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嘴净去忽悠人了。”江御挑起眼皮移开棋盘,目光停在了林析沉手上的奏言,“有事说。”
“西北驻军由工部列出,三州相让可保西北几年内太平安康,还是由盛乾澜将军带军驻守吗?”
林析沉这话基本上问完了整个局势。
轻骑军旧部只有江御能调动,他却不肯放在边陲,因为养一双眼睛很重要。
两江坐镇主帅是前朝与他并肩作战过的罗怀仲,唯一他放心得下的老前辈。但总归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一身烂骨挑得起半壁江山吗?
蒲将军是后起之秀,蒲寄年的儿子蒲知弦,驻军东三境,只怕太过年轻不堪重任。
这么说下来,江御不在,没有昔日威风凛凛军纪严明的轻骑军,一时竟然找不到一个能真真正正担起江山的人才。
便只有龟缩吗?
“林析沉。”江御又抓起一颗棋子,“与你何干?”
蒲知弦能在礼部的弹劾之下驻军东三境,很大部分的原因是林析沉力排异己,才让他能堂堂正正登台受封。
他本来可以不插手这滩浑水。
他为他找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江御淡然看向林析沉,手里棋子顺指落下,这步看似进退维谷的烂棋,竟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冒进于敌营,截断于后生。
他会扼制住盛家的喉咙,当一条拴住铁链的野狗。
林析沉往后退了几步,一撩衣摆正色跪下,手里还捧着奏言。
总指挥一职平平无奇,甚至说不上什么大官,贵就贵在“总”字。按理来说,只要身持暗令,不只是暗卫,就是御林军,京畿守备军,都可以调动,之前林析沉也是处理好这三方关系,只是没想到暗令被扣时,江御出了幺蛾子。
如今没有暗令,江御不给,那么除了他手里的六千人,随意干涉哪一方,都是僭越,每一个举动,都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新上任的御林军统领就是算准了江御不会轻易松口给暗令,才敢在林析沉面前拿乔。
自江御过目六部奏折,那些压着骂林析沉的折子数都数不过来。
他偏偏要装眼瞎。
江御脸色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变化,还一直关注着他那盘棋,漫不经心道:“你跪什么?我话还没说呢。”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林析沉跪得笔直,“臣受君庇护,溯源于君,愿做辟路之刃,佑刘氏江山。”
江御如一滩泛起波纹的深潭,听到“刘氏江山”不由得轻改前色。
他上任为了名正言顺,拿捏的是前朝三皇子的名头,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过是举一面旗子,顶一个名头,谁敢多嚼一个字。
林析沉就这么又踩中了虎尾巴。
江御走到林析沉跟前,拿过他手上那封奏言,囫囵吞枣看了一遍,林析沉难得把字写得稍微齐整一些,一目了然。
内容未看尽,奏言就已经落到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江御叹惋一声,“口口声声忠义之士,怎么不随你家皇帝一同坠入地狱,你效忠的究竟是刘氏,还是坐在龙椅上的人。”
“林析沉,你贪生怕死,怯弱不堪,我是你早就亲手宰了我了。”江御放慢脚步在林析沉面前来回走,风轻云淡,“我不姓刘,而背后的证据经你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千仞无枝吗?自圆其说还是自欺欺人啊?”
林析沉拧着眉头,他听出来了江御的不怀好意,不敢再抬头看一眼眼前的人。而身上的虚汗立刻浸了一身,脸色蜡白。
江御俯下身捏过他的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林析沉,你值得吗?不累吗?安排那么多真当我不过问吗?”
林析沉怎么不知道他的小命最多不超过两年,按照以往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因为人到了他这种年龄很多都是恃才傲物的风流人,要做就做出一番伟绩,要走就走得干脆利落。
林析沉是被强行摁头前者。
既然做了选择,最忌摇摆不定。受气也不过受两年,区区两年还能保家族安定,如果两年之后还有林家的话。
“我名不正言不顺,你何能称忠。”
林析沉睫毛微微颤抖,目光有些涣散,对上江御那双深邃的眼眸,他是那么容易被洞穿,仿佛阳光下无所遁形的影子。
他强迫自己不被那双眼眸吞噬,“我不能称忠,陛下却是万人敬仰的天下之主,平四方,逐玁狁,安民事。臣子之愿无非是望人民安康,四海安定,陛下能做,臣便鼎力扶持,即使未得清名。”
“你不说,我替你说。因为他们身上流着刘氏的血,所以只有他们可以登上这个位置?你也这么认为。”
江御最后那一句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为什么前朝诸臣,如张海阳、王宽之辈都归隐山林,答案不言而喻。连林析沉都是刀架脖子拿捏软肋就范,他手底下能有几个干净的。
林析沉不置一言,他微微摇头,下巴被死死钳制住动不了,江御倏地松开手说道:“站起来。”
林析沉岿然不动。
“朕叫你站起来。”
林析沉闻言弯腰把地上的奏言拾起,起身放到桌角,恭敬地退回。
林析沉走后,江御哪里还有心思下棋,奏言摆在桌沿一角,他气躁地把棋子打乱,零零散散的棋子散落于棋盘上,黑白相间,叮叮咚咚的声音引来门外候着的太监。
钟攀会意地收拾起杂乱的残局,江御盯着棋局找一个点放空,不舒服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叫他收拾得战战兢兢。
归完子,下意识想把奏言顺手带过,顶着尖锐的目光手指顿时蜷缩了回去。
钟攀心下想,林析沉刚刚定是惹恼了皇上,这会儿生着闷气,“陛下,总指挥忧国忧民,不党不群,独来独往的,也未见得几分异心。”
江御明面上也没有训斥钟攀,顺着话茬接道:“他一家独大,哪里犯得上与别人结党营私。”
窗外的猛禽扑腾翅膀落在方檐上,转着脑袋两只眼睛怔怔望向江御。
钟攀把话题挑开,“宫里除了陛下,还没几个能喂养动它的,毕竟跟了陛下大半辈子,识主!”
有的人呢,沙子吃惯了,怎么可能谈笑风生起来,命该如此,享不了钟鸣鼎食。
“它吃不惯熟肉,常年吃带血生肉,或者生禽,叼回来一嘴毛,难看死了。”
江御很讨厌林析沉背影周围的红墙柳枝,更多的应该是洁白如雪的梨花,书院外矮矮的白墙黑瓦,不是红色。
还有那身鲜红朱霞的官服,总觉得少了几分戾气。
林析沉很早就回府了,燃起一盏灯火闷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残影映在屏风上,可以看见经久长立的笔杆,和乱糟糟的桌面。地上还撕扯着卷轴,零落在脚边,不注意便很容易绊倒。
林析沉写完眼睛酸痛,揉了揉眼睛打算找许涧议事,见他在偏院跟林向聊天,温馨的画面深入人心,平白生出几分欣慰之感,他微微颔首,准备离开。
“大人。”许涧回头叫住林析沉。
林向乖乖地随许涧走到林析沉身边。
“有什么事吗?”林析沉木着脸, 做出一副我很忙的样子。
许涧没有说话,林向垂着头也不说话。
林析沉打量许涧的神色,试探地问道:“学堂待不习惯?”
林向点了点头。
这也不奇怪,毕竟摊上林析沉这么个父亲,当初认下林向时朝中人声不少,也怕捕风捉影遭御史参,遣词造句小心翼翼,坊间关于林向身世解释层出不穷,在大环境下难免受到非议。
林析沉对着许涧说道:“请个先生教也行,你看着安排吧。”
说罢转身离去,林向看见林析沉走突然开口道:“那爹会来看我吗?”
林析沉止步不答,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林向一眼,只道:“有人看你。”
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论在姑娘面前花言巧语没心没肺的林总指挥却在自家儿子面前冷脸这件事。许涧将脸埋进双手,仿佛洞悉了林向碎掉的心。
许涧拍了拍林向的肩膀,宽慰道:“小公子不必太放在心上,他对谁都这样。”
林向知道,林析沉只对自己不冷不热。
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天际晕开最后一抹云霞,火烧云遮天蔽日袭来,犹如奔腾而来的江水,差一个浪花,就压过头顶,势不可挡。
第15章 杀鸡儆猴
风卷残云,晚夜下起雨来,轻轻柔柔拂过明月,洒下如水月光,枝桠倒影落在庭院,随风摇曳,肃穆萧瑟中,一队带刀人马敲响了深宅门钹,主人缓缓开门,门缝拉开,遽然亮出刀光。
林析沉一个下腰躲开横扫,身后的暗卫一涌而上,为首的挑断来剑,拥进院内。
雨露挂在竹叶上,刀剑带动疾风全然滴落在林析沉肩膀上,他靠在院外石墙上数着分秒,一炷香的时间后提起衣摆悠然进院。
院里一片狼藉,几具死尸躺在门槛边犹为碍眼,家丁悉数擒获,林析沉脚尖勾起一把刀,掂量掂量握在掌中,迎面接过一记直辟面门的钢刀,只是腕间使不上力,不敢恋战让对方看出破绽,便侧身承着刀面,对手滑倒在地。
林析沉顺势把刀插进被雨水浸得松软的泥土之中,脚踩在那人脊背上,压着身躯冷言道:“主事好生说,说点我爱听的。”
吏部主事咬着牙,回道:“林析沉!你敢拿人!刑部票子呢?!”
林析沉挪开脚,身旁两名暗卫当即架起孙清仰,另一个亲卫就着孙清仰脸上痛快一拳。
林析沉好整以暇地擦起手指的血水,轻声道:“说点我爱听的。”
圆月高悬,淅淅沥沥的润雨打在油纸伞上,音律无常。
“皇上,臣要参军机处林析沉滥用职权,徇私枉法,没有得到皇上首肯和刑部票子,而擅自查押朝廷命官!”
上奏的正是户部尚书郁丹,林析沉几日不上朝都看得出来他在朝中积攒的声望只高不低,但是他却并没有宴请官员,有意提携,反而两袖清风,仙风道骨的做派。
那为什么有那么多追随的声音呢。
因为他的位置昭示着天下文人的处境,清流攀附,风光霁月的舆论也跟着蔚然成风,众口铄金。
林析沉稳如磐石,不忙不迭道:“臣任总考官,春闱迫在眉睫,既是私相授受之流,臣有权厉行己责。”
“私相授受?敢问林总指挥,孙清仰所犯律法几何?”
伴随着郁丹抑扬顿挫的语气,江御提起了兴致,转头看向林析沉。
林析沉避重就轻,“孙清仰就职期间屡次朝夕令改调遣各地知州,每每抓住秋闱交替契机空隙入手,以至于不少举人进士强压不得晋升,甚至一官半职都无法觅得,郁尚书出自寒门,比我更加通透其中门道吧。”
林析沉这么一点,反而把火线往郁丹身上引,尝鼎一脔,他真的无门无派吗?
林析沉在抨击郁丹的同时,也做出一副为寒门遮风挡雨的意味。
孙清仰可以掉动地方官员,那么可以是谁给的权力,林析沉想把吏部上下连根拔起,看看蛀虫能有多少。
林析沉接着说,“一个小吏而已,不值一哂,会试仍可照常进行。”
眼看着林析沉抬手就想把此事翻过,刑部侍郎出列奏道:“虽是小官,但牵扯重大,理应多方求实,核对稽查。”
他的意思不过是怕林析沉一面之词,如果这么让暗卫全权负责,最后得出来的呈堂证供恐怕有待商榷。往深处想还有另一层意思——时时刻刻提醒龙椅上那位,林析沉只手遮天,快管不住了。
江御似是没有听出来后者深意,“没有牵扯到卖官鬻爵,平白权分三司小题大做。”
江御这话说得也不错,频繁调任是根据考察评分而定的,不能因此就断定别人的罪过,况且一件芝麻小事劳烦三司,岂不是自降身价。
吏部尚书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至多挂上一个御下不严之名,祸从口出。他心里已经有杀人灭口的想法了,孙清仰不能留。
一旦发现自己有过参与,被林析沉盯上还能安安稳稳立足于朝野吗?
林析沉仿佛把吏部尚书的心思揣摩得纤毫毕现,不过他的目的并不是这个,“孙清仰不过小小主事,却居住着典雅华房,亭台楼阁装修华丽,甚至京城酒肆不少也是他开办经营,手底下进出银子格外大,臣请求协同户部严查此事。”
江御准了,底下的人为了谋求官职,金钱交易不可避免,届时吏部尚书只要一口咬定孙清仰私自篡改笺章,与他无关。
散朝后林析沉在军机处提笔批改案牍,气氛异常沉重,周崇温带头缄口,他立在林析沉面前,脸色难看。
林析沉笔一顿,周崇温往右挪了几步,他挡着光了。
不知道周崇温站了多久,直到林析沉把手上的那份文书拟好,才开口道:“周伯一把年纪了,站那么久对身体不好,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周崇温忙道不是,“此次是下官的错,审阅了错误的吏部考核评选。”
周崇温经手时给评分盖了红,林析沉没能过目,以至于没有文书呈到刑部那里,还好林析沉本来就任科举主考官,否则他随意拿人难以服众。
“周伯这么说生分了。”林析沉明显有送客的意思。
周崇温还想再言几句,户部侍郎前来与林析沉商谈孙清仰银钱流通的事情,周崇温只好告退。
户部侍郎叫秦淮,应该是郁丹带出来的学生,一脸书生气,长相有些年轻,估计是因今天早朝之事,对林析沉印象很不好。
林析沉在殿上指桑骂槐自家老师结党营私,实在可恨。
林析沉也没太在意秦淮的神色,略略扫过出入的户银,分门别类列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是个好手,带着笑意冷不防对上秦淮那张厌世脸,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他生出了爱才之心,丝毫不吝啬夸奖,“都说户账难对,你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短短一日不仅都悉数列了出来,还可以分析得入木三分,是块好料子啊。”
秦淮受宠若惊,他一路走过来非常不容易,每次遇到这种活都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让那些世家公子居了功,直到遇见郁丹,才得以崭露头角,很少有人直抒己见夸他。
一时的激动褪去,不免把林析沉的行为归结到故意套近乎的一类,但静心私下想想,林析沉套他近乎干什么。
秦淮立刻收敛原色,换作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
林析沉挺喜欢他的,顺带慰劳了几件小事叫他帮忙处理。
他在朝中做出一副跟郁丹针锋相对的场面其实芥蒂并不深,林析沉此举是肃清那些走歪门邪道而金榜题名的人,哪怕不高不低踩了脚郁丹,只是为了表明自我立场鲜明。之后春闱选上的寒门官员是不是多少得叫一声林析沉老师,林析沉这是想依附寒门。
秦淮走后,一个面生的官吏递了封请帖,邀请他今晚河宴一叙,投帖的正是盛溪亭。
第16章 龙潭虎穴
南鸿大街今晚少有的热闹,可能原因是春涟楼竞选花魁人山人海。与此同时有位贵公子包了一整只画舫,悠闲地停泊在湖中。
画舫不像湖中心那艘踩点观赏的大,相比起千顷银波的湖面,唯有一叶扁舟可以比拟,远远停在喧嚣之外的僻静一角,往外看,就能看见滚滚红尘,笙歌鼎沸。
饶是这么一只,也得去不少银子打点吧。
林析沉登上甲板,由下人引着进入主厅,画舫做得很是情趣,雕花镂空细致入微,倒让人目不暇接。
盛溪亭亲自为林析沉掀开门帘,林析沉正回头遥望周遭场景,他很久都没有细细体会人间烟火,回忆上次能在花红柳绿间酩酊大醉已然是在景安五年,大概四五年前。
盛溪亭嘴边挂着一抹笑意,多半是出自他转头露出的如玉白颈和那条优美动人的下颌线,林析沉回过神来收回四处不礼貌打量的目光,赔礼一般回置笑貌。
盛溪亭与林析沉相对而坐,两人只要微微侧头就能看见歌舞升平的繁华闹市。
盛溪亭斟了一杯清茶,林析沉喝了一口,味道像是乌龙茶却伴有点香甜,茶水干净透彻,未见茶渣。
“以为总指挥不会赴约呢。”盛溪亭摩挲着茶杯杯口,他特意打听了林析沉不能喝酒,一喝就吐,便准备了茶,和一点新酿的果酒解馋。
朝廷官员私下设宴都会被言官参,但盛溪亭说的似乎是指林析沉好不容易树立依附的旗子本该小心翼翼,不宜横生枝节。在这关头坦然赴约,是他没想到的。还好他多留了一副茶具。
“谁没挨过几句骂啊。”林析沉靠在矮椅上,一只手举起茶杯,宽大的袖袍随之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仔细看能看出来腕骨处薄黑的毒痕。
“开春是各地调养生息的最佳时机,银钱流通巨大,开泰河堤坝加固,春耕用粮,庙堂修葺,笔笔皆是用钱的地方,总指挥还要奔波四方敲银子吗?”
“我还以为盛小公子不近政事。”林析沉闭目长舒一口气,喉结裸露在皎皎月光中。
“常让我爹鞭策,被迫无奈啊。”
林析沉品着香茶,说道:“一般设宴尽是欢饮达旦,诗酒风流,唯独盛小公子独树一帜,让我误以为寻了哪方仙道柔情。”
盛溪亭笑了笑,手指关节扣响案几,下人呈上来一壶西域葡萄酒,“西北外族进贡的果酒,甘醇香甜,除了皇上那里有两壶我爹送的,全安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林析沉揉了揉额角,听盛溪亭侃侃而谈西域葡萄酒,毫不逊色于美食行家。
夜晚湖面拂面而来,砭骨椎心,湖面波光粼粼,暗潮汹涌,画舫长约二十来尺,不大不小,却只乘了两人,左右房间皆空,衬得周围静谧无声。
林析沉不敢喝大,浅饮几杯便罢手,直至最后盛溪亭斟满,他唇角带笑,“我从前很讨厌这酒,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析沉微醺摇了摇头。
“我不愿意接受三津相让,皇上当初连同我爹收下三州之后皇上说过,轻骑军不是毁约越线,而是夺回曾经被盘踞的失地,现在割地饲虎,打的不仅仅是轻骑军的脸,还有我们盛家的脸。”
林析沉用手托着头,另一只手握着酒觥,假寐默听。
盛溪亭凑近了一点,手肘抵在案几上,乖乖地看着林析沉,接着说道:“西北战场皇上打出名了,巡防要责,围剿劫掠夷人,开辟辎重马道,全都是盛家善后,这没什么,分内之事。可怜我的弟弟十六,聪明好学,精通骑射,他可以驰骋在蓝天下,而非池鱼笼鸟,寄人篱下。”
他不甘心。
林析沉听完,肩膀不由得抖动,抬起埋在弯曲的胳膊里的头,绽开一个笑容,银白的月光经湖面反射在他脸上晃动,有着说不上的可怖鬼魅,他阴恻恻地说道:“衣冠禽兽啊。”
盛溪亭在这里给他挖坑呢,吃了三杯酒水要他做那种不忠不义之事,痴人说梦。
盛溪亭笑了,也不怕那目光,缓缓碰响了酒杯,“彼此彼此。”
两队人马都以此为号,钢锚登船。
林析沉被这不约而同的号令逗乐了,互相算计的方法都如出一辙。
暗卫在岸上抛出钢丝建起一座连接画舫的钢丝桥,轻功几步悄无声息,盛溪亭带的人则是在另一艘船上埋伏,采取同一种方法登陆,脚步声遽然入耳。
“林总指挥对我戒心这么重,好寒心啊。”
不知道是哪一支人马亮出利刃,来者不留一个活口,侍奉在外的下人瞬间倒地。
“这话说的,我孤身赴会有准备多么正常啊,盛小公子呢,一场鸿门宴算什么?”
船身往后仰,倏地又稳住,左右两间雅间顷刻破门,霜寒呼啸。
“我非常尊重你的,带的可是江湖千金难买的杀手。”
刀锋交汇,短兵相接。
“我太感动了。”
林析沉甩开酒杯收回手后弓,下一秒案几迎面破开。
“下次聊个尽兴。”盛溪亭说罢拢起袖袍轻功了得,三两下退回到另一艘游船。
林析沉抄起酒壶含住壶嘴一饮而尽,然后砸碎在地,片片碎末翻滚在血水中。
林析沉一直绕柱躲避,他没带刀,没物色到合适的兵器,而盛溪亭人手下的刀太重了,拼的是爆发力,林析沉不愿意露出破绽,他根本拿不起来。
林析沉有耐性得周旋起来,他带的人少,相比起不断登陆而上的死士来说,少如牛毛。
不怕船沉吗?
林析沉双手吃力地捡起脚边的刀,把锚连板一同砍断,打了声哨,示意暗卫往岸边拉,仅剩的精锐寡不敌众,林析沉不得不亲自动手。
他在虎口处缠了绷带防止脱落,死士的力气太大了,跟重刀一样的爆发力让人招架不住,林析沉横刀悬在死士的颈上,死士便后退头仰,林析沉轻笑找准时机回脚一踢,痛击到死士下巴,生生卡死了死士脖子。
林析沉还没缓过来,来不及躲闪的一刀直击面门,伸出双手格挡不过,握刀的绷带不断渗出鲜血,汩汩而下,要知道他根本没有发力。
林析沉只能放弃刀,滑到地上借助一具尸骸蹬开距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偷袭之人见他弃刀不肯近战,因为他特意关注过林析沉的打法,行云流水,灵蛇吐芯,一旦近战很容易被下绊子。
那人几步扎紧,一个过肩摔把林析沉摔倒在地,林析沉吃痛,肩膀的伤口撕裂开来,裹挟的冷风贪婪地钻进皮肉。
眼看着那人快步而来想不留后患地掐住林析沉的脖子,林析沉胡乱摸到刺棱,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刺了回去——毒痕瞬间攀臂而上,深深蜿蜒啃噬。
他不能让见过他出招的人活着。
林析沉不用力的原因就是这个,他内力尽散,经脉根本承受不住高强度的紧绷,强行运气只会让毒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切断了抛锚,船上的死士悉数除去,林析沉强撑着一副闲庭信步的姿态掩盖狼狈地爬起来的实事。
刚刚露了个头,一支箭头带火星的箭飞驰而来,钉在林析沉颈侧,真真正正倒抽一口冷气,发矢的正是盛溪亭。
盛溪亭居高临下站在船顶,伸手可揽月,挑逗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林析沉。
火苗蹿得极快,亲卫催促林析沉赶紧上岸,林析沉置若罔闻,用没有受伤的手取下钉在颈侧的箭,徒手仍了回去。
角度惊人的准确,直取盛溪亭首级,盛溪亭却没有躲,因为还没有碰到自己,箭因为发矢无力瞬间落下水中。
两人相视一笑,笑得一个比一个鬼魅。
他死了几个人,一并记在盛溪亭账上,用他的命,祭奠亡灵。
第17章 以启山林
林析沉轻手轻脚回府,生怕惊动什么,脸色难看也不让人扶,直到回到寝房才抹平一时的余悸松了口气。
他点燃了烛火,撕开手上缠绕的布条,只觉得隐隐作痛没有知觉,还未揭开,窗户前猛地掠过一个黑影,叉杆应声断落于地,声音在深夜中显得非常清晰。
盛溪亭怕没那么傻地追人府上吧。
林析沉留了个心眼,背靠着墙挪步观望,躲在阴影中,来人翻窗入房,也四处环顾什么。
林析沉空出一只手探到屋里藏起的匕首,拇指紧紧扣住刀柄,一不小心磕到墙壁发出声响,他心里暗骂一句,快人一步把匕首捅了出去。
来人见状掀起就近的被子,展开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他顺着被褥裹紧林析沉,把他手里的刀给拿抽走了,林析沉弯曲手肘,欲做出反击,势头刚刚显露便让人死死缚住。
林析沉忽然连人带被子甩到床上,江御低低压了上来,林析沉才看清楚来者何人,不由得一愣,估计上次江御从大门进来提前踩好点,轻车熟路。
他来干什么?!
林析沉欲盖弥彰地把受伤的手藏进宽大的袖袍,腾出右手理开身上的被褥,江御摁住他乱动的右手,就去摸他的左手,他摸到带血布条心下一凉。
江御不敢胡乱撕扯,把手捉出袖袍,白条之下掌心深深划了条口子,无名指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弯折,不受控制地抖动,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错位的指头问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外喊道:“大人,你召集人马彻夜未归,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彻夜未归?”江御冷笑一声,“总指挥真忙啊,白天舌战群儒,晚上舞刀弄枪。”
他这不是回来了嘛,和谈彻夜二字!
林析沉想着收拾得人模狗样,许涧来了也好糊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林析沉小声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别听他瞎说。”
许涧没有听到回答,有些着急,“大人,我能进来吗?”
江御见缝插针道:“你的伤怎么回事,交代清楚。”
许涧耳力超群,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即推门,林析沉赶紧朗声道:“我没事!你不许进来!滚回去!”
许涧疑心道:“真的没事吗?”
“滚!”
声音中气十足,许涧确认完没事之后灰溜溜离开了。
林析沉吼完喘着粗气,毒痕蔓延致使郁结塞满他的胸口,难受得呼吸困难,他平复着心情,稳声说道:“你先松手。”
林析沉不断挣扎着手腕,江御有些气,但没有再施加压力,“你先别动。”
林析沉只好妥协,江御忽然把那错位的手指扳了回来,林析沉尚未来得及反应,酸涩疼痛一涌而上,达到什么程度呢,他觉得他的手指活生生被撅断了,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指头究竟还在不在。
江御常年正骨,经常断胳膊断腿的,曾经还打过一身钢板,当然,这不是什么值得吹捧的事情。
江御把林析沉扶了起来,无名指即使扳了回来却不听林析沉差使,用外力碰一碰就疼,莫不是江御这庸医没有本事,乱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