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濯缓缓道:“事发突然,宫门紧缩如铁桶,根本闯不下。”
林析沉笑出了声。
区区几个字搭上的是他手底下六千人的存亡,也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蓝启暗卫同根同源,绝不苟活于世,林析沉,你是败笔。”尹濯目光越发锐利。
“那么按你所说,你就心安理得?一起死啊,一起下地狱啊,开国护军陪着我,死而无憾。”
尹濯招了招手,身侧的人全部退下,关上门落上锁,令人头皮发麻的挂链声叮叮咚咚,破开一池深水。
暗卫这层皮足以以假乱真,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它,他有一双手眼通天的眼睛,就是君主的耳鼻喉舌,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线。
相较之下,蓝启则在暗处保护,监查百官,外放的眼线却比暗卫多出数十倍。
“你们眼睛瞎了,当日没有辩出贼人动作,实为无能;外放信号,传令密道接应未果,实为无义;西南猖獗,带兵出面的是孟池渊,还差点交代进去,实为不忠!无情无义的鼠辈,也配担这种名头?!”
林析沉想掀桌,可惜没力气,只能起口舌之快,下一秒喘不上气,堪堪摊回座位。
尹濯面不改色道:“但他不姓刘,这够了。”
他不姓刘,就够了。
林析沉自我暗示般直摇头,尹濯似是猜到了林析沉接下来会说什么,所谓能证明江御身份的宗卷?
他可是光明正大地派人捉拿前朝六皇子。
尹濯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紧握茶杯,言辞比上一句还冷:“你当真觉得西北一线是他挑起的。”
林析沉倏地看向他。
关于江御,林析沉最想知道的,便是西北一线的故事。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从参将打拼后起,若是真的毫无背景太难说通了,而就算有,又是什么样的背景让他的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
“哑巴吃黄连。”尹濯屈指在桌上写了个“庭”字,“他太聪明了,很会借刀杀人,必要的时候,他便是那把刀,杀人于无形。”
“你想知道他在北疆的事情吗?”
他在北疆,该如何做到手眼通天。
除了拥有蓝启的眼睛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窥探棋局。
林析沉半猜到什么,目含讥笑:“蓝启的人,让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年耍了?”
尹濯不急着说,而是反问:“为什么你不会觉得我跟他联手呢,最说得通的理由。”
林析沉不愿意承认:“唯独信你的一点。”
盛溪亭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说,这个世界最缺的不是名将忠臣,而是忠将名臣。
背后的意思浅浅体会无非是君王猜忌,佞臣掌权,而他含沙射影。
臣子所言可以句句在理,只有言论对后辈后世有参考、有意义的文辞才会青史留名,这叫名;将士关外抛头颅洒热血,捍卫国土,兵令而行,这叫忠。
忠将名臣,所以彪炳千秋也。
蓝启为忠,不然不会带林析沉走这一遭,不然安国国祚何忧。
短暂的沉默后,尹濯笑了,道:“我的影子。”他的语气竟透露出淡淡的欣慰之感。
林析沉瘫软的四肢渐渐回力,他扒拉椅腿往上抻,“行的龌龊事,脏吗?”
“蓝启手眼通天,散布的暗网被人泄露,这双眼睛就不再是蓝启的。他们通过蓝启的眼睛操控它,反馈它以错误的结论,手法跟你统领的暗卫如出一辙。”
林析沉轻哂:“你认定是我背叛投敌?”
“林析沉,他们不仅仅模仿暗卫的刀法,包括习惯,乃至如临深渊的抉择,其灵魂达到了完美复刻,如果真的有人想模仿,至少十年拿来勘察,背后的人是你们内部人员,我当问你。”
如果换成林析沉,面临的这两个可能,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你没向先皇禀告?”
“你在明处,先皇第一念头是不信的,就算相信,拿掉你,所谓的开国护军,没人制衡根本不可能。”
“恰好……”
“恰好江御从中作梗,君臣关系势如水火,暗卫得到了削减,惩戒,乃至摆设。”尹濯轻弹茶杯,茶水泛起波纹,“但我在先皇打压暗卫时看出了端倪。”
“不过一切都晚了,我之前忧心贼寇,便把暗桩交头的人通通杀光,后来后悔了,他们打乱的是暗号,而非调遣人员,自相残杀死了一堆人。江御打的一手好牌。”
“他利用暗网,迅速掌握北疆图。”最全面的信息,成为他西北成名之战的后盾。
“不错。”烛火忽明忽灭,仔细看可以瞧见尹濯左脸的刀疤,他幽声道:“替他人做了嫁衣。”
他当时不到二十,甚至比林析沉还小几岁,却把三军耍得团团转,林析沉由衷地感道:“败笔。”
眼界太高深了,他最适合做皇帝。
“他不姓刘。”
尹濯又绕回到刚刚的话,“拿捏的名头吹弹可破,他总在关键问题上闹出‘乌龙’。”
这是对弱者的挑衅,目中无人的孤傲。
“有没有种可能。”林析沉莞尔,“他根本不担心后果,他有足够的资本出错。”
“一击毙命,不留余地。”尹濯眼里闪过一丝杀意,滚烫的烛光打在他的血痂上,犹如罗刹在世。
“是你在暗中教唆梁王。好刀用在刀刃上。”林析沉眸色黯淡,“你瞎,他不瞎!”
“蓝启。”林析沉紧闭双眼,松了口气,“合作不是这么谈的。”
“我知道你也在查那伙人,椟南镇首次现身的神秘人,先前我误以为你自导自演,那伙人是外族人,我刘氏江山怎能容外族践踏!欺师灭祖!”
“但他不是。”林析沉一时心直口快。
“怎么,天子近身喜欢清君,哪怕投靠窃国贼!仁义忠道何在!”
尹濯掷地有声,直往林析沉心里戳,他见林析沉动容,乘胜追击道:“你瞒不过我,开宗明义处处向着他,安四方主将,拨乱反正,甚至有重整户籍的念头,世家门阀连人带骨都得把你啃的一干二净,你脏了!蝼蚁贪生!”
他忽然拉过林析沉的右手,挽起袖口,露出薄黑蜿蜒的毒痕,“他把你当一条狗!狡兔死走狗烹的狗!”
尹濯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匕首,在毒痕处下手一割,渗出的血形如黑墨,他抬头观察林析沉的神色,低声一问:“脏吗?”
林析沉面如白纸,他拉下衣袖,“你既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干不了大事,我早该在宫变随着亡父一同赴黄泉。”
“我有办法解毒,你我合作,来日你林家重整旗鼓,得偿所愿。”
尹濯计算着时间,掐着分秒,直勾勾盯着林析沉看,只见他眉目紧缩,捂着胸口蓦然喷出一大口淤血。
那根本不是软筋散!
毒痕趁机蜿蜒而上,强压林析沉的心肺,紧紧锁住他的五脏六腑,慢慢拧紧妄图搅碎。
“哈哈哈……”
林析沉忍住疼痛,声音本就沙哑,鬼魅般的笑声恣意张狂,他拇指抹去嘴角的血,慢慢扶着桌子直起腰,“你威胁我?也轮得到你同我叫嚣!”
“你真可惜啊。”面对林析沉的拒绝尹濯没有生气,伤春悲秋般道:“我带人来时就怕你做苦肉计,年少的潇洒说斩断就斩断,难得啊。”
“只怕你活着走不出去这扇门。”
他忽然话锋一转,阴冷的牢狱暗潮汹涌,掀起的云雨皆掩盖在风轻云淡的谈话下。
不能合作,那就是敌人。
“不重要。”林析沉想也没想道:“我死了,府中幼子继承衣钵,暗卫便不再知道蓝启,离了刘氏的蓝启比不上暗卫,他们管这叫什么来着……私军。”
人人喊打的私军!
“欺师灭祖,自欺欺人。”
尹濯扣响茶盏,想让彼此在其中找到分寸。
“我只谈合作。”林析沉用左手摁住几个梁永琮时常扎的穴位,紧锁的眉心得到一时的舒展,“不过看样子,没诚意是谈不了的。”
“你不要妄图心存希冀。”蜡油一点一点淹没了油盏,火光越来越小,不知道是不是林析沉的原因,随着微弱的火光,他越是喘不过气。
尹濯悠然自得:“帝王之术泯灭人心,上位者我眼界越是广袤,心中所想越是多,方阵一旦开启,没有散的道理,至少,他的眼界还没有达到知心善用上,而你呢,不过是棋盘中必然陨落的死棋。”
“梁王不配承大统,你说服不了我,请吧。”
尹濯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又问了句:“同为釜底游鱼,甘心吗?”
林析沉嗤笑:“你当真以为发动兵变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何况拥立的是梁王。”
“我可以放你,拨给我一批暗桩。”
“你想查什么?”
“皇室血脉。”
真真正正的皇室血脉。
盛溪亭站在山云青砖间远远目送林析沉蒙着眼被人搀扶下山。
面对尹濯的发问,盛溪亭半挂笑意,秾丽俊朗的眉眼弯弯,他用扳指抵住下巴,颇不在意道:“欠他个人情。”
言罢,他那双桃花眼眯得更好看了,带着淡淡的轻佻:“而且,我想看场好戏。”
夕阳挥洒而下将石板晕染出一片红墨,归鸟长鸣贯穿林析沉耳膜,待到周围不再有人挟制,林析沉伸手把覆眼的黑布条扯下,眼前景色兀现,他有些畏光,下意识掩眸驻足。
刺耳轰鸣的声音久久不散,即使他捂着耳朵对于震耳的声音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隐约中可以感觉到周围不断有人围过来,细碎的脚步声如夺命魂铃,他努力地放大微不可查的履地声。
蓝启偷鸡摸狗几十年,有仇家找上门都没地儿寻,按理说不应该有人的,何况这里是蓝启的暗桩地,深山老林,把控森严,怎么找的上门。
若不是找蓝启, 那莫非是跟他算账?
来的人带刀披甲,林析沉站定住脚步,缓缓睁开眼,哪怕日头将至,在他眼里看暗沉的地板都如直视正午烈阳。
怎么打?
他蹲下身感受地上移动的沙砾,右手指腹摩挲在岩壁,感受轻微的震动。
细粒在他指尖倾泄……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忽然直起身躲过颈侧兀现的银刀,极速的气流飞蹿,顺着刀锋流向,林析沉抓住时机,带过钢刀屈肘时一击命中偷袭之人要害,温热的血喷洒在他的脖颈,汩汩而下。
林析沉倒抽一口冷气,他必须在轰鸣声的干扰下集中注意力来应对,而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握剑了,甚至都快忘了他自己最喜欢的拿剑方式。
拇指紧扣刀把后鼻吗?
不,那是握的短刃,刀该怎么握?
其余零零散散的三两人立马拥上,丝毫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林析沉就着那夺来的银刀,凭空旋了个圈,找准激流顿慢的位置,虚掩眼眸,弹刃而行。
仅仅是微微的睁开,眸光的寒银之气要把他眼睛闪瞎了,稍有迟缓身上便挨刀子,他不能着急,也绝对经不起消耗。
林析沉半赌半猜,精确地料到左上角的人的落脚地,他们披着甲胄,除了最脆弱的脖子外其他地方根本砍不动,而习武之人自然也不会轻易地把最敏感的位置暴露出来。
待脚下一撩,在放倒他们之际,林析沉用尽蛮力将刀刺入他甲胄薄弱的地带。
钢甲互相交错完全地护住左右连接处的皮绳。
这样也砍不动吗?
他不敢恋战,背后已经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好不容易找到的破绽,林析沉不甘心就此放弃,忿忿地把刀插进甲缝中,钢刀才得以窥见血色,而现在再躲避游离于身后的刀已经来不及了,那刀锋冲着他的脖子,在他倾身时,直驱胸前!
差之毫厘,抬手的刀柄救了他一命,赔上虎口一条腥红的刀伤作为代价。
周旋的时间许久,他所行的每一分每一秒却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林析沉精疲力竭地把贯穿对方喉咙的钢刀拔出,死尸应然垂在他的脚边,小拇指因为体力不支伴着明显的抖动,终于,右手彻底脱离了刀柄。
夕阳红得很应景,如同能掐出汁水的溏心,妖艳妩媚。
他挨着尸体半跪了下,捂着快裂开的胸口,淤血压闷在上面,可堪千金重。
而前方纷至沓来的队伍至少有几十个,根本打不过。
但他仍下意识俯身去摸身侧的钢刀,竟被什么人用脚踢开,凭借人数优势,几十人形成的队列环环将他围困住,雪亮的刀刃逼得他睁不开眼。
林析沉埋着头,只听见众人脚步声整齐有序地腾出一条道,他寻声,只能看见那人衣摆玄黑色光温和。
许是因为柔和的光亮,林析沉慢慢睁开虚掩的双眸,妄图一探来者究竟是谁。
那人走的很慢,风轻云淡地抱胸迤迤然上前,衣角四散晃乱,让大部队等了好一会儿。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林析沉,扫过惨死的几个人,平静道:“你杀人了,我的亲卫。”
熟悉的声线遽然斩断耳廓的嘈杂,江御缓缓俯下身,脸上喜怒不辩,神情冷淡。
他怎么在这里。
林析沉呛了几口血沫,低头干咳,也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又把头垂得低低的。
江御慢吞吞地俯下身,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忽然伸出手强硬地捏过他的下颌,明亮的光线直击林析沉的眼眸,即使隔着薄薄的眼皮也难以遏制酸涩的痛感。
光线太强了。
林析沉右手覆着污血,直扒拉江御执拗的动作,血痕淌在江御干净的袖口,但他本人仍是冷若冰霜,没有打算停手的意思,反而悠悠道:“答话。”
“他、他们先动的手!”
林析沉疾速地回答,睁开的双眼布满血丝,同脸上染的血污不谋而合。
他明明已经回答了,下颌生硬的力道依旧贪恋不愿离去,林析沉眼睛刺疼得泪水迸出眼尾。
他没有见过江御这么生气,这么冷淡。
林析沉不得已把撑在地上的左手一并抬起,双手用力猛地推开江御的钳制,人也因为没有支撑扑倒在地面,虎口的伤不慎进了好些沙砾,裹着皮肉隐隐作痛。
江御低敛寒眸,欲拉过林析沉的手,他整个身子却不由地瑟缩,害怕地避开,不惜把已经恶化的伤口掖在沙下。
江御冷笑一声,偏执地拉过他的右手,连带着将他整个人都往外拽了几分,阴鸷寒冷的目光时时刻刻剜在林析沉身上。
他平静的声线如一潭死水:“以后不许杀人,听见没有?”
林析沉没有听清楚,不知道在说什么便直摇头,江御欺低了身去瞧他的神色,这时才发现袖口下一排蜿蜒而上的毒痕,攀附到锁骨,枝末还在蠕动、侵蚀。
他不肯配合自己,总想着如何躲。
“怕我什么?”
江御又问。
怕他什么。
在外对峙十六部,在内调换暗网,操持轻骑重卷大漠,手里把持安国所有机关要案。
他当时还未及冠。
哪怕单论心理防线,都是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江御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哪怕看见可怖的毒株,也只是眼皮微微一跳。林析沉以为他又要逼问,已经做到宁死不吭声的准备。
结果下一秒他撕下身上的布料,在远心端做了个简单结扎,然后轻轻地擦净血污,尽量地止住血。
林析沉脸上都是灰,他试探地去偷瞄江御深邃的眼睛,撑着地面想起来,奈何重鼎般的力道深深压在他身上,膝盖没有发过力,一下子不堪重负,跌破了皮。
林析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额间细汗淋漓,浑身酸软乏力。
江御垂头耐心地包扎伤口,又是一副对外界反应不闻不问的样子。
林析沉手里全是泥土,他将泥捻碎,又想再爬起来,下一秒江御包扎完转过身,背对着他,示意背他上去。
林析沉愣了愣,手上的泥土越擦越污。
“脏的。”
他望向江御身上的云锦绸缎,很贵。
林析沉踟蹰着,谁知江御直接从后面揽住他的手,他顺势趴了上去。
林析沉趴在他的肩上,土灰的脸埋在他的发间,熟悉的味道强压心中的痛楚,呜呜咽咽闷哼的声音不断挠着江御耳朵。
他一言不发,林析沉哼唧了一路。
他觉得自己这么吵江御也没说什么,待神志清醒些,小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江御没有回答,林析沉又问了一遍。
江御冷言道:“再废话把你扔山下去。”
他把头埋了回去,鼻子发酸,眼眶的泪水打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口的疼,还是因为刚刚的话,他小声抽咽着,又怕声音太大,哭一点又立刻缩回去,两颊的泪珠湿润了江御的肩头,湿漉漉的肩衣紧贴皮肤。
他好像哭了。
江御很想看看他哭的样子,曾经宫变他好像也哭了,只是垂着头不让他看。
山坳难走,千岩万转,植梗碎石,江御脚步放的很缓慢,他微微偏头想偷看他,他却把头朝到外面,也是不让他看。
纵使江御走的小心翼翼,林析沉却静不下心,反复嚼着那如刀割的几句话,心里本来委屈,莫名其妙受场罪,起因还是因为他,被他冷冷一说,更加难受了。
心中的话跟打架似的,萦绕心中挥之不去,良久,他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我不知道是你的亲卫,对不起。”
见江御没反应,他心悸地喉结一动,“他们先动的手,要杀我的。”
“他们先动手的……”
林析沉的话越来越小声,不厌其烦地喃喃重复,闷闷的声音藏在他的肩膀,声音太小声了,踩断根干木的声音都能轻松掩盖住。
江御可以感受到林析沉微微发抖的身躯,好像真的怕他一气之下将他丢下去。
“我知道。”
江御放缓的声调仿佛给林析沉吃下一颗定心丸,他心满意足地紧了紧放在江御胸前的双手,闷闷哼唧什么江御听不清楚,后面渐渐没了声音。
他步履平稳,长袍款款摆动在沙石间,生怕惊动了背上熟睡的人。
林析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中察觉被江御抱到床上,天色垂暮昏暗,亲和的光线迎合眼睛,他手一抓胡乱抓到被子,而那人已经走了。
熟悉的府榻,他倏地爬起来,地上有花壤的痕迹,碎掉的花让人收拾好,另换了个瓷盆。
林析沉着急去看,脚下一不留神竟滚了下去,摔倒在地,撞到手上碍事的伤,缠绕的布料勾到细棍,扯的疼,索性直接把那块料子撕下,血淋淋的布料让他当垃圾废物一样随手扔到近处的凳子。
江御在他摔倒时正欲推门进来,看见他扯着烂掉的伤也嫌弃自己的东西时又不敢进去,攥紧拳头躲到窗前摇摆不定。
他已经这么恨自己了,还去招人烦干什么。
许涧听到下人传报二话不说奔回府上,江御见他来才放心地走了,贪婪地窥探最后一眼倒在地上的他。
林析沉好不容易扶着凳子快起来了,许涧见状赶紧扑了上去想帮忙,硬生生把他“帮”回地上,林析沉怒不可遏,怎料浑身乏力,连训斥都懒得。
许涧弄巧成拙,瞧见骇人的血布条心下又是一阵慌乱。
林析沉伸手示意许涧扶,余光瞟见他惊恐的面色暗道丢人现眼。
许涧意识回笼,忙蹲下扶他,“大人,知你留信,今日是第三天。”
林析沉就着许涧借力,三两步走到花儿前,瓷盆是许涧随意找的,但总归摔破在地上几个时辰,即使重新移植也不可能完好如初,枝叶泛黄,几朵花瓣有了凋零枯萎的迹象。
院中,梁永琮提着箱子见床上无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左望望右望望走廊也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暮色掌灯的老婆子。
许涧耳尖,将梁永琮迎到内间,催促林析沉过去。
林析沉肝肠寸断,悬在空中的手指尖轻轻挨着枯瓣,担心稍微用力它整个就会枯死凋零。
“我请专人照料,大人您快去吧。”许涧心知他爱惜,将林析沉空悬的手握住。
林析沉冷不防发现身边还有个人,轻哂一声抽开手,怔怔地回内间。
黑沉的暮色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眸中蒙了层鬼魅的红,随着他一步一步缓慢的步伐渐渐扩散晕染开。
“西北苦寒,黄沙千里,一月三捷。我养过的几盆花都枯死了,那里种不了花儿。”
“听说有一种花娇美多姿,皇上硬是不给培育法子,说是送给友人,却没见过送谁。”
“庭花犹怜爱,聊以遗相思。”
“……”
往事犹言在耳,那口闷血,终是吐了出来。
林析沉再次被扎成刺猬,好不容易熬到只扎右臂,谁想一朝回到解放前。
扎的过程比以往更久,胸口酸涩的味道怎么也散不掉,林析沉的全程眉目紧闭,拧着眉心独自煎熬。
偶尔心中嘶拉刺疼,睁眼却只能看见空荡荡的红檀木顶,莫名地更加难受不是滋味,酥麻的手使不上力,跟灌了几十斤软筋散一样。
“总指挥可以试着转移注意力,别想着心中困苦。”梁永琮说话轻飘飘的,淡定从容。
林析沉不想说话,歪头示意闭嘴。
梁永琮专注手上的活,似是报复般,搓捻毫针挠心砭骨。
林析沉疼的手指直抖,想用力握拳竟无济于事,试想受伤也有块布给咬发泄,他连发泄的权力也没有了吗。
江御那几句话循环播放似的,越想越委屈,越委屈梁永琮每搓捻一次就越疼,越疼便更加委屈了。
他娘的遭罪受苦为了谁啊。
梁永琮见毒痕迟迟未退,一半原因出自病患的不配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心平气定,总指挥放松一些,这毒噬人郁结五欲,屏除心中杂念,咱施针也会快的多,少受些苦对吧。看开点,想点美好的事物,听闻张大人家的狗新下了窝崽子,七八个排排坐,可爱着呢。”
快滚吧,林总指挥万念俱灰,心里默念。
梁永琮表示生活不易,如果扎久了,林析沉定然不待见他,直眉瞪眼日后也不愿配合,他到江御那里不好交差。
自从林析沉套话未果后,他便再也没主动开过口。
梁永琮放饵钓鱼:“皇上调遣过一队轻骑养在营地,张大人常携狗去观摩,捣鼓大半天。”
果然勾起了林析沉的好奇心,他把头转了回来,竖起耳朵。
三州繁盛的矿产资源可以支撑西北战场的供应,以及热兵器军队的战火军需。
江御在收回的时候必然动过开凿的念头,三座金山银山啊,西北肯定有他的私运线,梁王知道吗。
想要躲开督查院和按察使的眼睛,横竖绕不开梁王,有他打掩护,瞒天过海不难。
其中所屯的数额重新供应热兵器军队绰绰有余。
张辅卿这厮,背着他都干什么狗苟蝇营的活儿,谁战场耍花枪。
梁永琮却是陈述事实,像一句家常话那么随意,仍目善色慈。
林析沉没有说话,他也不再言,仿佛就是故意让他琢磨分心。
时间转瞬即逝,梁永琮挨个把针卸下,林析沉努力合拢五指,抬起小臂,动作僵硬吃力。
梁永琮一边收纳,一边道:“慢慢来,别急,等酥软劲下去至少要几个时辰。”
“等不了,有什么快的方法吗?”
没等梁永琮讲佶屈聱牙的医理,林析沉就强撑着坐起来,见他架势很足,也不好按回去,便搭把手把他扶起来。
这一扶碰到右肩连梁永琮都没注意的伤口,便是宫变落下的病根,以往施针林析沉总把那里用绷带裹住,这次也是随便缠绕一圈,他不说,梁永琮便次次没有过问。
他皱着发麻的头皮不知如何下手,讪讪靠近瞧伤。
“案几上有瓶药,你帮我换上吧。”
梁永琮去拿来药,放到鼻下细嗅,愁眉不展,“治标不治本,少用。”
“治不好算了。”林析沉面如枯槁,“我找过大夫,割肉剐骨麻烦死了,烂便烂在那里。”
“不妥不妥。”梁永琮放下药瓶,掐着林析沉的手腕探脉,又忙清理创伤,急道:“受寒易抖,如今水桶提不起来,日后、日后只怕练笔也提不起来!”
林析沉垂下的睫毛微颤,终于关心起来:“能治吗?”
“换药要勤快。好好养着日常吃饭写字能应付,痊愈是……希望渺茫。”
梁永琮收拾好医药包,掩门之际刚好碰到许涧迎面,怎么说也是能在林析沉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没等许涧开口问情况,梁永琮就抢先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两个时辰内,绝对不能让他跨出府门,不然等着替你家大人收尸吧。”
许涧闻言夺门而入,林析沉正慢悠悠地坐在床沿换鞋,被许涧的突如其来吓的手一滑,没蹬上鞋,看起来笨笨的。
许涧抹平骇色,林析沉晃了晃没套进的脚,挽起袍角,投向无助的目光。
许涧弯腰蹲下,手托着林析沉的脚踝,慢慢套进麻履鞋,林析沉顺势一蹬,轻松套上。
他全身松软僵硬,只能借许涧的力站起来,那几乎是把身体重心毫无保留交付给许涧,他也是第一次承这份力道,他扶着林析沉迈步,心里百感交集。
“大人,您去哪儿?”
“透气儿,我快被憋死了。”
林析沉坐在门外的走廊吹风,许涧担心他着凉,去取木施上的深色氅服披到他身上。
回来发现他坐在台阶上认真地看什么东西,说是出来透气,分明是闲不住借光偷看邸报,而那份邸报还是许涧换鞋时他顺手牵羊摸来的。
“金榜题名状元郎,执笔清秋一寸灰。”林析沉把邸报叠起来当扇子扇凉,“做灰还是做的别人的灰。很容易产生共情吧。”
“曾经的风流浪子,如今位列六部之首,你可知道两江一带的学子怎么编排你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我一般不听。”林析沉把邸报拍给许涧,“这首诗出自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