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昆仑将学宫拱手送上,也没见过明无应对郑道年稍假辞色。
偏偏明无应的实力又如此强悍,这些仙门对他又敬又怕,拉拢不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姚黄随手抚过一枝枯萎的兰草,那干瘪的茎叶被他一碰,缓缓现出生机。
“去睡吧,这段日子你就好好养伤,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姚黄看着谢苏,竟有些分辨不清此刻自己的心绪,似是感慨,又不由得有些欣慰。
谢苏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要传遍天下了。
姚黄正要离去,却被谢苏叫住。
暮色之中,少年俊美的轮廓似染上几分温柔,琉璃色的双眸中映出销明草的点点银光。
他展开一方帕子,向姚黄伸出手来,丹青树树皮新鲜而辛香。
姚黄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将树皮接了过来。
“差点忘了这个。”
他让谢苏给自己割些丹青树的树皮,是为了制成香料,凝神静气,缓缓他的头痛,也能助眠。
这时谢苏把树皮拿出来,倒让姚黄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走进谢苏的房间,往香炉之中添了些能够助眠的香料。
谢苏身上有伤,虽然敷了伤药,但那药只管治伤,有青鬼剑的剑气影响,伤药的镇痛效果便不大灵光,谢苏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
一切停当,姚黄便顺着来路离开了,他所经过之处,兰草芳花皆似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相送。
谢苏将牧神剑解下,低头凝视那暗金色的剑鞘。
这两年间,他时常这样轻轻抚过牧神剑,也时而握住剑柄,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牧神剑拔出来,或是透过牧神剑,想象自己将来佩剑的样子。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谢苏只知道这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能引九天风雷,但牧神剑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到了师尊手中,他其实一概不知。
不仅谢苏不知道,连姚黄都不知道。
可是直到今天,谢苏才真正看到这柄剑意味着什么。
在林中时,他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牧神剑上,几乎无法挪开。
那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震撼,还有渴慕。
这样一柄无比强大无比珍贵的剑,恐怕对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而师尊却是轻描淡写地就把牧神剑留给了他。
两年来,他就这样背着剑在山中修行。
此刻牧神剑在他掌底,似有浩瀚剑意隐而不发,与他心意相通。
至于肩上的伤,谢苏倒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间就寝时,他左肩被姚黄裹得如同粽子一般,连胳膊都几乎动弹不得,光是脱去身上的衣服就花了不少功夫。
最后还是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尖锐刺痛一瞬袭来,令谢苏轻轻皱眉。
姚黄为他裹了数层丝绢,但青鬼剑造成的伤口非同小可,仍可见丝绢之上有淡淡红痕,是有血洇出。
看着这道剑伤,谢苏便回忆起了鬼脸的剑路,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交手,生死迫近之时,若不想输,就仍该向前。
继而又想起了那柄银光闪闪的青鬼剑,以坚冰淬火九次,锋刃之中自带一股逼人的寒意。
凡用剑之人也大多爱剑,谢苏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因此刚见叶天羽时,目光便被他手中的青鬼剑给吸引去。
这柄剑是叶天羽母亲的遗物,被叶沛之随手毁去的时候,叶天羽双目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却正好被谢苏看到。
如叶天羽这般骄纵桀骜、目下无尘的人,母亲的遗物被毁,一样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华歆虽然畏惧叶沛之,却对叶天羽很是维护。而叶天羽虽然跋扈,但对华歆又与别人不同。
叶沛之的冷酷严厉,殷怀瑜的不怀好意,杨观的焦头烂额,全被谢苏看在眼里。
他自己是一个没有来历,原本也不知去处的人,最初来到蓬莱山时,姚黄虽然不说,却好像有些担忧他长成一个无心之人。
两年时间过去,谢苏也不知道这有心和无心之间,究竟以什么来判定。
而今日这些人的种种情态,看在谢苏眼中,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会说什么样的话,会做什么样的事,大多时候都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缚。
譬如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要他杀人,不管他敌不敌得过对方,鬼脸只能提剑来上。
殷怀瑜是沧浪海的人,所以有意在谢苏和叶天羽之间挑拨。叶沛之是无极宫的掌门,叶天羽做事莽撞,他就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而杨观身为学宫祭酒,哪边也得罪不得,所图者不过大事化小和和气气。
一个人生在世上,总是要陷于许多种关系之中,也因此,身上的束缚便一层一层地叠上来。
真正能洒脱自在,逍遥于人世间,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苏看着自己腕上的玉玲铛,好像忽然明白了两年前在竹林深处,元徵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
明无应将他带回蓬莱收作徒弟,是为他担了一份很重的因缘。
而因缘,是世上最快的剑也斩不断的东西。
谢苏这一夜果真没有睡好。
肩上伤口的痛楚并不算十分难忍,但伤口中那一道冰寒之气却需要经脉中的灵力慢慢化开,令他周身都没有和暖之意。
倒是时间一久,连指尖都冷得有些麻木。
谢苏阖上双目,心中想起了自己刚学剑的时候。
师尊虽然把牧神剑交给他,但在最初,以谢苏的修为,即使是不出鞘的牧神剑,他也操纵不了那苍茫磅礴的剑意。
然而学剑终究是没有捷径的。
谢苏每天负着牧神剑修炼,既是学习如何使用牧神剑的剑气,也是在逐渐尝试如何调动身上的灵力,与牧神剑一分一毫地相抗下去,以此来磨炼自己的剑心。
牧神剑的剑意浩瀚如汪洋大海,谢苏就像是海上一个孤屿。
海潮席卷而来时,他会被短暂的淹没。待那剑意短暂退去时,他又重新现身。
只是每一次相抗过后,露出水面的部分好像就会多一些,谢苏脚下的立足之地也更坚实一点。
人挑选剑,剑其实也在挑选人。
这是因为名剑有灵,若是持剑之人的心智不坚,对战的时候招未用老,剑心就已经先消磨殆尽。
剑还没有认输,人就已经认输。
再如何声震天下的名剑,落到这样的人手中,也不过是一块废铁了。
而以牧神剑的强势,谢苏若是稍微有些软弱或者放弃的念头,便会成为牧神剑的附庸。不是人操纵剑,而是剑操纵人。
以这一点来说,其实谢苏以牧神剑作为习练之剑,实在是凶险之极。
可是获得的好处也是难以估量的,好比美玉良材,也需要金刀琢磨。
剑心既成,谢苏挥动牧神剑,剑风激荡,惊动一天烟岚。
收剑时,谢苏回头,似看到明无应的青衫隐没。
直到那一日,他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修炼之途。也因此,那一日的长风碧空,烟岚霞霭,一同载入他心中。
回忆仿佛历历在目,谢苏微微挪动左臂,右手伸过去,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玉玲铛,合着房间里水沉香静谧的香气,终于有了些许睡意。
这一夜,月明星稀。
微风拂过水面,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亦轻轻晃动。
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映在半月小湖粼粼的涟漪之上。
午夜之后,姚黄却是去而复返。
谢苏白日里受了剑伤,夜间或许会发热,他有些担心,所以在入夜后悄悄来探看。
他不想惊动谢苏,所以脚步放得很轻。
姚黄一面顺着小径走向半月小湖,一面在心中想着殷怀瑜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探查一下。
今日在林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是碰巧,但姚黄总觉得不大安心。
可是山中与学宫之间隔着明无应下的禁制,姚黄的一些术法便施展不出来。
那殷怀瑜机敏得很,若想使个法子监看他的动向,须得做得滴水不漏。
可要是这样,自己就非得知会主人不可。
有时姚黄觉得,这些仙门之间明里暗里的东西,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卖任何仙门的面子,对于一些细微手段也视而不见,其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固然是因为他生性如此,逍遥自在,最忌束缚,也是因为想要挡掉各大仙门释出的善意和隔绝他们的暗中查探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无论哪一种,蓬莱都终究会失去这一份难得的清净。
这事一时之间难以决断,姚黄摇了摇头,将心中的念头暂时搁下,打算另找个时间向明无应提起。
他今夜过来,是打算看看谢苏伤势如何,睡得怎样。
只是姚黄刚刚走到半月小湖边,只是抬头一望,就呆立在原地,脸上有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
柔雾般的月色之下,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敞开的房门中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姚黄及时伸手捂住了嘴,这才避免自己惊叫出来。
只见那白影漆黑长发如瀑,遮住大半面容,从房门内走出之后也没有停下步子,只是脚步甚为轻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中。
白影脚下就是半月小湖一侧用于观景的木台,再往前就是湖水。
可是白影好似无知无觉,仍然是一步一步往前缓慢走动,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滞重。
夜风将那漆黑长发微微吹起,借着湖畔销明草的点点银光,姚黄才发现,这个白影竟然是谢苏。
散下长发之后,谢苏俊美的面容莫名多了些秾艳之意,只是双目空茫,不知道看向何处,丝毫没有神采。
姚黄心中疑惑至极,轻声道:“谢苏?”
可谢苏仍是缓步向前走着,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
姚黄却是从未见过谢苏这个样子,心中莫名紧张,轻手轻脚走到谢苏身边,又道:“你在干什么?”
他这一次说话几乎是贴在谢苏身边,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轻轻眨了眨眼,径直从姚黄身边走了过去。
他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姚黄一样。
“你……”
姚黄此时才后知后觉,难道谢苏此时是在梦游吗?
可是这两年来,他从未见过谢苏梦游,也从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姚黄仍是难以置信,却看到谢苏已经走到观景台的边缘,离那水边只有咫尺之遥。
他只怕谢苏这么无知无觉地掉进水中,连忙回身想要抓住他,却见谢苏缓缓坐在了观景台上,修长的手指浸入湖水。
零星水声响起,姚黄大为惊异,就这么看着谢苏坐在湖边,撩起清凉的湖水洗手。
梦游之事,姚黄原本也只是听说过,他所认识的花妖精怪等并无人的真形,魂魄也与人相异,就是修炼有成化成人形,也是不会做梦的。
譬如姚黄自己,就只在话本里见过才子佳人梦中相会,因他自己从未体验过做梦是什么感觉,花了许久才看明白这一折。
此时他看着谢苏,想要叫醒他,却又不知道梦游的人能不能被别人叫醒,只能暗自忍住。
只是这月明星稀,夜色朗朗,谢苏就这样无知无觉坐在湖边洗手,着实让姚黄哭笑不得,又真怕他一个不稳栽进水里。
看谢苏此时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行动之间也轻缓迟滞,跟往常全然不一样,大概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醒来之后也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要不是今晚自己担心他伤后发热,特意前来看他,只怕一直也发现不了这件事。
只因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谢苏,姚黄心中颇觉好笑。
他坐在湖边慢慢撩水,神色却是空茫一片,因为面无表情,反而有种古怪的可爱。
姚黄不由得放轻脚步,生怕将谢苏从梦游中惊醒,蹑手蹑脚地走到谢苏背后。
他先是伸出一只手在谢苏面前挥了挥,见谢苏毫无反应,这才将手掌轻轻落在谢苏光洁的额头上。
触手之处有些烫,谢苏果然是发热了。
其实人受了外伤,夜间有些发热,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姚黄也只是来看看谢苏睡得如何。
但此刻他看着谢苏无知无觉坐在水边,心中却有些狐疑,总觉得谢苏梦游或许就是因为受伤发热的缘故。
谢苏一身月白色的中衣,映在湖水中也是素白的一团淡淡影子,随着水波漾起的涟漪破碎晃动。
姚黄低头看着谢苏,被他腕上一串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串细腻的白玉,形似铃铛一般,颗颗圆润晶莹,在夜色之中纯美无暇。
傍晚在镜湖小筑的时候,姚黄心里挂念谢苏身上的伤,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似乎笼了一串什么东西,却并未细看。
到这时,姚黄才将那一串玉玲铛看得分明。
谢苏的肌肤本就很白,姚黄在话本中见多了夸赞美人姿容的词句,觉得若要形容谢苏,该用肤光胜雪这个词最为恰当。
他手腕上笼着这样一串白玉铃铛,更衬得腕如霜雪,无比合宜。
姚黄天性就喜欢漂亮的人漂亮的东西,此刻不觉放低了身子,去看那串玉玲铛。
他本是站在谢苏身后,此刻探头去看,便微微踮脚,只觉湖水就在自己下方,月光下层层涟漪晃动,一直晃到他眼中。
姚黄霎时间失了平衡,便似下一刻就要头重脚轻栽进水里,情急之中伸手就撑在了谢苏的肩上。
他这一下又快又重,谢苏被按得微微一摇。
姚黄这才稳住身形,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按的不是谢苏受伤的那边肩膀,就看到这人像是被他惊动了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神情之中亦起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
姚黄从未见过梦游之人,只是在人间听说过,梦游的人不能由外人叫醒,这时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
却有看着谢苏似乎平静下来,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已在湖水中浸了许久,有些许苍白。
下一刻,谢苏的指尖轻轻拨动湖水,却是有数道灵力透水释出,撞在他左手腕那串白玉玲铛上。
便如碎玉相撞,那清越声响仿佛并不是出自谢苏腕间,而是什么更为幽静遥远的地方。
镜湖小筑。
一片漆黑之中,明无应睁开了双眼。
夜色之中,淡淡的金色光华浮现。
姚黄才刚刚稳住身形,后退半步,正低头查看谢苏是否被自己惊醒,回头就看到一片灿烂光华之中走出了明无应的身影。
他惊讶道:“主人,您怎么来了?”
明无应站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目光扫过坐在湖边动作沉滞的谢苏,扬眉道:“他在干什么?”
姚黄低头看看谢苏,轻声道:“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梦游。”
“梦游?”
明无应踱步到谢苏身侧,果然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水边,双目中空茫一片,似乎是在看着水中月亮的倒影,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谢苏两手湿淋淋的,一段月白色衣角垂在水里,连脸上也溅了一两滴湖水,又因为无知无觉,显得格外可怜可爱。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
姚黄看着谢苏,心里开始犯难,不敢叫醒他,又不能让他就这么继续在水边坐下去,干脆也盘腿坐在谢苏身边。
明无应失笑:“你是准备坐在这里,一直等到他醒?”
姚黄顿时乖觉道:“那不然主人想个办法,既不惊动他,又能把他弄回床上去?”
他话音未落,余光中却看到谢苏动了。
“呃……”
谢苏自水边站起,动作轻缓迟滞,跟平日里有很大的不同。
他慢慢转身,对明无应和姚黄都是视而不见,反倒是一步步走下了观景台。
先前一段衣角浸在水里湿透,到这时沉沉地拖在地上,漫出了一道细细的水痕。
谢苏也好似浑然不觉,只是一步一步又走回了院中。
夜风之中,销明草摇曳起伏,那星星点点的银光亦像是在闪烁一样。
姚黄也松了口气,只道谢苏是回去睡了,自己随即站起,恭敬道:“主人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明无应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事情。”
姚黄听了这句话,仍是微微低着头,样子看起来很恭敬,却趁着明无应看不见自己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他自己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半月小湖,是怕谢苏身上受伤发热,那明无应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姚黄觉得明无应跟他一样,也是来看谢苏的。
傍晚在镜湖小筑,姚黄心知自己不在的时候,明无应必定已经教训过谢苏了。
他对此颇为不满。在姚黄看来,谢苏既已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教训他也该留待以后,可谢苏是明无应的徒弟,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
这时他故意作出一副惊讶之色,揶揄道:“原来主人喜欢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在山里走来走去,我还真不知道。”
姚黄用余光去看明无应的反应,却见这人似笑非笑回望过来。
“你不如去想想,自己该怎么把他给弄回去。”
“嗯?”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姚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谢苏走到院中,距离房门一步之遥,可他偏偏停下了,慢慢地坐在石桌前,侧对着他们二人,不知道在看什么。
姚黄甚为无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认命一般走向谢苏。
他认真凝视谢苏许久,觉得坐在石凳上,仿佛入定生根一般,丝毫没有要起身回房去睡的意思。
谢苏受了外伤,又兼身上发热,姚黄不想让他在外面吹太久的风,只怕明天醒来,发热会更重一些。
可他却没有把握自己的术法能将谢苏送回床上还不将他惊醒的。
姚黄不由得又在脸上摆出恭敬顺从的笑,回首望向明无应:“主人,我听说梦游的人不能叫醒,所以……”
明无应道:“是吗?梦游的人不能叫醒,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山里走来走去,正好,也该走了。”
姚黄一贯能屈能伸,见明无应真的要走,忙不迭说道:“是我!我喜欢深更半夜在山里走来走去!”
明无应勾唇一笑,走到谢苏身前。
姚黄道:“他身上有些发热,或许梦游也是因为受了伤,半梦半醒的睡不好……”
他说起这些事情来絮絮叨叨的,明无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伸手揽住谢苏。
他动作间仿佛并没有灵力逸出,揽住谢苏的手臂也没有使力,只是若即若离。
谢苏原本坐在石凳上,并没有什么动作,好似无知无觉一般。
但明无应一靠近,谢苏好像有了点反应,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空蒙一片,在夜色里看去莫名有湿润之感,如空山深潭。
明无应似是意外于谢苏忽然有了动作,轻扬起眉,同谢苏对视。
谢苏仍是面无表情。
下一瞬,他抬起手来,轻轻碰了明无应的脸。
谢苏的手在湖水里浸了许久,指尖微凉,指腹带一点常年习剑的薄茧,掌心亦贴近上去。
明无应本就靠得极近,一只手还虚虚拢着谢苏的后背,见他伸手时,并没有避开,只是淡淡地望着谢苏,却不料他伸手是来摸自己的脸,眼中划过一道惊讶。
姚黄侍立在一旁,已经看傻了眼,结巴道:“呃……”
谢苏的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仍是空茫一片。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似是要落下的意思,拇指侧缘轻轻擦过了明无应的唇峰。
下一瞬,谢苏收回手,径直站了起来,转身走进房间,动作虽仍是缓慢,却还回身将门关上了。
透过那开了半扇的窗子,能看到谢苏慢慢走回床铺,和衣躺下,又伸手拉过了被子,阖上眼睛,呼吸微沉。
姚黄惊愕道:“他是醒了还是……没醒?”
看他回房关门,又和衣而卧的样子,虽然动作迟滞,却颇有章法。可要是说他方才是醒着,以姚黄对谢苏的了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明无应脸上却是没什么波澜,问道:“以前见过他梦游吗?”
“从来没有,”姚黄连连摇头,“也没有听他自己说起过,不过,梦游的人是不是自己也不知道?梦游的时候做过的事情也全都不记得?”
姚黄还在自言自语,只见一点金色光华消弭在空中,知道明无应已经走了。
第二日谢苏自睡梦中醒来,伸手撑着床榻想要坐起,可是肩上伤口的痛楚好像也随着他清醒而卷土重来,更觉身体沉重,有些许头晕。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缓缓起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到这个时候。
只有右手可以自如活动,穿衣洗漱颇花了谢苏不少时间。
他拾起一条新的发带,但一只手却无法束发,想用术法操纵发带将头发挽起,又束得松松垮垮,索性散着长发走出房门。
姚黄已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些精致清淡的吃食。
姚黄是花妖,寻常食物对他来说不过是尝一下味道,而修道之人可以辟谷,谢苏并不需要每日都进食。
此时他看着姚黄,只觉得他神色之中颇为异样,似乎总是吞吞吐吐的。
见到谢苏出来,姚黄伸手将一碗粥往前推了推。
“我加了花蜜,很甜的。”
谢苏从前在谢太医那里时,过得并不局促,谢太医用他来试药,在衣食上从不会俭省,也没这个必要,一向是谢太医自己吃什么,谢苏就吃什么。
但谢太医从不会问谢苏喜欢吃什么,就连谢苏自己也似乎尝不出食物的好坏,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从不挑拣。
他初到蓬莱山,姚黄觉得有趣,自己尝试下厨,最初做出来的东西不是口味不对,就是火候太老,后来终于将厨艺练得像模像样的时候,姚黄也摸清了谢苏喜欢吃什么。
在所有口味之中,谢苏略微嗜甜。
姚黄便在粥里加了花蜜,盛在玉碗中,米香之中又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
谢苏坐在桌前,伸手执起玉匙。
片刻之后,他却是抬起头看向姚黄。
“你今天怎么了?”
因为受伤失血,谢苏的唇色略微苍白,但也称不上是憔悴或者羸弱,只是他惯常穿白衣,此时看着,整个人似是又淡了一分。
姚黄不妨他骤然发问,脸上表情一僵,终究是忍不住,与谢苏相对而坐,问道:“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实话是睡得不好,谢苏半梦半醒间也能感觉到肩上的疼痛,自己也知道此刻的脸色或许有些难看。
他吃了一勺粥,只觉得口齿之间清甜软糯,答道:“还好。”
“真的还好?”姚黄脸上的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你记不记得……嗯,你半夜起来过吗?”
谢苏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听说梦游的人醒来都不会记得,姚黄看谢苏的神色,觉得此话不假。
他双手托腮倚在桌上,无奈道:“你昨晚好像梦游了。”
姚黄的原意是,如果谢苏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他就提醒一下。
毕竟梦游之人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虽能走动,却跟睡着了一样,若是在房间里走走还好,如昨夜那样直接走到水边,却有些危险。
他便将自己夜里来看谢苏,见到他梦游这件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无论什么事情,由姚黄讲出来都是绘声绘色,更何况昨夜谢苏梦游一事是他亲眼目睹,诸多细节更是信手拈来。
谢苏听着,脸上却是微微有些发烫。
“我真的不知道……我,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夜里起来过,”他以手支着额头,“坐在湖边洗手这事听起来好傻……”
姚黄扑哧一笑:“这算什么,后来主人也来了,你猜你对他做什么了?”
谢苏听到这里,双目微微睁大,轻声道:“师尊?我……”
姚黄有意逗他,故意板起脸来,模仿着谢苏的样子伸出手去。
“你伸手摸了他的脸,就这样。”
谢苏手里的玉汤匙碰在碗壁上,一声脆响。
“姚黄,”谢苏犹豫片刻,“今夜你能搬来跟我一起睡吗?”
姚黄顿了顿,知道谢苏脸皮薄,或许被自己捉弄得狠了,便出言宽慰道:“其实梦游也没有什么……”
“不,”谢苏的耳根微红,却十分坚持,“你跟我一起睡,如果我又梦游,你一定要告诉我。”
见他这样坚持,姚黄便点头同意了。
谢苏房里有一张卧榻,当夜姚黄就睡在了这张卧榻上,与谢苏遥遥相对。
反而谢苏入睡之前,似乎有些紧张。他身上有伤,是没办法翻来覆去的,但仍是有些细碎动静传来,令姚黄不禁失笑。
他拿出自己的话本子,捡了个喜欢的桥段,靠在榻上,将桌案上的灯移近一些,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
那边谢苏背对着他,无声无息,显然是睡熟了。
姚黄将灯吹灭,自己也翻身入睡。
这一夜,谢苏似乎没有起来。姚黄睡觉很轻,若是谢苏半夜又梦游了,他下床走到门口这几步,已经足够把姚黄惊醒。
接下来两日,谢苏都没有梦游,他心中也稍微觉得安定了一些。
倒是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屋而住,几日下来便是明显的精神不济。
这几日,学宫对今年结业弟子的试炼业已开始,来观礼的众仙门弟子也已经安顿在学宫之中,姚黄白日里不似前几日忙碌,但还是瞌睡连连。
这一夜,姚黄照旧去了半月小湖,蜷在榻上,手里握着话本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抬眼时,姚黄看到谢苏坐在灯下,右手虚虚拢在左边手腕上摩挲。
他以为是谢苏左边手臂不舒服,便出言询问。
待谢苏手指挪开,姚黄才看到他拢着的是左手腕上那串玉玲铛,前几日自己是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