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春日负暄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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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灵要接连哭上七天,幸而那时候还未入冬,若是雪天,少不得要哭过去几个人。哭灵几日之后,敬阳公主整个人瘦了一圈,一下子现了老态。
磨了这些日,她也木了,与丈夫儿子商量着:“埋起头做人吧,今时不同往日了。治罪谢家的诏书是皇兄早就写好的,不管太子还是荣王,无论谁继位,那都是一柄剑。诏书还有一道,是写给咱们家的,荣王亲自拿予我看的。”
敬阳公主捂住脸,眼泪早就哭干了。
承平伯颜厚气得脸都青了,猛地拍案而起,将红木小几都拍裂了一角。他恨道:“昏君!昏君!竟对功臣赶尽杀绝!”
他是从谢韬身边的百夫长做起的,一路出生入死,与谢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谢韬劝他韬光养晦,他也听了,生死厮杀尽都留在昨日,安安心心地当个以惧内出名的伯爷。
敬阳公主连忙去捂他的嘴,哀哀道:“小心!隔墙有耳!” 那一道写给颜家的降罪诏书,自然是避开了她,只是,要杀她的丈夫儿子,与直接杀了她又有何异。荣王拿给她看,就是还想颜家活,想让颜家与孙家一般,当老臣中的表率,带头称颂新帝。
颜澄整个人都木了,茫然地站起来,却不知他能干嘛。
他从未这么后悔过,他觉得自己过往二十年都虚度了。那些快活日子都不过是水月镜花,拂开满目锦绣,底下尽是这些蝇营狗苟,而他什么都做不了。接下来几日,颜澄闭门不出,他想要去狱中看望谢韬一家,被母亲拦住了。孙晔庭上门要见他,他大骂着让他滚。
先帝停灵半月之后,新帝登基在即,废太子——也就是济王即将启程前往徐州时,坐不住的人终于拼死一搏了。
负责挑头的是济王曾经的恩师,同平章事廖远之,废太子党羽废的废贬的贬,就剩他一人,还留在宰执位置上。颜澄原本还不知道,知道他见父亲将尘封已久的宝剑重新磨亮,剑一出鞘,锋芒犹胜往日。
经了这么多事,颜澄也不似往日莽撞了,他问父亲:“可有把握?若不成,可有后招?其他人俱都不行了,荣王怎么只留廖远之一个人?就在这儿等着呢。”
他问了这么多,颜厚也答不出什么,手握宝剑,颓然而坐。
“儿,”颜厚说道,“为父一不为荣华富贵,二不为封妻荫子,只为心中的公道。为了谢兄,为了那些当初那些血溅沙场的兄弟。”
公道?什么又是公道呢?
起事那日,颜厚领兵占了朱雀门,顺着御街去往宫城,一如当年,他跟着先帝与谢韬,大破李朝军队,踩着断壁残垣攻占都城,那时意气风发,此时破釜沉舟。只是终究没有成功,廖远之被诛杀于宫城内,颜厚被围,败得一败涂地。
颜澄当时是跟在父亲身边的,他虽在禁军任职,但那时是他第一次杀人。敌人太多了,杀也杀不尽。
敬阳公主要面圣,荣王不肯见她,她便在宣德门外跪足了三天,总算保下了他们父子性命,改为刺面发配。先是说要发往魏州,然后又说是更远的朔州,颜厚没撑到发配那日,便伤重不治身亡了。
发配那日,颜澄蓬头垢面,脸上已经刺上黑字。敬阳公主病重,卧床不起,无法送行,来送的人是孙晔庭。孙晔庭将兵卒支开,见颜澄手脚带着镣铐,行动不便,想要帮他梳理乱发,颜澄偏头避开。
他问:“是先帝与荣王一起,要废太子是吗?”
孙晔庭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手顿住,沉默不语。
“那先帝怎么还会死呢?”颜澄喃喃道,“太子废了,荣王不想当太子,要当皇帝是吧?”
孙晔庭看了看不远处的兵卒,皱着眉摇摇头,说道:“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家倾轧,他们就得陪他们唱这场大戏,家破人亡也要唱,尊严尽失也要唱。
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意从来高难问!
“不必送了,”颜澄说道,“祝你好运吧,小孙。”
作者有话说:
有点伤感的一章
*参考《东京梦华录》

第四十二章 乌合之众(副)
“咕噜噜——”颜澄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陆少微正听得入神,如梦初醒。
大约是颜澄在讲述的过程中过于木然,难得竟勾起了陆少微的恻隐之心。他将手上剩下半块香喷喷的烤饼往颜澄那边递。
颜澄头晕,面无表情地说道:“躺着吃会噎死的。”
陆少微顿了顿,想把饼扔在他脸上,想了想还是算了,放下饼将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洞壁,再把饼递给他。
颜澄感觉自己的头比昨晚好一些了,但还是晕,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啃那半块饼。陆少微抱着腿坐在旁边,想了想刚才颜澄说的事儿,又探头去看了看他被乱发遮住的侧脸,看那里刺的字。
“看什么?”颜澄问。
陆少微大大咧咧地说:“看你的脸。”
颜澄轻笑一声,干脆将乱发撩起来,将那几个突兀丑陋的刺字露出来。
他长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好相貌,从前在京师时,意气风发,眉目飞扬,打马自街上过,哪一次怀中没被抛几朵花?如今突逢变故后,脸颊不复丰润,轮廓冷硬,变得凌厉阴鸷起来,有杀气。
“迭配朔州”几个黑字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在他的脸颊上,昭示着他罪人的身份。
脸上刺字很疼,但颜澄如今回忆起来,那疼也已经淡了,更深刻的是当时的屈辱感。那些字不像刺在他脸上,更像刺在他心里。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是宗室子弟,他甚至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罪人,永世不得翻身。
大约是孙晔庭打点了押解的兵卒,那些兵卒并没有折磨为难他,但冷言冷语是少不了的。他过往的尊贵身份,让那些兵卒嘲讽起他来,更加尖酸刻薄,仿佛踩他越狠,他们就越是开心。
到了朔州之后,他被编入营,与很多面有刺字的罪卒一起。
他本该像一滴水融入池塘中一样,自在一些,其实并不然。他的同伴就如同押解他的那两名小卒一样,依靠对他的冷嘲热讽,来消解自身的苦难和不甘。有人比他们更惨,他们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确实,又有谁能比他惨呢,从云端跌落泥里。
更别提他还是被冤枉的。
但在朔州待的日子久了,他都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冤枉的。若说是先帝与荣王联合要废掉太子,那荣王就不算谋反,他们颜家才是谋反。但荣王又将先帝杀了,是弑君,按这么算,他们又不是谋反了。
翻来覆去地想,想自己的爹娘,想谢家,想谢燕鸿,想来想去,他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冤枉了。他所得的罪,全来自于他前二十年的天真和愚蠢。
那四个字,陆少微只看了一眼,便不看了。
颜澄这样大大方方地撩起头发来给他看,按理来说就是不在意,但陆少微能看得出来,颜澄在意得要命,就因为太在意,所以才这样破罐子破摔。
到了朔州之后,边关不甚太平,时常有狄人四处劫掠。朔州守将一开始还装点样子,大张旗鼓地点兵出战,但扑空的情况占大多数,偶尔真的遇上了,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去。久而久之,也就乏了。
狄人也不会这么想不开,来犯朔州,不过在周边劫掠些粮食罢了,何必费力抗击?但完全不作为也不行,于是便挑软柿子捏,派他们这些罪卒出去,若是死了,不过往上一报,名册上勾去几个名字罢了。
如此几回之后,有人心思活泛起来了。
“你说,要是咱们跑了,应该没人会知道吧......”陈凌狼吞虎咽地吃着硬邦邦的干饼,边吃边说道。
颜澄也在吃,饼噎在干涩的喉咙里,他都没有喝一口水,尽快把拿到手上的食物塞进肚子里才是正理。在朔州,他们是兵营里的最底层,谁路过都能踢一脚。
陈凌仰着头,将噎在喉咙里的饼顺进肚子里,打了个饱嗝,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说道:“外头几乎没有人烟,死了还是跑了,又有谁会知道。逃走了就出关往西域走,听说胡女漂亮,还没亲眼见过呢......”
见颜澄不说话,只顾着吃,陈凌好没意思,哼了一声,拍拍屁股走了。
颜澄不是不心动,在朔州,他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洗全军营的马桶和脏衣,寒冬腊月的,手脚几乎没有干过,每个人手脚上全是冻疮,还有人皮肤溃烂的。不仅如此,动辄就被打骂出气。
与其在朔州过这鬼日子,不如逃走,隐姓埋名,怎样都好。但他信不过陈凌,他随身带着的最后一件值钱玩意儿,就是他的田黄石印章,那是最后一点对过去日子的念想,好不容易才保住在身边的。
陈凌眼馋印章,他知道的,两人甚至打了一架,颜澄发了狠,把陈凌掼在地上,差点把他耳朵咬下来,血淋淋的。陈凌这才怕了,开始给颜澄卖好,其他人也不似以往轻慢他。
在骤降大雪的那一日,守将点兵出城,颜澄和陈凌都在队伍里。
领队的是一名百夫长,估计是不想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骂骂咧咧地朝手下身上踹了两脚出气,搓着手上马,喊道:“走快些,想冻死在外面吗?”
一次又一次地做做样子,在雪地里绕圈,比起巡逻,更像是出来随便走走。从领队到小卒,没有一个人有行军打仗的自觉,松松散散地拖着脚步。颜澄留意到,陈凌和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瞄向领队,似有图谋。
在洪涛山下,领队下令回城。
就在这时,陈凌与几个人打了个眼色,突然发难,将领队从马上拉了下来。事情发生得突然,其他人都愣了,等反应过来之后,也没去帮忙,也没去阻止。这些伍长什长百夫长,平时常常欺压他们,他们都是敢怒不敢言。
陈凌几人将领队活活掐死在雪地里了。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之时,狄人竟然出现了。
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受到惊吓,竟有人开始逃窜。对方人并不多,但一旦他们这样散乱,又没有马,狄人要砍杀他们,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颜澄手上握着刀,喊道:“跑就是死!他们人不多!”
虽有人置若罔闻,只顾逃命,但还是有部分人被颜澄喝住,拿起武器,开始反抗。
又有人喊道:“矮下身,砍马腿!”
如是一番恶战,终究是把狄人击退了,但他们的人也死了不少。颜澄后背被划了一刀,伤口不算深,但也力竭倒下了。此时,本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陈凌冲了过来,往颜澄身上摸索。
颜澄知道他想干什么,自然是要反抗,但他受了伤,打不过,被陈凌将印章抢走了。颜澄趴在雪地上,不住地喘气,见陈凌往朔州城的方向跑回去,知道了这个人是犯怂了,杀了人之后又不敢逃了。
他趴在雪地上,感觉到背上的伤在往外冒血,伴随着流血,他觉得越来越冷了。
幸而,他们的人没有死透,活下来的人大都不愿意再回朔州了。颜澄拼了命,忍住痛,爬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走。
在洪涛山附近,有不少被狄人劫掠烧杀后废弃的村落,也有不少人就此落草为寇。劫掠百姓的,不止有狄人,还有这些流寇。颜澄与他的同僚都是些身体康健有力气的汉子,是不可多得的人力,马上就被附近的一个匪头收留了。
那个在乱中喊出“砍马腿”的汉子,不知姓名,自称姓彭,家里原本行六。他身强力壮,脑子活泛,又会讨好匪头,很快就成了匪头的左膀右臂,称兄道弟,于是贼寇们都称他一声“六哥”。
虽说是为匪,但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荒郊野外,食粮极为短缺。
等颜澄伤好了一些,能行动了,他就被匪头派出去找吃的了,与彭六一块儿。再次行至洪涛山下,他们俩都饿了。颜澄身上带着几张饼,这都是这段时间以来节衣缩食剩下来的,他不敢拿出来吃,怕惹了彭六的眼。
但他没想到,彭六本来就不怀好意,趁他休息,要拿石头砸他的脑袋。
颜澄本就有防备,与彭六搏斗一番。颜澄脑门上被砸开了个口子,彭六也没有讨着好,慌里慌张地跑了。颜澄强撑着,见他确实跑远了,才踉踉跄跄地离开,走不到一里远,就晕死在雪地里了。
正好碰上了陆少微。
听到这里,陆少微了然了,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颜澄靠在石壁上,愣愣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木然道:“不知道,等死吧。”
陆少微一跃而起,说道:“这怎么行!”
颜澄见他激动,好似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那不然呢?”
陆少微想了想,说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好兄弟了?谢燕鸿他还好好的呢,估计是出关了,你不想见他了?”
颜澄心头一动,低下头,想了想,终究是点点头。
“但现在寒冬腊月的,大雪封山,我没有粮食,”颜澄说,“想出关谈何容易。”
陆少微眼珠子转了转,蹲下身,蹲在颜澄身边,说道:“那窝流匪驻扎在哪里,匪头是怎么样的,下头又有哪些人,你详细说与我听听。”
颜澄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意外,皱眉看向他。
陆少微简直是摩拳擦掌,眼睛亮闪闪的,在这一片白茫茫的荒无人烟之地,他似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自带阳光和雨露,令人心惊。
作者有话说:
陆少微:造反型人才
小颜之前的故事交代完了,下章轮到小谢出场了
昨天有个评论提醒我,巴彦淖尔是现代才有的地级市名字,古代的话那一大片都统称河套平原,浅浅分一下前套后套这样,近代现代才有巴彦淖尔平原银川平原土默川平原这些具体的分法,我前面浅改一下,不影响阅读。
有人好像很在意小颜脸上的刺字,这个刺字我还没想好后期要不要去掉,去掉和不去掉是两种人物结局,很重要。

谢燕鸿与长宁开始与乌兰一家生活起居。
谢燕鸿本来以为,乌兰一家在大雪寒冬离乡别井,在这荒废的村庄生活,还要时刻警惕狄人,应该会惶恐不安。谁知,羌人的骨子里,似乎就带着坚韧不屈、乐观向好的精神,这让谢燕鸿也不由得轻松下来。
自从离开京师之后,一路担惊受怕,这是他第一回 ,真正放下心头种种悲痛烦忧,轻松地过日子。
食物虽然要节省着吃,但也不会忍饥挨饿,因为乌兰一家有鹰。
第一次这么近见到鹰,谢燕鸿有些怕。那种怕,不仅仅是出于对危险事物的惧怕,更是敬畏。那只鹰展开双翅足有十尺长,盘旋空中,似能遮天蔽日。
乌兰穿着肥大宽松的褐衣,披着厚实的羊裘,冷冽的寒风将她的头巾吹落,露出她美丽的面庞。
她的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牛皮,站在空旷的雪地上,朝天空伸出手臂。那只汉名为“玉爪”的海东青便盘旋着落下,铁钩似的,能一下撕开了野兔皮肉的爪子紧紧爪住牛皮,收拢翅膀,落在乌兰的手臂上。它羽毛雪白,上有褐斑,神俊异常。
美丽而野性的少女,与凶猛健壮的神鸟,立于天地之间。谢燕鸿看着这一幕,心脏砰砰跳起来,内心震动,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谢燕鸿与长宁换上了乌氏所赠的褐衣羊裘,策马带着弓箭,与乌兰一同去打猎。
乌兰的父亲颇通汉话,他面带自豪,朗声笑道:“乌兰是地面上的海东青。”
寒风呼啸的雪地上,野兔野狐也换上了浅色皮毛,人眼根本无法发现踪迹,更别提打猎了。玉爪眼神锐利,在空中盘旋几圈就能发现目标,俯冲直下,他们便策马跟上。谢燕鸿骑射准头好,有时玉爪一击不中,他便补上一箭。
他们不缺肉食,肉食也不好保存,很多时候,一些小小的田鼠野兔,都进了鹰肚子。
玉爪的喙也如铁钩一般,一只爪子摁住猎物,低头一啄便是一口肉。它食量极大,也极能挨饿,一次吃饱之后能忍住二十余天不进食。
谢燕鸿与长宁都不敢靠近,只有乌兰能抚摸它光滑油亮的羽毛。
长宁见谢燕鸿眼也不眨地看着,说道:“玉爪还是雏鸟时,乌兰就养它,一路不眠不休熬出来的。”
谢燕鸿在史书中看过,前朝强盛时,外族还有朝贡的习惯,贡来的都是熬好的鹰,连同驯鹰的人。熬鹰的事儿他也知道一些,如果真是这样,那乌兰真是了不得。
长宁看着玉爪再一次展翅盘旋,说道:“估计今年春天就要将鹰放走了。”
“放走?”谢燕鸿惊愕道。
“是的,”长宁说道,“放走后,它们就会飞回山上,生息繁衍,这样才能世世代代,无穷尽矣。”
等喂饱了鹰,捕回了猎物,晚上便有一顿丰盛的晚餐。
烤得流油的兔肉,不需要放香料,直接用烤热的干饼夹着吃。羌人好饮酒,也好饮茶,佐肉的有葡萄酒、黄酒、奶酒,还有烈性的酽酒,谢燕鸿只嗅一嗅便觉得晕乎乎的。压成块的茶砖,每次弄下来一些,放在茶铫上煮熬,又或者熬制成酥油茶。
谢燕鸿最爱羌人的乳渣,那是已经撇去酥油之后的奶汁晒成的,乳香十足。
羌人崇佛,乌兰的父亲还带了不少汉文佛经在身边。谢燕鸿的母亲也常礼佛,他以前时常帮母亲抄录佛经,于是他闲暇时,便将《华严经》读给乌兰的父亲听。老人家极为虔诚,不吃肉食,听读佛经时,往往手持念珠,念念有词地跟读。
孩童好奇,也会围在火堆边听。
梵音阵阵,和雅清彻,伴随着柴薪燃火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有安定人心之力。
谢燕鸿颂完一遍,掩卷抬头,见长宁正蹲坐在不远处看着他,瞳色浅淡,眸光深沉,望之如坠深潭,不知所以。夜幕低垂,四野俱寂,谢燕鸿只觉得一阵心悸,手握紧《华严经》泛黄的书脊,垂眸不敢再看。
长宁竟然很受孩童欢迎,胡人小孩儿极为可爱,头发卷曲,眼睫卷翘,眼神湿润,一左一右地围着长宁,伸出手挂在长宁的手臂上。长宁举着手臂猛地站起来,两个小孩儿惊呼一声,脚底悬空,挂在他身上。
谢燕鸿回到温暖的毡帐内,蜷缩在厚实的骆驼毛毡下,掰着手指算日子,快过年了。
孩童笑闹着跑回自己的毡帐,长宁掀开帐帘进去,脱去外裳,也缩进骆驼毛毡里。谢燕鸿好似找到了暖炉,翻了个身钻入他怀里,手从他腰上横过去,脑袋往他肩窝里钻。长宁线条冷硬的下巴就他毛绒绒的脑袋上。
就这还不足,谢燕鸿抬起头,用鼻尖和嘴唇去拱长宁的下颌,好像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小奶狗。
长宁觉得下巴一阵痒,下意识低下头,两人鼻尖相碰,唇尖相摩挲。
谢燕鸿只觉得浑身颤栗,他沉溺于这样不问原由的亲呢,干燥温热的皮肤相贴时,比世上的一切都要让他开心快乐,他快乐得无法思考,他的手贴在长宁的胸膛上,贴着他胸口的皮肉,感受到皮肉之下心脏的搏动。
让他无比安心。
正月初一那天,难得的好天气。雪停了,澄空万里,积雪也显得格外的白。
谢燕鸿起了个大早,从乌兰他们那儿讨了一碗酒、一本《观无量寿佛经》,走远了一些,面朝东南,虔诚下拜,将酒一道一道浇在地上,每浇一道便呼唤一遍家人。等浇完一碗酒,便轻声将佛经念诵一遍。
若人死后真的能去到极乐世界,无灾无痛,那就好了。
谢燕鸿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站起来,膝盖以下的袍子都被雪沾湿了,有些冷。他将碗和经书拿着,一回头,发现背着刀的长宁正抱着手,在不远处的后面,靠着一段破墙在等他。
即便暂时歇脚在这儿,长宁也从未放松警惕,刀总是背着,眼神也锐利深沉,像海东青。
谢燕鸿脚步轻起来,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长宁与他并肩走着,说道:“吃早饭了。”
因着互市的缘故,胡汉交流颇多,羌人的过节习俗也与汉人渐渐趋同。正月初一,他们也烹牛宰羊,祭祀祖先。即便现下流亡在外,一切从简,也颇多仪式。
乌兰与她的堂姐妹们,梳起高髻,冬日里没有鲜花,只能簪上花钗,额前、脖颈、胸襟、手腕上都戴有配饰,最为漂亮的是乌兰的头巾,上面缀满白色贝壳,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男子也都换上了新的毡衣,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一见谢燕鸿来,乌兰便给他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她今天描眉画唇,有一股摄人心魄的美。只见她从火堆旁拎起一只死去的野兔,抡圆了胳膊,甩出去,玉爪正在半空盘旋,急冲而下,用爪子钳住野兔,落地撕扯起来,埋头大吃。
这一整天,他们饮酒喝茶吃肉,纵然前路未卜,也暂享一时欢乐。即便是四处劫掠的狄人,今日也该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了。
直到入夜,燃起火堆,乌氏族人拿出乐器来,有轻便的竹笛和埙,乌兰抱着她心爱的琵琶,有人甚至就抱着盛酒的陶缶,击缶而歌。歌声或沉郁或清越,与谢燕鸿往时听过的柔婉腔调都大不相同,广阔如草原,浩渺如长空,深沉如连绵起伏的山。
即便谢燕鸿不擅长饮酒,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禁多喝了两杯,醺醺然轻飘飘的。
他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起舞来,谢燕鸿不懂他们的舞,有点像胡旋舞,但又少了妖娆,多了豪爽。男女都跳,胡女的手腕脚腕套有铃铛,繁复的动作,让铃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好听。他们腾跃回旋,火堆将舞动的影子投在地上,让谢燕鸿更晕了。
突然,有个谢燕鸿不太熟悉的胡女笑着跑过来,他依稀记得她好像是乌兰的一个妹妹,长得娇小可爱,像一株刚刚开放的铃兰。伴随着细碎的铃铛声,她跑过来,将谢燕鸿一把拉起。
谢燕鸿连连摇头,一时也顾不上对方能不能听懂,迭声说道:“我、我不会......”
她完全没在听,拉着谢燕鸿的手就转起来。谢燕鸿惊呼一声,怕自己被甩出去,只能随着她一直在转。他用余光瞄见了长宁,他也被乌兰拉了起来,加入到这场不知何时起,又不知何时终的舞蹈当中。
谢燕鸿意外地发现,长宁会跳。
他跳的和他们跳的略有不同,似是融合了其他胡族的舞步,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又能随时腾跃而起。仅凭腰部的力量,就能回身下探,仿佛猴子捞出水中的明月。他肩膀宽厚,臂展极长,动作舒展,表情认真。
就在谢燕鸿转得天旋地转时,她突然将手松开了,谢燕鸿往后一倒,被正好在身后的长宁接了个满怀。
乐声霎时停了,舞蹈也停了。
拉谢燕鸿的那名胡女,将手腕上戴着的铃铛捋下来,塞进谢燕鸿手里,笑着朝他说了什么,转身跑走了。
谢燕鸿还在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拿着铃铛。
一回头,长宁也跳得极喘,胸膛起伏,在冬日的夜里,也冒出了满头满颈的汗,散发着热气。
长宁说:“她在向你求爱。”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乌兰一家设定是羌人,因为是架空,生活习俗融合了好几个少数民族,主要参考的是西夏的党项人
喜欢写美女

谢燕鸿一时觉得手上的铃铛烫手起来,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连忙问道:“是吗?她怎么说的?”
乐声又起,长宁附耳说道:“她说,如你有意,今晚可以拿着铃铛,去她的毡帐。”
“那我,”谢燕鸿说道,“我还给她?”
谢燕鸿回头去看,见长宁面无表情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显得他眸光深沉,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有人曾向你求爱吗?”谢燕鸿突然问道,“比如乌兰?”
长宁点头。
谢燕鸿:“那你怎么没答应?”
长宁摇摇头,说:“不知道。”
一曲又结,月已上中天,今日的月亮格外圆,悬在空中。大家都已微醺,寒气也被舞蹈驱散,大家开始收拾残羹剩酒,回毡帐休憩。
谢燕鸿撇开目光,攥紧手上的铃铛,什么话也不想说。不远处,朝他求爱的那名胡女正殷切地看着这头,既不羞怯也不扭捏,甚至还朝他挥挥手。她的小姐妹们则在旁边笑闹,一举一动都有铃铛细响。
他抬腿便往那头走,长宁一把拉住他。
“干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反问:“你干什么?”
谢燕鸿以牙还牙道:“不知道。”
长宁一时语塞,谢燕鸿甩开他的手,还要往那头走。长宁又是一把将他拽回来,干脆把他手里拿着的那个铃铛拿走了,径自往那几个胡女那儿走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胡女拿回铃铛,又套回到手腕上,笑着走了。
长宁一回头,发现谢燕鸿不在原地了。
他在附近绕了一圈,发现谢燕鸿就坐在他们俩的毡帐外面,靠着帐壁,蹲下来看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激昂欢快的乐声已停,不知是谁在对月吹埙,古朴苍凉的埙声诉说着羌人发源于阴山脚下的古老故事。
乐声里满是故土难离的悲伤,谢燕鸿听着听着就难过起来了。
“该睡了。”长宁说道。
谢燕鸿正一肚子闷气,懒得给好脸色,哼道:“爱睡不睡。”
大约是谢燕鸿之前一路上都太过消沉萎靡,难得恢复这种爱理不理的高傲神色,竟看得长宁一愣。愣过之后,又开始张嘴找词儿:“该睡了。”
谢燕鸿被他唐僧念经似的说辞烦死了,说道:“你管我呢?我睡不睡,睡哪儿,又和你有什么干系呢?”
闻言,长宁弯腰去拉他,说道:“那我带你去。”
“去哪儿?!”
“带你去乌延的毡帐。”
“乌延”就是刚才向谢燕鸿求爱的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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