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之前都没见过,还挺好看的。”姚黄好奇道。
“是一件法器,”谢苏道,“师尊给我的。”
姚黄点点头,没再追问,低头去看话本,打了个哈欠。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日主人问起你,说怎么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
谢苏移开目光:“临近学宫结业,师尊不是很忙吗?我……就没有去打扰他。”
听到这话,姚黄的瞌睡都被自己的怒气给冲散了。
“他还忙?要不是杨观那老头子三请四请的,我看他甚至懒得去学宫的大典上露个面。”姚黄神色悲愤,“到最后事情都是我的,我当初为什么要认他做主人……”
他说到后面,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仿佛就是在谢苏这里,也怕被明无应听到似的。
姚黄愤愤撂下话本,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睡觉。
只听得一声轻响,是谢苏指尖释出一道灵力,将灯中蜡烛的烛芯断去。
姚黄这几日困倦得很,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还没睡多久,就听到谢苏那边有轻微的动静。
他心里一动,裹着被子转身看去,果然看到谢苏已经离开床榻,慢慢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看谢苏的神色,与他那一夜梦游时一般无二,眼睛空濛濛的毫无神采,动作迟缓滞重,脸上也面无表情。
姚黄试探道:“谢苏?”
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谢苏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就是对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坐在桌边,执着茶杯,慢慢将那一杯凉水喝完。
随后,他竟然就这么握着杯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姚黄太熟悉谢苏,看到他这样面无表情,或许会被吓到。
谢苏漆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衬得他一张脸更似冷玉一般。
姚黄望着谢苏的脸微微出神,无端想到将来谢苏长大,会跟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结为道侣。
在姚黄看来,是否出身名门全然可以不用考虑,自身修为怎么样也不算最重要的,反正谢苏将来一定不可限量,他的道侣修为差一点也无妨。
但那女子一定要长得非常好看。
若是不够好看,她又站在谢苏身边,那画面终究是有些缺憾。
姚黄也知道自己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应该改一改,可是本性难移,不是那么好改的。
况且他原身是天下第一品的姚黄牡丹,花开之时,满城芬芳都黯然失色,便觉得自己以貌取人也算不得什么。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听到谢苏的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只见谢苏将茶杯放好,转身走到床边,又动作迟滞地睡下了。
姚黄心中有些好笑,也闭上眼睛,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晨起,谢苏照例问他:“我昨夜起来过吗?”
姚黄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骗谢苏。
“昨夜你确实又起来了,不过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走到桌边喝了杯水,也没有走出房间。”
谢苏像是欲言又止,轻声道:“我知道了。”
姚黄有心宽慰他几句,但今日事务不少,他已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姚黄走后,谢苏对着屋里的水镜看自己的脸。
他昨夜又梦游了。
这事情听来荒唐,但两次梦游姚黄都是亲眼所见,甚至连师尊也看到了,自己还对师尊随意做出那样的事。
谢苏默然半晌,伸手揽过牧神剑负在背上,转身离开了半月小湖。
蓬莱山西麓。
百丈飞瀑从山崖间跌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阵阵水雾弥漫空中。
自山谷之中向上看,那飞瀑好似从天际倾倒,漫山遍野红枫尽染。
谢苏穿行在山间枫林之中,白衣胜雪,乌发如漆。
他负着牧神剑,自半月小湖一路穿过南麓的竹林,进入了这一片红枫之间
虽然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但是谢苏穿行速度不减,气息也只略略有些起伏。
蓬莱山中灵气充盈,过了这些日子,谢苏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行动之间并不受太多影响。
按他的设想,到日落时,自己恰好能将这蓬莱山走过一遍,又回到半月小湖。
如此在山中奔行一日,身体困乏之时再入睡,或许就不会再梦游了。
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居一室,这几日跟谢苏同屋,白日精神困倦,哈欠连连。虽然姚黄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但谢苏也已不好意思再留他在半月小湖。
数日之间,姚黄已经见过他两次梦游,足以说明他这毛病并非偶然。
西麓的秋意深浓,谢苏一路行进至此,枫叶沾衣。
他心道,若是今夜自己还是会起来梦游,明日就找根绳子来,入睡之前将自己捆在床上好了。
越向高处攀登,四周便越是寒冷。
漫山遍野的红枫渐渐被谢苏甩在身后,已经可以遥遥望到北麓的冰雪之色。
冰雪之间,又有无数苍松翠柏。
谢苏穿行速度不减,很快就满身落雪。
天寒地冻之中,他停下步子,仰头看向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微微启唇时便有白气呼出,不经意间将他长睫上的落雪融去。
牧神剑在他身边,谢苏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那磅礴的剑意。
两年之间,他早已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可是此刻却不觉出神。
藉由这柄剑,谢苏想到了师尊。
只消想到自己曾经在梦游的时候摸过师尊的脸,谢苏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师尊。
他心知以明无应的性子,这点小事,他必然不会放在心上。
可谢苏自己却做不到若无其事。
对他来说,师尊跟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
漫天大雪倒映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睛里。
他又在风雪中走了几百步,忽然听到一点极细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兽哀哀的呻吟。
此处接近冰湖边缘,松柏都生得十分高大,沿着湖边延伸而去,像是一扇巨大的深绿色屏风。
岸边乱石嶙峋,上面都覆着厚厚的积雪。
谢苏循声辨位,很快就在一处乱石间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那小狐狸一双漆黑的眼睛,圆圆的鼻尖亦是黑色,它藏身碎石间,轻轻地叫了两声。
谢苏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
小狐狸浑身毛茸茸的,只在皮毛尖梢沾了一星落雪,蓬松的尾巴团在身体一侧。
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谢苏,片刻之后,小狐狸自乱石之中跃出,跑到了冰面上。
谢苏却已经看清,这只小狐狸的前爪跛了一只,奔跑跳跃之间不敢落地,大约是受了伤。
他本以为自己惊扰了这只白狐,却又想寻个法子抓住它,看看那前爪还能不能治。
瞬息之间,小狐狸已经在冰面上一跛一跛地跑出去一段,又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谢苏。
谢苏微笑道:“你是想要我跟上你吗?”
他举步踏上冰湖,小狐狸果然又开始往前走。
每走出十几丈,小狐狸便要回头看一看谢苏,似乎是在确认他是不是还在。
但谢苏想要跟小狐狸拉近距离时,它却又会跛着前爪努力向前跑几步,反而脚下一滑,把自己摔个跟头。
谢苏便断了立时靠近的心思,跟在后面,想看看这只小狐狸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岸边的高大松柏已渐渐缩小成一抹暗色,漫天风雪茫茫。
小狐狸又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谢苏。
谢苏停下步子,看了看小狐狸,继而环顾四周。
蓬莱北麓除冰雪松柏之外别无他物,姚黄原身是牡丹,畏惧北麓的寒冷,很少踏足这里,一向也觉得这里景色肃杀,太过寂寥。
谢苏有时会自己来冰湖上走一走,倒是觉得身处漫天冰雪之中,心神放旷,格外宁静。
但他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个冰湖大得像是无边无际,自己跟着小狐狸在湖上走了这么远,似乎还没有走到湖心。
小狐狸见他跟来,轻轻叫了一声,复又向前走去。
只一瞬间,那毛茸茸的身影便似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谢苏举步向前,在小狐狸消失的地方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此处是蓬莱山,四周均设有明无应的禁制,不得他的准许,没有人能进入蓬莱。
而山中各处的秘境进入的法门谢苏早已烂熟于心,也曾在修炼之中进入过其中一些,却都与此处不同。
连身上的牧神剑也并未示警,谢苏直觉此处非同寻常,但似乎并没有恶意。
好像天地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门。
风雪霎时间涌来,一片苍茫雪色中,冰湖之上凌空出现一座巨大楼宇,如海上的蜃景,似真似幻。
一道女声自楼中传出,似乎带着点不耐烦。
“都走到这里了,你为什么还不进来?是要我请你吗?”
这女子的声音令谢苏觉得莫名熟悉。
片刻之后,他认出了这个声音。
在枫鬼树下的幻梦之中,他背负着牧神剑,行走在一道望不见尽头的阶梯上,却听到一个女子说,此时的他是拔不出牧神剑的。
那女声同他此刻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蜃景一般的楼宇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
谢苏只觉身后的风中似乎有一只手,在他背上一推,自己便进入了那道无形的门。
须臾之间,外面的漫天风雪已经消失不见。
谢苏踏上一步,脚下踩的不是冰湖,却是浑圆晶莹的卵石。
卵石小径两遍尽是芳草,与一道窄窄的清溪穿连。
他似乎身处在一座极高的大殿内,云雾流淌中,依稀可见四周高大的梁柱。
有无数木架沿着殿墙延伸,上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深色瓷坛。
而这大殿又无比奇异,四周草植茂盛,曲水绕径,反而像是一座小小园林。
正中有一棵极高大的合欢树,离地约一丈高的位置搭着一座木板拼成的小屋,有软梯垂在地上。
合欢树的枝干蔓延,翠绿叶片之间开满了粉色云霞一般的花朵,好像无数把小小的羽扇。
而合欢树之上,是一道银河倾斜九天,繁星如梦似幻。
谢苏心念一动,就听到先前那个女声道:“好看吗?”
软梯轻微摇晃,是那只小白狐已经攀到了木屋外面的台子上。
木屋的门开着,一个女子倚门而立,看向谢苏。
她穿着水红色单衫,腰间挂着一条七彩宝石金链。
这女子身形修长,姿容算不得绝美,但眉宇之间英气妩媚,浑然天成。
谢苏道:“这是幻术。”
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座宫殿大到可以装下星河,与这样的壮丽景色相比,那出奇高大的合欢树,与水流交织的卵石小径都显得不那么奇异了。
女子闻言笑道:“这世上所有的真与假,虚与实,你也都分得清吗?”
只是一个瞬息,谢苏眼前景物变幻,兰草清幽的香气漂在鼻端,半月小湖凭空出现在谢苏眼前。
他仿佛站在自己的小院里,看着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随风摇曳。
那拂面的轻风,兰草的香气,都与真实的半月小湖一般无二。
女子眨眼之间,一切景象又如风烟一般淡去,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中重又映出粉色云霞一般的合欢花朵。
她身周连一丝灵力都没有,可谢苏却觉得,这女子的修为其实深不可测。
小白狐盘踞在她脚边,似是撒娇,又像是生气一样,张牙舞爪地叫了几声,蓬松的尾巴一抖一抖的。
女子垂眼向它一看,小狐狸便立即老实下来,似乎对女子十分畏惧。
她微微一笑,又望向谢苏:“你闯进我的地方,心中不害怕吗?”
谢苏淡淡道:“是这头小白狐将我引到此地,它又显然是由前辈豢养。”
言外之意,他会进来此处,实在是女子刻意为之。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引你来这里,是不是?”
谢苏颔首默认,又听到女子说:“明无应果然护短,连牧神剑都给你了。”
谢苏微微侧脸,余光中可见自己肩上露出的牧神剑剑柄。
“师尊只是将牧神剑借给我习练。”
女子脸上现出微笑:“那又有什么不同?”
谢苏听她提到明无应,问道:“前辈认识我师尊么?”
“不止认识,”女子道,“明无应是我的朋友。”
这两年中,谢苏只见过元徵这一个明无应的朋友,也从未在姚黄口中听到这个女子。
但明无应是蓬莱的主人,天下间没有人能不经过他的同意而进入蓬莱。
“两年前,我在蓬莱的芍药园中,见到了一棵枫鬼树,在那个幻境中,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
女子道:“不错。你若是不相信,可以用那个你师尊教给你的术法,叫……叫镜花水月,是不是?”
这个术法能以人的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与原本情景一般无二的幻境,幻境中所见全都是真实的。
以镜花水月术法,便可以看到这女子与明无应相处的样子,自然就可以证明她说的话。
谢苏淡淡道:“不必了。”
“为什么不用,”女子神情生动,似是促狭,“是不是这个术法你学得不好,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施展?”
其实自谢苏走入这里以来,女子的数句言语,都似乎带着淡淡的挑衅之意,若是遇到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或许早就发怒反驳起来。
可是她对上的却是谢苏。
那些话里的挑衅之意,谢苏听不出来,自然也就谈不上是否挂心。
女子似乎也发觉了这一点,扑哧一笑,微笑道:“上来吧。我若是要害你,你也是跑不了的,上来,陪我说说话。”
她转身走进木屋,小白狐抖抖尾巴,也一瘸一拐地随她走了进去。
谢苏立在原地,只是稍加思索,就上前拉住了那道软梯。
那木屋从外看起来不过小小一间,里面却是十分宽阔,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摆设古朴拙稚,别有意趣。
这等空间变化之术,从女子将天上银河揽于殿顶就可看得出。
那是极大处的浩瀚,这里则是极小处的精细。
小白狐虽然跛脚,却是纵身一跃,直接跳到了桌子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谢苏。
谢苏道:“前辈……”
女子从一个布袋子里拿出几片风干的肉脯,头也不回地说:“不要叫我前辈,我有那么老吗?”
她说到这里时,似乎自己也忍不住一般笑了笑,又道:“我叫沉湘。”
那小狐狸嗅到肉脯香气,早就按捺不住,趾甲在木桌之上细细刮擦。
沉湘撕下一片肉脯,抛给小狐狸,又随手撕了一条,塞入口中嚼着。
她挑起长眉,看向谢苏,笑道:“你吃不吃?”
到了这时,即使谢苏没见过多少外人,也看得出眼前这女子行事放诞,性情天然。
他接过肉脯,撕下一条咬在口中,那肉脯十分柔韧,滋味极鲜。
沉湘见他接过肉脯就吃,脸上笑意更深一些,似乎对他颇为满意。
谢苏向来食不言寝不语,直到将那肉脯吃完,才抬眼看向沉湘:“前辈……”
“说了不要叫我前辈,把我叫老了,”沉湘变脸极快,“难道你到现在,看见元徵也这么前辈前辈的叫他?”
“前……你认识元徵?”
沉湘挑眉道:“有什么不认识的,我认识他,比认识明无应还要早。”
她双手将肉脯撕得碎碎的,却没有再吃,小白狐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期期艾艾凑过来舔她的手指,她也浑然不觉。
“他现在还在下棋吗?”
说来奇怪,沉湘的性情行事跟元徵可谓是南辕北辙,一个跳脱随性,一个温雅有礼,可是沉湘提到元徵的时候,谢苏竟无端觉得他们二人身上有一种相似的气息。
谢苏略微思索,答道:“是,他在山上时,总是随身带着棋盘。”
“那么,”沉湘话锋一转,“你也跟他下过棋吗?”
“元徵的棋盘中有大气象,我只懂得一点皮毛。”
沉湘道:“那就是见识过他那个棋盘了,到底如何,你给我讲讲。”
谢苏默然片刻,沉湘细观他神色,哼笑一声:“不就是明无应收你做徒弟时,元徵也在旁边么?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谢苏道:“既然你知道,又为何一定要我讲给你听?”
沉湘一双杏眼之中顾盼神飞:“你讲给我听,我带你去人间玩,怎么样?”
谢苏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
“师尊说,等我能一剑砍断西麓那道百丈飞瀑,才准我下山。”
这句话原本也不过是明无应的一句玩笑话。
姚黄觉得谢苏不通世事人情,将来终究要在这件事上吃亏。明无应便故意说,要让谢苏去人间历练三年,自然就什么都懂了。
谢苏那时还不大听得出他这师尊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是在玩笑,便把这句话当了真。
明无应失笑,这才对他说,等他能一剑斩断西麓的百丈飞瀑,再下山不迟。
此刻他这样说,却是引得沉湘放声大笑。
等沉湘笑够了,小白狐已经吃完了所有的肉脯,从桌上跳下。
沉湘用手指拭过眼角,轻飘飘道:“好吧,我们还是说回元徵的棋局。”
谢苏只觉得手背被什么又湿又热的东西碰了碰,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只小白狐窝在他脚边,犹犹豫豫地嗅闻他的手。
柔软漆黑的鼻头又凑上来,闻了闻谢苏腕上的玉玲铛。
“这只小狐狸的前腿似乎有伤,若你信得过我,我可以给它上些药。”
沉湘的笑意之中多了些促狭:“你这么聪明,就没看出它其实是装的吗?今日左脚跛,明日右脚跛,全看它心情如何。”
那小狐狸极通人性,似是不满沉湘这样揭破自己,哼叫几声,夹着尾巴跑走了。
谢苏微微有些讶异,继而轻笑起来。
“是我眼拙。”
沉湘又道:“你是仍不相信我是明无应的朋友,才不肯说?”
能进入蓬莱秘境,必是得到过明无应的允许。谢苏又在幻境中听过沉湘的声音,对她的身份并不怀疑。
沉湘看他神色,又问道:“那么,你是不愿将元徵的事情说给其他人听了?”
谢苏道:“既然你认识元徵,早在认识师尊之前,又为什么还需要我来讲他的事呢?”
沉湘的神色微微一动,理直气壮道:“那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喜欢下棋啊。”
“你以白狐引我来此处,就只是为了问我这个?”
“那倒也不是,”沉湘忽而打量着谢苏,“我是为了见你。”
“是啊,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入了明无应的眼,能被他收作徒弟。”
谢苏淡淡道:“那你已经见到我,是否觉得失望?”
“不,”沉湘微笑道,“我觉得你很有趣。”
谢苏向来觉得自己乏善可陈,有趣这个评价,他只从师尊口中听到过。
现在则是沉湘。
她用手指绕着肩上一绺垂落的乌发,“你不认识我,但你的事情,我却知道不少呢。比如说……你近日是不是突然多了个梦游的毛病?”
谢苏有些赧然,问道:“是师尊告诉你的吗?”
沉湘见他如此,又笑了起来。
谢苏静了片刻,觉得沉湘的话中仿佛有些深意,像是知道他为何会梦游一般。
果然,沉湘笑够了,用手托着腮,轻巧问道:“你就没想过,是不是自己的身上多了什么东西?”
闻言,谢苏的左手微微一动,那串白玉铃铛自袖口滑出来一段。
沉湘似乎能读懂谢苏的心思,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这铃铛一看就是明无应的手笔,我说的是你身上其他的东西。”
谢苏自觉身无长物,白玉铃铛是师尊给他的,除此之外,就是牧神剑了。
他的目光向下一错,看到了自己腰上悬着的碧色玉佩。
这块碧玉是他拜师之时,由元徵所赠。
碧玉玉色清透,质地极为细润。元徵赠他这枚碧玉时,希望这玉能在修炼上对他有所助益。
但谢苏带着这块碧玉两年,并未发觉它有什么奇异的地方。
他将玉佩解下,放在桌上,问道:“你是指这个?”
沉湘的目光落在碧玉上,神态之间莫名有些慵懒,与她养的那只小白狐有几分相似。
她伸出右手,指尖一道灵力灌入玉中,刹那间,那玉色更显得深翠。
而奇异之处也不仅于此,小小一块碧玉之中似有水光荡漾,如一颗晶莹的水滴,其中却蕴藏着江河一般的气泽。
那碧玉被沉湘的灵力牵引,凌空悬浮在她掌心之上。
“这是聚魂灯的一块碎片,不过这碎片中的灵力虽然可观,但却无人可以炼化,元徵把它送给你,除了好看,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沉湘收回灵力,碧玉的光芒和气泽瞬间消失,落回到她掌心。
“聚魂灯可以牵引人的魂魄,这碎片在你身边,你就会受到它的影响,又因为你身上有伤,这碎片也算是趁虚而入,所以你才会梦游。”
谢苏轻声道:“原来如此。”
“不过虽是碎片,这东西也依然保留着一些聚魂灯的效用,”沉湘笑吟吟地望向谢苏,似有细细光芒从她眼中飞出,“对我来说,这碎片就有用得很。如果我要你把它转赠给我,你舍不舍得?”
她说话时,却已经合拢手掌,样子很是志在必得。
谢苏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这碧玉被他随身佩戴两年,若不是今日遇到沉湘,恐怕再过许久,自己依然不知道此物的来历。
一不知其来历,二不知其效用,这块碎片继续留在自己手中,反而是埋没了。
况且谢苏如今得知自己梦游皆是因为这块碧玉,就算沉湘不向他讨要,他也不会再把玉带在身上了。
只是这块玉毕竟是元徵赠与他的,贸然转赠他人似乎不妥。
但沉湘显然与元徵渊源极深,谢苏心道,等元徵下次来蓬莱的时候,自己需得将此事告诉他。
沉湘笑眯眯地将碧玉收进腰间,又道:“这碎片说起来也是很珍贵的,你真的舍得给我了?”
谢苏此时已经有些习惯沉湘的性子,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答道:“嗯,给你了。”
“好。”沉湘拍掌而笑,旋即起身,从墙边抱起一只坛子。
那坛口的泥封一打开,花香顿时盈满了整个房间。
沉湘将坛中的水倒入两只杯子,又将其中一杯推到了谢苏面前。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请你喝……花蜜。”
她大马金刀地坐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挑着眉看向谢苏。
谢苏无法,只得拿起杯子递到唇边。
杯中蜜水澄明清澈,花香扑鼻,入口时有一种凉凉的果子香气。
他才喝了半杯,沉湘立即提起坛子给他倒满,并催促他快喝。
谢苏不疑有他,直到一杯饮尽,才好像品出了一丝滋味。
清甜之后有微微的辛辣,只是隐在浓烈花香之下,并不明显,又有回甘。到了腹中,却又暖融融的烧烫着,令他整个人都有些热起来。
谢苏道:“这是什么?”
“跟你说了,是花蜜呀,不过是我用很多种花蜜调的,好喝吗?”
谢苏迟疑道:“嗯。”
沉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动声色,又将谢苏的杯子给续满了。
谢苏心中却尚有疑问没有解开,抬头看向沉湘。
“枫鬼树下的幻梦,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
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那时他听到过沉湘的声音,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沉湘能告诉他。
沉湘懒洋洋道:“那当然是你的幻觉,但幻觉就一定不是真的吗?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其实并不在蓬莱,那此时跟我坐在一起的你,又是在哪里呢?”
她的话中似乎隐着什么极重要的关窍,谢苏默了片刻,便豁然开朗。
“我好像明白了,多谢。”
沉湘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吧,除了那道白玉台阶是通向何处,其余的我都可以回答你。”
这个问题正是谢苏接下来想要问的。可是以沉湘的性子,她说了不会回答的,就一定问不出。
谢苏想了想,又望向沉湘:“如此,我便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哦?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说你拔不出牧神剑?”
谢苏却是淡然笑道:“在枫鬼树下,我已经拔出了牧神剑,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必问。”
沉湘却是哼了一声:“小子,你只是将牧神剑拔出那么一寸,那可算不上拔剑出鞘啊!”
谢苏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终有一天会拔出牧神剑。
他一定会拔出牧神剑。
沉湘双眼一眯,似乎已经看穿谢苏心中所想。
她换了只手托住下巴,整个人浑似没骨头一般靠在了桌上。
“既然你已经没什么要问我,现在可就换我来问你了。”
沉湘单手扣着坛子,又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杯口逸出的满是花香。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坐姿以不复初时的端正,而是渐渐靠在了桌子上。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一向无波无澜,此刻却仿佛有幽微的流光。
沉湘翘起嘴角,甚为满意,问道:“你拜师的时候是怎么样,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谢苏忽然想起沉湘起初是说,将他引来这里,是为了看看明无应收了一个什么样的徒弟。
在林中遇到叶天羽等人后,谢苏心中已经十分明白,自己这个蓬莱山首徒的分量有多重。
倘若他在外面输了伤了死了,或是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旁人不会说谢苏,而会说是明无应唯一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