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春日负暄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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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天涯,谈谈恋爱。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春夜宴桃李园序》李白)
“天地如逆旅,你我亦过客。虽未同来,却可同归。往群山更重叠处,白雪更皑皑处,一同归去。”
古风正剧
??阅读提示:
41~52章是双线叙事,主线(主cp)章节和副线(副cp)章节交替出现。副线剧情在章节上标明了,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跳开。
但是!剧情偏群像,跳开看绝对会影响双线汇合之后的阅读体验,请谨慎考虑!谢谢大家!
喜欢的可以多多收藏评论,谢谢!
微博:@夏日负暄暄
HE正剧情 投意合 剧情竹马

出得参合关口,便是胡人的地界了。
滚滚黄河经得此处,变得平缓,肥沃的巴彦淖尔平原背靠蜿蜒起伏的阴山。冬末春初之际,雪虽化了,草却未发芽,仍旧显得肃杀。
日头高挂,冷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上疼。
一个半大的胡人童子左手挎着一个包袱,右手搀着一个老人,立在风中。童子冷得裹紧皮袄,左右跺脚,不住吸鼻子。
“师傅,他都多大的人了,遇上他,只有别人认栽的,再没有他吃亏的可能——”
那老人不为所动,仍旧叮咛嘱咐道:“长宁,此番南下,务必小心。”
名唤“长宁”的高大男子立在二人面前,只沉默点头,扯着马缰,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一夹马肚,骏马前蹄高举,长嘶一声,疾驰而去。
见他走了,童子冻得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忙道:“走了走了,师傅,咱们回去烤羊腿吃。”
老人仍旧立着,满面担忧。只见那一人一马跑得一里开外,忽又停住,勒马又跑回来。老人满面喜色,笑出满面褶子,念道:“哎呀,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该不会是舍不得咱们吧......”
童子目瞪口呆,说道:“这真是,公羊下崽——破天荒头一遭了。”
长宁转眼便回到二人跟前,一老一少俱都不错眼地盯着他,一个老怀安慰,一个活像见鬼。
他也不下马,只伸出手来,沉声道:“给我。”
童子茫然道:“什么?”
长宁言简意赅:“饼。”
童子这才反应过来,干粮还没给他呢。他忙把自己手上挎的包袱抛给他,里头放着新烙好的厚实胡饼,还夹了不少肉脯,往时长宁一人一顿能吃上五六张。
长宁扬手接住,挂在马鞍上,再不多说一个字,疾驰而去。
老人还在那儿抹着泪花,童子没好气地道:“这饭桶,只怕咱俩加起来还没一张饼子要紧。”
再举目望去,一人一马已经走远了。
长空万里,平原茫茫,将远方夹得只余一线。
老人低头,用皮靴的靴尖踢了踢雪化后露出的土地,土被翻开了一小块,露出底下一点新绿。再过不久,平原便会变成一片绿海,牛羊成群。
“冷死人了,冷死人了......”童子抱怨道。
老人眯着眼,皱了皱鼻子,在风中嗅了嗅,看向远方小如米粒的单骑,叹道:“春天要来了。”
一路疾驰,到了关口前,长宁翻身下马,将随身的包袱细软都背在身上,轻轻拍了拍马脖子。那浑身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嘶鸣两声,用鼻子拱了拱长宁的侧脸,返身离开。
骏马识途,自会回去,长宁面无表情,风尘仆仆,转身汇入进关的人流中。
南下之路渐行渐暖,便似与春同行一般。京都已是梨花如雪落尽,转眼又见清明。
三月初一始,城西顺天门外,金明池与琼林苑尽数开放,都人皆争相前往游乐,不论士庶贵贱,都各有可以游玩取乐之处。
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乐妓们在水边的彩楼上演奏,隔着一层轻纱,乐妓们弹琴吹笙,春风拂过,轻纱曳动间能见得一截玉臂,半点朱唇,人人皆仰头去望。
天上下起蒙蒙小雨来,游人热情不减,三五成群簇拥着往仙桥那边去。有人好奇问了一声“可有什么热闹好瞧”,被扯住的人连忙甩开他,生怕慢了一步似的,便往前赶边道:“玉脂娘子要在仙桥彩楼上抛球呢——”
桃花洞十数间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就数玉脂的名头最响。
仙桥南头的彩楼下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皆仰头望,去喊玉脂的名字。还未到时辰,彩楼上的纱帘垂着,帘脚都叫东西压着,风吹不动,越发让人想一看再看。
彩楼上,玉脂穿得红衣红裙,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她掀开一点儿纱帘往下看了一眼,笑意止都止不住。她回头朝里间娇滴滴地唤道:“二爷来瞧,好多人呢!”
里间,谢燕鸿正在往花笺上写诗谜,玉脂叫他时,正好挥就。他搁下笔,朗声叫道:“把那绣球拿来。”
也不用侍女,玉脂殷勤地将备好的绣球递上。那绣球扎得精致漂亮,熏了香,还缀得十数个小银铃,丁零零地响个不停。谢燕鸿把花笺一折,塞进球内,兴致勃勃地催道:“好了,快抛。”
这是谢燕鸿爱玩闹,给玉脂出的主意。
桃花洞各个妓院都要来金明池边扎彩楼呢,玉脂和别的妓子别苗头,就看哪家底下拥趸最多。谢燕鸿不过眼珠子一转,便想出这个法子来,说是只要接中了彩球,答出了诗谜,不论是谁,都可上彩楼与玉脂姑娘对饮三杯。
免费的热闹谁不瞧?楼下黑压压挤满了人。
侍女将压帘脚的玉如意挪开,轻风一吹,纱帘便飘悠悠地扬起来,露出玉脂红衣红裙的曼妙身影来。楼下众人兴奋极了,纷纷伸出手去。
春寒料峭,风里还夹着一点雨丝,谢燕鸿爱俏,早早穿起了料子轻薄的锦袍,迎着凉风,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躲在一旁往下瞧热闹,瞎出主意。
“往旁边点......左边点......右一些......”
随着绣球左右移,楼下众人也跟着左右挨挤。玉脂只犹豫不决,谢燕鸿看得不耐烦了,伸出手去,指尖轻轻一碰,玉脂一声轻呼,绣球便落下去了。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那绣球在众人头顶到处飞,一会这边一会儿那边。
玉脂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团扇挡着半张的嘴,紧盯着球看,喃喃道:“哎呀那倒看着是个书生模样......要死!怎么被抢走了!”
谢燕鸿也看得津津有味,只见那球时隐时现,忽然人群中有个高个子,那球往他那头飞去,他不过伸出一只手,便牢牢地截住了绣球,抓在手中。众人哗然,见他高大健硕,也不敢去抢。
玉脂喜得不住笑,说道:“看着倒是个长得俊的呢。”
没得热闹好瞧了,谢燕鸿回身端起茶饮了一口,百无聊赖。
楼下,众人分开一条道来,让那接住球的往前走,早有侍女等在楼下,从绣球中倒出那张笺来,脆生生地念道:“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并不难,马上有人大喊着“知道了”,只不肯便宜了别人闭口不说迷底。
那高大男子沉默不言,看着像是不会,众人打量他,见他风尘仆仆,衣裳破旧,背上还斜背着一个一人高的长形包袱,流民一般。
笃定他不会答,众人起哄:“再抛一次!”
玉脂在上头着急张望,捏着扇子骂道:“花木瓜空好看......”
谢燕鸿意兴阑珊,望都不望一眼,兀自吩咐身边的小厮:“你去西岸那头,见有新鲜钓上来的鱼,不拘价钱,挑好的来,片一碟鱼脍......”
话音未落,下头却喧哗起来。
谢燕鸿听见外头小厮龟公不住喊道:“不能上去!你干什么呢!哎哟!”
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花容失色,拎着裙子跑进来,朝玉脂说道:“姑娘,那人闯上来了!”
玉脂也吓着了,忙道:“还不拦住?”
侍女一句“拦不住”还没说出口,门边的帘子叫人一掀,楼下那个接着球的人竟真的闯进来了,身后躺了一地的人,都在哀哀叫着,也没怎么见他动手,竟都把人撂倒了。
谢燕鸿压根不怕,再过得几日,圣人要御驾亲临金明池的,池边日日都有禁军演武,待他遣人去叫得禁军来,无论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玉脂不住往后缩,谢燕鸿倒往前一步,面前这人比他高得一头他也不怕,只上下打量——的确是个长得端正的,麦色皮肤,深目高鼻,面无表情,右手上还拿着那个丁零零作响的绣球。
那人沉声问道:“你就是谢燕鸿?”
谢燕鸿一愣,心头火起,少爷脾气犯了。他锦衣玉食了十六年,除了他父母兄长,还没有人敢用这语气和他说话。
他冷哼一声,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你又是谁?”
谢燕鸿盯着他,只见他眼窝极深,眼神也显得深邃,看人时却像落不到焦点上,似看非看,看进眼里却看不到心里。
“你到底是谁?”谢燕鸿心里有些恼,又抬高了点声音,再问了一次。
那人却皱了皱眉头,好像谢燕鸿问了一个傻问题。
“长宁。”他答道,“我是长宁。”
不知道是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怪人,谢燕鸿热闹没看够,又被打搅了兴致,浑身不爽快,连吃鱼脍的心情都没有了。管他什么长不长短不短的,谢燕鸿朝旁边的小厮六安摆了摆手,示意他把这个人赶出去。
六安应了一声却缩头缩脑不敢动,没见后头躺了一地的人啊,他怎么敢动。
谢燕鸿转身要走,长宁却突然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谢燕鸿没想到他竟敢上手,眉头都挑起来了,回头猛一甩,竟没甩掉,长宁的手像铁钳子似的。
“松手!”谢燕鸿呵斥道。
长宁却沉默不语,拽着谢燕鸿就回头,一路拉着他要下楼。谢燕鸿哪里肯从,拼命往回扯,谁知道这长宁不知道什么来头,力气大得很,任谢燕鸿怎么拽,他就是一意拉着人下楼。
旁边围了一圈的人,就是不敢上手,六安急得满头大汗,跟在谢燕鸿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谢燕鸿气得大喊:“蠢材!去禁军那儿寻你颜三爷来!”
谢燕鸿一路被长宁拽着下楼,谢燕鸿爱面子,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肯做那种撒泼打滚的事儿,但是眼看着到楼下了,楼下人多,被这么拽出去了,他谢二爷的面子要往哪儿摆?
他急得冒汗,抬脚就往长宁身上踹。
长宁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手上松了,躲开谢燕鸿的一脚。谢燕鸿也顾不得手疼,拔腿就要跑。
惹不起还躲不起不成?
谁知道,长宁仿佛捕鼠的猫一样,伸手便拽住了谢燕鸿的衣领,将他一把扯回来,谢燕鸿跑得猛,被衣领一勒,差点背过气去。
就这样,定远侯家的二公子,京都有名的纨绔公子,谢家小二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莽汉,拽着后衣领,从桃花洞玉脂姑娘的彩楼里拎出来。
这件事,成了京都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足足谈了一整个春天。
作者有话说:
古风正剧,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风格,希望能好好写完。
架空,人文、历史、宗教、地理揉杂了各个朝代,如有不当之处,欢迎批评指正。

谢燕鸿被拎出来的时候,六安已经把救兵搬来了。
颜澄在家里行三,比谢燕鸿大上两岁,前不久,家里怕他闲着到处招猫逗狗,给他在禁军御龙直里寻了个差事,随侍圣驾,是个露脸又轻松的活儿。他这样的勋爵子弟,上司差使不动,同僚争着巴结吹捧。
他原本今日要当值,却溜号关扑去了,赢了不少小玩意儿。一听谢燕鸿有麻烦,颜澄把关扑用的铜钱一扔,带着几个同僚就往这头跑。
见禁军来了,人们皆让开条道来。颜澄跑得急,当值穿的红罗紫团袍子都是歪斜的,他一见谢燕鸿被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子抓住,顾不上别的,大喝一声就要拔剑。
眼看要动起刀剑来,围观者不住惊叫。谢燕鸿一心要把自己的衣领从长宁的手中扯下来,憋得脸都红都没成功。
颜澄有些功夫在身上,雪亮的剑高举,便要向长宁挥去。日光照射在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光刺得长宁眼睛微眯,他轻巧地侧身一让便把颜澄挥来的剑避开,把谢燕鸿拎着往旁边一甩,再抬脚就把颜澄踹出去了。
没见用多大劲,却把颜澄踹得坐在地上。颜澄屁股都快摔裂了,龇牙咧嘴,大喊道:“你找死!”
这下好了,连禁军都被打了,附近被挤得水泄不通,场面一片混乱,长宁作为始作俑者,自岿然不动,反观谢燕鸿,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行人边喊着“住手”边冲过来。
定远侯家的大管事领着人冲过来,好不容易挤过围观的人群,见到这个阵仗,差点闭眼晕过去。他先是扑过去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谢燕鸿,想帮忙把他的后衣领从长宁手里扯下来,扯不动。
他又朝长宁叫道:“壮士,您先松手,咱们家去再说。”
谢燕鸿瞪大眼睛,叫道:“忠伯,这人是谁!”
忠伯小声说道:“老爷找来的......”
混乱了一大轮,忠伯左劝右劝,好话说了一箩筐,把颜澄好说歹说劝走了,把长宁劝得松开手,一行人回定远侯府去。
定远侯爷谢韬正背着手在家里等着,谢燕鸿后衣领皱得不成样子,气鼓鼓地回家去,见了自家老爹,告状的话还没开口,长宁倒先向谢韬拱手,道:“找回来了。”
谢韬对着长宁好一阵客气:“壮士,犬子顽劣,劳烦你了。”
侯爷客气,长宁却不为所动,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似的,只是一拱手,客气话也不说。
谢燕鸿惊得说话都结巴了:“爹,这、这谁啊?”
谢韬对着谢燕鸿却没有那样的和颜悦色,眉毛一挑,抬脚就要踹他的屁股,谢燕鸿连忙跳开,指着长宁就告状:“爹!这厮打人!还踹了颜澄一脚!”
谢韬宝刀未老,一个箭步过去,拎着谢燕鸿的耳朵,吩咐道:“这是故人之子,从今天起就跟在你旁边,看着你,省得你成天不着四六的。”
故人之子?哪位故人?
谢韬是有从龙之功的,跟着今上一路打江山的,平日里交好的几家都是武将,来往最密的是承平伯颜家,还有安靖伯孙家,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位数年不见的故人,也没听说过有哪个流民似的故人之子。
谢燕鸿耳朵被拎着,疼得不住地叫,谢韬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抬脚还要踹他屁股,谢燕鸿转着圈儿躲,谢韬转着圈儿追着要踢,父子俩像陀螺似的。
“咳咳——”
有人在廊下轻咳了两声,谢燕鸿看去,廊下立着个年轻的妇人,气质柔婉,那是谢燕鸿的哥哥谢月鹭两年前娶的媳妇儿,谢燕鸿的嫂子章玉瑛。
章玉瑛细声细气地朝谢韬说道:“娘喊我来找您,说让您看看后院那盆垂枝金心,不开花呢。”
当着儿媳妇的面,还是要给小儿子留面子的,谢韬松了手,“哼”一声背着手,回身走了。章玉瑛朝谢燕鸿笑了笑,谢燕鸿喜笑颜开,凑过去,朝章玉瑛说道:“好嫂子,我明天出门去给你淘些新的话本子来。”
章玉瑛朝他刮刮脸皮笑话他,转身也走了。
谢韬方才疾言厉色,谢燕鸿哪里敢正面回击,嘴巴上答应了,心里面有七八百个点子。
说是跟在身边,难不成竟甩不掉了?要是自己往后院去,长宁也跟着进内院不成?这么想着,谢燕鸿连忙抬腿就往内院去。长宁面无表情,只不说话,把谢韬吩咐的事儿做了十足,真的一步不落地跟着,要进内院了也不避讳。
侯府内院是不进外男的,冷不丁的有个陌生男子进来,路上碰见的丫头婆子都忙不迭地避开去,还有几个丫头不住地回头打量,长宁都像看不见似的,目不斜视,只跟着谢燕鸿。
谢燕鸿冷眼看着,心里说道,这难道是个木头不成?
谢侯爷正撩起袍子在后院侍弄那盆垂枝金心茶花,谢燕鸿连忙轻手轻脚绕开他,去找他娘。
侯夫人王氏已经布置好了晚饭等小儿子回来吃,王氏向来身体不太好,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卧床,对小儿子是宠得不行。谢燕鸿见了娘,又要告状,谁知道侯夫人对这个故人之子居然也是知道的,和侯爷一般客气,招呼他一块儿吃饭。
满桌子的好吃的,谢燕鸿爱吃的片鱼脍晶莹剔透,摆成了一朵朵小花,还有八宝鸭、玉兰片、羊肉小饺子等等,让人看着食指大动。
谢燕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下来就要吃。
长宁却只摇摇头,问道:“有没有胡饼?”
谢燕鸿夹了一筷子鱼脍,惊得又掉回盘子里。侯夫人也是被问得一愣,不知道该怎么答。长宁却以为他们为难,想了想又道:“馒头也行。”
侯府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即便一时兴起要吃个馒头,也要片成一片一片,裹上牛乳蛋液细细煎香了才行。就算是吃白馒头,倒要八九个各色菜圃肉松去配,哪能想到,长宁要的就真的只是白馒头。
王氏做主,把长宁归到谢燕鸿院子里起居。
等谢燕鸿回去的时候,六安把长宁亲口点的白面馒头送过来了。馒头松软雪白,放在大瓷碗里,冒着热气。
谢燕鸿心里有气,他一想到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拎出来就觉得丢脸,丢大脸。
他故意大声说道:“这什么?侯府守门的都不吃这个。”
长宁像没听见似的,伸手就要接馒头。谢燕鸿更气了,上前一步,将那碗馒头抢过来,抢得猛了,馒头掉了一个在地上。雪白的馒头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灰。
谢燕鸿一抬头,见长宁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忙又把碗塞回六安手上。
“抱......”他下意识要说抱歉,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还不捡起来吃?”
谢燕鸿虽锦衣玉食地长大,但从来没说过这么作践人的话。说出来了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转身回房去了。
扒着窗户,他见长宁真把那掉地上的馒头捡起来了。这么高大的一个人,蹲在檐下,背上背着的家伙搁在脚边,捧着个大白馒头,三两口吃完了。脏的那个,他也仔细撕掉外皮,把干净的部分吃了。六安目瞪口呆,又跑去厨房拿了两个给他,居然也都吃完了,连一点碎渣子都不剩。
把谢燕鸿也看呆了,只觉得他又穷酸又可怜,怕是没吃过什么好的。
谢燕鸿看向他放在脚边的包袱——长条形,立起来怕有一人高,用洗得掉了色的皮子裹着,不知是什么。
他好奇极了,悄悄地又出去了,不动声色地挪过去,伸脚想要轻轻踢一下。
他才抬脚,长宁就抬头看着他,目光炯炯,好像猎食的鹰隼盯着麻雀,谢燕鸿吓了一跳又缩回脚去,“哼”了一声,转身回房。
凭空冒出一个人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就像是硌在枕头里的一颗硬石子儿,硌得谢燕鸿不得安生。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六安躺在窗下的凉床上给他守夜的,听见动静,迷迷瞪瞪地问了句:“二爷,可是要茶喝?”
谢燕鸿说:“你睡你的,我到院子里吹吹风去。” 院子里静得很,月光如水,洒了一院子。院里一棵高壮的梨树,梨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一两点白还缀在枝头。
谢燕鸿蹑手蹑脚地往东厢去,长宁被王氏安排睡在那儿。
东厢已经灭了灯,里头的人估计已经睡了。谢燕鸿脚尖点地,猫儿似的摸过去,屏住呼吸,轻轻地将门推开一小条缝,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凑脸去看,里头黑漆漆的,也没瞧见人影。他壮着胆子,又把门推开了一些,悄悄地跨进去。
东厢并不算大,右边便是床榻,床帐放着,估计人就在里头睡着。
总不会是抱着包袱睡的吧,谢燕鸿心里嘀咕着,这长宁看着有些身手,像他这样的,话本戏词里都有安排,都是身世成谜的世外高人,说不定身上就带着些神兵利器。
谢燕鸿越想越来劲,悄悄摸地过去,伸手把床帐撩开,上面却没人。
仿佛一脚踏空,谢燕鸿惊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猛一回头,却撞上了一堵肉墙,撞得他往后一趔趄,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借着窗外的月色一看,长宁就这么抱手站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动静起来的还是压根儿没睡。
谢燕鸿眨眨眼,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胜在脸皮够厚,谢燕鸿立马站起来,假装无事发生。外头远远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了,谢燕鸿面不改色地说道:“突然想到你还没洗漱,想叫人拿热水过来,给你洗洗尘。”
撇开这深更半夜的,也算是合理。
长宁风尘仆仆的,身上的衣裳破破旧旧,人虽是干净的,但在谢燕鸿看来,这不就是应该得好好洗洗吗?
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谢燕鸿理不直气也壮,扫了一眼长宁那洗掉色的包袱皮,说:“那包袱皮也给你换新的来,你那是什么......”
长宁有问必答:“雪豹。”
谢燕鸿又是一惊,眼睛瞪大:“什、什么?是、是豹子?”
长宁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雪山上常有的,割破喉管,放干净血,剥下皮来,保暖耐用。”
谢燕鸿干笑两声,喊着“我叫人提热水来”,一溜烟地跑了。
作者有话说:
收藏评论摩多摩多

第三章 香满路
虽是深夜,但既然谢燕鸿要叫热水,厨房总是尽心尽力的,不过一刻钟,热腾腾的热水便提进东厢里,倒进了浴桶。
现在,长宁在谢燕鸿心中,从“穷酸的莽汉”变成了“来历不明的煞神”。
他也不用人伺候洗漱,也不说一句“谢”,当着谢燕鸿的面把门“砰”一声关上,自顾自地洗漱去了。满院子的人都叫谢燕鸿折腾醒了,见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竟然敢这样甩脸子给少爷看,都窃窃私语起来。
谢燕鸿觉得没面子,轻咳两声,把下人全打发走了。
本该回去睡了,但谢燕鸿却睡意全无。白天,长宁拽着他的手臂,现在手臂上还留着一圈青的,方才又听他说自己杀过豹子,谢燕鸿是越吓越好奇。他从小到大,学业本事都没有他兄长出色,但就是有股不服输的精神,非得把在意的事情搞个一清二楚。
这会儿都洗澡了,总不能把东西抱着洗吧?他这会儿溜进去一探究竟,长宁总不至于光着身子揍他吧?
谢燕鸿踌躇了一下,又想,就算揍也不敢真往死里揍吧?
想到这儿,谢燕鸿又信心满满了。他竖起耳朵凑到门边听了听,听见里头的确有水声,又再次轻轻把门推开。他压低身子探头探脑,见浴桶里的确坐着个人,又见换下来的衣裳和随身的长包袱都放在了一旁地上,心里稍定。
谢燕鸿见长宁背对着自己坐在浴桶里,壮着胆子拨开堆在地上的衣服,摸上了那个长条包袱。的确是谢燕鸿没有见过的皮子,摸上去和寻常做衣服的貂皮狐皮都不相同,谢燕鸿一点点地把包袱掀开。
身后的水声突然停了,谢燕鸿暗道一声“不好”,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将包袱抖开。
抖开后里头掉出了些零碎的小东西来,除此之外,里头真的有兵器!谢燕鸿看见了刀柄,光刀柄就足足有四尺长,剩下的部分都是刀刃,用布条紧紧裹着。
谢燕鸿一回头,见长宁正趴在浴桶的边沿上看着他。
长宁也不生气也不紧张,歪着头枕在手背上,就这样看着他,眼睛微眯,像餍足的猛兽。他放在浴桶边沿的手臂结实有力,臂展极长,能挥起这足有一人高的兵刃。他头发都濡湿了,带着些微卷垂下,眉眼深邃,谢燕鸿断定他有些外族血统。
他没有动怒,只是静静看着,仿佛笃定了谢燕鸿是个怂包,没有胆子一探究竟。
谢燕鸿扬起下巴,没话找话道:“你就是用这把刀杀豹子的吗?”
长宁懒懒地说道:“要不伤皮,只能勒死,再用匕首放血。这把刀很重,能斩豹首。”
寂静的侯府院子里,放眼看去皆是宝石罗绮,凝神静听,只能听见树摇花摆,流水潺潺。长宁的话里,却有劲风暴雪,还有血腥杀意。谢燕鸿哪里见过,禁军演武倒是每年都看的,也尽是些花架子,刀柄嵌宝,锦袍金带,看个热闹罢了。
谢燕鸿拿过刀剑,却没见过半点血腥,此时愣住了,只听见自己的心猛地跳动起来,耳边只听见“砰砰砰”的,一下又一下。
“哗啦”一声,长宁从浴桶里站起来,谢燕鸿连忙避开目光去。
谢燕鸿不好抬头,只盯着地上的青砖。侯府富贵逼人,连铺地的青砖都刻得暗纹,花纹繁复漂亮。长宁却视若无物,随意抓起布料围在腰间,赤脚踩地,留下湿脚印。他走到谢燕鸿身边,弯腰要捡被谢燕鸿抖开的东西。
谢燕鸿心道,非礼勿视。他低着头,只看着长宁的脚,和修长有力的小腿,见到有热气从他热腾腾的皮肉上蒸腾出来,热烘烘的。
长宁的头发还湿着,水珠顺着发梢滴到谢燕鸿身上,谢燕鸿一惊之下回过神来,脚底抹油跑了。等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仍旧觉得有些惊魂未定,说是怕又不尽然,心跳得厉害。
他这时才会想起刚才抖出来的几个小玩意儿,其中好像有一个寸许长的鱼形玉佩,小巧可爱,看着眼熟。
谢燕鸿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翻箱倒柜了半天。
总算在箱底找着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鱼形玉佩。
那是个收在柜橱深处的紫檀小箱子,里头放的都是谢燕鸿儿时的一些小玩意儿,兄长给他做的竹骨小风筝,小时候和颜澄打架赢来的玉石小马,镶金嵌宝的玩具刀剑,还有这一枚鱼形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玉是好玉,有些年头了,触手生温。仔细端详,鱼首鱼尾处都有小小的凹槽,不知道是不是能和长宁的那一枚首位相接,并成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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