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送君戍故烟—— by歇羊
歇羊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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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着急,别乱动,不养几个礼拜好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御说道,“还不去把掌心的血给止了。”
林析沉点点头,用右手取出药膏擦拭,借着火光,江御瞧见他右手裸露的毒痕,微微皱眉。
“学堂之别后我去了西北,西北苦寒,黄沙千里,一月三捷。我养过的几盆花都枯死了,那里种不了花儿。”江御主动打开话匣子,“后来我听说宫里来了位喜欢打仗的小公子,打听了知道是你,两营离得那么近,策马不过半日就能到,却不见你来看我,我燃起烽烟,希望你可以看见,甚至生出了外敌入侵就好了的荒唐想法,因为那样多方调遣派兵,我也能见你一面,哪怕是一张印着你名字的战报,至少也有过你曾经站在我后背的证明,一起同仇敌忾。”
林析沉学堂之后被老爹拉去练武,刚刚成熟就想往军营里跑,他有一次特意交换运输辎重路线,他悄悄地去看了他一眼,但他应该不知道。
那天刚好轮到江御巡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猛禽盘旋高空,军旗猎猎。
他只看了一眼,孤单的背影永远停留在防线上,昭示着国土圣神不容侵犯。
他爱极了那样的江庭晏。
但是后来西北战场凯旋,江御班师回朝,让林析沉感觉很陌生。
短短四年未见,他变了好多。
林析沉很难以想象,他这四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浸泡出了一副杀伐果断的血肉,或许那时候他应该去见他一面。
没等到下一次打起小算盘,便得到沙骑营在关外反扑成功,一连收回三州,捷报频传的消息。
当时江御是挥师北上,与莫将军形成左右两路夹击分势,最后却被一道诏令强制班师,莫将军只好率领军队返回瑚浙,江御整装待发,恨不得马踏疆境,一早行军收到宫里的懿旨。
少年将军轻飘飘看了一眼就把东西扔给旁边的小兵,“我不识字,你帮我看。”
话音刚落,就直接带领大军席卷而上,小兵哪敢贸然接下,传旨的小太监急着喊道:“将军!您这是抗旨啊!好不容易打了胜仗,逼迫皇上治您罪不成!”
他越过塔尔玛湖,轻骑军如压城黑云,带来一场天下人都难以忘怀的腥风血雨,夷人恨透了他。
敢越过塔尔玛湖,不就是公然撕毁条约。
尽管最后胜利,江御的处境也顶到水深火热的境地。
久违的日光剖开云团,他披着玄甲,戴着钢刀,身后草原绵延千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顾后果击敌吗?”
“什么?”
“因为我要收复本该属于我们的土地。”
皇帝是废物,惧外的废物。
“所以从那时候想,如果我能做皇帝,我便把目之所及的领土全部收入囊中,我要做天下之主。”江御走到林析沉身边,他单手不容易裹绷带,他就替林析沉轻轻缠好绷带。
林析沉的手碰得疼,偶尔下意识缩手,“我会打仗,春闱后让我去守关好不好?”
江御的手一顿,他坐在高堂,没有理由贸然上阵,但也轮不到林析沉去,林析沉也察觉到话有不妥,换言道,“朝中还乱,等我把户籍重整再说吧。”
户籍?江御不禁感叹林总指挥的目光长远。
江御忽然一紧绷带,林析沉缩了个机灵,先前云游到如何推行黄册如何重整田税的魂魄一下子归了位。
林析沉的手细长消瘦,只剩下一层皮在外遮挡风沙,僵硬的中指伸直在一旁,破坏了手指流畅的线条。江御仔细瞧过断指处,只怕外力再大一点,折断了整个指头都不能要。
江御问:“你拿重器了?”
林析沉抿了抿嘴唇。
“不能拿刀还执拗。”
江御把换下来的带血布条捏在手心,暗红的血渍顺着纹路散开,他心里激荡着说不出来的苦涩,“我如果是盛溪亭,今晚我就不会让你活着回来。”
“你怎么猜到是他的?”
“我随口一说,看你这反应,我是猜对了?”
“……”
江御拉过林析沉的右手,把袖子翻了上去,黑色的毒痕如同根茎一般,生长的同时左右横生枝茎,他用手指指腹轻轻抚摸蜿蜒的痕迹,林析沉被摸得说不出痒痒,竟然还没心没肺笑出声。
江御脸都黑了,林析沉观色收敛了笑颜,把袖袍放了下来,抽回手,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盛溪亭要邀请我去吗?不见得冲着杀人灭口。”
林析沉最初交手不想让盛溪亭发现他武功破绽,纵使盛溪亭逼迫林析沉出手,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有层层剑影妨碍,也没有把林析沉的路数看透,可是最后林析沉却用那支箭,毫不掩饰地给出盛溪亭想要的答复。
盛溪亭跟江御在某些方面很像。
比如不择手段的血性,谁愿意被一条疯狗追着咬。
“你若是知道,那还去挨刀子。”
屋子里落针可闻,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江御不愿意耽搁他歇息,只怕休息不好明天真的累于公务告病。
江御翻窗离开,临走时想起什么事情扒拉纸窗叮嘱道:“明日我叫老军医给你施针——还有,把墙角的水缸移开。”很容易踩进去。
江御身轻如燕,跟只乌鸦一样乱蹿街头,踩着砖瓦乘风疾驰,悄无声息地溜进宫中,他不着急回寝殿,而是登上望津楼俯瞰深宫。
他承践祚之夜也在这里伤春惜时,江御坐在栏杆上,腿摇晃在高空之上,单薄的身影仿佛风轻轻一吹,他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听见身后有人爬梯而上,却放心地把后背交付于人,说道:“陈方域,你下的毒解法何在?”
“番邦巫毒,陛下,无解。”陈方域戴着面具窥见不得面容神情,他挨着江御,手撑在栏杆上,顺着江御的目光远望,“林析沉管窥蠡测,拾人牙慧,怎能入陛下青眼。况且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在激浊扬清还是在摈斥异己。”
“你棋高一招,找个理由帮我摘掉他的乌纱帽啊。”
陈方域笑了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陛下还记得蓝启军吗?”
开国护军,隐匿百年。

第18章 小闷葫芦
万马奔腾,席卷着残云遮天蔽日袭来,他倒在血泊之中,身陷黑暗,举目无亲。士兵簇拥,他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战靴交汇。战鼓齐擂贯耳,最后一支冲锋队发起进攻,右翼部队遭到敌军突击,破开的豁口越扯越大,军旗随着士气射穿倒下。
林向身躯颤抖,满是鲜血的手不停地刨寻残骸,锐箭划过他的脸颊,石块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
“林向?”林析沉刚刚施完针,梁永琮叫到处走一走疏通脉络,路过林向房间就听见一声巨响,往屋里张望发现林向竟然连同被子滚到了地上。
门倏地被推开,林向被梦魇缠住,十指凹陷进了被褥,紧闭双眸,林析沉把人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掴了几下林向的脸,一边喊:“林向?醒醒!”
血沫横飞的情景不断在林向脑海中重复闪过,他察觉到有人从身后环住他,忽然一口咬住林析沉的手,发出某种兽类受惊怒视敌人的攻击声。
林析沉:“……”真想一巴掌扇回去连人带牙打墙上。
林析沉最终也没有动手,任凭林向张嘴咬住,另一只手缠着绷带不方便,只好保持这个姿势,不敢再惊动他。
怀里躺了个这么大的人,林析沉用缠着绷带的手扒拉床沿借力,好一会儿林向的牙口才微微一松,林析沉屈指戳了戳林向的脸。
没戳几下林向又再次用力咬着。
“……”难道是曾经府里的下人苛待了他,留下的阴影过盛?
林析沉背靠在床榻上,托起头眯眼小憩,半晌恍过,林向忽然松口,两只眼睛看着林析沉尽是茫然,转眼瞧见手背已经让自己啃红更加羞愧难当,埋头伏在林析沉腿上不再吱声。
林析沉端详了下牙印,心道牙齿还挺齐整,而始作俑者已经没脸见人。
他伸出指头卷着林向的头发玩,估计是没有精力,反而显得几分慵懒闲适,道:“嗯……以前有人苛待你吗?”
腿上的人闷闷说了什么林析沉没听见,但能感受到清晰的摇头动作。
现实恰恰相反,那段日子府中下人时常克扣他的吃食,一饿就是两三天,想出门总被守着不让出,有人来寻访自己就会被绑在柴房堵住嘴,直到人走。
有一次林向妄图踹开柴房的门,没有成功还让人狠狠打了一顿。
他不愿意告诉林析沉这些事。他总是很忙,清早起来很晚归家,有的时候根本不会回来,他将自己从污泥里拉了出来,不能让他分心。
林析沉展颜一笑,同时扼制住心尖上乱撞的小鹿,反正林向头背对着他也看不到他的神情,“不喜欢请的先生吗?”
林向趴着没做反应,估计是了。
“我以前也讨厌宫里的太傅。”林析沉发起牢骚,“常说我的字难看,但是他却肯为我写墨宝让我临摹,老一辈胶柱鼓瑟,又让我很不喜欢,总之那段时间痛并快乐着。你实在不想学也可以,随着许涧去营地看看日常行军操练,你再做决定。”
好比搬砖还是读书,只要脑子好使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林向察觉埋在人家身上不妥,讪讪地想从林析沉怀里出来,他盘坐在地上,脸上带着不明显的泪痕,方才的泪水连同鼻涕擦了林析沉一身,更加羞愧了。
林析沉悄悄把左手拢到衣袖下,右手把林向睡乱的头发别在耳后,红透了的鼻尖娇小可爱。
日头不早了,林析沉顺便帮林向扎了个马尾辫。
林向正襟危坐,眼睛盯着铜镜,镜子里面最多只能看见林析沉的衣领,林析沉反倒很是认真,这种程度比批公文还严肃谨慎了几分,压抑的气氛让林向如芒在背。
林析沉只会扎这种耐脏行动方便的辫子,因为他爹只会这一种,有的时候忙就直接高高冠起,很久没扎过带辫子了,还以为拖着“阵亡”的无名指,会弄得左支右拙。
他抿着唇,挽好马尾把双手搭在林向肩上,林向愣神迟迟没做出反应,林析沉微微欠身,俊美的脸闯入了那片狭小的视野,额间散碎的发丝撩动,时不时触摸到林向的脸颊。
“向家乃书香门第,向老前辈本人更是出口成章,我这是养了块木头吗?”林析沉微微偏头,看着铜镜里目光呆滞的林向。
声音紧跟着铜镜反射的画面,林向一惊,嘴唇翕动还未出声,便又见林析沉抬起手指往右下角指了指,“椅子,快抓掉皮了。”
那椅子被林向逮住一个小小的角扣出了块木板皮,凸起的刺头还挺尖锐的。
“我……其实很少能见他。”林向收回手,小声道。
林向一提,倒是让林析沉想起来这些琐事,他曾经登门拜访多次,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林向,出门相迎的总是几个大儿子,就算林向不是嫡子,林析沉来来回回打秋风好几次怎么可能连面都没见着。
除非身世难看,否则之后被周崇温安置在外,下人哪里敢阳奉阴违。
林析沉一哂,搭在林向肩上的手指有节律地敲击着,稳声道:“那伙人都死了,估计连宅院都烧成灰了,想去看看吗?”
林向倒抽一口凉气,蓦然回头,那双眼睛说话时连眨都不眨,“向老待我很好,所以我便待你好一些,只当还债。”
“我没受过他的恩泽,不敢承此情。”
“向家上下活人只有你一个,我往谁身上算?”
“……”
林析沉轻轻叹了口气,在林向耳边含糊道:“小闷葫芦,不经吓。”
说完便拂袖而去,而那轻柔的力道似乎仍压在肩上。
正当林向打算松口气,林析沉行至门边想起什么事情,转头道:“今天没有什么事,你随我进宫一趟。”
林向又没吭声,他进宫干什么,无官无职的。
远处,林析沉倚着门框,敲了敲木门,届时阳光正穿过屋檐照在他的侧脸,金色的光芒勾出清晰分明的下颌,他垂着眼皮,道:“看你。”
林向连忙点头,不多时,便听远处传来一声:“放心,只有我吃别人的份,除了龙椅上那位不好得罪,其余你尽管横着走。”
言罢,那里只剩下一抹映在地板的微光。
两鬓的辫子顺着额角往上,还留着淡淡的药香味。
刚刚走到庭院,许涧那厮竟然跟昨晚带队的暗卫总领凑一堆闲聊什么,闲聊就闲聊嘛,非得找一个小小角落,一副大声密谋的猥琐样。
林析沉看得眼睛生疼,清晨的雾气霭霭,鼻子痒痒打了一个喷嚏,许涧闻声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立马上去迎林析沉,将刚刚贡献情报的任总领甩到一边。
“告诉你个好消息。”许涧把信函拿了出来晃了晃,“工部招纳人手短缺,好苗子和那些正经军户全部让御林军统领乔谨川截胡了。”
林析沉左手背到身后,右手顺势取过里面的信笺,信封还留在许涧手里。
以往暗卫招纳人才都是高严格高水准的筛选,如今名额少,那么人员必须精细,大多都是从几百个人里面选出一两个,经过训练还都不一定能留到最后。
“行吧。”林析沉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就扔了回去,回首瞧见林向,兀自绕开许涧,马也不牵就出府了,任总领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地看向愣在原地的许涧。
或许是林析沉脚步太快,林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走了有那么久才发现有点不对劲,止步间用左手腕骨拢过林向的肩,让他与自己并排。
林析沉差点忘了串供这回事,不过江御心知肚明,他也懒得编,其他人也不会刻意过问。
问的话林析沉就顶着一张二十出头的脸气从容不迫地认下十多岁的“私生子”。
挑这个日子进个宫做做表面功夫,此后宫里欢宴也好悉数推掉,没了应酬跟着也少了些闲言碎语。
于是林总指挥开始对起供词:“叫我什么。”
“爹。”
“嗯,不错。”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使向家遭遇不幸,但是向老前辈贤名依旧,他门下的学生不少是国子监的门徒,正好林析沉曾经把国子监上上下下得罪个遍,算是一个慰藉补救,冲这面子,那帮仁义礼智信的墨罐子不好拉下脸。
要知道,想翻案的可不止林析沉一人,摽末之力不要白不要。
已至维穆殿,太监钟攀传见张辅卿时见林析沉也来了,没等钟攀引他去偏殿,便让江御瞧见,他眼尖,深邃的眸子盯着躲在林析沉身后的林向。
而林析沉则是在钟攀传报的时候听到“火铳”二字,眼睛一亮,心全飘到隔壁军械所。
江御心如明镜,等礼毕后故作无意,道:“张辅卿最近新找来的火药价格低廉,如果可以投入生产,不仅仅是阶前受用,装备军队如虎添翼。”
他说一半放一半,一种轻描淡写带过的意味,殊不知深深地勾起了林析沉的求知欲,真心实意赞叹道:“张大人真乃国之栋梁!”
国之栋梁在偏殿忽然被一口茶水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生的不错啊,与你有几分神韵。”江御弯腰俯视林向,不见后文,钟攀反而在一旁笑眯眯的。
显然的送客之意?
他跟林向待一块干嘛?
江御眉眼如初,林析沉左手“不经意”搭在林向肩头挡住他的视线。
江御收回目光,“你急什么?我又不吃人。”
不说还好,一说不禁让人想起那一句“除了龙椅上那位不好得罪……”
林析沉无可奈何,道:“他还小。”
“我不瞎。”江御冲偏殿扬了扬下巴,“让人家等急了。”
“……”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关于林总指挥被诓骗而来面对着国之栋梁哑然失笑三次这件事。
起初两人如同忘年之交一般熟络,就差碟下酒菜,就着清茶也能欢谈终年。
此刻,林析沉严重怀疑张辅卿是江御故意拿来拖延时间的工具人,“你是说试用的火铳射程可以达到原来的两倍之多但是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张辅卿捋了捋胡子,乐观道:“唬人!管够!”
曾经江御组建过专门以热兵器为主的军队,捏成形时杀伤力极大,甚至可以同他精心栽培的轻骑军相提并论。
那可是区区百余人,能将少如牛毛的神军投入江海战场见缝插针,做到物尽其用,也足以看出主帅的眼界之高。
一场突袭战彻底让他们在东北打出了声望,连最骁勇的图葛玛部族都败在炮火之下。要知道,曾经轻骑军与之斡旋多年也难分高下。
这个名号搬出去,方圆十里无人敢犯。
之后销声匿迹成为一笔浓墨重彩的历史。
一方面是因为没钱,太贵了,光是特供的辎重队押运就让人眼红,少不了匹夫豁出性命抢劫,其次担心有人调换拿到黑市倾售,从中赚取不菲的差价,三是因为朝中也担心这支军队成规模扩大,军阀为政。
尤其是第二个问题,曾查出过倒卖军火的案子,牵扯的银子数量巨大,哪怕里里外外跟江御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也难免心生猜忌。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景安年间兴盛一时的神军就此没落。
“军队成不了形。”林析沉扶额,“我先前还在想皇上如果不动用实质性的东西该怎么打理,若是能再现往日雄风,还跟那些军痞子打什么擂台。”
张辅卿也连连点头,道:“皇上还是定北侯时,常常跑我这里要军火,一般战事要的数额我哪里敢耽搁,偏偏那支军队的出现,先帝心里吊着块石头,严格按照文官计算控制出入,一减再减!”
林析沉微微一怔,文官怎么知道正式战场支出数额是有多么大,拿着一纸修文侃侃而谈,狗仗人势。
或许,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有一双生在锦花丛中,养出的唯利是图的眼。
他们背后付出的的代价,凭什么让前线士兵来承担。
张辅卿凑过头小声道:“那些年差的军火全是他自己一个人掏的腰包,估计还做过走私的活儿,不然这么多场战役,军火流水供应,怎么打得下?”
张辅卿沏的是酽茶,味道苦到舌根,林析沉舔了舔唇上茶渍,“那他报销啊!找一个朝廷官员记录呈上,差那么多于情于理总该填上吧。”
“总指挥是不知道啊。”张辅卿忙摆摆手,唏嘘道:“边陲路远,人走过去,有几个不忘本心的?况且若差多了,先帝少不了猜忌,既然多,那么你怎么补上的,差得少搪塞过去也就是了,要是还斤斤计较蝇头小利,不免遭言官参!”
边陲路远,人走过去,有几个不忘本心的?
江庭晏会变吗?
想着顺手饮了口茶,苦得锥心。
一墙之隔,江御逗着小孩,伸出手指忍不住戳了戳林向的脸,戳的位置与林析沉方才戳的地方如出一辙,中肯评价道:“你生得太娇气了,怕泡不了沙子。”
林向大概是不喜欢被说小闷葫芦,难得鼓起勇气,道:“回、回皇上,本是师从先生,暂无打算。”
“哦。”江御转而瞧了瞧林向紧攥的手,白软干净,养得极好,“这手日后怕也是提笔的料子。”
林向咬着下唇,面对林析沉也不敢得罪的人,一副不要肯退缩誓死不渝的样子。
“不行,我得去看看。”林析沉愣完神,搁下茶盏。
“哎呦。”好不容易聊起来,一下打断扫兴得很,张辅卿劝道:“皇上的意愿,他真想吃了你那私生子,你能拦着不成。”
见林析沉止步,张辅卿持续输出:“你走,怕是连殿门都出不去。”
“欸不是。”林析沉揣摩一番,“你们俩串通好了吗?”
“我不能白来。”林析沉转身坐回位置上,“设计图纸给我瞧瞧,怎么样?”
“……”
“不是我不给啊。”张辅卿战术性捋胡子,“这件事啊,不是说咱不能办啊,但是呢,这个事情啊,讲究专业性,技巧性,术业有专攻,你拿它不仅瓜田李下惹得一身骚,而且什么零件啊也难弄。还不是得找我,倒不如放我这儿,对吧。”
“……”
“聊八卦头头是道,说正事打哑谜。”林析沉冷冷道:“当初弓弩的设计图纸我求了几个礼拜,你是怕我开一家店把你堂堂朝廷命官挤下去吗?”
张辅卿胡子快呼噜秃了,林析沉挑眉,醍醐灌顶,道:“你不会呈给皇上了吧?”
“好啊。”林析沉指了指老头,暗道一声人心险恶,“枉你我旧相识,转头把我卖了。”
江御一直留心看林向的眉眼,忍不住伸手带过他落在眼角的睫毛,忽然面前拢下一片阴影,阴影道:“陛下,张大人在偏殿等得快发霉了。”
“……”
“怎么,很喜欢这个小屁孩啊?” 江御依依不舍地目送被领出去的林向。
“喜欢谈不上,能有什么事藏着掖着。”林析沉敛眸。
江御缓步坐到御榻上,有几分僝僽阴郁,昨晚是没睡,熬得没精打采?
“急着追来是讨债吗?”江御又翻开一本奏书,他一个武将,原本晚上清晨偷个空闲还能练练剑,自从林析沉转交内政,可谓是饔飧不继,文字看多了头疼得眼冒金星。
风水轮流转啊。
林析沉气笑了,瞟见那普通封皮,心道世界上真的有人老老实实看的吗?
朝中上奏精品少之又少,大多都是官样文章,说一些片面内容,提的方案不堪一击,那几个夜宿军机处的晚上林析沉赶出来的奏言呈上,列的内容痛砭时弊,江御生在福中不知福,竟不肯看。
平日里拿捏人一套一套的,做这些事情傻里傻气,给人种“我很单纯”的错觉。
林析沉跟着做戏,只道:“普通的折子放在军机处有人来补苴罅漏,陛下威加四海,因小事伤神得不偿失。”
“冠冕堂皇。”江御脖子微仰,手指夹着那本奏书,心里很是不痛快。
他觉得林析沉跟他保持的距离很微妙,让他快看不透了,“你把向家摸清楚了?”
摸没摸清楚又不是重点,林析沉胡乱应了下来。
“看来你是真喜欢那小屁孩。”
林析沉权当他是刻意转移话题,他不信江御召见张辅卿而来目的仅仅是想威慑敌人。
“外忧内患,陛下非常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军队。”
“有话直说。”
“臣对军械方面颇有微词,改造一下不难达到陛下口中能投入生产的想法。”
林析沉话说完脑子在后面追,张辅卿有一句在理,瓜田李下难免惹一身骚。
“不急于一时。”江御很快接下话茬,“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析沉咬着下唇,拱手作揖欲退下,缠着绷带的左手露了出来,江御看出来那只手缠绕的方式没变,早上八成又忘记换药了,忍不住叮嘱道:“少拿重物,记得换药。”
话音刚落,垂手间袖袍里一个东西落了出来。
正是那支景家女的步摇!
空气突然凝固,林析沉率先打破宁静,赶紧府身去捡,显得欲盖弥彰,谁知晚了江御一步,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析沉:“……”
“林总指挥。”江御磨牙,“好这口。”
林析沉尴尬笑笑,趁江御端详步摇流苏时猛然上前,谁知对方反应极快,轻巧一躲,堪堪越过江御灵活的身形,扑到榻上。
茉莉花明朗秾华,江御回首望了眼跌在榻上的林析沉,他急忙起身,找准方向下手,直取步摇。
江御拉过他的手腕,林析沉连带着人一同撞进江御怀中,脚步不稳胳膊扒拉在江御脖颈上。
“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江御一个转身坐到榻上,手绕过林析沉的背后仔细端详步摇,他举得高,位置又刁钻,“哪家秦楼楚馆的?”
步摇做饰清新脱俗,怎么可能出自风月之地,便道:“烟花柳巷迷人眼,这事,说来话长。”
“哦。我倒是外行人了。”
“……”他怎么这么会抓重点。林析沉手往后想摸到榻沿,结果一袭凉锦华衣触到指尖,江御不肯让他越过,反而另一只手捏着他快脱落的绷带,护着无名指,警告道:“还摸什么,辜负人家春宵一刻,薄情郎。”
“……”
“谁的?”江御整个人压在林析沉肩头,林析沉往右躲,江御便再侵占上来,直到鼻尖碰到他滚烫的耳根,随即晃了晃那只步摇,温和道:“答话。”
林析沉的左手被捏出湿汗,滑到伤口隐隐作痛,绵长节律的气息打在脸颊,热得仰起头,抵在江御起伏的胸膛,也是热的,裸露的喉结躺在暖光中,上下滑动着。
江御手指慢慢松开林析沉紧紧攥着的手,顺着往上按住他的腕骨,那是林析沉最敏感的地方,按得顿时心里痒痒。
他不喜欢暧昧的感觉,强行圈禁,动弹不得。
从前林家一脉是有一套独行的剑法,双刃齐发,行云流水,讲究的就是腕骨灵活,双手来回变换招式,这也是软肋,一旦被缚,很难招架得下敌人猛攻。
曾经同江御交过手,每每他想去抓总会被对方粗暴地一刀砍过去,稍有不慎弄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现在,倒是完成心愿了。
“乖。”江御贴着他的耳根,“答话。”
林析沉眼角犯潮,他的右手本是撑在榻上,全身唯一一处冰冷的地方,却不得不伸进来拉过江御那只不断搓捻腕骨的手,狠声道:“松开。”
“不是想要图纸吗?来拿啊。”
谁知江御松手的瞬间倏然扳过林析沉的下颌,吻了上去。
林析沉挣扎着,下颌被死死钳制住,左手麻酥无力,右手抵着他的胸膛,推开未果,那力道反而更加强势地施加上来,一点一点蚕食他仅剩的意志。
那支步摇掉在榻下,闪着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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