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振庭笑嘻嘻回手捏一条给他塞嘴里:“好吃不?”
范筹乐不可支:“当然好吃,我妈昨天焖了一下午呢。”
厉海不禁赞叹:“啧,苗婶卤味这手艺,不开个卤货铺太可惜了。”
范筹母亲姓苗,早年在厉府厨房做过帮佣,直到范筹长到七八岁,后面又多了三个妹妹,她妈实在忙不过来才从厉府辞职。
所以范筹跟厉海打小就认识,因为年纪差不多,成天一起玩。
后来厉海上学,家里怕他口音随父母偏北方,在学校受排挤,就给范筹出学费,让他跟着小少爷。
类似于伴读,但没有伴读拎包护驾那么多义务;直到范筹职专毕业才开始给厉海当全职跟班。
范筹吃完嘴里猪头肉,问厉海:“老大,下月初你们全家回燕京扫墓,庭庭怎么安排?要不住我家去?”
厉海:“看情况,我想等月底发工资把他家收拾一下,然后找个保姆照顾他。如果来不及,就去你家住几天。”
范筹点头:“保姆找好了吗?”
厉海:“没呀……哎?你能让苗婶给介绍一位吗?做饭好吃点儿的,要能住家。”
范筹撇嘴:“我妈现在整天围锅台打转,哪还认识什么人,您让丁叔给找,比她靠谱多了。”
霍振庭瞠大双眼转身揪厉海胳膊质问:“哈尼!你要去哪里?不要庭庭了吗?”
“不是,我回老家扫墓,三两天就回来。等回来立刻去找你,要么把你接回家,要么搬去跟你住,放心吧啊!肯定不会不要庭庭的。”
范筹呵呵讪笑:“老大按排蛮妥当嘞,庭庭放心哈。”
他们正说话时,气车忽然被前车制动逼停,范筹一个急刹,车内三人齐齐向前俯冲,手里猪耳朵差点泼出去。
范筹满脸懊恼降下车窗质问:“你们什么情况?!”
他之所以说“你们”,是因为前方不只一辆车,而是三辆挂红绸的迎亲喜车。
对方很快有人下车跑过来跟他们沟通,态度还算和气:“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是去楚县接新娘子,刚才拐弯的时候,后车没跟紧,不小心让您的车插进来,您给行个方便,往路边靠一靠,让我们车队后面的车接上来行不?”
范筹亮警官证:“我们执行公务,没叫你们让路就算了,你们还叫我们让路。懂不懂规矩啊?”
来人见沟通无果,只能小跑回自己车上,很快前方头车又下来俩人,快步朝厉海这边走来。
四人一打照面竟然全都认识。
走过来的二人之中,身高体壮的一位,是冀姝好原计划二婚的未婚夫,开粮油铺的齐老板,齐鸿宾。
另一个是青帮新人白立群。
厉海推门下车,满面疑惑:“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齐老板无奈抚额,但眼神很坚定:“我当然是去接阿好,我打听着了,她被人关在甘善庵,我今天过去就算把那间破庙拆了,也要把阿好娶回家。”
厉海拧眉追问:“你跟谁打听的?”
齐鸿宾下意识瞥白立群一眼,但嘴上只道:“我自然有我的门路。”
厉海脸色不悦,心说门路个屁,还不是老子查出来的?瞧这意思,肯定是白立群向巡捕房之前同事打听出来的消息,也不知道是哪张漏勺嘴,回去必须给他缝上!
“你要拆庙我不管,到时候两家打起来我们更管不着,但是你别上午拆。
我们上午有别的行动,你现在去拆庙会打草惊蛇,给我们别的案子坏事。
好歹你媳妇儿的下落是我找出来的,不管通过谁的嘴传到你耳朵里,你都该对我说声谢。所以希望你能给我个面子,中午过后再去闹,行么?”
厉探长态度诚恳打商量,齐老板仅犹豫一秒便点头答应下来:“我是得谢谢您,等我跟阿好摆喜酒,一定邀请您观礼,我们俩郑重给您道谢。”
厉海往白立群身上呶呶下巴:“你们认识?”
齐鸿宾:“有些交情。”
白立群对此并未表示认同,对厉海直言:“齐老板是和陆先生有交情,我们替陆先生跑腿,给齐老板助阵。”
范筹胳膊横在车窗上追问:“陆明月啊?”青帮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三当家,排辈最小势力最大,和蔺傲南也最亲密。
“对。”白立群毫不避讳。
所谓助阵,说白了就是给人当打手。
齐鸿宾可能和陆明月有交情,也或许花了钱,总之青帮用打手给人“平事”,也算是一项重要收入。
只不晓得白立群带人走这一趟能赚多少钱,是不是能顶从前当警察一个月工资。
齐鸿宾吩咐白立群:“叫前车往边上靠靠,请厉探长先通过。”
范筹重新启动汽车后不禁感慨:“齐老板蛮痴情靠谱的,好些人碰着这种事大概就放弃了。天下女人那么多,换一个比找一个容易。”
厉海咂舌:“开玩笑呢?五万块聘礼,能说放弃就放弃?”
范筹不大认同:“愿意花五万娶个寡妇的人也不多。我现在最好奇冀姝好有多好,啧啧,想必很有魅力。”
厉海摸着下巴思忖:“你说得有道理哎……没准儿今天就能见到冀姝好本人。”
霍振庭也来凑趣儿:“庭庭记得,庭庭看过阿好姐姐照片,阿好姐姐可漂亮了。哈尼,今天就能见着阿好姐姐呀?”
“嗯。”厉海点头:“应该能……”
沪城警官赶到楚县县政府跟前的文明广场时,周围已经聚集不少围观百姓。
几名泯州巡捕总队持枪官兵在广场中央,正把一件用防水帆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状沉重物件抬起来,扔到一驾毛驴拉的平板车上。
厉海拉着霍振庭,和范筹一起挤进人群找到耿峯,问:“那个是谁啊?”他指刚被扔上驴车的那个东西。
霍振庭没留意裹尸布,他只看见场地中间站个男人,瞧着有几分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男人一开始站着,但很快就好像很疲惫的缓缓跪坐在地,接着身体渐渐虚化透明,没多久便彻底消失在他视线中。
耿峯回答厉海:“是屠仲根,谋杀屠惠心那个,她亲二伯。”说完扭头埋怨厉海:“我说,你们咋才来?”
厉海一脸困惑追问:“啊?我们来晚啦?有错过哪项重头戏吗?”
耿峯哂笑:“那倒没有。你问问小霍,她那个红衣小姐姐在这不,看见没?她那个案子彻底了结啊,大仇得报。”
厉海依言回头问身后霍振庭,霍振庭表情骤然怔住,下一秒捂嘴惊呼:“啊!忘在电影院了!”
“啥?”厉海把傻媳妇儿往前拽一步,盯住他追问:“啥意思?什么电影院?楚县没有电影院,她怎么会在电影院?谁把他忘在电影院?你?”
霍振庭忽然紧张起来,下意识咬指尖,眼神惊慌,说话也支支吾吾:“庭庭……庭……”
厉海竖起食指,指住他鼻尖警告兼质问:“庭庭不撒谎,你不会想要撒谎骗哈尼吧?”
霍振庭嘴角抽抽两下,结结巴巴坦白:“心儿姐姐跟庭庭回家了,后来看电影,姐姐没看够……就赖在电影院……不走。”
厉海哭笑不得,想抱怨两句却又感觉无从发力,转回头告诉耿峯:“没在这,看电影去了。”
耿峯听罢愣住数秒,情不自禁感慨心声:“真特么想得开,比活人潇洒。”
说完想了想,又补了句:“老子都两年没进过电影院了。”
他们说话时,广场中心空地已经摆起法阵,铺黄绸、绕红线、立伞盖,声势浩大。
李木匠左手持铜铃,右手桃木剑,身上穿一件蓝底灰领道袍,头上还有顶造型好像屋脊的帽子。
瞧着是把压箱底的镇宅之宝都拿出来武装到身上了。
厉海咂舌:“老李这套家伙式可以,瞧着很像是。”
然后压低声音问耿峯:“听说他这两天找了好几个人帮忙,在闹市假装中邪。”
耿峯点头:“是找了好几个帮忙,但听老李说……倒也不是假装。”
范筹惊讶:“他怎么做到的啊?”
耿峯窘笑:“那我哪知道?我就看他弄张黄纸符,帖谁谁中招。”
“哦……!”小范警官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搞得好像他听懂了一样。
同样不懂装撞的还家他老大,厉探长一本正经抿唇点头,评价李木匠:“高人。”
厉海待拾掇妥当法阵,自己端做阵中,朝耿峯这边招了招手。
耿峯掩唇轻咳:“该我上了,你们瞅着哈。”
说完昂道阔步走到广场中央,拿起扩音话筒,对楚县百姓说明此次请李半件做法事“走阴”的原委。
表示自己本不应相信鬼神之说,但既然近日撞邪之人全都口口声声有冤屈,那今天就当众为冤魂升一次堂,希望能把楚县百姓莫名其妙撞邪的问题彻底解决掉。
这时人群中有人带头起哄,喊包青天转世之类很夸张的溢美之词。
厉海和身边小伙伴也跟着拍了拍手,叫了两声好。
接着挨近县政府大楼那边骚动乍起,人群往两边涌开,中间腾出块地方。
泯州巡捕大队长靳元良,与二三十位或西装革履、或笔挺中山装、又或和他一样穿蔚蓝军装的官老爷们,步履款款走到便于围观的位置。
这些人停下脚步之后仍交头接耳,也有人抱臂歪脑袋打量不远处李木匠。
他们脸上神情都有些漫不经心,不晓得是瞧不起“撞邪”那个邪;还是瞧不起李木匠,觉他法力太低微。
李木匠等耿峯放下扩音话筒后,听见背后有人窃窃聊天声音,回头看一眼就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对官老爷们掬躬请安。
官爷们其中要几位也朝霍振庭挥了下手,大约是表示让李木匠该干啥干啥。
李木匠只怕人、不怕鬼,这方面和霍振庭如出一辙。
尽管被官爷们和气免礼,也仍要点头哈腰做足礼数才小心翼翼转回身,摇着铜铃把一只手放进面前铜盆里。
第129章 下套收网
厉海、耿峯和范筹见过李半仙真正“走阴”什么样,所以这会儿看他像唱戏似的,神神叨叨摇铃念口诀都觉十分好笑。
李半仙此刻虽然看起来正在认真通灵,但并没有真的在与鬼沟通。
他只是把他知道的事情像讲故事一样说给大家听;甚至为了让众人听清楚,放下铜铃铛之后还拿起了扩音话筒。
茶楼里评弹艺人都没他耍的热闹。
李木匠开篇头一段模仿自愿就戮的祁魏氏,要自己后人帮自己重新安葬,并逢节祭奠。
祁魏氏的幽魂当初没提逢节祭奠,她只想后代子孙能记她个好儿,给自己正经安葬一回。
李木匠添油加醋替祁魏氏讲了些将其葬入祖坟后会永永远远保佑子孙的伟大承诺。
围观百姓不胜唏嘘,纷纷猜测祁魏氏是楚县哪个祁家的祖宗。
天灾当前竟能以自身骨肉哺饲后代骨肉,令夫家血脉得以留存延续,贞烈无双啊!
楚县人对“贞烈”二字向来敏感,听得这样一段故事,有关无关的全都显出亢奋神情,彼此呼呵询问自己认识那个“老祁家小祁”有没有在场,“赶紧通知伊家查祖谱呀!”
耿峯适时高声提醒,让姓祁的赶紧回家翻祖谱或向老辈儿亲戚打听有没有祁魏氏这个人,快把这位了不起的祖奶奶认回去。
李半仙坐在原地,絮絮叨叨讲思念亲人与关怀后人的慈祥话。
直到大约半小时后,一名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手捧祖谱,由几名年轻人搀扶护送到李半仙跟前。
老头让晚辈扶自己下跪,哭哭啼啼认亲:“祖母!我是您三子祁楼的后人,孙儿这就给您迁坟,接您回家。”
李半仙觑目悄悄瞥他们一眼,高声询问:“我有三子一女,祁山、祁岭、祁楼,如今只剩你这一支吗?”
人群中维护秩序的治安所祁所长只得暂时放下职责,小跑过来跪在八十岁的祁老头身边给李半仙磕头:“禀曾祖母,祁岭是我的祖父,我是您曾孙祁浩,敢问曾祖母如今寿身埋骨何处?”
李半仙故作神秘:“在甘泽山,说不清地界,孝子贤孙务必帮祖母去找啊!”
祁家后人面面相觑,甘泽山那么大,没丁点头绪,上哪找一具百年前的骸骨?
正想问时,李半仙忽然浑身抖了抖,大大方方睁开双眼,把左手从水盆里拿出来,对面前众人强调:“你们刚刚答应了祖宗的事情,可一定要做到。”
祁老爷和祁所长由年轻晚辈搀扶起身,追问李半仙:“能不能帮忙找到自家祖先埋骨之地。”
李半仙脸色为难:“不好找,晚点我再想办法;今天很多游魂排队伸冤,你们先撤开。”
说完垂眼瞄一眼搁在大腿上的小怀表,已经快十点钟了……下一段他得说快点。
铜铃叮叮当当一阵响,围观人群越攒越厚,有人切切私语,有人抻颈凝望,都很好奇李半仙下一位请谁家祖宗登场。
霍振庭也在等着听“故事”,但他对上一个故事并不太满意,扭头对厉海埋怨:“他讲那个故事,庭庭好像听过。”
厉海挨他耳边:“不就是你上个礼拜给他讲的喽。”
“哦!”霍振庭稍感释然:“原来庭庭讲过……难怪耳熟。”
他当时做鬼话翻译,听一句翻一句,当时感同身受,过后很快抛在脑后;如今再听人提起,脑子里也只剩一点点印象而已。
厉海抬手腕看表,心里不禁有些着急,按他们“剧本”的规划,第一段超时了。
法事前两段都只是为拆楚家牌坊做铺垫,李半仙再次假装走阴,神态较前一次大有不同,怨气冲天怒不可遏;自称冀房氏,被公爹在自家厨房谋杀并肢解,冤魂至今仍守在西罗巷。
歇斯底里诅咒:“鬼星起造卒人亡,堂前不见主人郎!要你家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李半仙装神弄鬼狠骂一通,围观人群中有人吓得直接昏了过去。
西罗巷冀家近几年倒是没横死过人,但的确阴盛阳衰得厉害。
冀姝好有两位兄长,皆已成婚多年,但生下来的都是闺女,往后要是一直没儿子,还真就离断子绝孙不远了。
所以冀姝好的娘当场吓晕,她爹也惊慌中一屁股坐到地上。
冀家人不必上前多说话,旁人也能从这家人脸上瞧出端倪,继而得出李半仙所言非虚的结论。
李半仙刻意没提冀房氏被家人分食顶饥的事情,但政府大楼那边已经有人深深蹙起眉头,低声讨论是否叫停法事。
但靳元良似乎正看得津津有味,县长提议暂停休息片刻,靳队长不以为然摆手,用开玩笑的语气:“再听一个吧……然后也到饭点儿了。刚听说楚老爷要请客,等我再听个故事,咱们去他家‘吃大户’去。”
吃大户原就是让有钱人请客吃饭的意思,楚老爷听靳队长这样说,反倒陪笑点头:“应该的,能请靳队长驾临寒舍,是楚家的荣幸。”
楚老爷和县长听过两则“鬼故事”后已隐隐感觉苗头不对。
结合前两天多位县民撞邪后咒骂的内容,大抵感觉到此事与楚县旧时代丑闻息息相关,只不过到底什么人或什么鬼在搞鬼,一时间仍无定论。
李半仙当然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往细处琢磨,第三次把左手放进铜盆水中,立即扮起了楚老爷十年前殉节而死的儿媳妇,楚吕氏。
与这次事无巨细的描述相比,前两次“走阴”简直就是粗枝大叶应付差事。
他这次从楚吕氏婆母楚说起,讲十年前楚太太爱穿哪种款式衣裳,有哪些口头禅;讲她丈夫生前逛哪些妓楼子,从哪个妓女身上传的花柳病;最后讲到楚老爷动私刑打杀吕氏家奴之后把尸首埋到甘善庵之下。
而吕氏骨骸至今被封在牌坊里受曝晒雷劈之苦。
李木匠嗓音凄厉,好像真的被鬼上身了一样,声嘶力竭控诉:“你们杀死我,还要引天雷来劈我!你们好歹毒的心肠,可惜大错特错。
雷电不能再劈死我一回,只会助我积攒怨气、提升法力,很快我便会来找你们索命,你楚家有一个算一个,我吕采波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半仙替鬼伸冤时,楚老爷及其亲友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制止,但都被靳队长手下挎枪兵伍拦住。
楚老爷此时已经非常清楚自己遭人算计,李半仙走阴应是受人教唆,他其实并没有与鬼交流的能力。
六十多岁的富贵绅士尽量往靳元良方向挪步,直到被对方警卫押住肩膀不得动弹,才停下来开口陈冤:“靳队长,李永年装神弄鬼、欺世惑众,罪该万死!
吕采波并非被我家活活饿死,而是自行吊颈殉夫,她三名家奴则自愿殉主,死后厚葬在‘忠孝园’以示嘉奖!绝不在甘善庵之内。
甘善庵是修佛养善之福地,怎可能给人埋尸骨?”
靳元良负手跨立,脸色冷峻,声音比脸色更加冷硬:“你不必着急,事情咱们一件件验证。”
先砸开牌坊,看看里头有没有你儿媳妇的尸骨。
有的话,再挖开甘善庵,看看下面有没有别人的尸骨。
如果两处都没有李半仙走阴中所提到的东西,自可还你清白。”
楚老爷脸色难看至极,他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算计他的人正是眼前这位靳队长。
靳队长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一些事情,其中有真有假,且没有实证;所以教唆李半仙演这么一出,先动楚家牌坊,再动楚家家庙。
偏这两处都不“干净”。
靳队长扬手吩咐自己副官:“封锁档案室,把楚县前朝妇女私奔的案子全部调出来;查一下有没有跟冀房氏能对上号的。
马上叫人去拆开楚吕氏的牌坊,看看里面有没有藏尸。”
楚老爷愤懑异常却无计可施,他活到这把年纪,从不怕别人来算计他。怕的是“有心算无心”。
别人已经把他当做标靶,他还以为人家要跟他比枪法。
他现在只能尽量逼自己冷静下来,往好的方面想,就算挖出楚吕氏的尸首也不能证明她是被谋害至死。
况且那座牌坊来头不小,自不能说敲就敲。
楚老爷思及此,再次高声正告众人:“楚吕氏贞烈牌坊乃前朝逊帝亲赐,意义非凡,绝不能说砸就砸,至少要先上报总统府。”
只要让他和外面的朋友联络上,总归还有回旋余地。
厉海远远的观望前方几位官老爷扯皮,本已无聊到有些昏昏欲睡,被太阳晒得直打呵欠;胳膊架在霍振庭肩膀上,只差让傻媳妇儿原地背着他。
直到听见楚老爷提前朝逊帝才骤然支棱起来,张开嘴就是从他父母处学来的地到燕京口音:“嘿!巧了。我这儿也有份逊帝手谕。
您要是不提‘御赐’,我都不想拿出来了!
可您既然提了,我就还得拿出来给大家伙儿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围观人群,从衣兜里掏出黄绸卷轴,并展开高举,给楚县百姓瞻视。
厉二爷笑脸揶揄,做出京城子弟纨绔浑样儿:“大家离近的看清楚,这上面写的叫做‘满文’。
您猜怎着着?
咱们前朝皇家爱新觉罗氏,是满人对吧?所以皇家颁旨、赐名赐号向来使用满文,方显正宗、正统。
可我前两回来楚县,却发现这么多御赐牌坊,上头刻的字怎么全是汉文呢?
我心里一好奇,就回家让我那位当过八旗旗主的额娘,给她远房表哥薄仪写封信问问。
结果也是没想到,我那远房大舅舅,他还真回信了?
就真没想到呀,什么御赐贞烈牌坊……整个就是一大写的扯淡!”
第130章 墙倒众人推
厉海嚣张态度遭人讨厌,但随后用满语高声朗读黄绢“手谕”又不免叫普通人生出几分敬畏之情。
满军入关时很多人不会说汉话,皇位传两三代之后汉话才在皇宫内院完全普及开。
后来满汉逐渐融合,满人在外面也开始说汉话,但回家以后仍以乡音交流。
满人家庭里,三四岁启蒙的小孩儿都会先系统学习满蒙汉三种语言,然后才学习天文地理算数文章。
所以在燕京,满蒙裔聚居的四九城十方营,会说满语很正常,毕竟谁还没有个家乡话呢。
厉海和他哥厉江童年启蒙也学了三种语言,不过不是满、蒙、汉,是汉、英、满;且满文是学得最邋遢那一支。
因为厉老爷觉得用不上,厉太太教的也不太用心。
兄弟俩各背了几首儿歌童谣,认识些常用字,就算“结业”。
厉海认读满文至今仍停留在儿童水平,但糊弄楚县人够用。
楚县决大部分普通百姓觉得能流利朗读满文的人,想必得是前朝皇亲国戚,况且他还称呼逊帝薄仪“大舅舅”。
殊不知厉探长从皇旨到皇亲一概都靠临场杜撰,连念那段满文“手谕”都相当敷衍。
因为早上出门走得太着急,忘了揣上他哥给的小纸条,眼下干脆即兴给楚县同胞背了半首满族童谣。
然后翻译成批驳楚县私建牌坊,欺君罔上、败坏风气的苛责言辞,并勒令即刻拆除。
随厉海话音落下,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开始一浪高过一浪。
家里没牌坊的皆感不可思议,家里有牌坊的则无法接受厉海说法。
有人高声呐喊:“安氏贞洁牌坊屹立百年,怎能你说假就假?你到底什么身份?何以服众!”
厉海到李木匠中前取过扩音话筒应声:“我额娘姓哈斯琥,出身正白旗,您得空上燕京转转,一打听就知道我什么身份了。”
说完又笑微微调侃起来:“我太爷当年贪便宜买了套仿官窑的茶具,虽然是假货,但用了几十年并未缺损,竟也辈辈相传落到家父手中。
家父如今仍常拿它待客,还对人说这套茶具是百年前皇家官窑精品。
小小不言的谎话无伤大雅,你楚县人喜欢自欺欺人,立那些石头门框,说到底没碍着别人事,我本也无意拆穿。
如今民国政府都成立多少年了!我也不过就是一普通百姓,没想拿前朝的皇旨触咱民国同胞的霉头。
但楚老爷非要用自家假牌坊讹人,属实过分!现在楚家牌坊内疑似藏尸,如果还不能拆,那么天理何在?”
楚老爷绷不住愤懑,破口大骂:“黄口小儿,信口雌黄!今天是你们作局要害楚家!”
厉海转过身跟他对峙:“我们的确预先做了些准备。但你家牌楼怎么来的,吕氏与她的忠仆到底为何而死,你心里不比谁都清楚?”
这时人群中又一阵骚动,踉跄着挤出两名中年男人。
二人朝靳元良方向扑通落跪,高声鸣冤,一个说:“我们是吕采波兄长,求青天大老爷立即下令拆牌坊!”
另一个说:“当年楚家以我们奔丧迟到为由,不让我们看胞妹尸身,这些年我们一直怀疑胞妹殉节另有隐情。今天楚老爷无论如何要给吕家一个交代!我妹妹的尸身到底被你们埋到哪里去了?”
靳元良觉得这场法事已经煨到火候,抬右手打了个手势,四周兵伍齐齐端起配枪,咔啦咔啦声响中子弹上膛。
随即发号施令:“广场上所有人,一个都不准私自离开。
如有人妄图销毁证据,或给同伙通风报信者,绝不姑息,立刻击毙。
耿峯,你和沪城巡捕房厉探长带一队人,马上去楚家祖宅拆牌坊。事关人命官司,有阻挠者可当场拘捕,不服拘捕者,可击毙。”
站在靳元良不远处的楚老爷因为年纪大受不住刺激,双腿一软当场昏厥。
等老头缓回一口气睁开双眼时,他儿媳妇吕采波的枯骨尸身已经被抬回文明广场。
因为起尸起的比较着急,裹尸布外面还覆盖一层水泥跟碎砖块来不及清理。
数名穿白大褂的法医围着尸首,一块一块往下切割剥离裹尸布,有些地方水泥糊得较厚,只能用小锤子一点一点往下敲。
与此同时靳元良也已经把县政府档案室中百年前志记案卷统统搬至光天化日之下。
李半仙预言得到印证,信誉指数再升一级。
待巡捕总队的文书翻找出百年前楚县妇女纠集失踪案,李半仙把双手按在案卷上,合眼念咒。
片刻合告诉众人:“贫道感应到两百多名冤魂,日夜轮回叫屈百年,这些女人如今仍背负屈辱,深埋在甘善庵之下!”
众皆哗然:“两百多?”/“怎会这么多?”
靳元良挥手,言简意赅:“上山,拆甘善庵。”
厉海跟范筹皆感心潮澎湃,不约而同扭头告诉霍振庭:“庭庭,咱们终于能见到阿好姐姐了!”
小傻子欣喜不已,用力点头:“在哪?”
厉海推他后背往广场外面走:“上车,开车上山。”
李半仙见耿峯紧跟靳队长,没空搭理自己,索性悄没声跑来找厉海,到轿车跟前询问:“长官,嗯跟着你们行不?”
厉海窘笑点头:“行呀,上车。”
靳元良让人把楚老爷和一众楚县官员押上军车,留一队人马在县政府楼前维持秩序,其他人或乘车或骑马,直奔甘善庵。
山路崎岖,后半程骏马反而比汽车跑得更快些。
厉海他们的汽车开到甘善庵时已经快一点钟,先前答应厉海,中午之前不动手抢人的齐老板,正带一帮打手敲甘善庵大门。
甘善庵门板厚重,丈高、丈半宽,若赤手空拳来敲,别说敲开,连敲出动静都很难。
所以齐老板与青帮打手们就地取材砍了棵成年人大腿那么野椿树,十几名壮汉分两侧站立,将树干横托身前当摆锤,喊着号子冲击庵门。
沉重木门被撞得砰砰作响,摇摇欲坠。
靳元良喜欢骑马,一马当先疾驰而至,拿马鞭虚指众人:“你们在干嘛?”
青帮打手再凶悍也不过是群混混,对军伍、警官有种天然畏惧感,被全身军装的靳队长一吼,当即扔下野椿树瑟缩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