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虽然还没看见被害人尸体,但听厉海所言,不难猜测现场情形。
于是顺着他的思路推敲:“那要是切成几块的话,更好搬。”
厉海小声嘟囔:“倒是没切成块。”
霍振庭:“切什么?切蛋糕吗?”
厉海:“切大猪肘子。”
霍振庭撇嘴:“那庭庭可不会,切不动。”
法医同事轻点刹车,靠路边停下来,转头望向厉海:“他说得对哎……想切未必会切,就比方屠宰厂里掏下水和分拆整猪,是两个不同的工种,用的工具和工作内容也完全不一样。”
第135章 混推
“我瞧瞧……”厉海一边嘀咕一边把手伸进扶手箱,很快从里面掏出张沪城地图,哗啦一声抖开审视:“啧,这儿还真有一家……工事局宰牲厂。”
鉴证科法医推门下车,厉探长困惑仰脸:“哎?怎么下去啦?”
“因为到地方了哈。”法医伸手拉开轿车后门,对着厉海往挂警戒带的小山坡石阶呶下巴:“海哥帮个忙,顺手把工具箱拎出来。”
厉海将沪城地图交给霍振庭,自己帮鉴证科同事拎工具箱,法医则去汽车后备箱取裹尸袋。
三人沿石阶上行,走不到五分钟就看见几个守现场的年轻警员聚堆坐台阶上抽烟。
同事见面互相扬手打招呼,厉海放下工具箱告诉其他人:“你们收拾完直接回巡捕房,我去趟屠宰厂,先走一步。”
“去屠宰厂干嘛?”众人皆感困惑。
厉海眨眼搓下巴仿佛陷入沉思,讷然反问:“难你们不觉得……掏‘下水’这种事,没有比宰牲厂更适合的地方了吗?”
他说完看同事全都一副目瞪口呆模样,讪兮兮补充:“我平时最不爱进菜市场,就算进去也躲开卖肉的摊位,就是因为受不了生肉又腥又膻那股味儿。
所以我寻思那个凶手……肯定跟我不一样。他要么喜欢腥膻味儿,要么很适应。”
一名警员耸眉咂舌:“这么说是很有道理,但现在连死者是什么人都不晓得,也不知道凶手作案动机,您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宰牲厂的人?”
厉海撇嘴表示无所谓:“当然不知道,所以才要去看看嘛。
就算我是巡捕房里头凑数的,也能看出来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而我眼下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哪里会比在宰牲厂放血摘内脏更不惹人注意。”
法医嘿嘿轻笑朝他摆手:“厉探长您可不算凑数的,这个月里阿拉巡捕房,数您破案最多。”
厉海耸肩膀,脸色得意:“屎壳郎滚粪球,混推呗……唉!反正我留这儿也帮不上忙,咱们等下回巡捕房再见吧。”
鉴证科同事弯腰开工具箱,取出两张厚纱布口罩递过去:“您菜市场的味儿都受不了,进宰牲厂小心别被熏晕过去。拿口罩遮遮吧。”
厉海窘着张脸不仅接下口罩,还多要几团棉花球,说等下要把鼻孔也塞上。
同事们哭笑不得目送他下山,继而忍不住小声议论,一个说:“厉老二可真逗,这要是都能让他把凶手揪出来,我得让他帮我选一组数字买‘白鸽票’。”(注:白鸽票=彩票)
另一个说:“那可不好说,咱也不敢说他真有两把刷子,但手气是真的旺。”
法医言辞最中肯:“也不全是手气问题,厉老二思维跳跃,明显脑细胞比一般人活跃,瞧着吊儿郎当没正形,说不定智商比他哥高。”
刚才说要买白鸽票的小警员嘿嘿哂笑:“这我可不认同,我看还是局长办事靠谱。”
厉二爷脑细胞活不活跃暂时无从考正,但思路的确非常跳跃。
跳跃到——他人已经站在屠宰厂门口了,脑子里还没捋出个像样的侦查计划。
厂子守大门的保安员看他在门口转悠半天形迹可疑,上前呵斥:“喂,你做啥呢?”
厉海慢吞吞亮出警官证。
保安员连忙换一副面孔,点头哈腰和气询问:“长官找人?”
厉探长摇头:“不找人,想进你们厂参观一下。”
“参观?”保安表情迷茫小声嗫嚅:“参观……啥?”
厉海:“你找个管事的出来,我跟你们领导说。”
保安只得点头,小跑回保安室,打内线电话找他们保安科长汇报情况,科长再拨电话询问厂长,最后隔了有差不多一刻钟,一名四十来岁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厂里出来,自称姓宋,是行政部经理。
宋经理身材中等长相斯文,穿白衬衫打领带,外罩一件灰色卡其布夹克。
可尽管衣着整洁得体,离近了仍能闻见一股腥里藏臊的生肉味儿。
厉海跟对方握手后再次亮出警官证,并介绍来意:“有人举报你们厂子和一件案子有关,但具体什么案子我暂时不方便透露。
现在我需要你带我们进厂参观,找到问题我会告诉你,找不到就当什么事都没有。”
宋经理为难:“我们厂不对外开放参观。”
厉海皱眉:“我来‘参观’是为你们着想,如果不能参观,我会多带些同事过来,做一次大搜查。”
宋经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犹豫几秒就选择答应厉海进厂去看一看。
厉海掏出口罩分给霍振庭一只,示意他学自己一样把口罩戴起来。
厉探长则不仅戴严实口罩,还往鼻孔里多塞两团棉花球,但没走几步就觉呼息阻力过大,于是鼻孔里塞的棉球又被他抠了出来。
宋经理在前面走,厉海和霍振庭勾着手指头跟在他身后。
他们刚厂房大门,厉海就疑声询问:“这才几点你们厂里就没人了?是下班了还是要倒闭了?”
宋经理:“我们一般凌晨三点钟上班,下午两点钟放工,这会儿是夜班工人在清理卫生。”
厉海点头表示听懂,但马上又问:“你们厂这些走廊过道,怎都修的这么窄?好似迷宫一样,是有啥‘讲究’么?”
宋经理像个导游一样耐心给他讲解:“主要是为了方便驱赶待宰的牲畜,过道窄一点,牲畜不容易爱惊乱跑。”
工事局宰牲厂大约翻建于十年前,而这块地皮上面,从前朝开始就是集中宰杀大型家畜猪、牛、羊的场所。
翻建后从平房变成三层的红砖大厂房,外面看规整光鲜,内里却黑糊糊的十分阴暗。
【作话】
这两天,天天跑医院,累:-(
厉二爷虽然从未自诩君子,但一向把“君子远疱厨”这条铁律贯彻得很稳定。
他平常连自己家厨房都很少进,对屠宰厂什么模样当然更没概念。
霍振庭当然更没见过世面,两位深闺公子跟在宋经理身后左顾右盼,好似土鳖进城,看哪都稀奇。
厉海说:“你们这可倒是挺大啊。”
宋经理:“我们厂是沪城最大的宰牲厂,全东亚这么大规模的宰牲厂只有三家。”
霍振庭不明白啥意思,但觉得对方说的东西很厉害,所以相当捧场的“哇!”了一声。
厉海略感震惊,不过郁闷更甚;他没想到屠宰场这么大规模,稀里糊涂跑来找线索,真的很像屎壳郎滚粪球……
宋经理放慢脚步,半侧过身:“警官,您有什么具体想要了解的吗?还是说想把所有厂房逛一遍?”
厉海心里没谱,嘴上自然含糊其词:“就先看吧……你们这多少职工?”
宋经理:“五百人左右。”
厉海:“管放血、处理‘内脏下水’的工人有多少?”
宋经理:“大概一百多吧。”
厉海:“他们干活的地方给我看一下。”
宋经理带他们沿一条斜坡廊道上到二楼,随手往前一指:“那里、那里……这层楼都是‘水房’。
我们厂宰牲畜是很先进的流水线作业,猪牛羊送进来之后会顺着这些廊道赶到顶楼,到顶楼用电叉电死,挂传送轨道,自动滑进蒸气房褪毛。”
褪完毛的牲畜继续沿滑道往下到这层,分配到各个‘水房’,屠宰师傅在‘水房’给新鲜肉材放血、摘下水、冲洗干净。
收拾干净的肉材继续沿滑道滑去下一层的分拆车间,在一楼车间电锯开片之后,直接装车运输进市场。
一口猪从闭眼到上车,平均下来只要差不多一刻钟时间,效率老高的嘞。”
“这么快啊……”厉海啧啧称奇,站到一间“水房”门口,通过门板上的玻璃窗往里打量。
宋经理上前拉门把手,一侧门板应手向旁边滑开,示意厉探长随便参观。
厉海站在门外,只觉一股腥膻带臭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不由自主身体往后仰,差点摔倒。
好在霍振庭从后面托了他一把,但同时开口埋怨:“踩着庭庭的脚了。”
厉海强忍不适回头道谢兼表扬:“乖哦。”
“不客气。”霍振庭说完愣了愣,心想哈尼怎么傻乎乎?都不知道说“对不起”。
厉探长这时已经转身继续观察“水房”,并隔口罩捏住鼻子:“味儿真冲。”
宋经理不以为然:“这边要处理‘下水’的嘛,大肠、腰子什么的,味道老大呃。”
不过关键还是厉海本人对这种味道不耐受,恶心的脑门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而他达令霍振庭表现就还好,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
“水房”地面铺满防水的马赛克,墙壁上也贴了光滑的防水砖,墙根下修斜面水槽,便于冲刷血水。
整个房间除了地当间摆两辆装轱辘的凹斗车,其他什么都没有。
厉海问宋经理:“怎么连个案板都没有?”
宋经理指了指装在天花板上的铁滑道:“牲畜吊在勾子上滑进来,放完血之后在那个车子的上方划开肚皮,‘内脏’自己就滚出来了,不需要案板。”
厉海默默抬手按在嘴巴上,他不敢想像那个画面,但下意识脱口而出:“人也差不多吧?”
“啥?”宋经理大惊失色:“您说什么?”
厉海摆手:“没什么……内脏下水那些东西你们一般怎么处理?”
宋经理:“和肉材一样,有得是人来收,当天就全都卖出去了。”
厉探长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快要忍不住呕吐,赶紧伸手拉起门板转身往回走。
宋经理跟上来:“警官,您还有要参观的地方吗?”
厉海摇头,随即发现霍振庭这会儿竟然没跟在自己身后。
于是立即停下脚步扭头张望,很快发现霍振庭满面笑容站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斜坡廊道上。
凭厉海对他了解,不用问也知道他碰见什么了。
厉海让宋经理原地等他们,自己大步流星跑到霍振庭身边,低声询问:“达令,你在和谁说话?”
霍振庭指指自己身旁:“一粒香姐姐说她迷路了,问我能不能带她出去?”
“一粒香?”厉海表情微窘,直接对霍振庭另一侧空旷处追问:“一粒香不是你本名吧?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什么时候在这里迷路的?”
霍振庭表情不快扭头轻斥:“哈尼,你太没礼貌了,一粒香姐姐生气了,她走了。”
“啊?”厉海张口结舌,连忙追问:“她走哪去啦?”
霍振庭无奈摊手:“姐姐走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见了。”
厉海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按肚子,胃里翻江倒海,脸上哭笑不得,吩咐傻媳妇儿:“达令,快扶我出去,我要吐了……”
霍振庭赶紧扶他胳膊往下坡走,待追上宋经理,很快被送出宰牲厂大门。
厉海坐进汽车后敞开车门,蜷缩肚腹合眼静坐;霍振庭满脸担忧,不停帮他拍抚后背缓解不适。
等了足有十分钟,厉海才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正常喘气。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随口问霍振庭:“刚刚那个一粒香姐姐,长什么样?”
霍振庭边回忆边描述:“头发到肩膀,有刘海,很漂亮。”
厉海:“还有吗?”
霍振庭:“庭庭再想想啊……”
厉海尝试提醒:“比如脸上、耳朵上、脖子上,有没有黑点、红点什么的?”
霍振庭指了指自己左眼下方:“她这里有颗小黑点。但不是脏东西,有点好看。”
厉海斜眼瞥他,故意歪曲小傻子的意思:“你说黑点好看?”
霍振庭皱眉扁嘴认真思索:“倒也不是……就……就是……”
他其实只是觉得小姐姐脸上虽然有颗黑点,但一点都不丑,但倒也不至于说多么好看。
厉海则联想到公园里那具女尸被挖掉的左眼,猜测也许凶手挖眼是为了除掉那颗痣?
那么他们这趟屠宰厂也不算白跑,至少知道了死者绰号“一粒颗”,凶手应该是屠宰厂五百多名职工中的一员。
厉探长眉头紧锁暗自抱怨:“册那,你别叫一粒香,改叫一根针吧——大海捞针那根针。”
第137章 大厉害生无可恋
厉海和霍振庭驾车回到巡捕房时已经超过下班点钟,但巡捕房里人丁兴旺热闹非常。
上到局长厉江,下到普通警员,只要挂职的基本全都在岗;有人握水杯,有人捧饭盒,瞧模样是要准备加大班了。
厉探长眉心深锁,忽然后悔起来,心道还不如直接回家,回来装哪门子劳动模范……唉!
不过这会儿想跑已经来不及,厉江和几位巡捕房资深探长站在一楼大厅中央,不晓得正在议论什么事情,有人抬眼瞧见厉海,立即扬手招呼他:“厉探长回来啦?”
厉海只得上前礼貌回应:“关老师、简老师、火华哥,晚上好哈。”
西浦区巡捕房目前有三位正职探长,关正杰和简宏,一个五十多,一个奔六十;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叫钱烨烨,和厉江差不多年纪,因为名字拗口,且大男人叫叠字蛮别扭,大家都管他叫火华哥。
实习生厉海给三位前辈问好时发现他们和厉江中间还有位陌生面孔;这人瞧着二十多岁,四方脸庞,浓眉圆眼,宽鼻薄唇,个头不高,脑瓜顶才到厉江鼻尖。
厉海一连打量他好几眼,确认这人不是他们巡捕房同事,遂问他哥:“这位是……?”
关探长替厉江给他介绍:“这位是市局从金陵请来审讯专家,中野优太先生,来协住我们追查劳埃德拍品失窃的案子。”
厉江微笑点头:“对。”
中野优太笑吟吟自谦:“谈不上专家,侥幸破过几个案子而已。”
听名字是东瀛人,但中文极流利,而且几乎听不出东瀛口音。
厉海笑容可掬朝对方点头恭维:“哦!您好,久仰大名。”但双手插裤兜没有要跟对方握手的意思。
老关探长惊讶:“厉探长你也听说过中野先生呀?”
厉海一愣,傻兮兮反问:“啊?……不都这么说吗?”
说完还相当困扰的抬起手抓了抓后脑勺。
厉江眼神嫌弃,略皱了皱眉头:“中野先生在两次拍品失窃的宾客名单里都看到你的名字,当然要来亲眼见一见你这位‘幸运儿’。”
厉海当即翻白眼,显出满脸晦气:“哦,问吧。在哪审?要不去审讯室?”
中野优太脸上始终挂笑,神态和气:“没有要审讯您的意思,厉局长给在下说清楚了。
您去年是陪女朋友看拍展,这次是陪令尊的女朋友买项链,两次都并非您自己想参加拍卖会。”
霍振庭忽然拿指头捅厉海后腰,并凑他耳边小声嘟囔:“庭庭饿了,想吃饭饭。”
厉海促不及防哎呦一声笑起来,身子也跟着十分滑稽地扭了扭。随即发觉自己失态,连忙向正在对他说话的东瀛人摆手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笑您。”
然后转身轻斥小傻子:“你等会儿!我这工作呢。”
霍振庭唉声叹气耷拉脑袋,但把额头抵在厉海肩膀上放松脊背休息。
厉海肃起面孔瞥他哥一眼,对中野道:“其实劳埃德那场拍卖我只负责替家父给费尔斯通男爵夫人送入场卷;家父没要求我必须陪同夫人进场举牌。”
中野优太诧异追问:“所以那天您并没进拍卖会会场?”
厉海表现也很惊讶:“厉局长没和您说?”
中野优太用疑惑眼神看向厉江,厉江无声笑笑:“毕竟入场登记上有他名字,让他自己解释比较好。”
厉海郁闷撇嘴:“本来是应该进去的,但是庭庭饿了,所以我们临时变卦,去别处吃东西。”
中野优太耸眉追问:“庭庭是谁?”
“庭庭是我……”霍振庭没精打采略抬起头,从厉海肩膀后面露出一双温润迷茫的大号桃花眼。
中野优太表情更加困惑:“不好意思,您二位是同事、朋友?下班还在一起?”
厉海咧嘴讪笑,眼神无助看向他哥:“我要在这儿说啊?”
厉江耸眉:“你还晓得不好意思呀?”
“那倒没有,主要是怕你不乐意让我说。”
厉海咂舌,换一副坦然面孔告诉中野优太:“庭庭是我达令,住我家里,我上哪儿都带着他,全巡捕房都知道。”
他话音未落,旁边三位资深探长已经轻笑出声,纷纷开口为其佐证,说这俩人的确形影不离,因为霍振庭脑子不大好使,家里突遭变故后有自杀倾向,厉海怕他出事,走哪带哪,这件事绝对不需要怀疑。
厉海惊呼:“你们咋啥都知道?”
老关探长:“小范说的喽。”
厉海咂舌抱怨:“他属大喇叭的吧?……庭庭没有要自杀,当时出了点意外而已。”
霍振庭小声嘟囔:“不用……庭庭不用自杀……已经快饿死了。”
老关探长提议:“要不你们先去吃饭吧,食堂今天加餐了,还不错。”
东瀛人表情好似很随性,却不打算就此结束谈话,仍笑微微追问:“我记得拍卖会场里有冷餐自助,为什么不带他进去吃呢?”
厉二爷心念电转临场编撰理由,但远没有霍振庭没把门的嘴快。
:“什么冷餐呀?”
厉海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就是看电影那天,吃饭你还记得吧?”
霍振庭想了想:“记得,哈尼说带庭庭去开房,但是后来没去……去吃生煎、喝鸭粉汤。”说着非常应景的吞了下口水:“然后去看电影……有漂亮姐姐,还有‘哦!露丝,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们在大街上亲嘴……庭庭和哈尼可不敢。”
厉海单手遮住半张脸,扭头悄声埋怨:“不用说这么详细的好伐?”
旁边几人听见“开房”两个字时就已经耸眉瞠目,好似发现稀有新八卦一样又惊讶又促狭。
厉海抱臂轻咳一声,尽量忽略尴尬,对中野优太耐心解释:“本来有去开房的打算。因为旁边那栋格陵云天大酒店很漂亮,庭庭想进去参观。
但是我那天口袋里只有不到二十块,那家酒店最便宜的钟点房开一间也要五十九。
我们就只能换个地方吃点宵夜,看电影打发时间喽。”
“开房”、“参观”、“没钱”,几个词凑在一起,让所有人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抽了两下。
厉江掩唇轻咳清清嗓子,眼神复杂睇一眼胞弟,转而对东瀛审讯专家道:“中野先生,我看你们还是去审讯室单独聊吧。”
中野优太连忙讪笑摆手:“不必,不必,已经很清楚了,我没有要审问令弟的意思。”
厉江跟他客气:“审他也是应该的,这是您的工作,您不必拘谨。”
他话音未落,巡捕房走廊深处忽然有人大声吆喝:“厉海探长回来了吗?”
厉海扭头大声支应:“回来了!啥事?”
“翠湖那个检完了!你——”
走廊里那个话没说完,办事大厅里又有人大声通报:“厉海探长电话!楚县来的。”
厉海连忙转相反方向:“就来!”说着抬脚往大厅方向走。
但还没走出三步,巡捕房门口就进来三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他们身边跟一位华人翻译。
几人没等走到警官们跟前,华人翻译就急切开口,高声质问:“负责汤米格雷案子的厉海探长回来了吗?
我们白天已经来过两次!都没见到人,他到底是不是在这里上班啊?”
厉海左脚绊右脚咚一声单膝磕地砖,疼得嘶声吸气,眼泛泪花咬牙嗫嚅:“让我死了吧……”
霍振庭紧跟在厉海身后,厉海摔跤,他也一屁股坐地上。
厉海是脑子里事情太多心浮气躁,霍振庭是饿得抓心挠肝怨气冲天。
前面那个抱怨忙死了,后头这位直接哇一声大哭起来:“哈尼不要死啊!……我哈尼快要饿死啦!救命呀……”
接警大厅里的大小警官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停下手头动作目瞪口呆望向他俩。
近处几位探长连同厉江稍愣片刻,见厉海蹲地上不动换,霍振庭哭天抢地愈演愈烈,连忙上前搀扶二人,七嘴八舌询问:“没事吧?”/“哪里不舒服?”/“不会是饿迷糊了吧?”
厉海顺势卖惨,有气无力呻吟:“头晕……”
“哎呦!中午没吃饭吧?八成饿出低血糖了。”两位老探长一秒“破案”,立即朝警务大厅办公区吆喝:“谁有糖?快拿几块过来。”
很快有人抓一把水果糖送到他们面前,霍振庭因为哭太大声也被塞块彩色硬糖进嘴里。
这家伙嘴里一甜立马止住悲愤啼哭,自己乖乖从地上爬起来,瞧着比厉海有精神多了。
当然厉探长晕头转向模样大半也是装出来的,二十多岁大小伙子,远不至于少吃顿饭就把他饿死。
厉局长皱眉端详亲弟,叹气:“你还行吗?实在不舒服的话,接完电话就回家吧。”
厉海没精打采哼一声,但随即朝不远处汤米格雷的父母扬扬手,讲英文打招呼:“我是厉海,你们稍等,我先接个电话。”
厉江刚才看他弟虚弱模样,眼神颇有些嫌弃,心里也不大高兴。
此时见对方表示坚持工作又觉心疼,赶紧叫人帮忙去食堂打饭,叮嘱厉海接完电话先吃点东西再忙别的事情。
厉海这会儿已经将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朝他哥敷衍摆摆手便转过身去专心打电话。
厉江仍觉不放心,伸手把霍振庭拽过来嘱咐:“庭庭,等下你和你哈尼先吃饭,加班都要吃饭晓得伐?”
霍振庭一边点头一边又剥开颗水果糖放嘴里:“嗯,庭庭记住了。”
厉江拍拍他肩膀:“乖。”同时递个赞许眼神过来。
小傻子被从前自己最畏惧的厉害人物指派工作兼口头表扬,顿觉心花怒放,嘴角上扬,竟笑出几分自信的神采。
给厉海打电话的是范筹和李半仙,之前信誓旦旦晚间要跟厉海通电话的靳元良并没在旁边。
范筹听见厉海接起电话后叫了声:“老大。”然后莫名其妙陷入沉默。
厉海攒眉催促:“怎么了?说话呀。”
范筹小声闷咳,似乎不太舒服。
厉海更觉古怪:“什么情况?楚家节外生枝?案子又办不下去啦?”
范筹:“不是,挺顺利的。李大哥有事找你帮忙,我让他先说吧。”
厉海侧身坐到搁电话机的桌子上,佝偻后背,抬起只手捏脑门,等李半仙说话。
李半仙也支支吾吾,但厉海这回没催。懒得催。
“长官,嗯前两天给自己卜了一卦,卦相上说……说嗯帮长官们办完案子,在楚县肯定混不下去了,嗯得搬家。”
厉海心想你要搬家就搬嘛,难道要我帮你搬?但是大家相识一场,不好表现太冷漠,放轻语气劝慰:“我觉得卜卦这种事,倒也不必尽信,不过你如果决定搬家,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直说就行。”
李半仙嘿嘿讪笑:“嗯一看长官您就是讲义气的人。长官,您在沪城有身份有地位,您能不能帮嗯介绍个工作?”
厉海嘴角抽了抽:“沪城这些年早就不时兴做法事了,李大哥您再想想,真要来沪城发展的话,可能不太好找活计。”
“不是……”李半仙不等说完已经着急开口:“您看能不能托人帮嗯找个木器厂的工作,嗯手艺蛮好,要是能找着正经工作,嗯就把楚县的房子退了,上沪城租个房子,把家搬过去。”
“哦!木器厂……木匠,对对。”厉海抬头挺直后背无声叹气:“我眼下是没啥人脉,但可以尽量找人帮你打听,你过两天再给我打电话,好伐?”
李半仙一迭声答应:“好的,好的,嗯卦相上说,这事找您准能办成。”
厉海哭笑不得:“行,我今晚就找人帮你打听去。还有别的事吗?”
李半仙:“没了,您忙。”
厉海:“你把电话给范筹。”
范筹这回接起电话不再拖拖拉拉,不过声音压很低:“老大,楚家被抄家了……男女老少,连三岁小儿都给拘了,百来口人。”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大概以为厉海会追问为什么,但厉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俩人擎电话各自沉默,最后仍是范筹先张嘴:“老大,你是没瞧见那场面,老吓人的。楚老爷是可恨,但妇孺之辈应属无辜。
靳队长这么抓人,可不太对头。”
当然不对头,若是在文明世界法治社会,抄家肯定是大大的不对头。
可惜眼下还远未及那样的太平盛世新境界,如今家国两难,世道乱得叫人心里发慌。
厉海表情凝滞,嗓音也略显木讷:“你别瞎想,楚家在楚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不用雷霆手段办不成大事。你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然后带同事回来就行了。”
“明白。”范筹痛快答应,但临挂电话时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老大,您看能不能让局长给靳队长说说,古时候还讲究罪不及妻儿呢,我瞧他们抓女人跟小孩儿,真的有点办过头了,楚老头是可恶,但真不至于搞抄家灭族那套。”
“知道了……我一会儿找他说,挂了吧。”厉探长满心无奈放下电话,脸色比刚才更差。
他觉得自己东奔西跑忙得想死,但心里面真正收获的成就感却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