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廓滚烫的热意促使不自觉淌下的泪水冰冷,晶莹的泪滴流畅地滑过颊侧,坠入深渊。
他若是早一步调动人马围宫,什么都会变。
会有老爹,有张海阳佐君辅议,有无数先辈前仆后继,也包括他,同人群投入到历史的洪流。
多好,循规蹈矩的。
画面兀地一转,眼前深沉的黑暗夹着腥臭的血红,宫变时残骸遍处、血漫皇城的情景再次重现。
婆娑妖艳的柳树枝在风中戏谑,雪亮的刀片刺入胸膛,烛光明灭中的一碗送命汤药。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辨。
他好久没有做这种噩梦了,没想到又一次联想到,竟是以强闯进视线的方式。
快走开吧。
林析沉倏地锁目不断摇头,哪知情况更盛,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还要多久。
走开吧。
江御见他裸露的皮肤泛白更甚,唯有脸上滚烫,夜里凉,他把裘衣解下搭在林析沉肩上,毛茸茸的温存带着淡淡的火药香,把他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不是冷的。
没有血。
没有摇曳的柳枝。
幻象和现实交错着,林析沉抵抗着江御带来的温暖,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一点:“我没时间了。”
现实是冷的,所以不需要温暖,温暖是罪恶。
收服北疆的路远吧。
喜欢一个人的路就更远了。
熟悉的味道没有散开,代替腥味紧紧将他裹住,江御抱着他的肩膀,让外服紧贴他的躯体,把他圈禁在自己的怀里,他道:“有的,信我。”
浸润在绒衣中,总有余温源源不断送来,是那样的依恋。
心魔似乎是惧怕身后的人,顷刻间溜了个没影,还给他一个宁静的夜晚,没有噩梦的夜晚。
远方烟波微茫,皎皎孤月高悬湖央,四海皆可平。
翌日清晨,林析沉的里衣润了一层湿汗,连额前的头发都汗涔涔的,被褥盖在他身上捂满热气,双手竟还绑在身前,他扭着肩膀踢着腿想把被褥给弄开,江御听见动静双手下意识紧了紧他的腰身。
林析沉侧过身,江御似有所感,抱的更加紧了。
“你给我解开。”林析沉愠怒中带点厚重的鼻音。
江御困倦地低语什么,指尖慢慢带过他的腰线,里衣轻轻摊开,经过一晚上,腰腹已经被揉得红透了。
轻轻的抚摸勾起昨晚的羞耻的画面,不谋而合地纷纷涌现。
林析沉翻了个身要走,江御抬手把他摁了回来,顺便贴心地把被褥裹上,自己坐起来趿上木屐拍拍屁股走人。
林析沉气得七窍生烟,被褥裹的位置在膝盖上面,怎么蹬也蹬不掉,腰身软透根本用不上力。。
没了旁边的人睡得果然踏实不少,不知道补了多久的回笼觉,江御忽然坐回床边,手里端了碗羹汤。
林析沉瞟了眼米粥别过头装死。
“还睡。”江御掀开被褥,林析沉把头埋进软枕,“喝口粥吧,等会儿去沐浴。”
江御把米粥搁到案几上,呼噜了下林析沉的脖子,上面留有点点红印,缀在冷白色的玉颈上很美,他一边劝道:“快点起来。别赖床。”
“我不饿。”林析沉闷闷道。
此时,肚子非常不配合地叫了几声。
林析沉把双手伸出,示意他解开,江御视而不见,只把他捞起来,端过案几上的碗,道:“先吃粥。”
米粥直冒热气,羹匙在其中搅和,糜子细嫩看起来很好吃,他偏绑着林析沉的手,是不是做贼心虚。
江御舀起一勺放在林析沉唇边,他迟疑几秒后便乖乖张嘴咽进去。
江御总觉得林析沉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许是第一次就近端详,他那双有些红肿的眼眸透着股疏离冷漠,竟让江御怔住,羹匙悬在碗上迟迟没有送过来。林析沉便凑过去,江御仍是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林析沉只得自己用舌头舔羹匙上的米粥,卷进嘴里,嘴边不慎还挂了粒米,舌尖探出轻轻一带带了进去。
林析沉咽完看着他,江御才发现羹匙已经空了,欲盖弥彰地放回碗中搅和搅和。
等喝完,江御解开带子,林析沉试探地问道:“特许令……给我。”
江御把碗收走,转到正殿把那封压了几天的特许令拿出,他当时收到奏折在心里犹豫了很久,说白了,特许令不过是一个可以少向朝廷交钱的特殊律令,让矿产赚的钱多点而已。
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在工部和户部安插些人手,做个假账也容易,这样矿全是你的。”江御把状令交给林析沉,“顺便结个党营个私,基本的行商线可以挖出来,坐地起价还能小赚一笔。别去以卵击石碰西北互市的壁。”
林析沉点点头,揣着状令麻溜儿跑了。
未置多时,一个身着太监服饰,戴的高帽却是没有规矩,那人进门,不敲门不行礼,按照惯例相衡量,他的打扮不伦不类。
江御正走到桌旁,把压在盘子下的改版图纸展开端详,慢工出细活,它已经算是这么些天的汇总章程了,前前后后改了几十次,有几次还差点被炸死。
“火骑营的招纳的兵家风户籍不能含糊,最好有干过了解火药的人,月底前招募一万人,择优两千人,从中组成火骑,配的马匹不要轻骑的,告诉谢均,我希望火骑的马能比十六部进贡的更加能抗压。”
那人点头应下,但没走,道:“蓝启的暗桩近日调动频繁,同暗卫散布的暗网相辅相成,陛下,您看……”
门外,林析沉落了把小刀,正欲推门时手指遽然一顿。
“蓝启跟只泥鳅一样天天蹿个不停,能怎么看。”江御合上图纸,眼底波澜不惊,道:“严办的暗桩人去楼空,你们的人负责的这一块用得着经我同意向我报备?”
“蓝启和他厮混我并不意外,口口声声忠君属也,还不是狡兔三窟。”江御轻弹纸面,门外,林析沉听见谈话猜到二三分。
他那天傍晚为什么会去。
原来在他心中,自己不过是个首鼠两端利欲熏心的小人。
林析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微蜷把状令捏得皱巴巴,四肢麻木僵硬,腿跟灌了铅一般,想跑却连迈步都是困难。
狡兔三窟……
关心则乱啊,好心当做驴肝肺。从林家先祖立业来,做的是天家的刀,走到自己这代,竟是葬送在成名刀下。
“近日不是端风光霁月姿态吗?插手这档子事来的勤快……”
“谁!”
门掩着的红色绸缎一闪而过,江御心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推门时狠狠瞟了眼禀告的太监。
太监遭他这一眼剜的不寒而栗。
林析沉脚下不稳,跌跌撞撞手攀着门柱,只恨不能马上离开。
江御从他身后两侧探手,捉住他的手腕,他按在骨骼清晰的腕骨处,往后带到自己胸前,亲昵的动作让林析沉恶心反胃,他怒喝道:“滚开。”
江御钳制住他的手,后退几步背抵着墙壁,林析沉本就不喜欢别人拽那个位置,曲肘拼死挣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力挺蒲知弦,东北三军统筹十五万骑兵,驻守北疆吗?”
“我知道。”江御贴着他的耳根柔声道。
林析沉倏地躲开,站在他的立场揣摩道:“你不说我替你说,我为了军权在握,力排异己,卖蒲知弦人情,他日扶持梁王,东山再起,在内同孟池渊蓝启举兵,谋反逼宫!”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对了,我还跟蓝启苟同,里应外合,巴不得把你从皇座上拉下来。”
“别乱想。”江御后悔死了,他埋在林析沉的肩头,把他紧紧圈着。
“那天我还以为你是来救我,怕是带人杀我的吧,为什么最后没一刀了解我呢。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我手上实权空落,倒不如杀了我,重设内阁人选。这叫什么来着,帝王之术。”
“不是所有偷听的东西都是真的。”江御身材高挑,把人揽进怀里哄,“时远,我信你。”
良久,林析沉肩膀一抖一抖的,“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还是无论我怎么说,也没有办法撼动你的想法。我既然在你心中是贪名逐利的人,又为什么要这般羞辱我!”
转角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应是有人要来了,林析沉低声怒道:“滚开!”
江御仍不松手,借他微微偏头的动作探首欲吻上去,林析沉忙躲开,他便霸道地咬到林析沉脖颈上,咬得很疼,叫人直抽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御脊背抵靠在一处房门口,转身把林析沉带进就近的房中,将他压到门板上掐着他的下巴凶狠地吻上去,林析沉手摸索着门板,隔着缝隙有一行宫人经过,不得不收了动作改为攥紧拳头。
五指陷进软肉以做发泄,疼的吸气儿呜咽,又害怕出声。
等人走后,林析沉立马推开江御,含着愤恨的泪花瞪着他,而唇间早已染上一片朱红,抹过血渍落下齿痕还不断渗出……
“跪着做什么。”江御回到偏殿,那人一直身挺笔直地跪到晌午。
“起来,脏了我的地板。”江御眸色幽深,显得几分疲惫森然,他蹲下身捡起桌下锋利的小刀,小心翼翼捧在掌中,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把小刀刃尖见过血,因为懒得处理染了层血垢。
“今晚,叫他来见我。”
他略显诧异地抹过血垢,凝结成块的血粒散在掌中。
他不会拿刀的,为什么总要带把小刀,防身吗?
天穹之下狂风席卷,扫过庭院的竹子,沙沙作响的声音掠过纸窗,阴沉沉的乌云密布,造就几分黑云压城之势,往外看,整个京城被乌云悉数笼罩,一览无余。
林析沉抬头,见府中的老婆子以为日暮将至,竟点起宵灯,悬挂在廊上。
他将纸窗再次掩上,走到铜镜前用几年前束过腰的木带缠在腹上,他收缩的紧,直到束带可以代替酸软的腰腹支撑正常的行住坐卧。
曾经练短刃他常用这个方法。
唯一的弊端就是木块总硌着骨,稍稍不注意反而会使伤情延重。
许涧在院中拴马绳,林析沉听见动静草草收尾,挪步到书桌前继续拟公案。
奈何好多年没有缠过,酸涩的痛感成群结队涌上,带给他的却不再是训练的困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他拧眉捶着不争气的腰,面前堆起的草案批了一大半,他已经窝在书房一天一夜了。
许涧例行汇报暗卫相关事宜,越来越精通门道,挑拣治理的重点给林析沉罗列出,道完时才发现林析沉兴致并不是很高,以为他没有认真听,又想挑拣重点补几句来着。
自从林析沉接管暗卫开始,他便把护卫军操练成突击军,针对北疆夷族的弱点,进行一次较大的内部改革。
尽管革命的初期遭到了老爹的摇旗反对,并且扬言要把他抽死。
林析沉无神的眼眸平静道:“香山校场跑出来的马耐力不错,比得上当年胡汗察征战的战马,请人同十六部的马匹杂交配种,效果可以的话另外再行投入。”
“大人,我还得去营地,林向跟着我练了大半天已经回来了。”
林析沉继续神游,敷衍点头。
许涧心觉是个不错的时机,道:“他近日闲暇爱练字,我走不开,特来替他请下墨宝。”
林析沉的眼睛聚了聚焦,一脸我难道走得开的样子,道:“我那鬼画符的字,请我墨宝?改日请个先生叫他临摹。”
许涧嗟叹道:“小孩兴起不容易,万一就此热爱文学呢。”
“……”
林析沉摇摆不定,终还是起身,他房中没有写大字的软毫笔,许涧殷勤道:“几日前专门置办过,放在小公子房中。”
“跟着我学坏了。”林析沉仍是随许涧迈步出门,抻了个懒腰,冷哼一声:“小心思多留点对着外人使。”
许涧嘿嘿一笑,亦步亦趋跟在林析沉后面打话。
府邸多年未曾扩建精修,上次还是老爹退位时闲得慌爱倒腾侍弄,多搞出的一堆空房间还要专门雇人打扫。
许涧将他的卧房安置较为偏僻,算是个宁静养性的好地方。
房中简洁,墙上挂了把剑,林向端正地坐在桌前提笔写字,拘谨的好笑。
“先生没教过你写字吗?”
林析沉背着手走到桌前,林向连握笔的手势都是错的,或许是照猫画虎学他人捏,手指全搭错了。
林向挠挠头,羞涩道:“先生以为我会写,便直接教我四书五经了。”
林析沉不厚道地笑了声,赶紧佯装咳嗽掩盖住,这是还没有学会走就学跑了,跑得动吗?
“那我请了几个礼拜的先生,你能听懂吗?”
林向思索片刻,道:“我只是不认识字而已,他讲解理义我能懂的。”
“……”
林析沉走到林向身后,伸手弯腰拨弄他放错乱的手指,他的声音缓慢没有起伏,带着点慵懒的睡意,道:“让我想想啊,擫、押、钩、格、抵。”
林析沉一字一句,有规律的停顿伴随着指头矫正的幅度。
林向被他一凑近搞的有些紧张,心思全随着面颊撩动的发丝翻飞,原本手上握好的笔杆,林析沉手一松,叫他自己握一遍,又忘了,中指和无名指搭反,捏起来怪怪的,脸瞬间涨得绯红。
林析沉正直起腰,腰腹突如其来的酸软把他强行弓疼回去,还好眼疾手快扶住桌沿,恰恰见林向左支右拙,顺势又教他一遍。
等林向自己捣鼓时,林析沉发现手边的一摞书法纸张,不少是他在学堂时期的“佳作”。
“谁给你的黑历史?”
林总指挥拿到手里一页页翻开,有他龙飞凤舞的字,是正常人看不懂的草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景柳柘端庄隽秀的字体。
“听我练字,灶房老爷爷帮忙整理的,说是当年……爹在学堂所写,让我参照一二。”
灶房老头哪里懂得它们到底值不值参照价值,林析沉学堂的物什基本上堆在柴房隔壁的空房中,这些纸张仅有些泛黄,未见折痕和灰尘,竟叫下人仔细收纳好。
其中夹杂了张格格不入的字,字体刚劲有力,规矩整齐,笔锋收敛得当,不像林析沉,他总收不了锋尾,写的字笔锋可以飘到另一个字上,难看死了。
那降维打击的字正是江御的,他学堂时期的字与现在相比差距不大,只是如今的字更加成熟稳重,独到的刚劲雄厚却一点没变。
林析沉见林向已经会执笔了,便握着林向的手,模仿他的字迹,在纸上一丝不苟地写道:樵秋。
叶红于深秋之末,樵华耕辍,行者负箧,岁月静好。
那理应是他的意境,黎民安康,河清海晏。
嘴硬心软。
这种字体才叫人喜欢。
学堂时期,林析沉爱极了这种字,现在想,应当不只是单纯的字,还有字背后的含义。
林析沉纡尊降贵写完俩字满意地点点头,松开手佯装摆弄镇纸,实则借力直身。
林向看着两个规规矩矩的大字显得愕然,林析沉眉骨伏羲,一语道破:“怎么,觉得我的字不该这么好看?”
林向忙摇头,像个小拨浪鼓。
“我认真写字只有几行的耐力。罚抄的经书只有前面几页可以给人看,越到后面就是一张张鬼画符。”林析沉把那摞书法纸张叠好,“有机会让他教你,我呢……纯属照本宣科,可别学我啊。”
林向偶然看见过林析沉批的公文,让人心疼就职官吏,一连串起伏的山脉草草勾勒,每日下面的人总会挑一个固定的时间来互相认林析沉的字,大多都是景柳柘认出来的,本人表示受害多年,已经习惯。
“爹的字也好看啊。”
林向眨巴眼睛,一双单纯清澈的眸子非常有洗脑力。
“拍马屁也要有底线。”林析沉自我认知十分清晰,他困倦时写的字自己都辨认不出,何谈他人。
若非要道出其中玄妙美感,还是有迹可循的,比如弯弯的笔锋总会毫无违和感地衔接到下一个字里,晦涩的字几笔带过,简单明了。
“不过日后你爹名扬四海,你信不信会有人以我为某种草书的创始人命名新的草书字体。”林析沉轻笑,却没有见半分得意之色,眼中尽是鄙夷讽刺。
林向趁林析沉没有跑,讪讪道:“就俩字?”
“……”
第44章 整顿北境
荆州隶属晋昌,布政使杨万接连上折,声势浩大前所未闻,大概意思是手底下的人莫名其妙就反了,莫名其妙有了成形组织,莫名其妙有军械来源,还连带着想把自己责任摘干净,干货内容寥寥无几,一方布政使跪求恳请朝廷出面,早朝也随之炸开了锅。
江御坐在高堂,微微敛眸,狭长幽深的眉眼略略扫过群臣,不怒自威。
左通政出列,道:“布政使杨万拖大上报,误西北互市,损两国交邦,而今上奏,却避身推诿,包藏祸心,荆州一带匪情迫在眉睫,只怕难堪重用。”
林析沉默默叹气,估计又要耗时间说不要紧的话,谁知下一位官员正欲出列时,江御抬手叫停,朝间忽然一阵沉默,江御闭目半晌,揉了揉太阳穴,道:“既然迫在眉睫,最先说的不应该是匪情吗?怎的,火烧眉毛了还不忘踩人一脚,心大啊,跟那杨万一脉相承?”
没等那左通政惶恐,就有户部相应的官员出列,见缝插针道:“回皇上,荆州原在岷北九营一线内,西北互市开通后回撤三营,由其余六营驻守,三营回撤后余下的道便让十六部的人和沙匪有了可乘之机,闹出抢劫之说朝廷依例给出过方针,并且向其余六营遣兵北上,记录在册的零散碎银同军需物资折兑下十万余两,同年六月,匪患闹到荆州境内,先是总指挥邀言讨伐,却是不了了之,尔后反复上谏数册,竟是月前的军折,加之西北路远,再说供应根本不及时。”
官员一通妙语连珠,叫那左通政不好再次插嘴,况且他要说话该说些什么?端着架子打空口还是在好不容易带进思路的时刻说闲言?思忖片刻后只好苦着张脸退回行列,也显其不恭不敬。
他牙痒痒地往后轻瞥一眼,发话的是一介微末小官,谁给他的胆子拦通政的话的?
郁丹慈眉善目正对回瞥的左通政,此人正是秦淮。
年前西北常闹沙匪,司空见惯的事,自轻骑撤回,盛家急召。临近北疆的地头十室九空,荒无人烟,他们不敢深入,朝廷便没拨过银两,毕竟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之后荆州又闹叛乱,银钱自上而下拔下来,那可是西北啊,一道道官驿转圜,不论到手数额,时间都得大半个月,早够人家另立山头了!
“当务之急,是派兵镇压,联合六营,重整西北。”秦淮拱手补了一句最关键的话。
荆州夹在原三营和六营中间,它六营是吃白饭的吗?火烧屁股了还不出兵!
“六营主将何故?”江御处事不惊,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于盛溪亭身上。
六营主将,姓盛啊,五万人不去打仗,握着朝廷的钱,能去干什么呢。
盛溪亭很少发言,顶着一张“怎么都看着我”的脸讪讪地出列,道:“我大哥在六营,他不是不动,是不能动。”
然后对着林析沉挤眉弄眼,林析沉无法,出列道:“回皇上,荆州叛的,多是民众。”他欲言又止,已经提到民众纷纷揭竿而起,不免让人心疑,西北不产民匪,甚至江御曾经在西北驻军希望过如果有民匪就好了,逮住装备一下军队,黑吃黑。
西北想起兵,钱是最关键的问题,也是唯一一个问题。
不然江御能穷得在西北天天啃沙子吗?
所谓西北民匪的钱又怎么来?
能姑且说通的解释便是十六部的人进行幕后操持。
林析沉还是继续说完这荒诞的话:“攻入城中的山匪,打仁善的牌,招兵买马,搞出的场面不是炮火刀剑,而是……街头施粥。”
此言一出,朝臣们面面相觑。
闹出暴乱的不是十六部,而是当地百姓,但也不能下定十六部的人有没有捣鬼。
宫变前只说叛军打到荆州门下,哪家叛军不去富庶的原州——西北最有粮的地头占据,而是去穷得鸟不拉屎的荆州,甚至觉得荆州太惨了慷慨放粮?纵使为侠义,荆州州府为保自己狗命为什么不联通六营反攻,或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感化,再请求朝廷派兵重建北疆一线?
当初林析沉对于攻荆州做出的理解是江御为了调虎离山,自己派人自导自演。
见江御愁眉不展,认真思索考量,难不成是弄巧成拙?
叛乱叛乱,因何而叛,为何而乱?他承践祚时批的是几十个县地的上书,民情从根本上把毒瘤铲除,那么,也就只剩下西北这个不确定因素。
他是故意的吗?
思及此,林析沉猛然抬头,恰好那人也在看他,一改愁色唇边延笑。
西北互市的肉来的恰到好处,失去劳动力的人常年被剥削的人,是会选择孤注一掷呢还是选择任人宰割?
它,成为荆州陷落的导火线,一直烧到京城。
多少人盯着西北互市的香饽饽呢。
盛溪亭一脸天真无邪地站在朝堂正中央,可谁敢言让他去。
盛溪峰在六营尚打得束手束脚,盛家南征北战的气焰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焦灼中,目光又一次汇聚在了孟池渊身上。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年纪轻轻跑出的政绩斐然,还有西南除匪的经验,孟池渊静默良久,道:“臣认为,先前总指挥请命北疆,已经定好兵马,只是遇到突发事件耽搁,都是良才善将,不如让总指挥再走一趟。”
世家权贵恨不得拍大腿叫好,西北太远了,钦差刺史走一趟少则半年,多则几年,在这宽裕的时间内,就够朝廷翻天覆地了。
而且谁会傻到放任培养的势力,二话不说拱手相让,去边疆吃沙子。
孟池渊可是林析沉的人,如今说出这种话叫人情何以堪,未等世家郁党附和,林析沉自然地接过话茬:“臣深以为然,自愿请缨,整顿北境。”
江御唇边的笑,顿时就没了,他冷冷道:“怎么,我朝无人可用了?”
朝臣被他这话弄的不明所以,袒护林析沉吗?
在话头之下,群臣引荐,一个接一个出列,林析沉站在最前面,他看不到身后的人,每有人掷地有声言一句,就是一把把往他心窝子里捅的刀子。
能去的大有人在,凭什么是你去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呢。
江御居高临下看透了他,也无声地在质问他。
“选贤举能嘛。”江御听完一句句荐言,含笑问:“总指挥怎么看?”
林析沉岿然不动,坚定如初,他站在朝臣位列之首,鲜红的袍角微微撩动,平添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臣望弊终军机处,重设内阁,请暗令,平叛乱。”
第45章 那叫北伐
林析沉要请暗令在江御看来很好笑,他单纯因为懒得给他所以不拿,招架不住他旁敲侧击问,他越是想要江御便越是不给。
林析沉拿不拿暗令对他本身是没有任何影响的,他有暗令能调离三军,他没有暗令,难道加信于他的士兵会因块木头就此倒戈?
“他想拿回暗令,本是先帝留下的掣肘,现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就是跟辞职一个道理吗?但是在拍拍屁股走人前,又想做点什么。”
江御新养了盆棕竹,叉杆支起的日光打在秀丽的青枝上,他俯身低头小心打理,想把它每一片新叶的角度都修剪完美。
陈方域立在一旁,也在看那盆棕竹,新绿的枝叶,恰到好处的微光,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江御正站在盆栽前方,同它一起沐浴阳光。
只可惜这种美是转瞬即逝的,不一会太阳便移步西窗,原来的位置笼下一层阴霾,昏暗深沉的阴影让他看不清楚秾丽植景。
“我不想要内阁,他就叫我设内外廷,集权中央,但是我马上就否决了。陈方域,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御打理完把盆栽推置到一旁,转身靠在案台,略带笑意地注视陈方域的眼眸,他又道:“我不适合做皇帝。”
陈方域那张脸上永远戴着面具,哪怕是江御,也从来没有看到过面具之下的样子,也从来没有看到过除他眼眸外传出来的任何感情,次次交流的声音总是没有任何起伏的叙述。
江御有着如他一样的沉静气质,很早开始就练成喜怒不形于色。
陈方域依旧立在那里,做出生为下属对君主的距离感。
江御不管不顾,似是习惯了他的冷若冰霜,拿了案台上放的酒,“我对他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当时他还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只有在大朝会才纡尊降贵露个面,我本以为他同朝中那群人一样会劝收兵,没想到却说了一句让我久久无法忘怀的话。”
他站在朝堂上,披的是甲胄,不是官服,他说:“我军在前线奋勇杀敌,朝中之人却如此胆小怕事,臣有幸去过一次边疆,狼烟烽火,刀光剑影,任何一次龟缩、任何一次辞言,寒的都是万千袍泽的心,谋己之意还请咽回肚子,一切以前线为重!”
当时确实是遭到朝中之人的口诛笔伐,骂他不重民情鼠目寸光,后面还扯到什么结党营私,弄权舞弊。
涉世未深的少年被这一句话就能参到革职查办的功夫望尘莫及。
江御只觉得林析沉是故意为之,但是现在却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江御在前线左支右拙,还要为整个安国兜祸水,前方难行,林析沉一语道出了江御不敢言的事实,此后几个月没上过朝。
“他想要暗令也是这个意思。”江御背对着陈方域含了口酒,脚下不稳颤颤巍巍几步。
良久,始终缄口的陈方域才道:“你走错了路。”
江御刚好又猛灌了口酒,他摇了摇酒壶里所剩无几的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