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送君戍故烟—— by歇羊
歇羊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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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展开奏章,起初的朝廷百废待兴,林析沉针对一系列问题条分缕析做出了解决方法,小到日常言行大到旧邦新命,他把能想出来的,用尽可能形象的语言进行表述,行云流水,通畅无比。
林析沉又是多么温柔,才肯心甘情愿地埋在案牍之中鞍前马后,即使没有人愿意理会他的成果。
世人管这叫臣子。
难道不是吗?
江御悠长地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折子抬指扔到书桌上,醉醺醺地躺在太师椅。
林析沉院子里好多竹子,除此之外,难得再见另一种品相,顶破天了不过多几株青松。
可其实,他们也都不是经林析沉的手打理的,林羽在时栽的一院子,倒不是偏爱,而是怕没人打理照料,只能栽一些易养活的植物。
林羽不做续弦,他便总在林析沉耳边念叨,喊他娶个娘子,不要空了院门。
这么多年翠竹长青,它们此起彼伏地聒噪在乌云涌动的夜晚,送走一份份回忆,送走一个个故人。
枝叶拍打纸窗,屋檐上挂了灯,暖黄色混迹于月光,一笔一笔描摹竹叶的形状,疯闹一片,喧嚣尘世。
江御忽然站起来,他想要拨开窗阁,他想,林析沉是不是也曾经在这样的夜晚独自惆怅。
不慎带倒了一方装匣,里面整理齐备了些许字幅,江御弯腰去捡,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他认得林析沉在学堂时惯写的字体,非常独特的飘逸风格,其中掺了几副被景柳柘逼着临摹的馆阁体,呆板僵硬,让人哭笑不得。
一篇誊抄经文书卷中夹杂了一纸诗歌,江御好奇,轻轻捻了出来。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与子协作!
与子偕行!
笔录在他少年时最狂妄的年纪。
他所有的悲欢离合,竟全装到这处院子中,千言万语,不必诉说。
江御剽窃完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后,大大方方从书房正门出来。
林析沉办公的地方修得偏僻,不仅偏僻,周围的陈设与装潢都很“惨淡”,有的地方甚至生了杂草,漫了青苔。
江御把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正抹嘴,身后打来一股不自然的风声。
说时迟那时快,遇逢利刃擦身,江御不疾不徐转身,以瓷瓦壶身投掷而去,那剑如同乱了重心,跌跌撞撞,偏偏剑柄朝前乖乖地落到江御手中。
气流汹涌,席卷多日来未打扫的庭院,片片剑影悉数压在他的身后,谁也不敢造次。
叶林簌簌,响亮破耳,只听那人晃了晃铁剑,嗤笑道:“小孩子,谁告诉你剑是用来杀人的。”
剑是用来舞的。
杨万连夜离了岷西下庸城,虽说庸城也隶属于他所管辖的范围,这难抵惶恐弃地的百姓载道怨声,那便是弃城了,传奏上去也是杀头的重罪,为天下人所憎所鄙。
庸城县令周宣前一秒忙着开心七皇子莅临府邸,后一秒则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这位世交,他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庸城是他的地盘,就算是一方布政使,也没有他叫器的份,毕竟虎落平阳被犬欺。
可是啊,昔日好友登门时,带了几千守备 军,作为阔别已久的“贺礼”。
中年人站在城墙之下,隔着漫天黄沙窥探旧友来往焦燥的渡步,周宣闻迅之时,亦是驻足凝神。
周宣还是收了。
明撰堂是迎接贵客的地方,东三境最凛冽的寒风也刮不到这里来,正堂面南背北的尊位上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品饮案上的珍馐美馔,笑的时候颊侧总漩了一对天真的酒窝,粉面娇气,看不出一点儿“饱经风霜”“忍辱负重”的样子。
少年用下人呈上来的巾帕擦抹果渍,那是一盘从三州运来的新鲜葡萄,镇了凉,出现在西北,一颗便抵千万金。
少年总是挂着笑,神采奕奕:“杨大人成日了栉风沐雨尤为辛苦,京城来的人要接应,一切都得劳大人打理了。”
杨万只点头应着,方才入门,瞧见有几个番邦口音的人出入,打听不是派来的使臣,反而弄得欲盖弥彰。
几经思索,唯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可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来的气魄与胆量同番邦外族做买卖?
正思忖着,十六部退兵岷城的消息传来,杨万一脸诧异,便听刘穹仰笑道:“杨大人的地方这下免了战火,可喜可贺啊。”
杨万当初肯不顾一切投奔而来,有两个原因:他相信这位世交会接纳他,所以他要拿出自己的本事,告诉这个小皇子,他是能够依靠的,二来则是护送皇子归京,如果有他能开口为他开脱,临阵脱逃就成了护主心切,一个运气好指不定许个高官厚禄。
可是如果跟通敌扯上关系,就脏了手。
那是大忌。
小皇子笑晏晏地看向杨万。
不好意思,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既然踏上了贼船,退路只有一滩漫无边际的深水。
周宣等着杨万出来,急切地问:“怎么样?”
杨万眉头紧锁,丧气地摆了摆手,周宣将他的手抓住,往旁边拉:“倘若有了反心,咱可不能趟这滩浑水啊。”
周宣也定然是瞧见了打扮各异的番邦人,生了疑虑,他可是干干净净,同乱贼土匪没有一点瓜葛,现下也不愿朋友投奔邪道,做劝道:“明哲保身,朝廷派了援兵而来,合计同他谋划?”
杨万愁眉不展,若是林析沉来了,他该怎么说?
“你可亲眼看见皇子通敌?”杨万给了周宣一个诚恳的目光,询问道。
“这……未曾。”
“那么现下十六部停止了攻占岷城,与皇子有关系吗?”
“的确啊。”
杨万见周宣频频附和,一拍大腿,“哪还用说!七皇子尚未及冠,不谙世事,用军事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你我只需安安稳稳护他入京,不偷不抢,有何不妥?”
周宣不难被绕进去,支支吾吾愣在一旁。
“等京城的人来了,守城的事情该他们做,倘使要接皇子走,你我陪衬一旁,从头到尾除了忠心耿耿,任谁能挑出咱一丁点毛病?”
杨万这句话仿佛给周宣吃了颗定心丸,他行的端做的正,尊待七皇子,积极协同地方组织守备军,他竭尽全力做好了分内之事,有什么可畏首畏尾的。
杨万心里算盘起飞,他能不能免于杀身之祸,就全仰仗这位失散民间的天子了。

第81章 但他已经够仁慈了
临近西北与三州的交接地带,可谓是往西边望,有滚滚黄沙,往北边望,有水草丰润。
西北前线条件恶劣,而三州则是定北侯能胜利的资本,三州被当地人送了个亲切的称呼,叫“母水三州”,传言轻骑的快马便是吃了三州的水,才有其日行千里之能。
在两处极端的环境之下,有人建了处客栈,为徘徊前路的行人提供宿食。
本该生意兴隆,此时,却没了半分生气。
一位玉面公子用了食,满了壶糙茶,漫不经心道:“不是说有曲子听吗?你可收了我二十两银,别言而无信啊。”
店主涕泗横流,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赶忙把银钱退回这位公子桌前,因伸手的动作唐突,道叫一束寒光逼近,慌得他立即缩回手,银子叮叮当当洒了一地。
林析沉快马加鞭有些累了,正闭眼养神,耐心消耗殆尽:“我近来不闻丝竹,你打诳语,可扫我兴了。”
店主忐忑不安,可是荒郊野外做生意,谁会不多留几个心眼。
寒光逼近,只见店门“轰”地一声破开,一个帮的土匪抡起大刀一拥而上。
打家劫舍的人太过平常,店主多半是把林析沉归到这一类,在他带着几位带刀侍卫的时候,就派人传信。
只是……
林析沉没有让整队亲卫跟着他跑,他怕人多容易暴露行踪,却并没有让他们走。
现下,门外姗姗来迟的补货车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掀开他们本应该装着粮食的木箱,从中掏出一把把长剑,一同涌进小客栈里。
短兵相接遽然入耳,土匪难敌训练有素的官兵,为首的头子左顾右盼,瞧见厅央假寐的贵公子忍不住啐骂了口脏话,紧接着吼向客栈店主:“恁地搞的人!莫不是当官的吧!”
那店主怎么知道,无缘无故摊上个烂摊子,也是忍不住骂。
匪头冷笑一声:“惹当官的!找俺们垫背?!”而后立即带着剩余的人手先跑为上。
“别见血,大家和气生财。”
林析沉轻揉眼角,品完了茶水。
亲卫都有听他的话,没有下死手,仅敲断他们几根肋骨,或是把腿脚打折。
店主声泪俱下:“公子饶命!公子饶命!行行好吧!一个生意人何劳公子下手啊!”
“店家好能耐,我还以为,梁王的封地,不会闹土匪呢。”
他是什么意思?
林析沉眉眼弯弯,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烧杀抢掠多没意思。
梁王封在西北,够不上庸城的甜头,如今战事频繁,没了食贡,唯有依靠土匪才能让他不像普通百姓一样,沦落到饿死街边的下场。
他有些不确定的,毕竟自己根本不知道西北的具体情况,他只能猜,还不能猜错。
店主冷汗涔然,他猜到林析沉的身份了。
瞬息之间,人头落地。
林析沉失落道:“看来没发儿和气生财了。”
他要见梁王,他要知道西北概况。
林析沉并没有等多久,连时间都没有超过他的预期,不久之后,一个憨厚敦实的老人对着一片狼藉的客舍瞠目结舌。
但他已经够仁慈了,林析沉只要了客栈中人的命。

“梁叔!”
林析沉站在水缸边洗手,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便道了名,刘平信讪讪踱步而来,破了一个窟窿的客栈,东倒西歪的房梁,淋灌血水的水缸。
刘平信年事已高,见不得大场面,惊了一跳 ,大抵也是被年轻人的怒气吓住了。
林析沉依旧和颜悦色,净了手去舀茶水,“叔,劳烦您大驾这不起眼的小地方啊。”
刘平信泰然自若坐了下来,林析沉笑吟吟地并没有提及其余,比如梁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又比如,他是一个勾结土匪的亲王。
“梁叔蜗居此处倒也心安理得。”
林析沉站在残垣断壁前,耀眼的阳光搓揉浮动在空气中的微尘,斥责所遭受的一切。
没有定北侯就没有梁王。
是江御给了他肥田,是江御送给他军民,是江御让他的子民安居乐业。
他做的是背信弃义。
经林析沉之口以最亲密的口吻娓娓道来,即便刘平信听出了这些波澜起伏,也欣赏这个孩子的言语。
哪怕理应是总指挥咄咄逼人。
想了很久,刘平信才从旧梦里念起,他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谈不上年幼,十六岁吧,跟林羽远赴北疆,也是他亲自迎接的。
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林析沉跟林羽赌了气,一个人闷了一肚子的气,不肯打马也不肯驾车,硬生生走了大半天。
而林羽一点儿也不担心小儿子被豺狼虎豹叼走,策马奔在队伍最前面开道,行军到达梁王地盘,林析沉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赶到。
林羽馋平凉的烟,一边抽大烟一边跟梁王聊天,全然忘了亲儿子。
还是梁王聊了一会儿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冷落了远方树下站着的小公子,自己也不好过问家室,有眼力见儿地找了由头离开。
林羽倒是没了人聊天,被吊胃口,才想起回头,小屁孩蹲坐在石头上瞪着他呢。
老爹咬着烟管,吞云吐雾走过来,骂道:“一天天怒气冲冲的能抗事?走那么久不嫌累吗?滚去曹参将那儿,少碍眼。”
队列中全是林羽的心腹,只要这位小公子开口,不什么都有。
闻言林析沉一下别开脸,侧脸凝的汗珠滚落,打湿在领口,白嫩的肤色早已被烈日浇灭,只听他冷冷道:“你的双刃我可扔了。”
“祖上传下的宝贝!”林羽恨铁不成钢。
刘平信笑眯眯地在远处看那父子二人拌嘴,只见双方言说了几句,随后小公子头也不回地气走了,林羽也是怒火冲天,对着林析沉的背影骂。
刘平信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
林析沉看不明白有什么好笑之处。
“梁叔,我不是来叙旧的。”他无奈道。
刘平信从容淡定,心里念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是怎么走到现在这般杀伐果断。
“时远,我同你父亲是世交,再见一面何必刀剑相向。”
“叔,给我个理。”
刘平信的坦诚就像他认定了林析沉不会动他分毫,他又哪里来的底气呢。
圈地,伙同土匪,哪一样罪不是足够把他拉下王座,京城的虎狼可时时刻刻盯紧了他,江御一个看不顺眼,说不定抄家的活儿,最后兜兜转转能落到他的头上。
“你信神佛吗?我替你父亲建了座庙,世代供奉,香火不断。”
林析沉奇怪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神佛,他当然信,古人珍重供奉的神灵,祈祷几千年的圣明,他该信,他不信也得信。
可是啊,待他恭恭敬敬跪在神像面前,虔诚的愿景之下,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轻许的神灵。
之后林析沉就不去求神拜佛了,此次远征祭天,他独自一人站在队列之首,三声钟响众臣朝拜,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祈祷,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们很相信这个虚无的东西。
独林析沉一直站着,反正所有卑躬屈膝的朝臣是不敢抬头亵渎神灵的,江御站在阶后笑,从他的角度来看,倒像是所有人在拜他。
远征的英雄。
“老爹不需要你的供奉,我林家香火昌盛。”
林析沉没急着同梁王叙旧,不过一日,便奔至庸城。
一城之首周宣站在城墙上,没有预料之中的千里行军——也对,兵队来他这里做什么,他唯一能被看上眼的,不过是府上坐了位皇室。
林析沉的马到了城墙下,周宣亲自下城接客,总指挥无所事事地环顾四周,心觉着这里不仅地理位置偏僻,还失成规模的守备军,不见几分择地明智之处。
林析沉百无聊赖地把自己头上的斗笠取下,顺手扣周宣脑袋上,自己两手空空犹如上级领导视察工作一般,摇头晃脑:“周君别来无恙啊。”
林析沉年轻的时候到处跑,什么都不嫌,什么都干,哪怕是老爹指着鬼门关去让他走,他也会不知天高地厚地闯一闯,再者,有这层总指挥独子的身份在,不就五湖四海皆亲友吗?
而周宣,远远地听见京城的大名,敬而远之,两人说到底不过泛泛之交。
周宣安排好寥寥随行的侍卫,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殷勤道:“劳总指挥挂念,路途遥远,请将士们歇口茶吧。”
林析沉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亲卫,又冲周宣笑了笑,眉眼温和:“那是叨扰周君了。”
丢下这一句话后,兀自朝府内走,周宣不得已只好继续跟上,一边道:“想必总指挥此行是来接应七殿下的吧。”朝廷会派专人来接,你横加干涉不合适吧?
林析沉背着手,点点头,“也是啊,流落在外的小殿下不好伺候,亏周君好生照料。”
“理是本分,若不是小殿下染了疾,加之边陲荒无人烟,担心殿下独自返京出岔子,也不劳总指挥记挂。”
林析沉哂言:“京途远,周君没看见我身后十几个随行的人吗?只是怕千万将士跟着来,宿行地无法解决,唯有赶紧去前线支援,督军才好说。”
林析沉开口闭口“周君”地叫,喊得周宣心里发慌,他这是在示威呢,我有精兵强将,名正言顺,该如何冠你周宣的名,全凭他一张嘴。
酷暑骄阳,周宣拭了额角的汗,欲请上座,便见远处众星捧月般拥来一个小孩子。
珠环玉嗅,粉雕玉琢,嬉皮笑脸地朝林析沉迈大步子,未当心脚下空了一步,趔趄几步。
眼见着快跌下台阶,林析沉快步上前,摒开周遭七手八脚的壮丁,一把搀起刘穹仰的胳膊往上抻。
这个动作旁人看起来像是“护主心切”急忙去帮扶,可后劲稍稍令人筋骨发麻的抻拉,透露着一股不怀好意,偏偏又对上林析沉温和的眉眼:“小殿下当心。”
上下唇齿一碰,阵阵阴凉的“当心”二字倾吐,刘穹仰冷不防转眸,强挤出几声局促的笑声。
刘穹仰生得白净,细问长在农民家中,一言一行到像是从宫中悉心调教出来的,衿贵稳重,硬是要说出些不同于达官显贵的地方,便是他的健谈吧。
“好哥哥。”刘穹仰欢欢喜喜跟在林析沉后面打话,“不枉远行大半个安国,原先还觉得朝中无人去看顾我这个流连街井的小孩子呢。”
林析沉负手而立,无论他说什么,皆是漫不经心地点头,偶尔开口闭口“小殿下”地唤着,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颜。
“好哥哥这次是来接我的吗?”刘穹仰终于把话音抛出,因为林析沉根本不会理睬他的插科打诨。
林析沉笑而不语,提衣上了阶,面前迎来的人,正是岷西布政使杨万。
有过几分眼缘,林析沉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朗声打着招呼:“杨大人近来可好啊?”
杨万穿着单调,低声敛气,似乎并不是想让林析沉认出他这个朝廷时时刻刻想缉拿的叛徒,他以为林析沉为了能全身而退也该装聋作哑,却不料想这般坦诚。
杨万尴尬地笑了笑,同周宣一齐问安。
所有人都心怀鬼胎,他们不知道林析沉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他哪里来的胆子敢深入虎穴,除非这块地上早已经陷入了敌人的埋伏,杨万不禁冷汗涔下,迅速环顾了眼四周瓦顶——没有人。
当收回惴惴不安的目光,他才发现,林析沉正对着他笑。
我一直在看着你呢。
如果没有什么人的话,林析沉会毫不留情放声嘲笑。
入了夜,亲卫皆环着林析沉的寝房落住,按照脚程,许涧分出人手赶来不出三天。
林析沉坐在床上,曲了一条腿,用隔壁垫着颈,放松身心地半躺下去。
途中有亲卫送来熬煮好的药,林析沉只带了几帖,这几日怕也要跟着服尽了。
药被放到床头的桌上,林析沉打着盹儿,等药汤放凉。
熟悉的苦味浸在咽喉,涌入五脏六腑,涓涓细流犹如熔岩烈浆,流淌四散。
“平凉夜寒,滴水成冰。”
一纸修书,就这么传到京城。
拈起来的八个字,却把江御的心揉得细碎。

第83章 我想你了
刘穹仰面露难色,几行人住进府中就如同在身边放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将他们炸得体无完肤。
“杨大人兵马充足,几个京城来的花拳绣腿无伤大雅吧。”刘穹仰揉散了眉宇,转头对着杨万笑。
杨万可不敢应下,事情棘手着呢,他哪儿知道林析沉出的什么路数。
刘穹仰如成竹在胸,因为吃紧的战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摆平的,他要林析沉跪着求他。
求他的兵,求他的力。
周宣没有在谈话中,他自始至终都是干干净净的。问他做了什么,奉旨照料皇子殿下,现下去了林析沉房中寒暄。
林析沉正准备熄灯,见门口一个徘徊的影子,敲门敛气道:“总指挥住得还算合适?”
“没落锁,周君推门吧。”
周宣躬着身进门,林析沉刚刚沐完浴,胡乱裹了几层薄衫,水露糊结了发丝,显得更加青绿,垂在眼角,混着淡淡的慵懒气。
“与客宿京城无二,有劳周君了。”
“哪里哪里。总指挥见外了,有不妥的事,看不顺眼的人,找我就是是了。”周宣拜拜手 ,他这人面相亲和,说话也直白,找林析沉出了问问他的安排,就是简单聊聊天。
一般京城来的御史,周宣聊起天来,指不定多多少少能算上个远方亲戚,毕竟朝中的婚嫁关系复杂,攀亲带故的很正常。
偏偏同林析沉聊,竟是莫名其妙断了头绪。
林析沉已经没有亲人了,林羽未做续弦,自己也尚未婚配。
周宣谈笑的时候眼睛里装满了红尘,透过积年累月的褶子,有太多太多林析沉看不真切的东西。
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并不会注意到他,一个试考几年谋了个偏远官职的人,但是正堂张贴的墨宝字画,都是他曾经左右逢源的证据,都是他曾经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流。
林析沉不会去探寻天之骄子的陨落,底层的人想要出人头地,靠的是真刀实枪,贬谪也是那么的简单,不同于他这样承世袭罔替的圣恩。说到底,他多少能算一个世家子。
林析沉露了倦色,一直都是周宣打话,他很少迎接贵客,嘴也笨,听不出花儿来,拍马屁也不像样,索性不拍了,便当一位故人款待。
话聊不走,林析沉又牙关紧闭,不肯轻易透露,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听周宣津津乐道。
待过了一定时辰,周宣便道:“深夜就不多叨扰总指挥了。”
林析沉点点头,也没去送,疲惫地褪靴换上木屐。
没过多久见周宣又掉头回来,兴许是觉得屋内灯火都熄了,不好再打扰,来来往往地在门边游荡。
林析沉被这个老实人气笑了,拢了身外袍推门,“周君还有……”
抬头间,只看着对方挺拔的身量,未来得及辨认清楚对方的面容,猝不及防迎来个熊抱,把林析沉往里屋里挤,跟着脚后跟不稳踉跄好几步。
强烈的警觉顺着几步惊慌渐渐湮灭,林析沉想看看他的面容,被抱得紧,熟悉的体香萦绕在鼻尖,人是没认错的。
突如其来闯进来的人多少让林析沉心有余悸,他缓缓地抬起低垂的手,轻轻地抱了抱他,“怎么?”
江御听见他的声儿,心肠被剁碎了一般,疼得直搅和,整个身子扑在他的身上,挤按到床板上才肯罢休。
没铺垫厚绒,一下子压身上去,倒有些吃疼,林析沉冷抽了口气,旨在哄这只野狗,不与其计较。
“昨夜发的书,怎么赶那么快?”
“想你了,一刻也等不及。”江御的声音低沉含混,听不是很清楚,外面有亲卫走来,左右环顾,敲了敲门:“大人?”
江御跟只疯狗一样蛮横无理,听见人声心里暗怒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随后勾起一旁的锦绸裹住压在床板上的人,想把外界隔开。
林析沉还算清醒,只怕亲卫听不见答应,便会闯进来,他可不想让节外生枝,拨开帐纱,强舒心律,镇定道:“怎……”
哪知后话未出,下颌倏然被捏住,唇角深深地被含咬住,林析沉一下子没挣开,有些躁这只疯狗。
亲卫疑虑,俯首听见踢板子的声音,遽然推门,见林析沉跟块拧干的帕子一样僝愁,心下生了警惕,林析沉却只道:“无事,退下去。”
前脚关门,后脚紧跟着半个腰身随缠绕在腰腹的帐幔裹进江御的怀中,整个人一下落入对方掌中,冰凉的指节抵触柔热的肌肤,掐揉那熟悉的地方,酸酸痒痒。
林析沉赶紧去捂那处酸痛的地方,拍开冒失的爪子:“别闹,明天还有事。”
江御怅然若失,自己倒显得十分委屈,“我知你到平凉,以为去守城,现在到跑到这龙潭虎穴送命,心疼死我了。”
林析沉刚摒开他的手,现下听着一段深情自述,面不改色问道,“京城远着,从哪儿赶来的。”
“三州城仓。”
江御去的三州,本难得绕远道去寻他,可是遥遥望了一眼平凉,一念之差没忍住。
否则按照章程,现在已经回到了京城,运气好还能赶个大朝会。
“你去三州做什么?”
“我知你在远方不容易,我这边分身乏术,再者军事乃国家大事,也是我的家事。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没有任何眼线放在西北,你当初应该不会相信,我戎马半生打下来的山河甘愿坐视不理。听你常念,便跑了这一趟。”
江御一字一顿,每句话音拉得长,还一边依依不舍地拽林析沉的白袖子,跟小孩撒娇一样。
听你常念,便跑了一趟。
可是将军啊,他哪里是心系山河,是为你不值当,兵权不握到手里,等着其他人揭竿而起吗?
林析沉鼻子莫名发酸,“你不在京中坐镇,群臣不闹?”
江御见他吃这一招,继续放苦语调:“断传召一两天无伤大雅,至多不过是公文堆积。你闹着不要军机处,多少事务全往我这里报,小半天送来的公文就有几摞,无人辅佐,手都快写废了。”
林析沉不要军机处,原本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差事,现在怕冒进被参,没什么人敢去,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是苦了他。
林析沉正要说,江御又恹恹道:“我半途换道,就算现下动身,也赶不上明日清早的朝会,让底下的人报恙,也不可能不开,午后只得补个内廷,刚刚脚一落地,就要去听史儒说闹,一堆琐碎杂事未料理……”
林析沉几经欲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挂到嘴边的活辗转回了肚子。
江御见诡计得逞,摇着狐狸里尾巴又要开始装可怜,林析沉饶有先见之明地来堵住他的口:“你先别说其他,去三州做什么?”
江御继续怏怏不乐的姿态,哪知林析沉防患于未然般正色道:“少插科打诨,我不吃这套。”
三州有粮诚然,但近来为顾水患,调了大半去贩灾,再者北疆前线战事吃紧,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几件大事足以吃尽三大粮仓.
江御是去讨粮的。
不会有人在偏逢国难时毫无深留地献出筹码,留着发财也好,留着发霉也罢。
筹码握在自己手里才稳当。
江御也清楚这个道理。
“我们打不起持久战。”
江御惆怅地平躺着,连续好几天马不停蹄来回跑,常年卧居书房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久而久之找回当年征战的节奏才尚能应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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