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手肘,满脸认真:“龚霁,你看看这个。”
龚霁凑近观察,慎重问道:“怎么了?”
“再靠近点。”
“好。”
龚霁眉头皱着,表情严肃得像是要解一道世纪难题。
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问题。
他觉得是自己不够博学,难掩羞惭地低声道歉:“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那就对了。”
温凉笑弯了眼睛。
他清瘦细长的手指过于灵活,只用二指捏了龚霁的后颈,那人便只觉得后脑一阵热血上涌,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关听雨被灌了一圈酒回来,惊讶地发现工作狂龚霁睡得正香。他看向温凉,了然一笑:“不愧是温向导。”
温凉摆摆手,又指指方宸,小声说:“比不上这位凶残。”
方宸:“……”
他站起,把肆意造谣的花孔雀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关姐,谢你救了我们。”
他从桌上拿着一杯掺了水的酒,二话不说就要往嘴里倒。
面前的两人大惊失色,一人拉一只胳膊。
“弟弟,别,心领了。”
“狐狸,你冷静点。”
方宸:“……”
他又不是要英勇就义,就一杯酒,至于的吗?
关听雨早从任钱嘴里听到方宸耍酒疯的英勇事迹,她笑着夺过方宸手里的酒杯,把酒潇洒一泼,直接给身后谢三刀洗了把脸。
谢三刀:“……”
新来的少团长喜欢用酒洗脸。明白了,这就给她老人家备上三缸好酒天天泡,直到泡成人体标本,好卖钱。
“这么记仇啊?”关听雨替谢三刀抹了把脸,“刚才灌我那么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这不是高兴吗?沙蝎团组建至今,大家都不知道大当家是谁,现在不仅知道了,竟然发现还是个这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能不开心吗?”
谢三刀笑得胡茬乱飞,看见关听雨胸口别着的巡察队徽章就开心,又迷糊着干了一壶酒。
“别,我也是刚知道。还有,别以为你是爸爸手底下的人,之前那些打砸抢的混事儿就在巡察队这里一笔勾销了。”
关听雨无奈。
谁能想到,让巡察队头疼的散兵军团,竟然是自己家的。
都怪老爸躲清静、逃避责任,放任手下人散漫行事,才惹出这些事端来。
“知道了,少团长。”
“什么少团长,叫我关听雨就行。”
“好嘞,关妹子。”
关听雨倒是很喜欢谢三刀不扭捏的性格。她揪着谢老三的后衣领,直接往他嘴里灌了三壶酒,然后把睡死的人拖走,站在门口叉着腰吼了一嗓子。
“喝醉的拖着喝死的出去睡!别打扰我谈正事。”
“是,少团长!”
一群醉鬼互相搀扶,摔出了门。
关听雨把门踹上,走回仅剩的那一桌,安安心心地灌了一碗清水,驱散了眼底的两三缕醉意。
她捏着眉心,将叶既明的事全盘托出。
对面两人并不意外,仿佛早有准备。关听雨沉吟片刻,双手互握,身体前倾,低声说:“我们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了。”
柴万堰的计划不能再继续。
否则,像溪统矿、地下工厂这样人工催化的毒瘤会反反复复地生长,变成地心大陆不死的癌症,直至走向灭亡。
“叶既明也不可信任。”关听雨顿了顿,才低声继续说道,“直觉告诉我,他是比柴叔还要可怕的对手。”
方宸垂着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暗暗地攥紧。
“弟弟,别太担心。大家都在替你们想办法,事情还没有糟到那一步,别太着急。我昨天黑进档案馆,调出了不少叶既明以前发表过的文章和手记,主要是针对精神控制的。”
关听雨从龚霁手边拿起那厚厚半本笔记,推到两人的面前。
方宸从头翻过,上面的字迹杂驳,有的凌乱有的规整,不像是一个人写下的。
“看出来了?”关听雨笑,“任指挥官整理了大量的文献,总结提炼重点;长莺用多年精神网络编程的经验,帮你编了一套模拟程序;龚霁嘛,正帮你调试程序呢。”
“什么程序?”
“针对你精神图景的特有控制程序。”
“...嗯?”
“这个程序这是帮你克服外界输入的精神控制。”关听雨说,“我们想,如果你习惯外界的精神控制输入信号,以后你就会有抵抗性。道理,其实跟疫苗有点像。”
“如果想让他适应,我来就可以。”
“温向导,我们也想过,但发现行不通。”关听雨无奈道,“你忍心伤害你的哨兵吗?”
“……”
温凉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关听雨好脾气地压下了白眼,只摆了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她又转向方宸,说:“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想法。具体要不要用,还是要你自己来决定。毕竟,这对你伤害很大。”
微缩的计算机正一行行跑着代码,电子光在方宸瞳孔深处跃动,唤起隐隐的动容。
“...他们呢?”
“熬不住,睡了。”关听雨杵着下颌,朝温凉笑,“最后这一个硬骨头,也被温向导干趴下了,很不错。”
方宸看了一眼温凉,转头说:“关姐,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吗?”
“可以。”
关听雨有点意外,但没有拒绝。
两人站在屋外,方宸双臂撑着晒得滚烫的粮袋,漫无目的地望着漫漫黄沙。他被太阳晒得眯了眯眼睛,显得闲适,声音也舒展,淡淡的。
“关姐,我们只见过一面。这一次,为什么选择救我?”
“很多原因。”
“你也想用我来制衡我哥吗?”
“对,而且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叶既明一手推动柴叔的倒台,对我也是个机会,能将一切拨乱反正。”关听雨意外地真诚,“我不能接受柴叔继续执掌权力,却也不想看叶...你哥走上柴叔的老路。我需要可以制衡他的人,你和温凉,是其中最重要的。”
“那你呢?你没想过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想过。”关听雨撑着下颌,微微侧了头,“我可是当年东陆首席统帅的独女,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军事韬略。在那样的土壤里,一根丑不拉几的狗尾巴草都能长成一棵劈叉的松柏。”
“……”
方宸噎了一下。
关姐还是这么会比喻。
“想过,但我没兴趣。”关听雨摊手,“我嘛,太专注于小事和细节,往往看不清全貌。所以,破案还勉强凑合,但统领军队?算了。我不适合,也不感兴趣。”
“这样。”
“放心了?”
“嗯。”
方宸似乎松了口气。
关听雨用手指敲敲方宸的脑壳,认真道:“虽然我救你的原因里没有你,但我现在想帮你,确实是因为你。方宸,你真的挺优秀的。”
关听雨自问,若是有一日自己经历方宸的一切,也无法像他这样坚强冷静。
方宸低头笑了笑。
“拷问完了吗?我还想回去补个觉,顺便看看救回来的那个7553。两天后是柴叔的三次公审,7553是地下工厂唯一存活的实验体,他必须要出席作证。我得好好教教他怎么讲好故事,怎么讲才能打动人心。”
忙碌的关巡察长抱怨着敲了敲肩背,说着要走,却被方宸留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他说。
“嗯?”
“...你有办法屏蔽么?”方宸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不想让他‘听’到。”
关听雨沿着手指方向瞥了一眼,远远地,里面温凉正趴在龚霁身旁打盹。她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没办法。温凉是S级向导,我能力有限,实在无法干涉。”
“...也好。”方宸顿了顿,认真地说,“我同意用那套模拟进行精神控制的模拟,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在我的精神图景里安装一个自毁程序。”方宸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伤害我的朋友。让我可以选择,自行了断。”
关听雨猛地一悸。
她没有想过,所谓的‘条件’,竟然是这个。
“关姐,你能帮我吗?你也知道,我没有办法和其他朋友说,这件事,只能拜托你。”
关听雨懂。
他无法向他的朋友和搭档说出这样残酷的请求,而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好,我尽力帮你。”
关听雨抬起手掌,方宸微笑,与她击掌而誓。
“谢了。”
“先别急着谢。”关听雨无奈,“程序虽然写得差不多了,但,我们没有仪器可以运行这样的程序。”
“……”
“你这个眼神...臭小子。”方宸那像是看笨蛋的眼神惹得关听雨直接给他一记爆锤,“以下犯上,嗯?”
“咳,我是个伤员。”
被锁喉的方宸拎起一只缠满绷带的右手表示投降,被关听雨丢到了一边。
“留着跟你家温向导撒娇去吧。”
“咳。”方宸不自然地抚了抚喉咙,“所以,到哪里能找到类似的仪器?”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见关听雨眉头锁紧、满脸无奈的表情,方宸忽得灵光一现,试探地问道:“难道是...关老长官?”
“……”
关听雨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是她那个到处跟她捉迷藏、打死也不肯出面干涉这些杂物的老父亲。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我不舍得
屋内,任钱和龚霁凑在屏幕前,讨论着程序代码的简化与优化。温凉倚靠在窗边站,俯视着大漠的夜景。对面两人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问题,讨论一时陷入了凝滞,温凉瞥一眼纸上的框架,眉头微动,却没说话,只端起手里的破杯,喝一口热水。
杯碰窗沿的清脆声提醒了任钱。
他推了推龚霁,丢了个视线向温凉站着的方向。龚霁如梦初醒一般,立刻把电脑搬了过去,低声请教道:“老温,你看看,是程序哪里编错了?”
“哎,我哪儿看得懂这种复杂的东西啊。”
温凉懒散地后退半步,拒绝得干脆利落。龚霁当了真,可关听雨却品出几分不对劲的味儿来。
她走到边角柜,也学着他的样子,端一杯热水,站在窗口。
顺着他的视线下望,正好是矮楼的进出口。
“在等方宸回来?”
“嗯。”
“你担心什么?我爸又不会吃了他,最多就是闭门不见。”
“他身上的伤不轻。在太阳底下站半天,也能丢了半条命。”温凉声音散漫,语气却凉飕飕的。
关听雨摊手:“方宸没那么脆弱,你不用担心。”
“……”
温凉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关听雨后颈刮过一阵凉风,凉嗖嗖的。她笑着放下挽起的袖口,抵挡温凉身上散逸的阵阵寒意,诚恳地道了个歉:“我失言了 。确实,听上去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还挺有自觉。”
温凉唇角微抬,敛起周身的能量场,又恢复了那副没骨头的懒人模样。他倚窗打了个呵欠,拖长了话尾,慢悠悠地道:“他再不回来,我可要去捞人了啊。”
“行,我跟你去。对了,你见过我爸吧?”
“忘了。当年应该见过,毕竟,也算是亲手捅过他老巢。”温凉闲闲抵唇,眼眸隐着几分狡黠,“你别介意,我就这么一说。”
关听雨稍微眯了眯眼,说了声‘没事’。
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各为其主,战场相见打得你死我活也是正常。
不过,关巡察可不是喜欢吃瘪的性格。她抹了把马尾发梢,笑眯眯地凑近,不温不火地回敬了一句。
“对了,刚才龚霁他们那个问题,你是真不会,还是假装不会?我说,温大哥,你不会是因为担心方宸吃苦,所以根本不想让他经历这些所谓的‘习惯疗法’吧?”
“……”
“哎呀,被我说中了。”
关巡察特意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笑弯了眼睛。
温凉深深地望向关听雨,而后者大大方方地转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展示,惹得温凉轻笑出声。
“长得这么无害,怎么满身八百个心眼子?”
“案子破得多了,人的心思见得多了,也就没什么新鲜的了。”关听雨抬眉,“那你说说,我猜得对吗?”
“没错,我不同意方宸的做法。习惯精神控制,意味着失去自控、失去尊严。他会在精神控制里逐渐失去自己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丢掉所剩不多的骄傲。为了变成一枚不伤人的盾,硬生生抹平锐利的剑锋。”
温凉的视线盯着手中的水杯,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了几个略嘶哑的字眼:“我舍不得。”
“……”
关听雨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从大局角度出发,方宸的决策堪称完美;可落到他自己头上,这样的决定,确实是太残忍了。
对面的龚霁和任钱还在凝神研究着程序,关听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却见温凉默默地放下水杯,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一愣:“不是说不舍得?”
温凉脚步一顿,侧脸骨线被灯光映得朦胧温柔,声音更是。
“他的决定,我也不舍得拒绝。”
有了温凉参与,程序的调试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等到方宸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四人聚在屏幕前激烈地讨论着。而温凉坐在讨论中心,修长白皙的右手闲散地握着笔,正挽着漂亮的笔花。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偶尔说一句,却切中要害,手到擒来。
难得见温凉这样郑重严肃的模样,远远看过去,竟有点迷人。
方宸抱臂倚靠在门口,歪头看他,唇角带笑。心有灵犀一般,温凉抬眸,对上方宸微弯的眼睛。
他倏地站了起来,跟缠人的白猫一样,朝着方宸贴了过去,垂着眼睫,在他耳边低低地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方宸斜了他一眼:“离了我,你生活不能自理了?”
“嗯。”温凉斩钉截铁地说,“差点饿死。”
方宸仿佛早有准备。
他拿出一方还带着热气的营养方糕,拆掉外包装,揪下一块,塞到‘不能自理’的退休向导嘴里。
“多吃东西,少说胡话。”
“你做的?”
“顺手。”方宸顿了顿,“好吃么?”
“好吃。你做的,都好吃。”
某只花孔雀吃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差点当场开屏。
任钱:“……”
龚霁:“……”
关听雨默默地从包里拿出墨镜,轻车熟路地分发到几人的手里。
方宸察觉到了身后要翻上天的白眼和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他侧头咳了一声,推开挡路的温凉,径直走到三人面前。
“也给你们做了。”
五块整整齐齐的方糕还温着,味道香甜。装作双目失明的关听雨用食指压下墨镜,露出一双皎皎的笑眼:“见到我爸了?”
“没有。守卫说关中将出门办事。我在那里等了一天,他也没有回来。”
“什么出门办事,他明明就在里面。”关听雨无奈,“抱歉啊弟弟,我爸他这些年就是这种性格,喜欢清静,不想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嗯。”
“我晚上也再去找找他。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他躲我,比躲你们更熟练。”
关听雨轻抚眉心,显然也是极为头疼。
“如果关中将不肯外借,还有别人会有类似的脑电波模拟控制仪吗?”方宸问。
关听雨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还有两个。柴万堰,或是叶既明。”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那就是没有了。
他们的视线移到近乎完美的程序代码间,却无奈地发现,没有硬件支持,软件再漂亮,到底也是空中楼阁,一场幻梦。
“其实,借不到也好,你少受点罪,我这心里也能好受点。”任钱拍拍方宸的肩,宽慰他说,“总还会有别的办法的,我们一起找。”
“...办法或许有,但时间不够了。”方宸低声说。
距离柴万堰的三次公审只有两夜一日;而他有预感,哥必定会在公审后对温凉出手。
他不想成为诱捕温凉的一张伤人网,不想成为捅向朋友的一柄无情刀。
方宸两只手扭在桌缘下方,极用力地握紧,至于染血绷带散开,无力地垂落在地。
温凉站在他的斜后方,正好看见方宸轻颤的眼睫。
他拖了把椅子坐下,拉过方宸的手,一圈圈替他重新缠好绷带。他的动作慢吞吞的,却裹得完美。一道道整齐的纹路让方宸惶惶的思绪慢慢静了下来,直到温凉打了个完美的结,他的心也温然落地。
“我一会儿再去一次。”方宸抬眉,“炸,也要把他的门炸开。”
见方宸恢复了怼天怼地的锐气,几人总算是放下心来。任钱和龚霁开始琢磨着怎么善后怎么道歉,关听雨跟方宸小声商量着用什么炮弹炸门安全又实惠。温凉靠坐在一边躲懒,听着两方殊途同归的方案,边听边笑。
笑得肚子都发疼,温凉稍微揉了揉,视线懒懒环绕一圈,忽得眉峰微皱。
“长莺呢?之前,不都是她主写程序的吗?”
“她每天都要去看一眼原航,医生说,他今天该醒了。”关听雨看了看时间,也察觉到不对劲来,“...怎么这么久没消息?”
关听雨倏地紧张了起来。
7553是指认柴万堰罪行最有分量的人证。
如果没有他,想要柴万堰在军卫法庭上低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小子可不能出事。
“走,去看看。”
关听雨沉了眉,推开门,大步走出房间,几人跟上,焦急地奔向病房。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可怜的疯子
走廊上的灯不知为何全数熄灭,只剩幽幽的月光凄恻地从窗口映进黑漆漆的长廊,映出一个抱臂蜷缩在窗下的纤弱身影。她似乎很是疲惫,只披着一件衣服睡着。
“长莺?”
关听雨蹲在她面前,轻轻呼唤两声。长莺略微醒转,却连呼吸都很微弱,像是随时要消失一般。
“...啊,是关巡察。”
“怎么不回房睡?”
“我睡不着。医生说了,他马上就要醒了。他只习惯我的照顾,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长莺削瘦的脸上有隐隐的雀跃,与平时消沉淡漠的样子全然不同。关听雨了然,放下心来,指了指里面:“你先休息,我帮你去看看?”
“我们一起去吧。”
长莺显然不想错过7553醒转后的第一眼。
她凑近玻璃,玻璃倒映出她干瘦的脸与枯黄的头发。她看了一会儿,似乎不是很满意,认真地用干枯的五指捏着碎发,向头顶压了压,尽力做到整洁。
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看着还行吗?”
“很好。”
关听雨带着微笑的话给了长莺鼓舞。
女人甚至细细地笑了笑,垂眸时,隐有羞怯。
“走吧。”
就在这时,病房内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嘈杂声,似有银瓶碎裂。又有人声夹杂其中,听不清话语,声音尽是呕哑,像是野兽原始的咆哮。
“怎么回事?”
在场的哨兵向导一瞬进入备战状态,极有默契地压低身体,伏在门侧。长莺捂着嘴,面容焦急,即刻想要冲进去,却被在场的五人联手阻止。关听雨和方宸交换了眼神,而后,一人一脚,整齐地踹开病房的破旧木门。
紫色与青色的电蛇凶猛地撕咬,向内突击,迅疾如风,而身后的三位向导牢牢地操控着空间磁场,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病房内一片狼藉。
药瓶碎片遍地,柜子、药架倒塌,团里的野医生倒在玻璃碎片间,身上的防护服被割出了血迹斑斑的伤痕。
然而,这间病房中并没有几人预想中的外敌。
病床上正坐着一副瘦弱的骨架子,双眼凹陷,眼窝血红。他的嘴张得很大,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牙床,而令人心悸的咆哮声正从他喉咙里发出。
“小航!”
长莺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细得露骨的手指轻轻地抓住7553的小臂,一下一下,温柔地替他按摩着痉挛的皮肉。
触感有些熟悉,7553狰狞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软化。
被推倒在地的医生被关听雨扶了起来,从药柜里拿了一针镇定剂,刚推了一小半,就被关听雨按住了动作。
“我有话跟他说,不要让他完全陷入昏睡。”
医生点头,慢慢拔出了细长的针头,将没注射完的药剂搁在一旁的柜子上。
7553逐渐瘫软在床上,两只眼珠却惶恐地左右拧转,像极了初初闯入陌生世界的原始人,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关听雨拖了个凳子,坐在病床前,弯眉笑眼,表情如沐春风,可7553仍旧害怕地缩了缩,下意识地靠向长莺的身边。
“原航,感觉好些了吗?”
“……”
“知道自己是谁吗?”
“……”
“还记得地下工厂的事情吗?”
“……”
不管关听雨问什么,7553都是讷讷地摇头,身体蜷着,牙齿咬紧,像是原始野兽,只剩下了血液里本能的攻击性。
“刚从精神控制里脱出来,他需要点时间来接受现实。”
长莺护着7553,将他抱在自己胸前,低声对关听雨说。
关巡察并非不通人情。她颇为理解地点头,回手点亮了屏幕。白色幕布上面放着新纪元后的地理组成、民生现状,和政经结构。
本就是给新出生孩子看的科普动画,语言浅显易懂。7553沉睡多年,记忆紊乱,精神动荡,这种粗浅的材料正适合现在的他。
如同发狂野兽一般的7553在光影交织的屏幕前慢慢安静了下来,那双清澈的黑色瞳孔被电子光映得晦暗不明,像是一口折射月光的深井,透出几分凄清和彷徨。
动画走到了尽头。
7553安静地靠在长莺的怀里,呆呆地望着关听雨,神情木讷,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原航?”
“……”
关听雨喊了几声,那人还是呆呆地不说话。关听雨有些担心,这是器质性病变,让医生替他检查了咽喉和声带,发现并没有问题。
关听雨看向长莺,后者面有忧色,却无能为力。平素,他们二人都是靠着脑电波编译出的代码进行沟通,没有了设备,她也无法触及7553的内心。
关听雨望向站在队伍最后的温凉。
那人一贯与热闹无缘,双臂撑着窗台,淡淡地望着漫天的极光。
“温大哥。”关听雨不得不打断了温凉的置身事外,“你能暂时跟他精神共鸣吗?”
温凉慢慢地看了一眼原航,修长的右手自上而下轻轻拢在他的头顶。后者身体一僵,仿佛自天而降一口肃穆的沉钟将他罩入其中。那人不由自主地跪坐在床上,身体逐渐蜷缩。
在温凉强大核心的感召下,他渐渐地狼狈地缩在窄窄一方病床上,僵硬得像是一块干巴巴的面包。过了很久,有两道浑浊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间流了出来。
温凉似乎皱了皱眉,方宸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他低声问:“怎么了?”
温凉还没开口,7553忽得疯了一般地,扬起了手臂,狠狠地打在长莺的脸上。
‘啪’。
声音响到不可思议,仿佛要用干裂的手指甲把她的脸皮撕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可7553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他用手脚在床上爬动了半米,伸着头,红着眼龇牙怒吼,他的双手推搡着长莺的肩和背,只用了两下,就将削瘦的女人推倒在地。
众人才回神阻止。方宸动作最快,干脆利索地扭住他的手臂,像是在摧折一根干枯的木柴。
被打蒙了的女人捂着侧脸,缓了几秒,头晕目眩地扒着床沿,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小航,是我,别怕。”
她稍微抬头,侧脸肿了一块,本就残缺的牙齿又落了半颗;额头的血缓缓地沿着鼻骨淌了下来,被夜色晕染得可怖惊心。
7553侧脸被压倒在床,用仅剩的半只眼望着长莺。
他的眼神很复杂,迷惘、绝望、痛苦又愤怒,最后,他闭了闭眼,一口唾沫吐到了长莺的侧脸。
“丑...滚开...”
他挣扎着,用僵硬的舌头吐出三个黏糊糊的字。而仅仅三个字,足以让长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像是触电一般松开了手,不知所措地捂着脸。
对面墙上就有一面模糊的镜子,碎裂成了几半,映出了她精心装扮后的那张脸。
秃头、断牙、面皮皲裂。
她随手抓起手边的一块破布,胡乱地蒙在脸上头上,挡住了所有不堪,只露出一双盈盈水色的眼睛。可饶是如此,那光秃的眼眶也让人胆颤心惊。
“滚啊!!”
7553粗着脖子,朝那个面目全非的‘梦中情人’大吼,连眼泪都吼了出来。耳畔的凄恻呜咽如同暗夜乌鸦,嘶哑的声线像是沉沉的诅咒,与7553记忆磁带里的那个开朗呆萌的形象判若两人。
长莺踉跄后退,逃出了这间令人绝望的病房。
7553缓缓收回视线,用通红的眼眶瞪着在场的人。他像是被全世界欺骗一般,奋力挣脱‘谎言’编制的囚笼。他乌色的嘴唇翕动,重复着几个支离而模糊的字眼,眼神空洞绝望。
温凉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俯视着满身凄怆的瘦弱病患。他的视线没有同情,只有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审视。
7553望着温凉的眼睛,似乎旧日的记忆片段再次被激活。
他痛苦地张了张嘴,向着温凉求救,干裂的嘴唇艰难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杀了我...杀了我...”
他拼命地朝着温凉的方向扭动身体,仿佛知道面前的人是他的救世主,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能轻易彻底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