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用水简单清理,舒展一口气,拨散眉间的阴霾,妥协般道:“我没说不信你,也只是在陈述事实。你不想听,我以后不说便是。”
“我不想听就能撼动你偏执的想法吗?”林析沉简直无法理解,见洗得差不多便要抽开手,江御听入神了,迟迟捏着他的手腕不肯撒开。
江御终是松了手,低着头闷闷不乐道:“蒲知弦太年轻了。当年我跟蒲寄年守北疆时,他还在营帐外流鼻涕嗦冷面呢。”
“蒲寄年就把他带在身侧,手把手教他怎么作战对敌,他或许没有你见多识广,但对于应付三境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他只局限于三境。”江御直截了当。蒲寄年偏房庶子多,蒲知弦是其中一个小儿子,跟着学的全是三境的作战方略,太片面了。
“已经够了。”林析沉重复道,“你不乐见其成吗?”
江御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乐见其成。”
他悠悠地拉长了语调:“在你看来我不也是这样吗?”
林析沉冷冷转过头,似是生气了。
他们俩能有什么友好的交流,逮住一个话头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套话试探。
江御拽着林析沉的衣角,“为表诚意,我们一人坦白一句如何?”
林析沉微抿嘴唇,是个掀老底的好机会。
“椟南镇时你班师回朝,有帮模仿暗卫行事作风的人,身上印的鹰形标记,是你的人吗?也参与过宫变吗?”
“你问了两个问题,我回答哪一个?”
“前面的。”
“算是吧。”
林析沉不爽,叫他松开拽住衣角的手,道:“什么叫算是!模棱两可,驳回!”
江御乖乖坐好:“是要我一五一十详细描述吗?”
“你详细几分,我的回答就详细几分。”
“我没家,是从乱葬岗捡回的,大慨是在七八岁吧,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捡我回来的人是个面部灼伤的男人,他把我养在跟前,他招纳了一支顶尖的暗杀部队,应该是那个部队的头头,里面的人身上都文有鹰形文身。后来呢我去了西北才知道,它是自由、权利、胜利的象征。”江御避实就虚,绕开许多重点。
“不够。”
“怎么?”
“他们是外族!”林析沉话说一半又不敢说。
江御目含轻佻,闷笑道:“对啊,我出身卑贱,早该死了,哪能入你们青眼,堂堂定北侯私下里同外族人勾结,之后西北一线拱手相让,你拿出这番说辞,必然能将我拉下马。”
“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林析沉勃然大怒,“你是天下之主,什么不由你说了算,好好做个皇帝不行吗!”
江御身上有那股我行我素的悍然正气,就注定他的眼界足以到了阶前雾霭无法遮蔽的地步。
“可你知道吗?当皇帝也不是很自在。我能打破皇座上束手束脚的条例那么我的一生就到达了贫瘠。我不适合做皇帝,我的意思是,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那些事情是为民生立命的人该做的,钟鸣鼎食只手遮天多好啊。”
“因人而异。比如它给不了我阵云压城之势。”
江御不能忘怀途中遍地的荆棘,更不明白如同林析沉一样的人。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朝臣忠良认定一个道字,就没有回头路,世世代代颂赞的理念深入人心。
这乃他们本分,该做的。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牌位受供,香火不绝,知足了。
林析沉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几经欲言烂在肚子,他教导说话有什么用,只会被偏执地认为别有用心,“自己每日请儒师同你探讨为君之道,臣才疏学浅,告退了。”
江御落寞的手轻轻挥动,道:“拍拍屁股走人,还差我一个问题。说好的坦白呢!”
待林析沉走后,江御忽然阴下脸,指缝间残留丝丝他的血渍,不断搓捻凝固的血块,方才倒出的一滩水也染上红色。
“群狼环虎,何以安世。”
沃野绵延千里,北林后有一座山,它刚好坐落在山前,两人策马扬鞭,跑了个尽兴,马蹄飞扬的尘土盖在山脚下,孟池渊勒马,乔谨川滚下马背,摊在其中。
“孟总领不给面子。”乔谨川跑的胃里翻江倒海。
“京畿巡防出了些岔子。都是些腌臜货,上不了台面。”孟池渊坐在地上摘下头盔,他生的极好,眼窝幽深更衬肤色白皙,叫乔谨川看的移不开眼,只是钢刀在侧,皮套附手,不易亲近。
下一秒孟池渊轻哂,“胡汗察部族灭族之后,蒙葛尔接手了他们的战马,培育出的良种进献宫中,我好不容易讨来两三匹,你若想要,我改天叫人送你府上去。”
乔谨川悄悄移开眼:“千里马到我手里屈才。”
孟池渊一愣,乔谨川话里有话。
林析沉也是爱马人士,曾经往皇上手中要了不少好马,江御的轻骑选育的马匹也是他亲手培养的,其中门道千金难求。
孟池渊歪头,道:“当年的事我知道你记恨,如今混到圣前前途无量,倒不如坦诚相待,总指挥真要压你,你也没辙。”
“你我同是为他做事,我自知不如你,但他凭什么次次戳我脊梁骨!”
“成均,若不是总指挥不顾名望收你入麾下,你早就死了。”孟池渊眸光黯淡。
乔谨川大笑,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可知我遍体鳞伤无家可归的模样!不必劝我,你担他的恩情,最好早些与我了断。”
北林春风十里,难却旧情汹涌。
“成均,你走后接济父母安顿子女的钱,都是总指挥掏的,他当时还一边兼顾两万人军饷,叮嘱我不要告诉你。”
“他若真想戕害你,你能活着出营地大门?”
乔谨川到底未言,心烫出了一个洞,他侧过身子,背对着孟池渊。
江御察纳雅言,每天早上都请儒教与自己谈经论道。
第一念想是请僧师念经,僧师连着念经念了几个礼拜,美其名曰,去去戾气。
那些天从太和殿传来的靡靡之音,使钟攀深受其害,走路眼冒金星,看扭曲的东西一下子反馈为梵文,痛不欲生。
僧师念完后江御大笔一挥,砸不少银子修建庙宇,祈福保佑,望风调雨顺,河清海晏云云。
终于把僧师送走,又请儒教,正是景柳柘,当年江御在学堂也受他的教诲,称他句老师不为过。
景柳柘连道不敢当,当初江御能进学堂多凭诗书才气,年少江御尤其好学,特别是那手刚劲方遒的字体,常常作为典范让林析沉临摹。
景柳柘惜才,保举江御,他非常看好这个学生,偏偏在科考之际主动请缨,镇守西北,景柳柘恨铁不成钢,找他约谈多次未果。
景柳柘听皇上召见,他未做过帝师,于是阅遍纵横捭阖之书,琢磨好自己独特的见解,前来为君排忧。
迎面而来的第一个问题,江御严肃地摸着下巴,在严肃的气氛下,用严肃的语气道:“有人说朕德不配位,独断超纲。朕当局者迷,老师怎么看?”
景柳柘听完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什么问题,“此话怎讲,说出此言的人可有理有据?无凭无据妄言天子,怕是个市井小人!皇上不必因此挂怀于心!”
江御煞有介事点头附和。
生为市井小人的林总指挥在花苗间打了个喷嚏,鼻尖泛上淡淡的红。
“大人莫不是花粉过敏。”许涧走了来,林析沉府上常年种竹子,不嗅一点粉香,上次打喷嚏也是路过脂粉铺。
林析沉栽移时指节的血又渗了出来,先前他回来许涧还未注意到它,小题大做凑了上去,确实是处小口子,正略松口气,无意间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白里透红的手腕,上面赫然几道掐痕在目。
许涧在身后探头,林析沉以净手为由立马开溜,显得欲盖弥彰。
待到水缸处,许涧穷追不舍,林析沉做贼心虚地转移话题,“狩猎打了些野味,乔谨川为了彰显他的深明大义,送了不少,这几天吃食有着落了。”
“千鼎弓留给乔谨川了?”许涧插话道。
“嗯,搬运费时费力,况且我们捡了个便宜,打发给他们何尝不可。”
“大人曾经爱不释手,今日割爱了?”
气氛微妙地停顿分毫。
“套我话?”
林析沉不悦,两只手滴着水珠,自然地悬空,放在两侧,他不急不慢地迈步回房,一边冷言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许涧驻足,苦着脸站在庭院里,无奈应声退下。
奏疏批到一半,窗外传来林向练剑的声音,少年手持铁剑,动作行云流水,剑影飞蹿难以捕捉,特别是那斜踱曲折的步姿,千变万化,轻盈如羽。
铁剑应是营地里随便找的,做工粗糙笨重,能舞到这种地步,很不得了。
林析沉啃了个果子,在窗边看戏。
偶尔掀起的剑浪会挑开林析沉睡松散的发根,几缕发丝突兀地垂在耳后,丝毫不影响窗边之人啃果子的心情。
啃的差不多,他把练剑的小子叫了过来,少年鼻翼两侧的汗珠在阳光下无所遁形,额前的发丝拧成一缕一缕,高高的马尾挽在头上,投下款款的尾丝,意气焕发。
“你到底是谁?”
话脱口时林向明显愣了愣,而林析沉则风轻云淡地坐在窗边软榻,他把果核精准无误扔进了渣斗,边拍了拍手:“你知道我干什么的吗?只要我想查,向家祖宗十八代的案册手到擒来。”
老狐狸摇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尾巴:“你不是向家偏房庶子,向俞礼比你高。”
林向低头,汗珠沿着面颊而下,落在地上,转眼间消失了。
“不说吗?”老狐狸战术性停顿几秒,支起下颌打量他,“我养的是哪路神仙呢。”
林向“扑通”一声跪了个干脆利落,“爹,我确实不是向家的人,不敢承恩,若是爹厌弃我,看不惯我,大可把我扫地出门,此后我定不出现在爹的眼前碍事!”
“我问你是谁,回话。”林析沉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林向,正午的阳光勾起他萦绕的睡意,声音也变得慵懒沙哑。
他张口闭口离不开“爹”,怎么扫地出门。
“向家灶房烧火做饭的,无名无姓。”
“你撒谎。”
林析沉微仰头,过纸窗的暖阳温柔地落在他的侧脸,他用极近温柔的语气:“好好说。”
“当日官兵带的人马一言不合见人就杀,灶房常带我管事把我藏进土灰坑,那里又黑又小,最后有人寻来,我以为我气数已尽,而他们并没有杀我,把我带到城外院子……”
周崇温的人估计是来晚了,或者是慢人一步,所以随便找了个人狸猫换太子。
林析沉晒的舒服,长舒一口气,“无名无姓,怎么去的向家?”
“被相中,卖到向家去。”
“你上过战场?”
“并、并没有。”
“背上的伤怎么说。”
“记事时就有了,不清楚来路。”
“你不是向俞礼,怎么当初不说。”林析沉忽然问。
林向半委屈地道:“我没来得及说,爹就让我磕头认。”
“……”
林析沉被自己气笑了,搭在窗前的手颇有闲情,把玩着一块白泽透亮的玉石。
他撑起首竟打起盹来,而林向就这么一直跪着,未置一言。
等林析沉睡意阑珊,暖阳已经换到西窗。
“行吧。”
林析沉绕出门,拢着衣袖,走到林向跟前,“既然你磕头认了我,我便不管你是谁,好说歹说算半个向家的人,就那样吧。”
林向腿分明已经快跪麻了,却依旧垂头不言,也不敢动。
林析沉掌中的玉石握得很暖,他弯腰打趣道:“还不起来让我扶你吗?”
林析沉真伸手过去,林向遽然起身,连退几步。
林析沉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回房,继续提笔批奏疏了。
“着重轻剑快刀,气沉丹田,发剑才有力。”
期间更加刚劲的风闪过耳廓,那纸窗遭疾风拍打,硬生生破开一个洞。
林总指挥撑首,竟有几分迷恋当年的自己。
关于林向身世,林析沉一时后悔烧的一干二净没留个备份,好在旁敲侧击诈出几句。
目测林向的年龄十岁左右,往前追溯,那时林析沉才十五六岁,还未接触过军事方面,说不定江御那里可以探出一点口风。
一生要强的总指挥怎么能向恶势力低头,于是乎跟个军中总兵,很久之前就追随江御的痞子推杯换盏一个下午。
“我啊,大字不识几个,文书记载都是过皇上的眼。”总兵啃着鸡腿,胡子拉碴。
“一丝没看?”
“番邦人的字,我哪儿认识,歪歪扭扭的还没我的字好看。上交国库来着,到头来还不是在今上手里。怎么?总指挥对蛮族感兴趣?”
林析沉扣碎茶盏,他花那么久时间,问出个寂寞吗?
他尴尬地笑笑,把账结了,拍了拍总兵的肩膀离去。
林析沉在宫中来回踱步,钟攀刚好路过,问道:“总指挥是去工部吗?”
林析沉疑惑抬头,他时常拉工部官员谈天说地,内容围绕着花花草草展开。
“工部新入了批花苗,听说是培育的!可好看了!”
钟攀见林析沉不上心,故弄玄虚道:“皇上当年征战沙场前也养过花,可多了,工部冯大人爱花,特意前去拜会,听说有一种花娇美多姿,皇上硬是不给培育法子,说是送给友人,却没见过送谁。”
林析沉心不在焉,没听进几个字,直摆摆手,凑近小声道:“听说,皇上这几日痴迷谈经论道?”
“是啊!”钟攀忍不住跺脚,“也不知道是谁同皇上灌输的思想!老奴耳朵晚上凭空都传出阵蚊子声!皇上怎么受下的啊!”
林析沉摸了摸下巴,一同怒斥道:“对啊!太可恨了!委实可恨!”
第32章 乡野梁王
太和殿,温润如谦谦君子的江御坐在书桌前单手执卷末,目不斜视地注视卷书,偶尔停下认真批注。
他左手边是批改好的奏折,整整齐齐码好,右手边是一摞书籍,一大半是景柳柘硬塞的,经史子集应有尽有。
请的儒教法师果然将戾气摘得一干二净,效果非凡,林析沉估摸着也要请同款到府上敲敲木鱼颂佛念经。
林析沉跨门行礼之际,江御似是未注意一般,仍专注于手上内容。
莫不是,念傻了。
林析沉抬眸,悄悄观察江御神色,他正翻过一页纸角,发出清脆的声音。
林析沉缓步走了去,在江御做笔录时殷勤伺候笔墨,道:“张大人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崽子,前些天来府中做客时还带了只来,通体黑色,尾巴小巧,怪可爱呢。”
批注完,江御并没有出言训斥,未搭理半分,又翻过一页。
林析沉暗自失意,持续输出道:“回想十多年前北疆一线,胡汗察凭借漠竺山下的战马强压我安国边境,皇上还是从那场战役中脱颖而出……”
江御“啪啦”合上书,等待魂魄归位,轻按眉心,接道:“平白失踪十几日,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此言差矣,皇上,近日殿试操办,忙不开腿。”
林析沉闪烁其词道:“犹记当年轻骑压城,火烧胡汗察……”
“想问什么直说。”
林析沉也不推诿:“那场战役我在后方部队,听说收缴很多典籍,都烧了吗?”
江御思忖片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敲了敲桌面,又立刻收敛喜色,屈指示意林析沉凑过来听。
林析沉抻直脖颈,江御忽然将其捞到跟前,一个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反应,生生趴在江御身上,江御把林析沉的肩膀紧箍住,还腾出手重新拿回那本书籍,翻开阅读。
“犹记你欠我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江御模仿林析沉的口吻说道。
林析沉瞧了眼那本书,辨认出一行字:石戴土谓之崔嵬,土戴石为砠。
林析沉觉得无趣,越过江御的胳膊,挺身时没直起来,竟趴在他的腿上,江御乐见其成,压在林析沉的背上,不忘抽神阅书,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浇灭他对知识的渴求。
去他娘的僧师!
老子砸了他的破庙!
林析沉喊道:“问!皇上问!”
翻开书的江御两耳不闻窗外事,林析沉倔强地挥起手,想要把他手中的书给拿开,不料刚刚挥出的手未碰到书本半分,三两下叫人制服,束在背后:“没想好,过几天心情好再商议吧。”
转性了?
难不成躲他躲上瘾,相思成疾!
林析沉好言好语道:“殿试忙,臣入宫辗转各地,军机处和工部的人都能作证,近来没有大事,倒不用臣亲自与皇上说道。”
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战役,当年参战人员名单林析沉脚不沾地查了好几天拼凑来的,但仍有一个关键问题,曾经军中募兵,有些人家饥荒供税拿不出来,便把未满十八的男子推出去充军,至少军粮自给,还能额外收入一笔赏钱。
林向太小了,连桌腿都够不着,不可能充军,但也不可能是军中烧火做饭的无名之辈吧,前线战火能窥见吗?
俘虏名册只怕也随胡汗察的军旗一同葬身火海。
那不应该,打的是胜仗,慰劳亡军的名册呢,战俘乃我安国子民,怎么可以不了了之?
以前地方胥吏手脚不干净抹去了吗?
林析沉正捋着,江御开口打断他的思路:“蛮族典籍没有医理善道,他们部族的优势是战马。”
他扯医理干嘛。
江御想到什么,转而敞亮道:“向家的公文不都被你弄干净,问我干什么?”
林析沉回味上一句话,双手缚得硌疼,忍道:“皇上知道典籍内容!”
江御无奈:“那时我没混到高层。”
林析沉趁江御分心,反手挣开,麻溜地钻过去,没找好落地处,索性挨着他的椅子坐在旁边,钻的时候衣袖扫到什么,砸了下来,林析沉跟团棉花一样,乖乖缩在地上,捡起落下的奏折。
他本想放回去,仔细一瞧是参的梁王,不是叫人按下去不上报吗,怎的辗转到江御手里。
没等他翻开,江御伸手轻巧地抢回,略带得意:“还以为你跟郁丹站队,攀附寒门,人家揪住你的小辫子,夸大其词,骈四俪六地骂你,骂得非常有文化,我都叹为观止。”
“……”
先帝怯懦,朝政不通,却不是他不理,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期直接摆烂,年轻时什么都没干,唯独喜欢跟几个弟妹对着干,有封的大小亲王所剩无几,兜兜转转留了个梁王。
江御登基时,梁王为人圆滑懂事,若不是此次弹劾,林析沉快忘了某个土山头还有一封地王。
林析沉接到奏折询问了具体内容,梁王圈地,剥削地方百姓,后面拐弯抹角说他有通敌之嫌,有鼻子有眼,林析沉听完狐狸耳朵竖起,问那官员:“圈地多少?”
官员小心翼翼答:“不多,百、百余顷。”
林析沉眉头一皱,这么少,不够肥。
于是摁着折子不发。
郁丹一派见状,不肯放过这个抹黑林析沉的好机会,骂的绘声绘色,梁王一事江御处不处理该怎么处理不是重点,顶多褫爵,重在骂林析沉,更有甚者扯到他与梁王私相授受,结交权贵,攀附世家。
彻头彻尾断了林析沉在天下学子面前的好感。
他见都没见过梁王,帮梁王挡箭的目的不过是因为……
“等他吃肥了你好去鸠占鹊巢?”江御一语挑明道。
“臣不敢!”林析沉吓的舌头打结,乍一听没什么,细细想,别有深意。
人们总会忘记一件事,如今这天下,最名正言顺该登基的,便是那烂在泥根乡野的梁王。
江御靠在椅子上拍手大笑,不以为然,“我可什么都没说。”
江御顶替前朝皇子的名头很容易被推翻,列出来的证据虽统统处理掉,有心之人刻意窝藏不难……
而且宫中老人杀得尽吗?
林析沉脊背凉了半截。
剩下一半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凉透。
林析沉强拉余魂,手胡乱撑在扶手上想借力起来,下一秒用力之际,被人狠狠一拽,跌回原地。
“随口提的玩笑话。”江御捉住林析沉的手,简意赅评价道:“不经吓。”
林析沉心道:你开的手玩笑一般人笑不起来啊。
江御为了弥补,顺着林析沉方才提的话茬道:“胡汗察的典籍难得查,好多年了,执着于林向身世做什么,一个屁大点的小屁孩能翻天?”
透露一丝丝风声江御就能猜个大概,林析沉心下算盘飞转,不愿说太多,胡诌道:“过年祭祖总要有条归路。”
“真要祭奠胡乱逮一块无名碑烧烧纸钱罢了,心诚则灵。”
“……”
江御没有把路堵死,“有些出入,藏书阁禁书库里面,有兴趣自己去翻翻。”
“……”藏书阁禁书浩瀚,还不如堵死。
良久的静默,林析沉微微移动被江御攥着的手。
江御正放空出神,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又似是怕他跑,往回拉了几寸,固执地问:“我回西北大营,你为什么没来送我。”
“啊?”林析沉属实摸不清江御的脑回路。
“我想好了,那个问题。”
“……我、我好像去过。”
三年前,江御西北凯旋班师回京后没待几个月便让先皇打发回西北继续吃沙子。
江御设宴,因他在京城能摇上号念上名头的人少,自然邀请的人也少,寥寥草草的送行宴,唯独笔锋一抬,勾出了最后一行字,强行假装不经意差使小吏去办事。
林析沉那断时间暗令被扣,便拿出低低的姿态,做事不敢怠慢,尽职尽责,以免落人口舌,横生事端。
当晚,刑部大牢。
雷雨裹挟着劲风,无情地鞭挞沟壑,磨平顽石,在官道的尽头,一个人策马而来。
“还是那套说辞?”
林析沉身着玄色蓝底绣纹样式的正三品指挥官服,腰间带刀,阴雨蒙蒙的天色将他笼罩进深暗的夜色,黑夜更衬出他眉间的冷酷。
他把马鞭交给刑部的官吏,面无表情走进邢狱。
刑部尚书在外急得来回踱步,此案尤其棘手,皇帝出游换上的行服暗藏凶器——毒针。一下扯到一堆人,供针的军械所,供毒的太医院,供衣服的尚衣局,押送布料的宗人府,搞的宫中鸡飞狗跳。
逮的这个人位高权重,乃是司礼监右少监。以贴身侍奉为由林析沉就拿他入狱,一堆人参他公报私仇,说他看不惯司礼监,为此摈斥异己云云。
林析沉听的烦,本想经刑部转到暗狱来审,但是不容易,今日皇上大发雷霆,再审不出来,别说请他入暗狱喝茶,刑部都待不下去。
刑部尚书走来走去,半晌,林析沉才出来,只见他满手的血,指尖夹着一张薄纸,血淋淋的罪状不由分说地扔进了刑部尚书的怀里,他当即吓了一跳。
刑部尚书捧着罪状,摸黑进了牢房,那少监爬在地上,身上被钉了数十颗钉子,指头生生掰断,没有包扎,殷红的血不断往外渗!
他忍不住看了眼怀里的罪状!
饶是在位十多年的尚书大人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而外面,林析沉驾马在骤雨狂风中,御史大人正在后面迈着大步追,结果被溅了一身泥点子,敢怒不敢言。
好不容易到了侯府大门,林析沉迟迟不肯进去,外面大雨如注,他撑着纸伞站在殿外,背对着墙。
殿内欢宴起,推杯换盏置腹之语不绝于耳。
“敬、敬将军一杯,我这辈子没打过胜仗!还是头一次打这么大的胜仗!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但是皇帝明摆着不待见将军,若是、是……”
“高檀兄少说几句,寒将军心!”
“皇帝就不寒将军心吗!朝中鼠辈,万里江山担在将军一人肩上!是拿给他糟践的?!我们收回的城池,夺回的失地!你猜那些酸文假醋的文官说什么!贪功冒进!目光短浅!不顾大局!我去他娘的大局!”
“……”
林析沉听的五味杂陈。
他某一刻很同情江御,西北战役是他的成名之战,原先轻骑军强压十六部,双方签订合约,江御也想让这些年西北战乱的地区恢复生机,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西北重建的消息,而是十六部撕毁条约,一晚上接连侵占数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最令人可笑的,是战争爆发初期,皇帝不愿意出兵!
他觉得合约对双方有利,十六部不可能傻傻冒犯,甚至听信谗言,在江御组建轻骑的时候,说他勾结叛乱。
后来先帝先知后觉派兵,轻骑军重整旗鼓,横扫大漠十六部,追到三州外。
他将轻骑军的旗帜,扎在大漠深处!删水印衮
他让噩梦的歌谣,传唱大漠每一个角落。
现如今,何至于斯。
雨打在槐树叶,结出晶莹的水珠,片刻后沉入青砖绿苔,摇曳的枯藤如鬼魅般张牙舞爪,映在他沾染血污的侧脸。
不知道看雨看了多久,殿内很多人都喝醉了,只剩些酒后喃语。
林析沉终归来晚了,犹豫要不要进去,镇定自若打着伞路过殿门,往内张望了一眼。
他醉醺醺地伏在桌前,酒盏滚落到地上,强撑着意志抬头望门边,等该来的人。
江御摸酒杯的时候仿佛看见了门外一晃而过的衣角,没过脑子地冲了出去,除了空荡荡的长廊和瓢泼大雨外,什么也没有。
孤灯徘徊山野,月满西楼。
他心灰意冷醉倒在雨中,伸手揽尽月色,雨水蜿蜒而下,割在颊面。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少年在转角处回眸,油纸伞便一刻也撑不住了。
“你喝醉,遭罪的是我,把你抱进去我官服全湿了,回头叫礼部赶制一套来又得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