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微装作流民,排队去要粥。
大冷天,施粥的士卒也是满脸不耐。这里的兵卒,十个里有三四个面上都有黑色的刺字,一色写着“迭配朔州”,四个字占了小半张脸,显得他们格外凶神恶煞。这些都是罪籍,发配来的,有些面上无字的就是正经边城守军,背着手左右巡视,时不时呼喝几声。
陆少微表面上在看粥,其实在看人。
他见一个面上刺字的小卒手冻僵了,木勺一歪,冻成了一块的粥掉在了地上,被长官一脚踹在屁股上,骂骂咧咧。陆少微瞅准了他,见他后面走开了,便悄悄跟上去。
“大哥,打听个人。”陆少微小声问道。
那小卒满面不耐烦,并不打算回答。陆少微摸出一个铜钱,塞给他。他马上警惕地看向左右,将铜钱小心地掖进腰带内侧,没好气地说:“什么人?”
陆少微按照谢燕鸿教他的问:“姓颜,京城人士,家里犯事了发配来的。”
那小卒一听便道:“我知道他。”
陆少微半信半疑,那小卒忙比划道:“是他,我和他一个营的,大概这么高......脖子侧面有个胎记是不是......”
陆少微回头说给谢燕鸿听,谢燕鸿一听就跳起来了:“是他!是颜澄!”
颜澄颈侧有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像是一小片桃花瓣,淡淡的一小团。有一起玩得好的勋爵子弟调侃过他,这是上辈子惹欠下的桃花债。颜澄听着就觉得牙酸,往后一倒,倚在凉床上,一下一下摇着扇子,百无聊赖地说道:“快来讨债吧......”
陆少微说:“那人约定,明日此时,城门北角,让姓颜的来。”
谢燕鸿点头,陆少微又道:“要小心些,那看着不像好人。”
入夜,他们找了个背风处过夜,城外流民甚多,还有搭起了不少破烂棚屋,生了火,他们一点儿也不打眼。照例,陆少微是有点奇怪的癖好的,从不和他们挨在一块儿,自个儿牵着他的大黑马到一旁去呆着。
不知是谁在棚屋的边角挂了一盏破旧的灯笼,微弱的灯光摇摇晃晃的。
谢燕鸿生起了一堆火,借着火光灯光,帮长宁换药。他的伤不甚要紧,但伤在肩上,不好动手,谢燕鸿便帮忙搭把手。
长宁松开衣襟,将一边肩膀手臂从衣裳里抽出来,谢燕鸿的手冷,已经捂在嘴边呵了热气了,又来来回回搓了好几次,还是冷。他的指尖碰到长宁裸露的肩膀时,长宁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冷吗?”谢燕鸿忙收回手,把手贴在自己脖子上又暖了暖。
长宁垂眸说道:“不冷。”
谢燕鸿麻溜地将旧的棉布拆下,凑近了仔细看看伤口,见不再流血,便小心撒上药粉,重新包扎好。昏暗的光下,长宁的皮肤泛着暖光,散发着热气,胸膛手臂肌理分明,他好像比先前瘦了一些,越发显得力量勃发。
长宁身上有很多伤疤,大大小小的,深的浅的。谢燕鸿在看,他便不动了,只是垂着脑袋,皮肤表面激起一些小疙瘩,打了个颤,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耳根。
谢燕鸿如梦初醒,慌忙道:“快把衣服穿好,省得着凉。”
到要睡的时候,两人一如既往地挨着,旁边就是时不时喷个响鼻的青骢马,除了味道不好闻之外,比暖炉火堆都要暖得多。
谢燕鸿睡不着,他在想颜澄。
今日在城门前,流民那样多,证明附近狄人实在肆虐。自古以来,流民泛滥都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若是大量涌入城内,则后患无穷,能够在城外布棚施粥,已经是好的了。
边关动荡,颜澄被发来此处充军,日子必定过得不轻松。
他往日是天之骄子,娘亲是公主,舅舅是皇帝,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忧心他娘给他定亲哪家的淑媛,颜色好不好,他喜不喜欢。
谢燕鸿颠沛流离这段时日,说到底也没受多大的委屈,但颜澄不同。
他今日见了,凡是犯了事充军的,脸上刺有黑色字样,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让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罪人。
颜澄犯了什么事,连敬阳长公主也保不住他吗?脸上的刺字能不能洗掉?谢燕鸿脑袋里嗡嗡的,明天如果真的能见面了,他多少有些近乡情怯。
谢燕鸿翻了个身。
底下只不过薄薄垫了一层干草,隔开化雪后湿漉漉的地面,硬邦邦潮乎乎的。
他看向闭着眼睡觉的长宁,试探性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没反应,就在谢燕鸿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嗯”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懒洋洋的,像餍足的大猫。谢燕鸿看向他琥珀色的眼,只对了一眼,又低下头,两个人面对着面侧躺着,但就是谁也不看谁。
“我在想颜澄。”谢燕鸿说道。
隔了好一会儿,长宁又“嗯”了一声,这回总算有点音调了。
谢燕鸿絮絮叨叨地小声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没和他分开过。但他这个人,脑子有点轴,傻乎乎的......”
谢燕鸿小时候长得慢,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矮个子。长得高的伙伴,早早就能骑上高头大马,练习骑射,春日踏青秋日游猎,纵马奔驰,好不快活。谢燕鸿却只能骑矮些的小母马,放缰跑起来时,总要落后别人一头,不免有些伙伴要嘲笑他。
颜澄气得脸红脖子粗,要给他出头:“骑大马又怎么样,射箭一点准头都没有,放个铜锣在你面前都射不中。”
被他刺的人自然不服气,要比试。春日里,圣人是要驾幸射殿看招箭班的禁军射弓的,便约在那时候比试。
谢燕鸿心里没底,颜澄怒道:“怕什么,谁功夫差谁没脸。”
等到了日子,射殿前,禁军皆着紫衫黄襕,雁翅排开,圣人先开第一箭,然后箭如雨密,纷纷射入垛子内,又有人口衔银碗,加上两肩两手,共五只碗,都能射中的才是个中好手。
谢燕鸿要与人比试射垛子,都射中了,没显出谁厉害谁差,嘲笑谢燕鸿的那人并不服气。颜澄像个炮仗似的,又是第一个跳起来,抓起一个银碗,放在自己脑袋上,让谢燕鸿射碗。
谢燕鸿吓得连忙摆手,说道:“不行不行!”
颜澄不罢休,自己也怕,但仗着义气,把胸脯一拍,说道:“我信你!快点!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谢燕鸿骑虎难下,好在他箭术好,“叮”一声,颜澄头上那个银碗应声被射落。
颜澄睁开紧闭的眼,得意得像打鸣的公鸡,看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大声道:“怎么样!你也要射碗吗?谁敢替你顶着碗!”
自然是没人敢应的。
这件事传到大人耳朵里,一群小孩子自然被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颜澄被他娘用藤条抽屁股,抽得屁股都不一样大了。但自此以后,再也没人敢笑谢燕鸿了。
这里头自然也还有孙晔庭,他们仨总是形影不离,他射箭,孙晔庭就憋红了脸,帮他捡箭,给他鼓劲,颜澄说要顶碗,把他吓得脸都白了,但谢燕鸿并不想想起他。
“颜澄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谢燕鸿小声说道。
长宁突然问道:“那我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有亲亲哦
第三十七章 情思昏昏
长宁问得没头没尾的,谢燕鸿愣愣地看着他,瞪大了眼,说道:“你、你说什么?”
“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长宁答非所问。
谢燕鸿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好久之前长宁就说自己有些想起来了,他们俩小时候的确当过一段时间的玩伴,但谢燕鸿那时候真的太小了,记忆也模糊不清。听到长宁说这个,他更加不困了。
“想起了多少?”谢燕鸿连忙问道,“你为什么那时候来我们家,还记得不?”
长宁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答道:“这些不记得了,就记得你被追得满屋子跑,被揍完了光屁股上药。”
谢燕鸿猛地坐起来,涨红了脸,左右看看,瞪着他,小声骂道:“喂!能不能记点要紧的!”
长宁好像笑了笑,谢燕鸿不太确定,因为他极少笑,别说笑了,表情都欠奉。谢燕鸿疑惑地盯着他的脸,看他浓黑的眉,看他线条冷硬的嘴唇,回想他到底是不是笑了。
长宁仰躺着,手垫在脑后,看着晴朗的夜空,说道:“真的,你就躺在床上哭,耳朵上被扎红,流血了,像两粒豆子挂在耳朵上。”
谢燕鸿被他认真的形容逗笑了,自己都记不得的事,他这坏脑壳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那你呢,你那时候在干什么?”
长宁定定地看着嵌在夜幕上的朗朗星辰,说道:“什么也没干,想给糖给你,但没给,糖融了,很粘。”
说着,长宁把一只手从脑后抽出来,在谢燕鸿面前摊开,仿佛在回忆那融化的糖。
长宁的声音低沉,娓娓道来。在这离家千万里的朔州城外,天为盖地为庐,突然追溯一段童年往事。
谢燕鸿听得入神了,又问:“再后来呢?”
长宁看向他,答道:“后来我终于给了。”
谢燕鸿知道他说的“给”并不是童年时候的事,而是在离开京师北上的这一段路上,长宁给他吃过三次糖,那桂花糖的滋味他似乎现在还能在舌尖尝到。除了糖还有别的,有莽撞的牙齿,还有柔软潮湿的舌头,他们曾经唇齿相依。
谢燕鸿的心砰砰跳着,他瞪大眼,听不见风,感觉不到冷,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俯下一点身,望着长宁,将他颊边一绺头发轻轻拨开,问道:“那你现在还有吗?糖。”
这是明知故问,谁都知道没有。所以他没有等长宁回答,也不需要等他回答。
“你没有,我有呢。”
谢燕鸿从不知道,唇齿相依也能让人销魂。
孟子也说,知好色而慕少艾。他也曾经和颜澄、孙晔庭一块儿,偷偷看些不正经的诗句。什么“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什么“卢姬少小魏王家,绿鬓红唇桃李花”,他都读过。读的时候只觉得面红耳赤,等匆匆掩上书卷,又觉情思昏昏。
但深究到底,他好像又从未曾肖想过哪家淑媛,纵是出入桃花洞,也是去找玉脂,凑些新鲜热闹,玩儿点精致玩意儿,从无男欢女爱的绮思。他也不爱别人聊这些,孙晔庭胆小怯弱,自然不弄这些的。颜澄看着荒唐,但也从不在他们面前胡混。
他又怎么会知道,原来别人的舌头是软的热的湿的,碰碰舌头就要腰软腿软。
真的是比糖还要甜。
古人写自己误入桃花源。桃花源里自成天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感觉自己也误入了桃花源,风雨飘摇都暂且撇到一边去,有什么之后再说。
长宁出奇地笨拙,牙齿磕得谢燕鸿嘴唇都破了,刺痛刺痛的。但他又出奇地耽于其中,谢燕鸿与他短暂地分开,见他眯着眼,微张着唇,在昏暗光线下,瞳色变深,好像不见底的深潭。
谢燕鸿找回了一点神志,喘着粗气,撑着长宁没受伤的那边肩膀要坐起来。
长宁反应比他快,一把将他拽回来。谢燕鸿扑在他身上,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谢燕鸿“哎”一声还没叫出口,长宁抱着他翻了个身,将他整个人包在怀里,脸埋在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你干嘛......”谢燕鸿紧张地小声说道。
长宁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摇了摇头,头发糊得谢燕鸿想要打喷嚏。谢燕鸿推着他的肩膀,让他松一松,但顾及着他有伤,不敢用力,只敢轻轻地推,边推边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长宁声音沙哑,好像有什么堵在嗓子眼似的,听得谢燕鸿耳朵发痒。
两人面对面贴的很紧,有些什么反应彼此都知道,谢燕鸿尤其窘得慌,但又不敢动,竖着耳朵,生怕有什么人听见、看见他们的动静。之前几次亲昵他还懵懂,这下子是真的回过味儿来了,这不就是在搞断袖嘛。
长宁比他还要不懂得多,只知道抱着不松,大手在谢燕鸿的后背揉捏,捏中了痒处,惹得谢燕鸿止不住地颤。
谢燕鸿急了,抽出手捏住他耳朵,在他耳边一句赶一句地问道:“你知道你在干嘛吗?你知道我们在干嘛吗?你见过别人这样干吗?”
长宁把脸埋在他颈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没见过人,但我见过马。”
谢燕鸿听得一愣:“马?”
“到了春天,马就会发情。公马跟在母马后面,母马会翘起尾巴让公马去闻。然后公马会骑跨上去,过不久,马崽就出生了。”
长宁声音低沉沙哑,说得很认真,他越是认真,谢燕鸿越是臊得慌,恨不得跳起来大叫,让他别说了。谢燕鸿抬手捂住脸,难为情地说道:“人和马能一样吗?”
“不一样吗?”长宁小声问道。
谢燕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呜咽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感觉到他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让人又难受又舒服。
第二天早上,陆少微起来的时候,见他们俩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下发青,惊叫道:“昨晚做贼去了?”长宁面无表情,谢燕鸿连忙摆手要解释,陆少微又赶紧说道:“行了行了别说,我一点儿都不好奇。”
谢燕鸿一脸尴尬,陆少微狗咬屁股似的,急匆匆地跑开,压根儿不想听他讲。
等过了午,到了约定的时间,陆少微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跑回来,拽了拽皱巴巴的衣服,朝谢燕鸿吩咐道:“你们俩就躲起来,一有什么不对头,赶紧给我搭把手知道不?”
谢燕鸿自然明白,拽着长宁躲在不远处,紧张得咬紧嘴唇。
左右无人的僻静处,陆少微站在那儿,百无聊赖地踢脚下的小石子儿。过不了一会儿,昨日那个面上刺字的小卒就从远处跑过来,鬼鬼祟祟地左右看。谢燕鸿紧紧盯着他,朝他身后张望,小声说道:“颜澄在哪儿呢?怎么没见到......”
陆少微也问道:“人呢?”
那小卒紧张极了,不住地回头看,边看边说道:“他说不认识你,不肯过来,我带你过去找他吧。”
陆少微哪里是这么好骗的,后退一步,拼命朝谢燕鸿藏身处打眼色,嘴里还不住说着话:“你和他再形容一下我的长相,他肯定能记起来,你去让他来吧,我在这儿等着。”
知道陆少微有所察觉,那人一咬牙,猛地朝他扑过去。陆少微机警,防着他呢,敏捷地一矮身避开,背在身后的手上一直捏着一块石头,猛地朝那人的后脑勺砸去。他到底力气小,那人被他砸得一踉跄,没晕,正要回头回击,被冲过来的谢燕鸿与长宁制住。
谢燕鸿把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塞进他嘴里,长宁钳制着他,将他拖到离城门更加远的地方。
长宁横刀顶在那人的脖子上,将他死死顶在地面上,谢燕鸿将他嘴巴里的破布抽出来,根本不需要警告他安静,因为他根本喘不过气来,脸都紫了。一旦松一点,他就拼命求饶:“饶、饶命!”
谢燕鸿逼问道:“颜澄呢?你不是认识他吗!他人呢?”
“不、不认识......”那人吓得猛打颤,哀求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应该唬人......”
谢燕鸿捏紧拳头,照着他脸来了两下,打得他晕头转向后,又继续问道:“快说!你都知道他脖子上有个胎记了,还说不认识,再不说你的命就保不住了!”
如此又逼问了几回,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连脸上的刺字都肿得看不清楚,谢燕鸿的拳头骨节处也打破了,他总算叫道:“我说我说!别打了!”
谢燕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声道:“别废话。”
“死了!”小卒哀哀叫道,“他死了!”
谢燕鸿又抬起拳头,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句瞎话,我让你马上就没命。”
“真的真的!”小卒就差没哭出来了,“我、我有证据!真的!”
“拿出来。”谢燕鸿双眼通红,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小卒不敢造次了,从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东西来,摊开手给谢燕鸿看。谢燕鸿一看,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那是一块一指长的田黄石印章,色泽温润如同凝脂,是颜澄有一年生辰,先帝御赐的,有“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勉励之意。
谢燕鸿接过来,印章上依照着石头的天然纹样,雕有流云晚霞,巧夺天工,章上篆着“子湛”二字,这是颜澄的字。这枚田黄石印章,价值千金,更是颜澄贴身的爱物。
作者有话说:
这都没什么,不会锁的吧!
第三十八章 后会有期
谢燕鸿捏紧了那枚田黄石印章,印章的棱角硌得他拳心一阵阵疼,他说道:“你是怎么得的这枚印章,他又是怎么死的,你完整说来。”
那小卒哪敢不从,开了个头,剩下的话就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利利索索地说了。
自今年入冬下第一场雪开始,狄人就蠢蠢欲动,时时犯边。大梁立国前,中原历经内乱,早就比不上前面几朝对边关的控制了,几个关口仅是散落在边关的孤堡,连不成线,也就防不住外敌。
大约半月前,狄人在朔州附近的零散村落里劫掠,朔州通判便派兵前去。
狄人悍勇,又骑得好马,神出鬼没,难以追捕,一旦对上了,非精兵强将难以抵御。朔州通判要留着精兵自保,老兵老将们也惜命,自然就将他们这些本就戴罪的散兵游勇派出去。此人确实与颜澄同在一营,也就一同被派出去了。
他们在外头转了几日,本想着与往日一样,出来走个样子,转一圈就回去了,谁知道就在准备回城的时候,在洪涛山下与狄人碰见了。
“大半人都死了,那姓颜的也倒了,”他说道,“我、我见他怀里掉出这个,想着帮他、帮他交给他的亲人......”
谢燕鸿冷笑,心想,怕是这人早就盯上了这玩意儿值钱,趁机拿走的,再往深里想,荒郊野外的山下,又与狄人正面遇上,一片混战,此人趁机要害死颜澄也未可知。
他不死心,继续问道:“倒了还是死了?说清楚。”
“死、死了!”那小卒生怕谢燕鸿怪罪他,拼命叫道,“真的死了,受了伤呢。就在洪涛山西边山脚下,血流了一大片,都没气了,肯定死——”
他喊得太大声了,陆少微捏着手里的石头,干脆利落地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他立时晕了过去,脑袋洇出一汪血来。
谢燕鸿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的,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陆少微捏着石头,有点不知所措,朝长宁打眼色,小声说道:“我手快了?要不要救活他?再问问?”
长宁却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谢燕鸿。
谢燕鸿抬手擦了擦眼睛,站起来,盯着倒在地上的人,说道:“把他手脚捆起来,扔到远一点的野外,是死是活,看天意吧。”
料理了那个小卒,再一次,谢燕鸿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他从京师一路到了魏州,就为了将先帝的书信交给外祖父,谁料书信是空白的,外祖父也是靠不住的。他娘给他安排的路,走到魏州就是尽头了。于是他另外给自己找了一条路——去找颜澄。
这条路也走到头了,他该往哪里走?
不知怎的,陆少微也有些恹恹的,推了推他,催道:“快先走吧。这些人都是在册的,缺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了。”
谢燕鸿点头,一行三人一时没了目标,就径直往西北方向继续走。
极目远眺,不远处便是洪涛山,山势高低起伏,积满了雪,状似狂风中起伏的洪涛,一眼望不到尽头。按照那小卒所指的地方,他们没多久就到了洪涛山西边山脚下,只是抬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雪盖住了一切,了无痕迹。
谢燕鸿勒住了马,马儿嘶叫一声,甩了甩头,跺着脚退了几步。望着洪涛山,他翻身下马,左右望了望,见一处有一棵枯树,干枝直指蓝天,树下有几块碎石。谢燕鸿蹲下去,在碎石中间,徒手挖开积雪,露出土层,又往下挖了挖,将那枚印章埋在土里,又将雪堆回去。
若是为国戍边,战死沙场,也能赞一句“纵死犹闻侠骨香”。颜澄身上却带着洗不清的罪名,如猪狗一般被赶到这样的地方,毫无反抗之力便死于狄人刀下,尸骨掩在雪下,无人知晓。
一起纵马御街,御赐簪花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今日却连埋骨之处都找不到,远在京师的敬阳长公主又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了这里呢?
他们不能久留,狄人四处出没劫掠,停留野外并不安全。
谢燕鸿突然觉得自己累极了,不知往哪儿去,也不想往哪儿去,就想在这茫茫雪地中一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反正他早就应该与家人死在一块儿了。
忽然,他感觉到身侧一暖,余光看去,是长宁蹲在他身侧。
长宁高大的身躯躬着,背后的长刀杵在了地上,戳了个雪坑。他随着谢燕鸿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山,平静地问道:“你想去关外看看吗?”
谢燕鸿看向他:“嗯?”
长宁说道:“再过几个月,春天来了,鸢尾花就开了,紫色的一大片,很是好看。”
谢燕鸿记得他说过,出了关,一路往西去,有丰美水草,也有百里沙海,还有赤岩若霞。当时还想,也不知能否有一日能亲眼看看。
“你想我去吗?”谢燕鸿问。
长宁点了点头,又说道:“阿公什么都知道,你若有困惑,大可问他,他能帮你。阿羊嘴碎,爱问话,你不用理他。”
谢燕鸿点点头,忽然觉得,还有岔路可以走,还没到尽头。
“我得走了。”陆少微突然说道。
谢燕鸿回头看他,满脸迷茫:“啊?”
陆少微牵着他的大黑马,低着头,脚轻轻踢飞一颗小石子儿,扬起一阵雪雾。他向来是老神在在的,说什么都很笃定,说长宁有“血光之灾”,说天时都很笃定,此刻却见他有些迷茫。
谢燕鸿其实一直都没搞懂陆少微为什么和自己一道,一路上,陆少微也没图他什么,甚至还帮他不少。
“你要去哪里呢?”谢燕鸿问。
陆少微也蹲下来了,烦躁地挠挠头,说道:“不知道,我师傅没说。”
他们三个人围着圈儿面对面蹲在雪地上,怎么看怎么发愁。
谢燕鸿:“你师傅是谁?”
“他叫陈椽,别人都唤他‘扶摇子’。”
“扶摇子......”谢燕鸿喃喃道,“我听过这个名号。”
当时在京中,听说太子给先帝献的丹药大有来头,吃了之后,身轻如燕,容光焕发,能使垂暮老人强健一如壮年,长期服用,能摒弃凡躯,得道登仙。不知是何人所说,这丹药的方子就来自于世外高人扶摇子。
谢燕鸿说给陆少微听,陆少微嘟哝道:“说什么呢,假的,师傅从不炼丹,他连火都不会生。”
“再说,他早就死啦,”陆少微道,“哦,不对,是仙逝了。”
陆少微是孤儿,被陈椽捡回去的。据陈椽说,陆少微那会儿还是个娃娃,见到他路过,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他无奈,只好把他捡回来,但师兄不是这么说的。
师兄说,那时候战乱方定,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多有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事发生。陆少微那时候被卖了,都被刀架到脖子上要放血了,哭得震天响,陈椽说他嗓门大中气足,命不该绝,用小半斗糙米将他换回来。
陈椽给他取名“少微”,应天上少微星之名。
“师傅能占星卜命,很多人找他,他只能躲起来。”陆少微说道,“师兄想学,学不会,我也想学,师兄不许我学......”
谢燕鸿插嘴道:“为何不许?”
陆少微没回答,继续说道:“师傅也没教我。”
陆少微记得,他那时候恼极了,离家出走,师傅师兄大晚上在山里找了他一夜。找到他之后,师傅叹着气摸他的头,说道,世人皆想卜算天命,然而,天机不可泄露,你欲念太重,窥探天机,伤神损命。
他不懂,为什么师傅说他欲念太重。
明明师傅是能窥探天机的世外高人,被称作“仙人”,为什么还要东躲西藏呢?明明师兄总是不喜欢他,他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在师兄的饭菜里撒土呢?明明以他们师徒的能耐,会被王侯贵族奉为上宾,为什么还要吃糠咽菜,隐居山林呢?
被放在刀案上任人鱼肉,试过一次就够了,陆少微不想试第二次。
少微星是隐士星、处士星,代表了天下德才兼备,却又不慕名利,隐居山林的人。陆少微觉得,师傅没算准他的命,给他起错名字了。
谢燕鸿见他脸色阴沉,便试探着问:“你师傅......是被害死的?”
陆少微摇摇头,说道:“他是老死的,就和所有的老人一样,慢慢断气,他不是仙人。”
在陆少微心目中,师傅一直是个白胡子老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当了多少年的白胡子老头,天天乐呵呵的,一把年纪还能上山下山如履平地,直到有一天,师父卧床不起,师兄说,师傅寿数到了。
山下的村民对山上隐居的神仙津津乐道,说他死了之后,身体余温一月不散,洞府门口有七色彩云环绕。
然而陆少微知道,这都是假的。
陈椽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垂暮老人一样,躺在破旧的小竹床上,胸膛急速起伏,呼气吸气都有粗重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门,一开一关不堪重负。
师兄站在门外哭,陆少微就坐在师傅床边。
师傅握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一直想......出去闯一闯......现在是时候了......去吧......”
师傅从前不让他离开山林,死到临头了却催他离开。
他和师兄一起,将师傅埋在了他最喜欢的那棵桃树下,桃树年年开花结果,生生不灭。等葬了师傅,师兄就要回自己家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