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析沉偷偷学习则是泡在翰林院中的书房里,偶然间看见前朝连中三元的策论,对它侃侃而谈,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深深地吸引了张海阳的目光。
最开始还是张海阳想收林析沉为学生,那时的林析沉恃才傲物,当耳旁风放了。
后来得了张海阳的指点,师生之名心照不宣。
张海阳提过腰间的酒壶,斟上了一杯酒放到方案上,示意林析沉喝。
林析沉蹲下狐疑地呷了一口,醇香的烈酒把他呛得咳了几声,张海阳看过可算解了气,拍了拍他的后颈嘲笑道:“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不会喝酒。”
“……”林析沉赌气似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啪”地一声掷回桌上,老家伙年过半百还敢喝这么烈的酒,莫不是听到自己要来的消息,连夜去讨来的。
“也不怕朝中为难你,既然肯来,有话直说。”
林析沉缓了一口气,酒好像在烧他的五脏六腑,他娘的快炸了,“你这什么酒啊!”
“没眼力见儿。”老头吹胡子瞪眼道。
“我没什么事情。”林析沉喝得面红耳赤,他穿的便服,不在意地席地而坐,“周伯叫我来看看你这空巢老人。”
张海阳一哂道:“周崇温?他叫你去你就去?”
老师前辈间总有一条隐形的鄙视链,翰林院的瞧不起金榜题名的,金榜题名的瞧不起宫中太傅的,宫中太傅的瞧不起国子监的,国子监的瞧不起翰林院的。
当然,这种鄙视链只存在于老一辈。
林析沉心想:哪儿能啊。
回想自己殷勤地在江御身边伺候笔墨。
“想干什么,说。”
“先辈德隆望尊,近来无事,便想着去拜访一下。”
“不怕讨打吗?”
“再不济也是师生一场,闹不到这种地步。”
“我没说讨你老师的打,我说的是讨我的打。”
“……”
想想总觉得阴风阵阵。
林析沉叹了口气,他也觉得江御说得对,君臣互相坦诚相待,如果自己是皇帝,估计也会寻个由头讨一顿胳膊肘朝外拐的人的打。
“老师,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吗?”林析沉目视远方,青山巍峨入云,山脉绵延千里,张海阳可以放弃一切怂恿王宽一起归隐山林,可他始终是绑在高高悬挂的牌匾之上,连青灯古佛都难得体会。
他也不过二十多岁,昨日的鲜衣怒马竟恍如隔世。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海阳第一句话仿佛戳中他的心弦,分明就是老头子久别后的一句调侃嘲弄,却让林析沉听出了别的意思。
张海阳知道自己学生心思敏感。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林时远,当年我问过你你最想干什么,你脑子没过就说想骂尽天下文人,踏尽黄沙万里。”张海阳对着葫芦痛快地饮了口烈酒,“人生所欲不过两种,要么一剑霜寒,荡平九州,要么满堂花醉,舌战群儒。我见过的人多半是憧憬后者,唯你野心昭昭,两者并兼。”
林析沉颔首低眉,又听张海阳道:“我不认为你是夸夸其谈,林时远,你做得对,却也不对。”
林析沉静静地听着,他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一嘴朝堂政事,张海阳以为他能想着看看他这个老不死的八成是为了威望名利而来,毕竟曾经他除了有事情麻烦外还没怎么恭敬地叫过他老师。
人总会变,一双目光如炬的眼都是昨日火树银花的灿烂。
“万事是没有绝对的对错,不忘初心的人难得。逆来顺受的怪物踽踽独行,最后成就一番丰功伟绩,他活该。”张海阳说道,“林时远,我现在行将就木,能教你的都教了,有的道理耳熟能详人尽皆知,有几个做得到,偏偏你年少时就是一桶炸药,别说听进去了,不给我炸了就谢天谢地。”
林析沉笑了笑,他闭上了眼,光线透过云层映在他白皙的脸上,金色的光打在他额前散碎的发丝上,平白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尾边。
鱼咬杆,张海阳立刻拉回,细长的尾竿挑起层层涟漪,鱼线破水而出,这架势钓上来的却是一条小鱼,林析沉瞟了一眼鱼桶,里面只孤零零游了一条半大的鱼。
人家王宽把饭喂到嘴边还吃不着。
林析沉又忍不住笑了,意料之中得到了一个白眼。
林析沉按捺住笑颜,“老师,要不学生帮您抓几条,钓鱼多费时费力啊。”
“你懂什么,讲究情怀,冲的这股闲适劲,年轻人就是想一步登天,不懂得享受过程。”张海阳又换上了鱼饵,把先前钓的小鱼放生,重新扔回来水里。
只怕收获不多上赶着去人家家里打秋风。
林析沉起身负手站在河边,闲庭信步到老头的毛坯房,修饰还算雅致简洁,如果自己可以安享晚年,也要置办一套一模一样的。
“哟,老师,还会养花儿呢。”林析沉见窗台边一盆画娇艳欲滴,是一个林析沉没见过的品种。
“啊嗯?”张海阳一个回头,也不管自己的鱼竿钓具,小跑着过来,如临大敌。
“还舍不得让人碰了?”林析沉默默缩回伸出的手。
哪知张海阳没有斥责,绷着一张脸,而是来来往往踱步,欲言又止。
张海阳挤牙膏一样断断续续道:“有件事情,我耽搁久了……还不是健忘对吧……嗯……那个花儿,我……忘了给你了。”
“老师送我花儿做什么。”林析沉大声笑道:“老师难得为我心细如发,送什么花儿啊。”
“臭小子!”张海阳微微顿了顿,“这是好多年前,庭晏挑起军务离开学堂前托我带给你,记得那之后的西北一战吗?他的成名之战,横渡冰河,连收三州,真真正正的名震四海。这不是因为你紧接着就去边疆吃沙子,一忘再忘……”
江御,字庭晏。
张海阳自动过滤掉忘记给花浇水让它自生自灭的几个月,偶然见到花焉了,走遍各大花农才得以救活。
而那些经验深厚的花农都非常想知道这种花是怎么培育的,张海阳哪里知道其中门道,只好含糊其辞。
林析沉突然沉默了,除了张海阳那句庭晏给的,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心绪恍惚很久,竟笑出了泪花,“花可赐名了?”
“庭晏说养在院子里,没有取名,我当时随便一问,他也随便一答,起了个名‘庭花’。”
它凭栏自倚在木窗前,风情万种,枝叶新绿常青,花瓣扁平细如柳叶,从花蕊深处的粉白渐变出一层火红的绯色,蕊芯鹅黄淡雅,清新脱俗,宛如月中仙子,婀娜多姿,风采绝代。
杀伐果断的大将军,一双满是茧子的手,还养得了这样娇贵的花儿。
这是老爹偶然间整理书本时掉的,夹在那本他从来也没翻过的书。
林析沉躺在院子里,正午阳光刺眼,硬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般齐整有力的字迹只能是那一个人的。
话说他抄诗经采薇给自己干嘛?只在末端填上了一句“庭花犹怜爱,聊以遗相思”?暗讽自己文词差劲?还是一不小心掉到书里?这怎么可能一不小心掉?
他把宣纸揉成了一团随手扔到树荫下。
那天晚上下雨了。
他冒着雨,又把沾满泥土的纸团捡了回来,房进空荡荡的抽屉。
这么一放,竟不知道多少年。
几日后许涧发来回信,一封上交由军机处,另一封则是私信。
展开信件,林析沉眼皮挑了挑。
信上说的事情,林析沉早就料到,许涧这个霉神出面,恰好给撞上。
前几年发生过一件令林析沉都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人在暗中模仿暗卫的训练方式进行复刻。
暗卫明面上的操练都是些基本功,自从林析沉继任暗卫总指挥,就从暗卫里拨了一千人培养成严苛的突击队,往打边沙秃子的方向训。
只是“复刻品”们的方向更像是死士,却用着与暗卫如出一辙的出剑手法。
第一次交手是在椟南镇,十几具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点——脖子上有类似鹰的图腾文身。
当时林析沉并没有上报朝廷,用火把他们烧得一干二净,将此时密不透风地摁下了。
想着慢慢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瓜摸着摸着就摸到了届时刚好路过椟南镇班师回朝的江御。
谁敢把江御绑起来严刑逼供?
明处套话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套进去。
于是乎林析沉从老爹那里偷来两壶烈酒把江御灌了几大碗。
自己翘个二郎腿气定神闲在一旁观摩,“江庭晏?”
江御枕着胳膊红着脸,意外有些可爱,林析沉大胆地凑近用手在他脸上轻轻掴了一下,“江庭晏?定北侯?”
老爹酿的酒够烈,江御这个常常混在军营里痛饮的人都撑不下去。
林析沉见对方意识涣散,马上掏出一张印有鹰形图腾的纸问道:“眼熟吗?说说来头?”
江御眯起眼,仿佛看得很费力,林析沉便移过去了些,紧接着江御又含了口酒,伸出两根手指。
林析沉全神贯注等着下文。
不料对方一声不吭,栽倒在大理石桌面上。
孤零零竖着两根手指还在顽强挣扎,晃动于半空。
林析沉:“……”
用力过猛。
老爹的佳酿拿去喂狗,屁都没审出来,回去少不了一顿打,林析沉慨叹道:“定北侯发发善心啊,哪有吃了人家东西一个子都不给。”
远处欢宴落入尾声,林析沉摇了摇江御的肩膀,江御稳如死狗,“江庭晏!”
江御似是被吼醒,缓缓抬起头努力对焦,林析沉抱胸端详他那副熊样。
江御抬起酒壶又想来一口,林析沉突然逼近带过酒囊,他身上总有一股盛气凌人的气息,低低地压在江御身上。
江御望着手提酒壶的林析沉,问:“那句诗,可明白什么意思?”
林析沉想了想,道:“我明白啊。”
以花代情,不过悲春伤时的意思。
远处传来侯府家将寻人的声音,林析沉微微一笑,一个江御的亲卫把他搀扶了起来,临走时,江御眼睛一直看着林析沉。
等他走后,江御忽然把肚子里的酒吐了出来,酒醒了一大半,抹了一把嘴低声道:“难怪这么殷勤,净套我话呢。”
林析沉永远也不会知道,江御在战场上舍生忘死英明尽抛,打下的西北战场,都是那一句短诗支撑他走到现在。
仿佛一切都如泡影破碎渺无踪迹。
那时候江御看着林析沉竟然有些想哭。
他不是明白吗?
醇香的酒浸绕唇齿,香味依旧。
许涧的信林析沉阅完便烧了,火焰舔食信末,化为灰屑粉尘。
烧完林析沉才发现信底还有一张图,是一张地形图,大概是想请教林析沉可以埋伏兵的地方。
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公文压满在左手边,林析沉默默地叹了口气,特别想假装没看见这张图,最后还是提笔仔细思考。
林析沉圈出了几笔山背处,按照地势来说,这里山高背风,山路曲折一些,借着树做掩绝对能打对方一个出乎意料。
还未圈点完,宫中一个太监过来传道:“总指挥,军械所的张辅卿特意请您去一同鉴赏新送来的暗弩。”
林析沉挑了挑眉,张辅卿有什么宝贝还给他留着?
太监接着说道:“是盛家小公子送来的,还叮嘱过一定要过林总指挥的眼。”
盛溪亭还懂这些。
说来当初他爹做副将时,常常同江湖人士打交道,搜罗了不少奇门遁甲,包括江御很喜欢用的阵法围控大多出自盛乾澜之手。
林析沉沾了沾墨,叹道:“盛小公子生活滋润啊。”
年轻,就是好。
太监正想补充说什么,忽的咽了下去,来人身边随行人少,自带一股冷清气,太监屏退,林析沉起身作揖行礼。
“羡慕别人生活滋润了?”江御闲聊道,随便坐到一张空椅子上,轻轻一瞟就能清清楚楚瞟见林析沉桌上的东西。
“盛乾澜得的藏书一部分来自战利缴获吧?”林析沉问道。
江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自宫变后,江御把盛乾澜的官职提了一把,封疆大吏都说小了,将自己的旧侯府赏给盛乾澜,那可是尊宠,感觉就等一个军功就可以名正言顺封侯拜相。
“皇上前可是有什么要事?”林析沉见江御默不作声,主动问道。
“倒是没什么。”江御手肘抵在桌沿上,“明日举办灯会,你来吗?”
林析沉愣了片刻又笑了笑。
以往这些场合林析沉都不会出面,顶多派点暗卫参与巡视,除了大场面或者林析沉饿了,基本上是瞧不见他的踪影。
这次的灯会一律从简,说是灯会,实则是胡乱编的一个噱头,目的却是西北和谈通商,估计是想把江御当初占领的三州收回。
江御怎么可能有好脸色,毕竟是他一步一步打下来的,况且与夷人打了那么多年,多少袍泽尽丧于夷人弯刀之下,坐下来推杯换盏还不是各怀鬼胎的鸿门宴。
江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旦西北同东三境联合下套,又逢南洋流匪,那么安国就会面临外忧内患的境地。
林析沉答道:“臣当然得去,就算是代表军机处也该走这一趟。”
江御偏偏头,小声地问了什么,林析沉思考笔下图纸并没有听见。
江御有些憋屈,又不肯再说一遍,斜睨了一眼林析沉手中的图,来了兴致,“你这处不好,我教你。”
江御手指关节敲击在正中央,“这种地形我熟,路过的辎重队遇到可要小心了,若是隆冬,重骑路过就会留下深深的脚印,夏至杂草繁茂,路侧两山相拥,地头蛇都喜欢在这里趁火打劫,天然的攻守兼备,耳力不好连谁发矢都不知道,天黑了更是跟个瞎子一样,活充人家靶子,不过也不用慌,山势过高必有劣势……”
林析沉也不打扰,静静地听江御解析,他说得头头是道,逻辑清晰,不愧是熟读各大兵书四法。
待江御道完,林析沉微微一笑,“皇上,您看这里能允吗?”
“嗯?”
按理来说,这附近是不允许设兵的,需要上书请示,批红下来就行,只是近来扣押的折子都分毫未动,江御思忖片刻,“是该重新批阅六部九卿上奏了。”
林析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拍了拍手边的公文,“皇上,这些您拿去吧,不够直说,臣这里什么没有,奏章一大堆!”
“……”
江御到底是没开口讨要佳酿。
第9章 宿醉露心
府中暗卫十分不解为什么自家大人去了一趟深山老林竟搬回了一盆娇花,小心翼翼放在院外,日日夜夜浇花剪枝,生怕磕了碰了。
林析沉换好衣服打算出门,一个暗卫在一旁察言观色,壮着胆子上前问:“总指挥,不知道小公子……”
林析沉一拍脑袋,“对对对,差点忘了与盛小公子相约军械所!”
随即打马乘风离去。
暗卫独自掩面而泣,他说的是林向小公子啊!
等待他的只有滚滚袭面的烟尘。
暗卫连忙拿起笔墨,催促许涧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管管林析沉。
这次宴会并没有大办特办,比起往年安国宴会简直是小打小闹,一股独特的属于江御的“穷酸风”。
在礼部的劝谏之下,好歹让江御卸了平日里普通无华的行服换上了正装,但江御不适应颜色太过鲜艳华丽的衮服,改成了玄黑龙纹样式,有几分深邃冷寂的感觉。
恍如往日披坚执锐的将军,守着大漠孤烟,马踏四海六合。
而林析沉仍穿着官服,鲜红如血,朱带系腰,比起曾经一身黑色的暗卫总指挥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温和感。
林析沉刚刚落座,便听席间议论:
“是吗?我倒觉得林总指挥平白生了几股平易近人之感。”
“对对对,以前见林总指挥往往都有几分敬畏,而且这种宴会他也都是能推则推。”
“人家掷果盈车,你想都别想……”
林析沉自我感觉良好,冷不防被堂上的人洞穿心思。
林析沉左手边坐的是宫中太傅景柳柘,林析沉对景家女有几分好感,景柳柘也道听途说了这档子事。
景柳柘在宫中虽然只教了林析沉不足两年,仍是有师徒之名,这不是门当户对了嘛!
景柳柘可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如果林析沉弃武从文,那么景家将会是最好的选择。
景太傅跟林析沉寒暄几句,虽然林析沉对这个刻板的老师没什么好印象,明面上为了不驳礼法,还是恭敬地称一声老师。
林析沉可以奏出这般完美的表书,不就是老师教得好嘛!
景太傅还因此拿林析沉,曾经他口中绝对学不了文的人,狠狠地炫耀了一把。
林析沉还能怎样,当然是点头微笑称是。
宴会上,林析沉坐得离皇帝最近,堂下的人也都不敢一直往这儿瞟,歌舞朦胧中只隐隐约约瞧得见林析沉时隐时现俊白的侧脸。
席间有番邦人前来敬酒和谈,江御始终是阴着一张脸,却没有驳斥,有官员瞧见皇上脸色,时不时对番邦之人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几句,却点到为止不敢太过。
林析沉的酒是果酒,因为很多人都知道林析沉喝不了酒,一喝就吐,之前欢宴喝一口就请辞出去吐。
世家贵胄,文武百官,还有一部分番邦人敬酒,林析沉不好推,一杯一杯灌进肚,如果不是周伯拦着,估计林析沉撑不下去。
歌舞声起,是番邦舞女,舞姿妖娆丝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舞女半掩面容,有几分神秘感,曲子飘渺,更添神韵,林析沉举着酒觥畅饮,舞女飘到他面前,淡淡的奇香袭人,林析沉二话没说对着优美的舞步倒头伏案。
这么一睡简直不问世事,直到殿内人潮褪去,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人。
周伯摇了摇倒在案前的林析沉,林析沉下意识去摸酒壶,被周崇温摁住,换了杯醒酒清茶。
江御走到林析沉桌前,眼睛淡淡扫过酒觥,然后拿起林析沉方才满上过的酒壶对着壶嘴猛地灌了一口。
周崇温在一旁看呆了。
江御旁若无人地想,看来是他喝不惯高殿的琼浆玉露,总觉得没有平平无奇的果酒味道甘醇。
话说,喝果酒都能醉啊。
江御故做才发现周崇温一般惊讶,周崇温知趣地屏退殿后,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江御手中酒壶未放,另一只手撩开林析沉额间的发丝,他醉在桌前,手却紧紧攥着,脸红得跟抹了脂粉一样,如墨长发散乱一旁。
“早知道不让你来了,当坛子给人灌,吃得消吗?”
江御自言自语似的,眉心更加凝重几分,他掐了掐林析沉的脸蛋,拖长了音调,喜怒不形于色,“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
江御扶起林析沉,林析沉的手仍紧紧捏着,像在做噩梦一样压抑,头昏昏沉沉靠在江御身上。
江御用手指掐进林析沉下颌线末靠近颈的上端,一股外力刺痛让林析沉头疼恶心,被迫把方才的酒全部吐了个干净。嘴角竟然带了点血渍,齿缝里留着血水。
林析沉意识有些恍惚,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江御瞧见林析沉手腕上一道毒痕蜿蜒,想拉过仔细看看,却被林析沉躲开,呵斥道:“别碰我!”
躲得太过了,踩空摔倒在了地上,林析沉跪在地上干呕了几下。
江御俯下身,平静的眼眸扫过林析沉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看江御的时候,眼中除了满满的恶意,还带有一丝惧怕,随后拉下眼帘捂着胸口干咳。
江御伸出手欲带过林析沉的肩膀,林析沉仿佛一只受惊的野兽,狠狠地往后移,怒斥道:“你滚啊!”
几乎是怒不可遏的声音,撕心裂肺。
不知道此举搭到江御哪一根筋,他一气扳过林析沉肩头,死死摁住,刚劲的蛮力硬生生把林析沉摁倒在地上,“林析沉,你有那么恨我吗?!”
剧烈的冲击让林析沉吃痛。
恨,能不恨吗?看着那张脸林析沉就恶心反胃。
林析沉压抑在心中的怅恨仿佛尽数释放,自己一人在祠堂跪了三个月,吃糠咽菜三个月,推门的时候险些站不起来。
而这一切不都拜他所赐……
林析沉眼睛红肿,右肩被死死摁住不得脱身,他用另一只手妄图扯开那只死死钳制的恶爪,“拿开……”
江御反而更加贪婪地往肩下移,捏着那处肩伤,林析沉膝盖颤抖,支撑不住瘫软地趴在了地上,林析沉越是不吭声江御就越是下狠手捏。
林析沉疼得头都抬不起来,江御才缓缓松开力,如梦初醒道:“疼你说啊!”
“臣的手尚且提不起刀剑了,皇上这是还要拧断了臣的胳膊,让臣连笔也握不住了吗?”林析沉用最后一点力气吼道。
江御闭目侧耳,难得静下几秒。
他忽然拽过林析沉的手腕,林析沉拼命地往回抽,随着林析沉激烈的情绪波动,腕上的毒痕蜿蜒更深,林析沉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人卡着跳动,肺也跟着不听使唤,喘不上气。
“林析沉,定神稳气!”江御喊道。
林析沉挣扎的手腕渐渐放缓,努力稳定住气息脉络,含糊道:“你放开我的手……”
江御不肯,死死攥住,把手指陷进林析沉骨缝,无声地发泄十几年来走过的苦恨。
林析沉知道疼要说,可以没有用不是吗?那为什么要说呢?自取其辱?
林析沉眼尾染上了一层薄红,含着的泪水润湿了睫毛,挂着点点泪珠,整个人也不再动了,好像垂死在江御手中。
江御叹了口气,仔细地端详林析沉的脸,很久,才把慢腾腾地把昏迷的林析沉抱进寝殿。
他摸着那道蜿蜒绵延直通心脏的毒痕,平日都见不到,而这毒痕只要一碰到五脏六腑,就会毫不留情腐蚀掉,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他垂眸,拉好被子盖住林析沉,转头用吊炉烹起醒酒汤,待汤水温度适中,可林析沉仍攥着拳头拧眉深眠不醒。
江御只好自己将林析沉扶起来,粗枝大叶地强制林析沉张嘴将药灌了下去,同梦中牢狱来人灌毒的感觉惊险地重合在一起,林析沉心有余悸般猛然推开喝了一半的汤药,剩下半碗打翻在地,汤碗骨碌了几圈。
林析沉深呼吸很久才冷静下来,胸口的郁结气散了一大半,才发现刚刚的画面只是一场梦,“对、对不起。”
江御没有说话,面色平静,独自收拾残局。
江御的床硬得活像一块钢板,甚至连枕头都是硬的,睡不习惯的人起来没病也要折腾得浑身疼。也从根本上遏止住林析沉贪睡的根源。
他后面实在睡不着,手腕攥红了几圈,挨着硬的就难受,更别说肩膀那处伤口了。
林析沉坐在床上背靠床栏,对着江御熬药的背影道:“你答应番邦人的要求了?”
江御没说话,偶尔揭开炉盖嗅味,然后继续扇风熬煮。
林析沉下了榻,找了个小板凳坐到江御身旁,“你迟迟不肯让盛家盘踞要津,而是派轻骑军旧部驻守边疆是担心他勾结谋反吗?”
江御仍然没有理睬林析沉。
“轻骑军是你心腹,那为什么当初还要提携盛家,你在等什么?培养一双足以洞察九州的眼睛吗?还是想找个可以制衡盛家的野狗?”林析沉又追问。
江御斜睨了一眼林析沉,“肩膀还疼吗?”
江御下意识伸手去看看,林析沉想躲又有些不敢,最后江御收回了那只在空中摇摆不定略显尴尬的手。
林析沉摇头乖道不疼。
江御死坐很久又实在是忍不住揭开林析沉的衣领,大片血水直流还说不疼,他是铁做的吗?
江御更加愧疚,拿出上次剩的药涂抹上,温和地问:“会提不起笔吗?”
林析沉忍着痛,想了想道:“平常还好,只是晚上冷风一吹刺痛砭骨,抬起手臂都费力。伤口大夫说过切记不要恶化,否则会留下终身残疾。”
林析沉好似在说一件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只有陈述没有半分感情。
“这几日你好好养伤,科举相关先由吏部打理,最后呈书过你的眼再行定夺。”
江御揭开炉盖,娴熟地倾倒碗中,等放凉,林析沉笑道:“皇上经常熬药?”
江御颇有些无奈,“军营里唯独厨子不恪尽职守,只会熬小米粥,一来二去熟悉了点。”
某处柴房的厨子睡梦中惊醒打了个喷嚏。
江御把话题又拉了回来,接着林析沉的话茬道:“安国是块令人人都虎视眈眈的肥肉,一旦西北和东三境无法牵制,势必引起动乱,南洋却是在一旁坐收渔翁之利,无论怎么看,安国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蝉,我要一个能替我守住西北的人,却不能是盛家,我只能把盛家放在连接京畿和边防的必经之路,进可牵制外敌,退可支援平乱。或者找到合适的西北主帅,把盛家权利削弱放到东边镇守……”
“陛下宁愿割地饲虎也不愿意信臣?”林析沉百无聊赖玩起刚刚江御搁在桌上的竹篾扇,“你不喜欢拱手相让。”
“三津虽然难安,但至少现在不是,野兽的兽性未发,怕什么。陛下想要做什么,臣都可以帮您。哪怕是刀中锋,炮下火。”林析沉仿佛把心剖了出来亮给江御,那语气又近乎是可怕的温柔。
“早点睡吧,政事少聊。”江御解下自己的大氅拢到林析沉身上,随即一把抱起,林析沉手不由自主抓紧了江御健壮有力的臂膀,跟一只雏鹰一样胆小,哪里像说得出这种大话的人。
月光如水,由阁西走东移,同一抹月色,照亮过两个人。
第10章 父子和睦
林析沉睡到第二天接近晌午,可能是因为昨晚折腾太过了,醒来脑袋麻酥酥的,一睁眼发现自己被扎成了刺猬,“……”
这个梦挺真实。
林析沉动了动手,被老军医摁住,他喃喃地念着什么林析沉听不清,耳中全是嘈杂之音,跟捂住耳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