我资质驽钝,况且前些年耽于俗务,虚耗光阴,早就超过了学宫弟子的年龄限制,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将门内几个师弟师妹带到蓬莱。”
他身后跟着十数名沧浪海的弟子,皆隐隐以殷怀瑜为尊。
华歆身边无极宫的弟子亦稍稍围拢。
她却是先抬眼看了看校场上的巨大云门。
“原来是这样,殷师兄一心向着师门,好生令人敬佩。只是这云门会将非人之辈一一剔除,殷师兄可要小心看顾你那些师弟师妹,不是人的东西,自然也就不用去过云门了。”
华歆微微一执礼,便将身后无极宫的弟子全部带离,不再与殷怀瑜说话。
沧浪海与其他仙门不同,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只要看中也照收不误,是以门风不严,多为其他正统仙门所鄙夷。
华歆这句话,既是指明了这一点,也是将先前主动说自己不会过云门参加试炼的殷怀瑜给骂了进去。
殷怀瑜摇着折扇,风度翩翩,面上丝毫不见怒意,反而笑道:“好厉害的小丫头。”
他话锋一转,回头看向谢苏:“谢道友……嗯?”
谢苏已知此人城府极深,用心叵测,说话做事或许都有深意,并不想跟他多说,所以在他跟华歆交谈时已经走到了一旁。
可殷怀瑜似是对他颇有兴趣,绕过人群,又向谢苏走来。
恰在此时,学宫的主事手捧写有众人姓名的长卷,高声道:“下一个,谢苏。”
校场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谢苏步伐极稳,一步一步行至云门前,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
云门垂下,似有玄妙之力隐藏其间。
谢苏无父无母,没有来历,或许谢太医知道,但是他也已经死于那场大火,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告诉谢苏,你是谁。
在来到蓬莱之后,谢苏曾经数次怀疑过,或许自己并不是人。
就连沉湘诱骗他喝酒,那理由半真半假,却也是怀疑他有非人血脉。
若他真的非人,大概立时就会被云门的白光照出真身。
谢苏不由得停下步子,回首望向高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