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远还没来,不走……”
江御摇着头,想推开林析沉的手,而目光直直地盯着狭长漆黑的官道,任凭雨水不停地漫过睫毛,滚落尘世。
林总指挥眼眶顿时红了,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如刀割四个字怎么写。
江御对于短小精悍的回答并不执拗,微微点头,自顾自松开紧握林析沉的手,如同释怀一般,得到安抚够了,奢望太多,失望只会变本加厉地讨伐。
这么轻轻松松揭开,林析沉有点不适应,他主动拉起江御的手,把它抱握在掌中,“我真没骗你。”
温暖的触感和煦明媚,江御愣神,看向林析沉时目光恍惚。
林析沉摩挲着江御薄薄的笔茧,道:“梁王盘踞西北,没有实权,够不上什么威胁,他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血统,你不放心我派几个钦差查查他结交重臣与否,小心驶得万年船。重查田税不好下手,我便将那金矿拿去西北,借梁王东风,把商路收入囊中,顺带揪出些浑水摸鱼的商贾,暂时别动梁王,打草惊蛇,等我去西北探查,盯着梁王他也不敢兴风作浪……”
“当年你不提。”
“啊?”林析沉坐在地上疑惑道。
“当年你装傻充愣不闻政事。”
“比起先帝,你更值得。”林析沉隐晦地叹了口气,先帝暮年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到了可怖的地步。
江御唇角微扬,反手扣住林析沉的手,将他拉近身,轻轻在他眼睑落了个吻。
江御应该不知道,那天清晨他回西北,林析沉偷偷驾马送他到城外。
日出很美,轻骑军的铁蹄上沾满萌春的雨露,他寻了块石碑,刻了行杂诗:
霞铺四野芳菲尽,鹰隼长啸故人离。
芦初新发斩英豪,金戈铁马踏清秋。
烟尘东流染天际,孤壁自倚落灯花。
万里送君戍故烟,烽火烧尽去时名。
刻最后一句时,他想要不要添“故”字,思来想去,他也曾与他并肩作战过,一起点燃过同一座城楼的狼烟,为什么不能担此字。
石碑栉风沐雨三年,他在外风餐露宿三年。
西北种不了花,就让京城的花香飘万里,以遗相思。
第34章 成何体统
梁王可以苟在藩地活那么多年,明知无权无势,还想着圈地巴结官员,凭着他那点芝麻大小的胆子,怎么敢的。
“必定是有人教唆他!”
林析沉躺在凉椅,手上扇着蒲扇,张海阳院子里栽的葡萄藤蔓顺竿爬满整个架子,而他本人,站在围鸡栏前撒玉米粒喂鸡。
“胆子越小,越容易杯弓蛇影,估计随便一句空穴来风的话,他也会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
香蒲叶人工编织而成的扇子做工粗糙,房角还摆弄不少手工品,有的精细,可以开手工作坊收学徒的水平,有的惨目忍睹,编的篮子连捧土都装不下。
林析沉的这把非常不幸,炸毛一半,“老师,你手工不好别瞎琢磨了。”
张海阳冷哼:“你行你上啊。”
林析沉兴致来了,挺身坐起,弯腰专心地顺着张海阳编织的边角进行修补。
眼看着快修补成像样的东西,张海阳妄图让他分心,道:“你年轻不是去过西北吗?当时武功成熟非要去,跟你爹置气还闹绝食,待了小半年,没听说梁王?”
“啊,容我想想。”林析沉指尖飞快,说话间已经翻转香蒲叶,压得整整齐齐。
张海阳暗道失策,表面强装镇定。
“西北穷是真的,军田时不时让十六部的人拱了,粮草只能依靠京城,统帅还要兼顾都察院的人,哪里能分出闲心。打起仗来人迹罕至,不过那是前线,比较紧张,但梁王的地盘绝对好不到哪去,人我没见过,只待了几个月,说不上熟悉。”
林析沉说完又躺回了椅子,挥舞着胜利的旗帜,“无师自通。”
“幼稚。”张海阳漫不经心继续喂鸡,“庭晏与梁王交好,有机会入景柳柘的眼少不了他的功夫。”
“嚯。”那江御担心什么,果真吓他。
“哎呀,时过境迁嘛,也不一定。”张海阳吹着小哨逗鸡,脚底蹭泥,“庭晏组建轻骑,梁王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便宜,收的食邑高出平常几倍,他很会治军,你猜蒲寄年怎么评价他的?”
“蒲寄年出了名的刻板,蒲知弦在他的威压下没少吃苦头,竟然夸过他?”
“不错,蒲寄年说,他带了那么多年兵,建了不知道多少支临时战队和守备军,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在短短月余,操练出这样一支纪律严明杀伐果断的军队。”
主帅坐镇,他们置身战场,不管身后多少人,不管敌军多少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以破万军吞山河的气势,义无反顾冲锋列阵,没有足够的信任是做不到这样的,而当年的军队,因为帝王无能,他们缺失的最重要的利器,让一位少年将军捡了起来。
发挥到极致。
“如此优秀的轻骑还拆!”林析沉恨铁不成钢。
张海阳冷冷道:“问我做什么,问他去啊,一个比一个傻。”
打过仗的都知道,将士与士兵之间的默契是很重要的,一个营的主帅频繁调动,无异于蒙着眼睛打仗。
“……”
“欸,你们同拜在景柳柘门下,庭晏乃可造之材,不知道巴结巴结,西北一战后成天吵架。”
林析沉就笑笑。
他们在朝堂吵私下吵,有次在城南荒山上过招,打累了,江御问过他,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秉烛夜谈推心置腹。
林析沉只当他在抛橄榄枝,当即把橄榄枝折断:“立场不同。”
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无论做什么,也没有办法撼动背道而驰的目的。
江御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少年身着戎装,背影干净。
“天天庭晏长庭晏短的。”林析沉酸酸的,道:“究竟谁是你学生。”
没等张海阳出言讥讽,远方王宽挎着竹篾蓝站在半山腰招手,林析沉笑眯眯的,拉起老头的手,“老师,王叔叫咱蹭饭去!”
张海阳骂骂咧咧:“成何体统!”
“曲江街的面乃是一道特色,放眼整个京都没有一家能做出像我们家如此正宗!汤镜者清,肉烂者香,面细者精!”伙计笑着介绍完,烧了壶茶给二位官爷。
乔谨川大马金刀地坐下,“马种不错,比起皇上的轻骑,更加适合周旋于大漠。”
孟池渊倒了杯茶:“他们敢堂而皇之进献,怕是有备而来。”
乔谨川叹了口气:“东营督粮道如今是你在暂代负责,趟浑水干什么。”
孟池渊搅和面汤,东营是笔糊涂账,上一任杜砚私自按压粗粮和细粮,在民众间牟取暴利,引的民众激愤,而账目根本理不清,朝廷不想收拾烂摊子,可是马道运输经过遇到流匪侵扰,月底内做不到通畅,耽搁的是北疆前线。
孟池渊暂代,跟着被砸了不少鸡蛋。
“东三境没有军田,怎么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孟池渊似是慰己道,“再说了我又不是杜砚,干不了糊涂事。”
“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管的多了,忌惮就多了,防不胜防。”乔谨川迟迟不肯下筷,孟池渊已经低头吃的津津有味,见乔谨川没吃,他抬头间,吸着粗面,一反往常英姿勃发做派,面汁淋在唇角,细滑的面含进嘴里,喉结一动便没了踪影。
“看什么呢,不合胃口?”
乔谨川立马转念,岔开话题聊道:“你别那么帮着蒲知弦,送粮开道来的勤快。”
孟池渊好没气道:“你怎么阴阳怪气的,西南剿匪我去了几个月你不说,临时担粮磨磨唧唧。”
乔谨川哪里想那么多,临时逮的托词。
“你呢混在御林军,若是前御林军统领没战死,你很难升迁吧?”
乔谨川只当讥讽,孟池渊继续道:“我差人帮你,你怎次次推脱,闭门谢客的架势。”
乔谨川火气刚燃起一个苗头,孟池渊紧随其上堵嘴道:“我知你不愿意受人荫蔽,要强,我只是以军中同袍的名义过问,有什么不肯说的,我心何忧。”
孟池渊不难猜到,宫变之日乔谨川必然有涉猎,他将前御林军统领推出去,两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其二则是能分出人手,在城外拦他。
“现在说有什么意义,当断不断。”乔谨川避而不答,抬头望向东营粮道的方向,用筷子在空中轻点一下:“入秋前,盛家定会重回西北。”
乔谨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孟池渊接的娴熟,习惯了一般,道:“不一定,我赌他回不去。”
“不放盛家回西北亏大发了。”
王宽院子修的比张海阳家宽阔敞亮,林析沉对坐在雅阁,棋盘位置轩明。
“我还劝过他,他不听,估计是没听的。”林析沉丧气,举棋不定。
“户籍难查,光是吆喝让户部厘清首尾都难,用人之际,何谈挨个开刀,威恩并施慢,等不及。”
张海阳在里面睡觉,呼噜声震耳欲聋,大煞风景。
王宽略表赞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徐图之,慢慢来。”
两年能做什么,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不出一年光阴,真变成四体不勤的废人了。
“大不了烫一嘴疱。”林析沉喃喃自语。
一局棋盘下成平局,王宽慈笑,“时远常练手啊,棋艺未怠。”
“偶尔空闲随意练练。”林析沉磨牙,一般有空闲时间他第一个动作是,睡觉,补觉,小憩。
关于棋艺,去问龙椅上那位。
山中云雾缭绕,江水碧绿浓墨,伸手可攀巍松,常绿在心,悠然自得。
“老师同前辈亲如至交,抛下红尘归隐,自由吗?”
王宽闻言微愣,纵使林析沉在朝中活的再通透,终究是小辈,二十出头,养个小屁孩都养不明白的年纪。
“贪名逐利四十余载,若不得长引相伴,我撑不下去,他年轻气比你高,连中三元的傲骨风流,马踏长安花,诗酒论豪杰。也是为什么喜欢当年在书院偷书藏藉的你,他怀念桀骜不驯不谙世事的影子。”
王宽将棋子揽在手心,“我们得偿所愿够了,他也希望你如愿。”
“长引知你在查向家事宜,动用不少眼线帮你追溯,老师德高望重,你为他的学生,帮扶是理所当然。”
王宽说完,林析沉愧赧道:“老师孑然一身,我偶尔发发牢骚打扰他清静本是不该,若是老师为我不得始终,我心里过不去。”
“见外了。”王宽两鬓斑白,轻声细语道:“长引同我说过你的才气过人,可惜不肯从文,兜兜转转还是执笔,庭晏与你无二,非要上战场,景柳柘苦口婆心也劝不动。”
林析沉自嘲:结果俩二货到头来埋在书海,乖乖拿笔。
作者有话说:
本文对面的介绍参照兰州拉面
[PS:原乃西北流行的食物,因皇上而畅销于京城~]
殿试一早又不见林析沉人影,监考有相关的御史负责,他可不愿当木头站一天。
考的内容同往年一样,什么治国之理,政治格局云云。
太和殿内,江御面南背北,一手压着考卷,次座的林析沉撑首打盹儿,若不是景柳柘偶尔戳他,估计下一秒就精神不济,倒头伏案。
高殿寂寥,群臣肃穆,皆低头专注于案上卷轴,偶尔传出纸笺声和细细研磨的声音,清晰可辨,实乃……打盹盛地。
如果再有几位先生手执经书照本宣科就更加完美了。
上面有经江御朱批的考卷传下,林析沉强顶眼皮,卷书长,贵在考生字不错,赏心悦目。
林析沉草草看过一眼,便随手甩给旁边的景柳柘,景柳柘本往他这边瞟考卷,一下子叫他拿了过来,心中不免疑惑。
仅仅看了三分之一林析沉便看完了?
江御在高堂可看了足足半个时辰。为了装装任劳任怨的样子,就不能多看几眼吗?
“深入浅出,不错。”
林析沉手肘抵在面上,撑首悠哉地评价道,说完假借深思继续打盹儿。
景柳柘偷瞄了眼江御,强压声音:“完了?”
林析沉眸子半闭,囫囵地点点头,深深倦意下的眉宇显得温柔又好看。
他话听的似是褒义,却一副不耐烦的意味。
其实无论他们旁人怎么说,最后拟定都是龙椅上那位,反而自己说些闲话惹人非议,上心有什么用。
江御当然得认真看,林析沉却也不是敷衍。
这纸考卷中上水平,浅显易懂,但格局小了,八成是乡绅出身,寒窗苦读数十载,有点闭门造车的味道,估摸着履历给一个外勤官职磨砺几年瞧瞧有没有长进,能不能堪重用。
未睡多久,又有一纸呈上,林析沉看的时间比上一卷还短,一针见血道:“官样文章,刻板。”
这纸单论的话其实与上一卷不相上下,甚至草案考虑更得当一点。相必出身书香世家,只是好好的人让先生调教得做事陈陈相因。论题大体方向是可观的,只是林析沉于军机处看惯了儒师文章,第一印象很不好,不免审美疲劳。
果然,景柳柘对着林析沉方才给的卷纸赞叹不已。
各花各有各花香,江御则是钦定适合他们的位置,这是现在国势下最缺的东西。若是能碰到文曲星下凡自然喜闻见乐。
思忖着手滑没撑住,差点栽倒下去,生怕偷懒被发现,抬头心有余悸地看向高堂的江御。
江御定力不差,一旦全神贯注投入到某种事情上,就难以让他分心,哪怕你色诱他张大人家的狗崽子,也无法撼动他稳如泰山的心。
他手指关节刚劲有力,夹在薄薄的卷纸上丝毫不抖,标准的眼睛离纸一尺长,离案三拳宽,抬头挺胸。
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不累吗?
换作林析沉,任他再有耐力,看完也是垂案斜睨。
鬼知道林析沉漫不经心评价了几篇文章,待江御统统看完,定下人选时过问林析沉一干人意见。
包括周崇温在内的军机大臣们打好腹稿,一片赤诚之言溢于言表。
为首的林析沉回答道:“一甲的考卷难以抉择。”
众臣纷纷附和,连江御都频频点头,谁知下一秒林析沉波澜不惊道:“顶多入二甲,说探花都是抬高。”
立刻有大人捋胡子嘲讽道:“总指挥眼光高深,其中弊利还请一一说明。”
林析沉回眸,发话的是位郁党一派的史儒,资历不浅。
他讨厌来科考走过场,不止是因为江御,还有一部分缘故则是不好直面对答前辈级别的人物。
排资论辈,有的话他不该说。
性质瞬时变得格外微妙,朝廷之上林析沉完全可以以一己之力举荐什么人,但是现在不是他过分逾越的时机。
林析沉佯装待服:“殿试,臣不敢妄自评判。”
江御看热闹不嫌事大,手边压着考卷,落在了几张他印象深刻的学子中,命人呈送给林析沉一阅,“且都看看,各抒己见,一人独赏妄下定论,不免毁人才情。”
馆阁体端正清秀,林析沉先阅时留意过这封考卷,算是一众考生中让人眼前一亮的,大到官吏部署,小到民情土俗,结合天时地利人和,把握的火候恰到好处。
壁玉微瑕,林析沉把它们各自的缺点放大。
“空谈快意,不孚。”
林析沉语简意赅,言毕又翻过一张。
“狗尾续貂,不稳。”
“寻章摘句,生硬。”
“……”
江御唇角含笑,静静注视他,直到他把所有他认为不错的考生通通批评了一顿。
众人:“……”
都是过了会试的料子!
林析沉痛砭完故作后知后觉赔礼道歉:“臣才疏学浅,还请让诸位前辈一阅再行定夺。”他说完还刻意朝方才那位史儒回应了个敬笑。
他当真忌惮,也不会来了。
科举考试在烟花残霞中告了一段落,伟岸粗壮的龙柱横亘于殿央,庄重的鼎鸣悠扬绵长,拉响在百阶之前。
江御钦点的三位甲榜其两位是儒师推荐的,另一个则是被林析沉说空谈的考生。
有一位林析沉夸过不错的考生位置排后,却是他拍案而定的。
因为江御要的不是评比谁的考卷好,而是谁更能胜任空缺的工作,针对国情不能同往年一概而论。适合的考生排权授职,等历届评分考核下来再行调动。
操劳几个月,林析沉累死了,路过樵秋,透过朱阁偶然看见江御在屋子里捣鼓什么,请吃了一盏茶,那人全程埋头苦干,连林析沉顺带提政事的兴致也一下没了。
“又是扇骨又是银针的,抽什么风?”林析沉歇了歇腿。
“兵器,防身。”江御惜字如金。
扇面轻巧暗器附于骨架,面料柔软不过光,冰丝棉软,质地均匀,旁边还摆一张江御设计的图纸。
林析沉睨了眼便移开目光,对图纸两个字过敏,耳尖霎时蹿红,半掩饰般随口道:“这敢情好啊,忙里偷闲扇扇凉,一个不小心还得把自己扇死,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去读几本闲书。”
江御莫名停下手中忙的东西,林析沉喝完茶就要走。
林析沉走后,江御还真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思了一个下午,骨架散碎的零件摆在桌子上,侍奉的奴婢不敢乱动,叫前来拜见的张辅卿瞧见。
老家伙一辈子捣腾奇门遁甲,未见过这种小巧灵活的伞骨,茶不思饭不想了好几天,一门心思悉数栽进扇形武器的做工上。
最后例行排兵找了个机会跟皇上讨要图纸。
兴致勃勃中,皇上微微低眉,露出少有的疑容,思量斟酌道:“有这个功夫却不如去看几本闲书。”
张大人以为是来自君主的暗示,便时时刻刻谨记带书钻看。
于是乎这段日子林总指挥发现身边的人异常好学,不禁感叹官场内卷之风盛行。
作者有话说:
抱歉啦,最近三次元太忙啦,其实有存稿,但是看了看想润润色,所以呢,为了质量更新不是怎么频繁。
下午补一章!谢谢大家支持!
第36章 不速之客
午后闲暇,许涧把林向带到香山跑马,巡查的暗卫闲的无聊也请命去了,府中除了几个灶房老头浣衣老妈之外,就剩独自浇花的林析沉。
林析沉在放榜期间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将所有荣登榜单的学子通通拒之门外,往年的总考官少至少也得象征性露个面。
不仅仅是承他人一句“老师”,最重要的还是会面新涌动于朝中的清流。
历届的状元进士都是拉拢的对象,加之遇到今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
江御若是没有可以仰仗的朝臣,那么必然是重用他们,郁丹能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不也是应证了这个猜想吗?
他们的势力不可小觑,也不容小觑。
林析沉忙活完就躲,白让其他人捡大便宜,这个奇奇怪怪的路数叫军机处当值的大臣苦脸不敢言。
所有人都认为林析沉会站队世家。或许日后会形成与郁丹分庭抗礼的局面。
这种局面好吗?
当然好。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澎湃的浪花好过风平浪静的江面,他站队形成的“斗”,乃是明以谋君,私以利己。在己大于君之前,足够风满朝野了。
但他不会这样做。
林析沉手扶着一根嫩茎,那是新抽出的青茎,娇弱无依地趴在沙砾上,他屈指把面上的碎石拨开,一边抬头,望向阁窗外被竹叶掩映的祠堂,世世代代的香火皆供于此,十八盏长明灯昼夜不停地亮了百余年,他们在先祖登科入仕时注定终生钉在这里。
也包括他。
林家人不做权臣。
做清臣,做纯臣,清君侧,担君忧。立根之本不能忘,他就像一颗屹立于戈壁的胡杨,划分两级,谁都不能逾矩越线。
倘若以后丘峦崩摧,残骸之下有过深扎地底的证明足够了。
它不给任何人看,当作慰己,它给天下人看,是以明志。
一阵逆流的劲风拂过,火苗飞蹿,跌落到烛托上,转而没入灵牌供位。
意料之中,府门如薄纸般被风吹开,进来的人青天白日中竟毫无顾忌地穿着扎眼的夜行服。
林析沉身着青衫便服,袖口宽大,小心翼翼地用翦刀修剪杂乱枝茎,木质的地板笼下一片阴影,可以清楚地看见来者右手提的刀刃,分明是黑色的影子,却能揣摩出白刃的凌厉。
花太娇贵了,含羞稚嫩,林析沉慢慢放下翦刀,拨弄状如柳叶的花瓣,语调平稳,好似在谈论家常:“再晚点我快睡了。”
白刃翻转,寒冷的刀光近在咫尺,那人冷言道:“总指挥贵人多忘事。”
“带什么刀啊。”林析沉语气悲惋哀怨,“上一次不是还和你家主子共谋大计,聊得不亦乐乎吗?”
回眸之际,四面八方的人皆是寒芒出的鞘,林析沉只觉讽刺,嗤之以鼻,“对待我有当日上心半分,何该沦落至此,无能。”
“你屡次罔顾尊言!活该千刀万剐!”那人情绪仿佛在林析沉脱口“无能”二字彻底被引爆了,抵着锋芒逼近他的脖颈,轻而易举见了红。
“我所言的不是事实吗?如今尘埃落定,你同我兴师问罪什么。不是无能又是什么?有本事因自己有违先命自刎了事啊,忠士名号老子也打。”
林析沉接住对方高挑的音调,一字一句说的铿锵有力,流畅疾速的吐字叫对方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
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林析沉,额间暴起一小排青筋,怒不可遏地把抵着刀柄却不敢真的落下去:“受主公的命而来,总指挥的意思是临到阵前倒戈相向吗?”
林析沉又笑了,“倒戈的究竟是谁?”
他的眉眼线条柔和,伴着午后的暖阳,更衬其洒脱闲适。如一潭深水,投石不见底。
至少在这位年轻的男人眼中,林析沉给他的感觉显然比上次还要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比上次还要释怀。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林析沉笑意不减,手在身后悠闲地抚摸案沿,他的身形把花儿的轮廓遮挡在身后,“那是万人敬仰、万人传唱的故事,幕后的主角在宫变的时候已经死了。”
蓝启的人曾经“找”过他。
大概在某个夜晚,林析沉曾带着病容,郁郁地考量什么,低沉昏暗的光线下不见一丝生气,苍白若纸的颊面掩不住他内心的忧虑。彼时年轻的男人站在队列之末,是那么小心翼翼而又胆大妄为地打量这位总指挥。
话题的矛点并没有因为温和的语气变得缓慢,那人眉头拧得更甚,“住口!”
林析沉慢慢歪头靠近这把锋利的刀,他感受不到利刃破开皮肤的滋味,只隐约嗅到一股铁锈的味道,“清者自清,你们是神军,所向披靡的神话,也要尔等碌碌无为的废物帮扶?因之宫变背信弃义,我自当再无蓝启。我不需要背后捅刀子的友军。”
林析沉一边移步向前,脖颈上的血汩汩流下,早就浸漫衣领,未等他再说,身后便有人忽然上前捂住他的嘴,摁住他的肩膀往后拉。
他被死死钳制住,猛的后退几步,欲别过头看身后之人的面孔也不得,摁住的肩膀固定住他的方位,使他无法往后回首,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擦拭银刃上的血珠的男人。
他还想说什么,嘴里只能发出些让人听不清楚的闷闷耳语。
余光瞟到寒光透彻下的花儿,他执拗地叉开步子想再去看一眼,肩膀硌得直疼,未至多时便传来一声响亮清晰的瓦声,紧接着眼前覆下一片黑暗。
抓不住啦。
作者有话说:
这篇跟上一篇应该是一章的,因为种种原因拆成了两章发,这周再补一章吧!
[为什么没人催更!(敲桌]
第37章 忠将名臣
周遭静谧无声,时时听见布料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冷潮的湿气毫无底线地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这是某个阴暗狭小的角落,不见一丝光线,四周漆黑鬼魅,不知道是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日头。
他吃力地抬起埋在手臂中的头,才发现双手已经拷上了锁链。
林析沉的手压的冰冷酸麻,借助扑朔的烛火才能隐约瞧见正对面坐的人。
此人正是蓝启军的总帅——尹濯。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那个蓝启。
当年刘氏打下江山,一手护他登基的破城军就是蓝启。
蓝启护佑刘氏从诞生至今,出海抗击东南倭寇,剿灭西南匪患,外逐北疆夷人,一步一步打下如今的万里江山。
那是开国皇的军队,为了保刘氏百年基业,瞧上了当时一举高中的林家,偷偷让林家披着蓝启的皮,更名暗卫,在外人看来,暗卫便是护国军,这就是为什么暗卫能在往年让无数人色变的原因。
暗卫的行事作风也证实了这层皮。
尹濯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等他醒来,好像一直保持着端详他睡颜的姿势。
林析沉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路上许是经历过颠簸,胃里恶心想吐。
他按着太阳穴,喉间咳了好几声,干燥沙哑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犹如刮过铁锈的钢丝。
尹濯忙倒桌上的茶水,林析沉下意识接过,半掩饰地放在鼻下轻嗅,放过软筋散,他故作没注意顺势一饮而尽,且不说他没有武功,就算有,不喝渴死吗。
尹濯见他乖巧喝下去绽开一个笑,林析沉无力地抬起手,镣铐叮当作响,尹濯意会,打了个手势,两侧的人上前解了开。
“蓝启与暗卫相辅相成,本是同一家人。”尹濯伸手去摸林析沉颈侧的刀痕,“底下的人下手没轻没重,伤了你我情分,罪该万死。”
林析沉偏头躲开,冷笑道:“待客之道我们暗卫也该学学。”
“当晚之事,总指挥考虑如何了?”尹濯含笑看向林析沉,并不在意他眼里的讥讽。
林析沉头昏脑热,受寒体虚,双手乏力只能往后仰靠在木椅上,强装从容,“宫变我打过信号,蓝启的人何在?身先士卒的只有我们寥寥暗卫,秋后算账该我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