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春日负暄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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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师兄说道,“你与我一道走吧,看在师傅的份上,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陆少微拒绝了,他按照师傅的指示,去到了魏州城外的一个小山村,寄居在破旧的土地庙,庙祝也是个白胡子老头,只不过他不是什么“仙人”。
他心平气和地等,终于等来了谢燕鸿。
龙椅上有人偷天换日,一个被冤屈的将门之子被迫出逃,陆少微觉得其中大有可为之处,他凭一己之能帮助谢燕鸿,乱世平定才多久,祸乱又起,乱世就该出英雄。
师兄时常笑他,仿佛他在说什么笑话,他又怎么能做英雄呢?
但他知道自己可以。
可是谢燕鸿自己不想做英雄,他要走了,要出关了,那他陆少微又能做什么呢?他能去哪里呢?
“我不会算命,我一卦都不曾算过。”陆少微坦然道。
突然间,一直沉默着的长宁说话了,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师傅让你往东走,犹豫不决时往东走。”
谢、陆二人都被他的话吓着了,陆少微更是一下跳起来,急切地问道:“你见过他?他没死是不是?我就知道仙人是不会死的!”
长宁摇摇头,说道:“我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见过他,我见他带着你身上的三清铃。他和我说,犹豫不决时,让他往东走。”
往东,那就是回头路。
陆少微黯然失神,回首东顾,洪涛山连绵不绝。
良久,他说道:“好的,那我去了。”
谢燕鸿连忙也跳起来,满脸愕然,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就因为他师傅的一句话,陆少微就与他们一路,又因为长宁梦中的一句话,陆少微又要走了。
“等等。”长宁叫道。
陆少微看向他,不明所以,长宁朝他伸出手,手心朝上摊开。陆少微想了想,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从怀里摸出那块鱼形玉佩,朝长宁扔去。
长宁稳稳接住,收进怀里,陆少微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就要走。
“因卦而来,又因卦而去,总觉得有些太过玄乎了。”谢燕鸿说道。
陆少微笑道:“谁知道是因卦起缘,还是有了我们的缘分,才有师傅的一卦呢?又有谁说得上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
说毕,他一夹马肚,往群山重叠处去了。
谢燕鸿朝他叫道:“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说:
后面就开始双线剧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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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又变回二人同行了。
一路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如今,谢燕鸿久违地有点安心了。救不了的亲朋好友,报不了的血海深仇,回不去的家,解不开的结,全部都暂且先撇在身后。现在他就只有一个想法,与长宁一起,到关外去,去看草原上春天开的鸢尾花。
他们现在所走的,是春日里长宁进关南下的那条路。按长宁所说,他们要出参合关,出去后,沿着黄河一直走,就到了。
约百年前,参合关还是咽喉要道,将胡人拒之门外。如今早不复当年,说是关口,只不过是有些从前的遗迹,古长城早就年久失修,断断续续地蜿蜒在群山之间,杂草丛生。太平年景时,那里设有互市,供汉胡之间以物易物。
据长宁所说,他春天里进关时,那里还是一片热闹,等他们真的走到的时候,那儿却是一片萧条。
陆少微与他们分别没几天后,雪又下起来了。因着近年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素白的山间隐约能见些残垣断壁,那是从前的古长城。
他们二人同骑一马,互相挨着的地方暖烘烘的,足以抵御寒冷。
谢燕鸿举目四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白雾模糊了视线。长宁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天气太冷了,我们的盘缠也不足以备齐路上的干粮行李,不如找地方落脚,开春再动身。”
离开紫荆关之前,秦寒州给了他们一些盘缠,不多。按理说要分出一部分来给陆少微,可是陆少微走得太急了,他们谁也没想起这茬来。
谢燕鸿担心道:“陆少微身上还有盘缠吗?”
他转念一想,算了,陆少微人精一样,应该不会为这个事发愁吧。
“我们到哪里落脚?”谢燕鸿问道。
这个问题,陆少微也在想。
如浪涛般起伏的洪涛山,一眼看不到头,陆少微在心里一边咒骂师傅,一边牵着马跋涉。风太大了,骑在马上吹得脸疼,还不如下马。他想找个地方落脚,避过风雪再议其他。
他手上拿着那块回头挖出来的田黄石印章,一抛一抛的,掂量着找个靠谱的地方,换成银子。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搞点吃的。
陆少微牵着马,躲在一块巨石后避风,他望着这四周无人的荒野,自言自语道:“师傅啊师傅,您老人家在天有灵,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搞到吃的——”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只手,从雪下伸出来,铁钳似的,抓住了他的脚踝。
陆少微一声尖叫噎在了嗓子眼,吓得猛踹那只手,弹开几步远,惊魂未定,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小声说道:“真显灵了?”
那只从雪里伸出来的手很苍白,几乎与雪同色了。陆少微小心地走近几步,见到积雪有些起伏,刚才没留意,现在一看,下面是埋了个人。他连忙过去蹲下,徒手将雪挖开,雪下趴着个高大的男子,衣衫破烂,鬓发散乱。
陆少微咬咬牙,用劲将他翻过来。
这人面色苍白,隐隐还有些发青,额头上有个伤口,血已经被冻凝了。他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了,刚才伸手那一下,估计就是濒死时的最后一搏。
“咦?”
陆少微凑过去,捏着那人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只见他右侧脸颊上刺有黑色的四个字——迭配朔州。陆少微心头一动,又将他的乱发拨开,只见他同样苍白的颈侧有一片红色的胎记,像一片花瓣落在上面。
“原来是你。”陆少微喃喃道。
陆少微蹲下来,在他身上翻了翻,除了随身的佩刀、火石,还有一些干粮,已经冻硬了,烤烤才能吃。
“碰上我,是你命不该绝。”
颜澄在昏迷前听到了这句,然后他就放心晕过去了。然后他又醒了,隐约察觉到自己被拖着在雪地上挪,后脑勺磕到了地上的碎石,疼是不太疼,他觉得自己都快要死了,估计是感觉不到疼了。
等到他浑身暖起来了,渐渐恢复意识,一睁开眼,就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坐在他旁边,在啃干饼,边啃边说道:“哟,醒了。”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脑袋一阵晕。
“别动,”小道士说道,“好不容易救活了,别死了。”
颜澄嘶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让我先猜猜你是谁。”小道士背靠着山洞的洞壁,翘起来的脚一抖一抖的,晃着脑袋说道,“你姓颜名澄,字子湛。承平伯与敬阳长公主之子,犯了逆案,刺配朔州是不?”
颜澄警惕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叫陆少微,是个道士。”陆少微眯着眼笑道,“我会算卦啊,算出来的。”
颜澄明显不信,仍旧瞪着他不说话。
陆少微问道:“你应该在月前就殒命于狄人刀下了,怎么会在那里呢?”
颜澄冷笑一声,问道:“你不是会算卦吗?自己算吧。”
被他将了一军,陆少微一点儿也不生气,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往火堆里又加了点儿干柴,不紧不慢地说道:“谢燕鸿是你好友吧,你不关心他的下落吗?”
这一下明显正中要害,颜澄眼神都不一样了,挣扎着要坐起来,连声问道:“你认识小鸿?他在哪儿?他还安全吗?”
“不知道,等我去算一算。”
陆少微拍拍屁股站起来,手上拿着几块干饼喂马去。
“等、等等,”颜澄头一阵阵晕,叫道,“那是我的饼!”
陆少微哼道:“等你能站起来再说吧。”
谢燕鸿站在一片萧条的残垣断壁之间,回头问长宁:“这就是你所说小村庄?”
长宁满面肃然,将谢燕鸿揽到自己身后,牵着马,自己则走在前头,走入这片无人的村庄当中。
这座村庄,离参合关很近,前往互市交易的胡人、汉人多有在此落脚的,当时长宁也曾在这里歇脚。人们少有在此定居,但商人来来去去的,也让这座小村庄如汨汨流动的小溪一样,长盛不衰。如今,这里却没有人烟,牛羊圈是空的,民居空空如也。
一连走了好几间破屋,都未见人影,拨开积雪和瓦砾,还能看见一两具早已腐败的尸体。长宁捡来枯枝,拨弄了下尸骨,说道:“这样冷的天气,这些尸体起码有小半年了。”
谢燕鸿问:“这里是怎么了?”
“不知道。”长宁摇摇头,说道,“不宜久留。”
但已经入夜了,离开这儿,不知该到哪里歇脚,这儿起码有几栋破屋,说不定还能找到村民剩下的粮食什么的。
谢燕鸿想着,踏出了这栋破屋,长宁在身后一把将他拽回去。
“嘘!”长宁小声说道,“听,有人。”
谢燕鸿忙整个定住,竖起耳朵去听,听来听去都没听到什么人的动静,只听到雪花落下来时,轻得不能再轻的声响。这样的荒野无人村庄,旁边还躺着尸体,任凭谢燕鸿怎么样大胆,这时候也免不得要想些怪力乱神的事了。
“我去看看。”
说罢长宁就大步跨出去了,谢燕鸿哪里能放他一个人去,连忙跟在后头。
果然,一走出去,就见到在不远处拐角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显然是在窥探。一旦发现是人,谢燕鸿也就不怕了,他和长宁对了个眼色,两人放轻脚步,兵分两路,从两个方向绕过去。
谢燕鸿在黑暗中绕过一面墙,见到那个人影就跑在他前面不远处,看上去身材并不高大,他一个箭步上去,从后面将那人扑倒在地上,叫道:“别动!我有刀!”
他的两只手都用于制住那个人,根本没空把随身的匕首抽出来,只不过吓住他而已。那人却好像完全不怕他,拼了命地挣扎,嘴巴里叽里咕噜在说什么,谢燕鸿根本没听懂,但他听出来了,这是名女子。
一旦意识到这点,谢燕鸿就吓得马上弹起来了。
那女子翻过身来,朝谢燕鸿裆部猛踹一脚,谢燕鸿被她踹中,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只见那女子连滚带爬地起来,要往回跑,谢燕鸿忍着痛,朝跑过来的长宁大喊:“在这儿!抓住她!”
那女子撞上了从另一头绕过来的长宁,长宁正要抓她,两人打了个照面却都停下了。那女子又说了些什么,语气疑惑,谢燕鸿这回听出来,她说的似乎是胡语,只是不知道是哪族语言,长宁也用胡语回答她。
谢燕鸿原地蹦了几下,疼得龇牙咧嘴,狼狈地问道:“怎么回事!”
那女子转过头来,借着月光,谢燕鸿能见到她穿着及膝的灰呢长袍,头肩都被同色的宽头巾围着。她放下头巾,露出脸来。
谢燕鸿倒吸一口气。
她太美了。
长宁朝他说道:“这是乌兰。”
作者有话说:
颜澄:便当......吐......吐出来了
副cp闪亮登场,神棍陆少微和他没用的颓废大狗狗
(副cp的感情描写不会太多,在文中还是主要起推进剧情的作用

第四十章 爱侣
胡人样貌殊异于汉人,谢燕鸿一直知道,他就最喜欢长宁琥珀色的瞳仁,眼色像琉璃杯里装的琥珀酒。他也喜欢长宁略带些蜷曲,毛绒绒的头发,软硬正好。他还喜欢长宁直挺的鼻子,鼻梁中间有个微微凸起的驼峰,上面有一颗浅淡的痣,不细看看不到。
长宁一看就是胡汉通婚的后代,乌兰则是完完全全的胡人。
她的瞳色更浅淡,五官秾丽,嘴唇丰润,浓密的头发盘成高髻,不施粉黛,也没有任何首饰,面庞迎着月光,好像午夜偷偷绽放的昙花。
谢燕鸿并非没有见过美人,玉脂艳冠桃花洞,太子的长女清河郡主在宗室中最是出众,他都见过。美的确都是美,但乌兰的美又与她们不同。见到乌兰,你就会想到草原上的牛羊月光,想到鸢尾花,想到雪莲,想到阴山顶峰终年不化的积雪。
长宁又用胡语对她说了些什么,大约是在介绍谢燕鸿。乌兰眨着她睫毛浓密的漂亮眼睛,朝谢燕鸿笑了笑,过来要扶他,谢燕鸿哪里愿意,忍着痛,退后了一步,示意自己无事。
乌兰把头巾重新围好,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谢燕鸿不明所以,忙凑到长宁身边,不等他问,长宁便说道:“你先跟她去,我把马牵来。”
他信长宁,但不信来历不明的乌兰,坚持要站在原地等长宁。乌兰也不催促,只站在一边一直看他。她歪着头,看得大大方方的,他们俩语言不通,谢燕鸿一看她,她就笑,笑得谢燕鸿都不知道该如何站才好。
不过片刻,长宁便把马牵来了。 乌兰在前带路,长宁在后面与谢燕鸿小声解释:“乌兰一家是羌人,与我们家在关外比邻而居的,不知为何到这里来落脚了。待会儿到安全处,再听她细细说来。”
看来关外也不太平,长宁不由得担心起外公和阿羊,面色凝重。谢燕鸿的心也是一沉,手轻轻地握在长宁垂在身侧的手上,长宁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乌兰带着他们左穿右插,绕过残垣断壁,走到了废弃村庄的最边缘,那里隐隐有火光,走进了看,的确是生了火。围绕着火堆搭起了几个毡帐,有十数个与乌兰差不多打扮的人围坐火堆旁。
见有人来,火堆旁的人都警惕地站起,手上拿着武器,见是乌兰,又见后面随之而来的长宁,面带诧异,放下了武器。借着火光,谢燕鸿看清了他们的面目,都是胡人,若没猜错,应该都是乌兰的家人。
谢燕鸿迎着大家探究的目光,局促地跟在长宁身边,听着长宁用胡语和他们交谈。
乌兰坐在他旁边,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他一看,是一块硬邦邦的肉干,不知道是什么肉。乌兰见他犹豫,拇指小指伸出来比在头顶,嘴巴里“哞哞”两声,笑着盯着他。谢燕鸿点点头,沉默着啃这块牛肉干。
谢燕鸿压根儿听不懂叽里咕噜的胡语,只能看表情,大家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凝重严肃,满面愁容,只有乌兰一个人脸上还有笑意。
大约说了有一刻钟,总算说完了。
肉干太硬了,谢燕鸿也就啃掉了一个角,嚼得腮帮子疼。但乌兰一直在看着呢,他又不好意思放下不吃,只能硬着头皮啃。见长宁有空理他了,他松了口气,连忙住嘴不啃了。
夜已经很深了,乌兰与他的家人们入毡帐休息,将暖融融的火堆与寂静的夜留给了他们。
长宁边思索边说道:“他们说,在秋天,草尖刚刚开始发黄的时候,狄人里姓斛律的一支统一了几个部族,开始铲除异己。他们不堪狄人的劫掠,便开始迁徙。只是今年冬天太冷,大雪封山,往哪头都不好走,只能暂时进关内躲一躲,等开春,就沿着祁连山一路往西去,另找一处水草丰美之地,避开狄人的锋芒。”
谢燕鸿忙问:“那你的家人......”
长宁摇摇头,说道:“在他们出发之前,阿公与阿羊已经离开了,不知去往何处。”
“那这个小村庄?”
“乌兰说,他们来到的时候,这个村子就已经没人了,估计是被狄人洗劫一空了。”
谢燕鸿急道:“那咱们明天就出发,出关去,找你的家人。”
他太急了,急得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立时就出发,一路奔驰而去。长宁有些想笑,勾了勾嘴角,但因为甚少笑,嘴角才勾起来,又觉得别扭放下去了。他说道:“路不好走,没法找,开春再说吧。”
谢燕鸿乖乖地点头。
“我们也先在此地落脚,我与乌兰一家比邻而居十几年了,彼此间都信任。”
谢燕鸿继续点头。
“他们空出一个毡帐给我们,夜深了,先休息吧。”
谢燕鸿还是点头,点了两下又顿住了,为难地将手上的肉干给长宁看,小声说道:“太硬了吃不了......”
长宁二话不说接过去,自己把剩下的三两下啃完了。
毡帐不大,但睡他们两人是绰绰有余了。因着只是临时搭的,有些简陋,但厚厚的毛毡将寒冷隔绝在了外头,围出一个暖融融的天地。谢燕鸿好奇地摸了摸堆在角落的毛毡,纯白色的,摸上去有些粗糙,但很厚实。
“这是什么毛?”谢燕鸿问道。
“白骆驼,极暖。”
长宁说完就撩开毡帐出去了。谢燕鸿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他正想着要躲开长宁,自己偷偷脱了裤子看看呢。乌兰踹的那一下,踹得结结实实的,他走路都扯着裆疼,刚才一直忍着没好意思说。
不会踢坏了吧!
谢燕鸿鬼鬼祟祟地躲在毡帐的角落,解了裤子看。光线昏暗,好像看不出什么来,依稀见到有些红痕。
正在他打算麻溜地穿回裤子的时候,长宁回来了。
谢燕鸿手忙脚乱,来不及穿,先盖严实了,抢先说道:“没什么......我就......”
长宁打断道:“受伤了?”
“没、没有......”
“我看看。”
这哪里能看,谢燕鸿忙屁股蹭地往后退了几寸,连忙摆手,涨红了脸,说道:“不用看不用看,没事。”
长宁面无表情的,看上去特别认真,真的生怕谢燕鸿受伤了。
谢燕鸿坚持道:“真的没事。”
长宁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总算妥协道:“好。”
“你能不能......”谢燕鸿羞窘道,“转过去,我把裤子穿好。”
长宁干脆出去了。
谢燕鸿飞快地将裤子穿好,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好意思主动开口让长宁回来。他自己将厚实的白骆驼毛毡抖开,把长宁横放在地上的长刀充作枕头,侧躺下去。眼睛虽然闭上了,耳朵却竖着。
过了好一会儿,谢燕鸿总算听到了长宁回来的动静。
长宁轻轻地掀开毛毡,睡在谢燕鸿身侧。两人挨着,毛毡一盖,很快地就暖起来了。谢燕鸿轻轻地往后挪了挪,背靠着长宁的胸膛,满足地喟叹一声。
“那你和乌兰,算是青梅竹马?”他突然问道。
长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燕鸿却没睡,望着毡帐的帐壁,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长宁身世扑朔迷离,一直跟在他身边护着他。如今谢燕鸿突然意识到,长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有家人朋友,甚至还有个青梅竹马,而自己现在却只有他。
谢燕鸿有些茫然,长宁是怎么想他的呢?
那他自己呢,他又是怎么想长宁的?
谢燕鸿见过的爱侣不少,他的爹娘,相敬如宾数十年如一日,娘身体不好,他爹遍访各地名医,找遍了各种正方偏方,大夫开的每一道方子,他都细细查过看过,生怕出一点岔子。
他的哥嫂,也是京中出了名的恩爱夫妻。春三月金明池踏青时,在垂杨岸边远远见过一面,章玉瑛帏帽的轻纱被春风吹起,谢月鹭惊鸿一瞥,就从脸红到了脖子根,没过多久便喜结连理。 过定礼时的活雁是谢月鹭自己出城到芦苇滩上射的。他不擅骑射,废了老鼻子劲儿才捕了一对活雁,谢燕鸿那时候还笑他呢,谢月鹭板着脸,正经严肃地说,雁是忠贞之鸟。
谢燕鸿看过那么多,但没有一对爱侣是男子与男子。
想到这里,他的脸又烧起来了。
他与长宁也能算是爱侣吗?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感情线

睡时做梦,尽梦见些以前的事,醒时反而像在梦中。
人说,在死之前,生平种种会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倒在雪地里的时候,往日种种,如在眼前
他梦见自己华灯初上,策马回程,旁边跟随他的尽是禁军儿郎。马根本没法撒开腿跑,因为马车辚辚,游人摩肩接踵。贵家仕女,小轿插花。妓子乘马,身披凉衫。他的马鞍上,高高竖起一根竹竿,上面挂满了各色小玩意儿,尽是关扑所得,丁零当啷,琳琅满目,路人侧目。*
在梦中,他侧首往后方看去,骑马跟随在旁的,正好是谢燕鸿,同样是眉目飞扬。
他正要说什么,谢燕鸿却勒马停在了原地,他自个儿的马却径自往前,两人隔着人流,越离越远,他慌张地伸出手去一抓。
抓到的是满手的雪,他勉强睁开眼,面前除了白茫茫的雪,还有一截细伶伶的脚腕。颜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住了那截脚腕。
目前,脚腕的主人——神神叨叨的小道士陆少微,就坐在他的不远处,靠着一匹乖顺的大黑马打瞌睡。
外头漆黑一片,风雪怒号,犹如野兽咆哮。近旁的火堆熊熊燃烧,干柴迸出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风流富贵尽数烟消云散,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喂......”他叫道。
陆少微翻了个身,咂咂嘴,睡得正香,没听见。
颜澄的手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块小石子儿,朝陆少微扔过去,砸中了陆少微的腿。陆少微被扰了好梦,烦躁得很。
“我饿了。”颜澄说道。
陆少微眼睛都不睁,在地上摸索两下,把小石子儿砸回去,怒道:“闭嘴!”
第二日,陆少微悠悠然醒来,伸个懒腰,打着哈欠站起来,拖着步子挪到颜澄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正要去探他的鼻息。颜澄倏然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饿了。”
陆少微收回手指,拿出一块干饼,插在一根枯枝上,用火烤饼,烤得香喷喷的。颜澄饿得发慌,他都分不清自己得头晕是额头伤口所致,还是饥饿所致。他咽了咽唾沫,眼睛紧盯着那块饼。
陆少微慢条斯理地将热腾腾的饼撕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嘴巴里。
颜澄:“......”
“把你的事情交代清楚吧,我是来帮你的。”陆少微边吃边说,“谢燕鸿也是我朋友,他还和我说过你小时候在皇帝大腿上撒尿的故事呢。”
颜澄:“......”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过得不可谓不舒心——入目皆是繁华风流,触手皆是罗绮锦绣。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一日改变了。
那一日,他与谢燕鸿分头跑开,再回头,已经没有了谢燕鸿的踪影。满大街皆是禁军,而且还都是生面孔,任他怎么耍往日的威风也不好使。隔了一日,便听说了谢家下狱的消息,还贴出了谢燕鸿的海捕文书。
京城敲起了丧钟,一夜之间,熟悉的一切全然换了模样。
按礼,宗室百官都要进宫哭丧。颜家是敬阳公主打头,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皆是一身素服,神色惶惶,只敢小声说话。荣王本应在外修筑通济渠,不知为何竟能纠结徐州兵马,与禁军里应外合,打压太子及其部属,偷天换日。
宗室百官皆已分列灵前,宣读遗诏的竟不是宰臣,而是禁军指挥使秦钦。
遗诏内容,字字惊心。先是疾言厉色叱责太子,说他包藏祸心,朝堂上纠结朋党,还进献有毒丹药假称仙方,毒害君父。遂废太子之位,改封济王,出判徐州,即日起行。荣王奉召清君侧,忠勇果敢,可于柩前即皇帝位。
每一字每一句,颜澄都认真听了。
惊心的是,里头指责太子的条条罪状,都似真似假。纠结朋党,确实,太子求贤若渴的心人人皆知。进献丹药,确实,大家虽不明说,但也暗地里议论了许久。颜澄从前从不觉得太子会有反心,毕竟他已经是太子了,既长又嫡,颇得信重。
但他现在又有点儿不确定了,他想起谢燕鸿和他说过的话,又想起那一回,宝津楼玄豹袭人。圣人那一阵似乎真要扶植荣王,就这么巧,就在那个关节,豹子就咬人了。到底是荣王失职,还是太子构陷,谁又知道呢?
正是要紧的关头,荣王为什么又离京去修广济渠了?荣王为什么能动得了徐州的兵马?
颜澄内心如同乱麻。
遗诏宣读完毕,众人理应拜见嗣君,哭丧吊唁,一切如仪。
“恭请殿下即位,以定国本!”
有人率先朗声高呼,众人如梦初醒,先后响应。颜澄回头看去,率先跪下的乃是孙家。孙晔庭垂眸俯首,恭敬跪拜。
就在此时,敬阳公主排众而出,她是先帝最疼爱的小妹妹,此时满眼噙泪,质问先帝死因,又问诏书是何人所拟,话里话外,直指荣王构陷太子,谋害先帝。
荣王一身素服,仪表堂堂,身侧有甲兵护卫。
“长期服丹,毒素积聚,毒发身亡。”荣王说道,“遗诏乃父皇口述,翰林侍讲谢月鹭在旁抄录。”
敬阳公主追问:“谢家月鹭何在?”
“悲痛过度,畏罪自尽,触棺而亡。”
颜澄猛地抬头,不敢置信,众人“嗡”声讨论开了。谢家乃武将之首,从龙有功,即便这几年韬光养晦,也没人敢小瞧了他们。谢韬的同袍、部下众多,至今仍手握兵马的虽不多,但也都是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
如今谢家满门下狱,长子死在了宫中,如何能让大家不胆寒。
颜澄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左冲右突,让他不吐不快,他走到母亲身边,扶住了她,继而问道:“谢家所犯何罪?”
荣王看向他,说道:“谢家意图谋逆,父皇早有察觉,侯府中搜出与废太子的书信往来。”
说罢,不等颜澄有异议,他便差使内侍官将一道诏书拿下去,展开予他一看。竟真是降罪于谢家的诏书,笔迹也真是先帝笔迹,只是诏书颜色略黯,看上去不像是新写的,玺印血红,却是新盖的。
颜澄还要再说,敬阳公主掐住他的手,长指甲都掐进他的肉里了,他这才勉强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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