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时候,柳遥已经将几朵祥云画好,又在最外圈描了层金边,好不好看先不说,瞧着倒是十分喜庆。
柳遥举起灯笼满意笑了下,放在旁边后又去拿另一盏灯笼。
“就是可惜,我在店里呆的时间不长,到现在也只会画些云纹仙鹤纹什么的。要是能在这上面画些花草就好了,挂在廊子上一定特别好看。”
花草……
殷月离思忖片刻,靠过去握住了柳遥拿笔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几种颜色调和在了一起。
“哎?”
因为对方的忽然靠近,柳遥的心下意识跳快了一拍,紧接便闻到一阵檀香。
那香气并不似日常熏香的白檀,反而更像是某种祭祀常用的香烛味道,丝丝缕缕的甜,里面夹杂着少许轻微的凉意。
没等柳遥再分辨清楚,殷月离已经握着他的右手,用新调出的深褐画出了几丛树枝,之后用水洗净,换上深红与浅红,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株盛放的花枝。
“这是梅花?”柳遥语气惊喜,灯笼上的红梅错落有致,栩栩如生。
哪怕之前在城里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梅花图。
“对。”殷月离松开他的右手,没什么波动地回道。
“真好看,”柳遥前后看了几回,甚至都有点舍不得将这灯笼挂在屋檐上风吹日晒了,“哎,正好能者多劳,剩下几盏灯笼你也一并画了吧。”
“可是快到夜里了。”青年抬头望了望天色。
快到夜里了。
柳遥一怔,也跟着看向外面。
浓黑涌动,夹着诡谲的气息,在半空里不断侵蚀蔓延。
他是早上才出门的,即便中间耽搁了片刻,也不该这么快就天黑才对。
不过眼前的天色确实已经暗了,头顶阴沉沉的。
仿佛只是望着就能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傍晚的山路很危险,”殷月离凑到他身边道,“画完这些灯笼,你今晚就只能留宿在这里了。”
柳遥脸颊发烫,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是对眼前人很有好感没错,也愿意尽可能呆在对方的身边。但他一个没出阁的小哥儿,之前形势所迫也就罢了。如今再随随便便与人整夜睡在一起,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妥当。
“还是算了,我可以……”柳遥放下手中的毛笔,想说自己可以提着灯笼下山。
“太晚了,留下来吧。”
青年的声音很轻,像被风拂动的琴弦,带着种说不出的蛊惑,“等明日天亮了,我再送你下山。”
阴影彻底遮蔽住晴空。
柳遥思绪昏沉,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点了点头道:“好。”
等到地上的灯笼画得差不多了,柳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自己究竟都答应了什么。
怎么就,留下来了。
柳遥忍不住捂脸,想自己一定是被对方的美色迷晕了,才会头昏脑涨,想也不想就点头同意。
名声之类的也就算了,毕竟他曾经做过山神祭品,早就没什么好名声了,只是舅母那边该怎么办。
之前临出门的时候,舅母还一脸促狭的暗示他在山上留宿也没关系。
反正不是头一回了,正好也学学隔壁村的小哥儿。
柳遥那时可是严辞拒绝过的,说自己绝对不会做这种没品的事情,保证到时辰就下山,绝对不在山顶停留。
这会儿若是忽然不回去了,还不知道明天要被舅母他们怎么笑话。
“那个……”
灯笼一盏盏画完,远处的天色也逐渐变暗,柳遥捏了捏衣摆,嗫嚅着开口,“我要不,还是回去了吧,家里人见我不回去,怕是要担心了。”
入夜山路难走,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走的,大不了拿把柴刀下山,再多加小心一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危险。
“画好了。”殷月离没有回他的话,而是将最后一盏灯笼举到他面前。
和之前的梅花不同,这一盏灯笼上画的是春日杨柳,嫩绿的柳叶,纤弱的树枝,生动得仿佛下一刻便能被风吹拂起来,带来阵阵独属于草木的清香。
“好看。”柳遥接过灯笼,突然明白这应该是对方专门为自己画的。
青年神色很淡,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坐在一堆刚画好的灯笼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丝丝缕缕的愧疚爬上心头,让柳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倒是殷月离擦了擦手上的颜料,忽然问道。
望着对面人一脸平静的面孔,柳遥咬咬牙,用力摇了下头,“没,就是天有些晚了,正好也画得差不多了,我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留宿就留宿,最多不过是被舅母他们打趣几句,总好过将对方独自留在这里。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柳遥便没有再继续犹豫,迅速收拾好了颜料和毛笔,又将画好的灯笼都挪到了廊子里面,之后和青年一起回了内堂。
然而刚推开房门,柳遥便忍不住「咦」了一声。
“不对,我给你留的铁锅和柴火怎么好像都没有动过,天这么冷,你这几天都吃什么了。”
殷月离表情微怔,似乎卡住了一下,许久才开口道:“干粮。”
柳遥更震惊了。
“干粮,你是说之前的葱饼,我走后差不多两天,你居然就吃了几张葱饼!”
葱饼是潘叔媳妇做的,用的并不是白面,而是一种名叫菁麦的作物磨成的粗粉。
虽然菁麦本身价格低廉,易于保存,正适合在寒冷的地方种植生长,但却口感干涩,十分难以消化。
除了出门远行或者生活极度困难的时候,根本没有哪个村民会将这种粗粉当成日常的全部主食。
柳遥忽然庆幸,多亏今晚自己留下来了。
不然还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度过这几日的。
“行了,剩下的葱饼你不能再吃了,我今天带了新蒸的馒头,里面掺了白面的,等下可以和菜一起吃。”
除了馒头之外,柳遥还额外热了早上刚做的炖土豆和炒鸡蛋。
因为东西都是现成,所以没花多少工夫就弄好了晚饭。
只是晚饭……柳遥疑惑了一瞬,总觉得今天似乎少了些什么。
吃过晚饭无事可做,趁着外面还有一点光亮,柳遥干脆将画好的灯笼都挂在了游廊上,又去宅院最深处几间屋子里寻来目前能用的东西。
桌椅,屏风,置物架,最惊喜的是柳遥终于又找到了两床干净的被褥,想来今晚应该是不用再与青年挤在一起了。
盯着柳遥将被褥小心铺在屋内,殷月离坐在新搬来的木桌边上,蹙着眉,露出些许不满的表情。
“这些被褥我都已经检查过了,应该是没用过的,”误以为对方是担心被褥干净与否的问题,柳遥笑着解释,“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睡之前那个,我来睡这个。”
殷月离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去打量旁边雕着松枝白鹤的屏风。
也不知是不是柳遥自己的错觉,他总感觉今天的黄昏似乎长得有些过分,明明忙了许多事情,却直到他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外面的天色才终于彻底变暗。
柳遥奇怪地抓了抓头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带着疑问整理好被褥,招呼已经洗漱过的青年一起睡下。
“来来,今天睡早一点,明日我还要快些下山去,免得舅舅和舅母担心。”
担心什么倒是其次,柳遥是根据之前的经验,知道这里每晚都会有阴兵路过。虽然不会伤人,但也难免有些恐怖。
按照柳遥的想法,只要他能完全睡熟了,就不会注意阴兵的到来,自然也就不会感觉到害怕了。
可惜没过多久,柳遥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还没等他彻底睡熟,门外便再次传来各种兵器碰撞的声音。
四周温度骤降,柳遥颤巍巍睁开眼,望向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被褥。
“你,你睡着了吗?”
“害怕?”殷月离转头问。
“没,”柳遥揪住被角,连忙否认,“都已经见过几次了,早就习惯了,有什么可……”
没等他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因为有木桌挡着,房门并没有完全撞开,只是被推开了一道裂缝。
某种暗红的液体顺着房门的缝隙淌了进来,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
血,有血流进来了!
柳遥的眼睛一下子瞪圆,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面。
嘭嘭嘭,又是一阵连续的撞门声响。
房门的缝隙逐渐变大,突然有什么人凑了过来,睁着血色的眼眸,一瞬不瞬注视着昏暗的室内。
无法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眼瞳死寂,皮肤皲裂,细细密密的深红血丝缠在眼白上面,忽的与柳遥四目相对。
柳遥吓得脸色发白,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扑到了青年的身边,两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
“它是不是要闯进来了,我们用椅子挡一挡吧,或者从后面窗户逃出去,现在逃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柳遥语无伦次。
柳遥忍不住心急,向屋里渗血水这种情况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眼下马上逃走确实还来得及。
只是逃走之后呢。
外面会不会有更多的阴兵,柳遥不清楚他们逃到什么地方去才算是真正安全的。
“没事,”殷月离起身拍了拍他,“它进不来。”
“真,真的?”
“是真的。”殷月离轻声道。
像是应和着对方的回答,外面的撞门声忽然烟消云散,连同地上的那一大滩鲜血。
仿佛之前种种都只是柳遥自己的错觉。
“它走了。”殷月离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人。
少年双目紧闭,手里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
“走了?”柳遥不敢相信。
“对,如果害怕,你可以睡在我这边。”殷月离语气平淡。
柳遥小心翼翼抬起头,确认外面那双眼睛的主人的确已经离开了,终于舒了口气。
“不用了,”柳遥脸颊发烫,连忙松手,“我其实也没那么害……”
「怕」字还没有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响,柳遥想也不想便用力抱紧了身边人,回头却发现似乎是风吹动门板的声音。
柳遥面无表情,许久,终于放弃挣扎。
柳遥:“虽然我不害怕,但我想你应该是有一点害怕的,所以我还是陪你睡在这边吧。”
殷月离侧过身,在黑暗中轻轻弯起了唇角,“好。”
八爪鱼一样抱着对方睡了整夜,柳遥起来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迅速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山上。
刚进到舅舅家的院子里,就瞧见舅母冯雯一脸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
不等对方的调侃,柳遥强忍着脸红,先一步开口道:“我已经想好了,但到底不好自己去说。那个,舅母如果有空闲的话,能帮我去探一探他的口风吗?”
冯雯先是疑惑,随即听懂他话里的含义,顿时大喜过望。
“哎呦,你终于想通了。”
冯雯笑眯眯将柳遥拉到身前,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早说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舅母今天就帮你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和你定亲。如果两头都同意的话,就先去里正那边过了明路,赶紧定下来,免得你阿爹又暗地里给你寻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柳遥点点头,心跳加快了些。
虽然有些仓促,但眼下正是关键时候。
大概怕自己直接闹起来,阿爹此刻并不敢将收了梁木匠彩礼的事宣扬出去,只要能抢在阿爹前面,先一步将婚事落到实处,那无论对方有什么打算到最后也只能落空了。
就是私定终身的名声不大好听。
柳遥暗自忧心,也不知那人能不能同意!
第14章
吃过早饭,目送舅母离开,柳遥将舅舅柳安如扶到床上休息,心神不宁地开始打扫房间和院子。
与舅母单纯的高兴不同,柳遥如今心底更多的反而是对青年态度的担忧。
毕竟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他和殷月离才刚认识不到几天,互相间也谈不上有多了解,突然就要谈婚论嫁,就连柳遥自己也觉得事情委实太过匆忙。
对方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觉得意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自重,随随便便就想找人嫁了。
或者更严重一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有意欺瞒,只为了逃避家里安排的婚事,就不惜利用对方来脱身……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打断了柳遥的胡思乱想。
“谁!”
柳遥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就见通体漆黑的小猫摇了摇尾巴,姿态悠闲地从角落阴影里钻了出来。
柳遥神情一松,弯腰抱起黑猫,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是你啊,你之前去哪儿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黑猫一声不喵,只懒洋洋趴在他的臂弯里面。
黑猫的眼睛也是纯黑的,刚刚在角落里的时候仿佛与阴影完全融为了一体,难怪他之前没有发现。
这一打岔,倒是让柳遥忘了方才的纠结,忍不住轻笑了下。
“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或许他也中意我,愿意同意之后的定亲呢……走吧,今天还有好多活没有做完,等我先将这几颗红芝草都种上吧。”
原本还一脸悠闲的黑猫听到「定亲」两个字,忽然立起了耳朵。
却等了许久,也没听柳遥说清楚那个他究竟是谁。
拿了两个稍大的花盆出来,柳遥坐在矮凳上,低头数了数装在布袋里的种子。
昨日与焦掌柜交易后还余下差不多五十颗红芝草的种子,舅母冯雯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回来便全交给了柳遥。
按照她的说法,能卖出三十两银子的高价完全是柳遥的功劳,剩下的种子合该都是他的。
柳遥自然说不过舅母,只能想着尽可能多种一些出来,好减轻舅舅治病的压力。
“别动,”怀里的黑猫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剧烈挣扎,柳遥连忙将它按住,“乖啊,我要先把红芝草种下去,等下再陪你玩儿,你先别动。”
黑猫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反而挣扎得更加用力。
“怎么了?”柳遥忍不住疑惑,手里的动作却并没有停,利落将几颗种子种好,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学那晚一样,浇了少量清水在泥土的表面。
“你是不是饿了,还是想自己到外面去玩儿。”柳遥在软布上擦了擦手,将怀里的黑猫举到面前。
黑猫不太高兴,抿着耳朵,黑沉的眼眸死死盯着他看。
柳遥恍惚了一下,总觉得这双眸子似乎有些眼熟。
之前才抛到脑后的忧虑一时间又都涌了上来。
柳遥将黑猫抱近了些,忍不住轻叹口气,“你的眼睛和他的好像,都是黑沉沉的,好像一点光亮都透不进去。”
“舅母这会儿估计已经快到山上了吧,你说若是他不肯同意该怎么办,我可不想嫁给那个什么梁木匠,之后如果逃婚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舅舅他们。”
“而若是同意的话,”柳遥的脸颊微微发红,“总感觉有些不太现实,殷月离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人也好看,画画也好,又不是那种张扬的性格,应该不大可能接受这种匆忙的婚事吧。”
“你说他会不会同意,”柳遥纠结地晃了晃手里的黑猫,病急乱投医,“听说黑猫都是有灵性的,这样好了,你来帮我参详一下吧,叫一声就是同意,叫两声就是不同意。”
黑猫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费力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好在柳遥也不是认真询问的,又逗了它一会儿,便继续去忙其他家务了。
临近晌午,柳遥正要准备午饭,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便是有人高声喊道,“家主人在不在,梁家带人给你外甥小柳送聘礼了,几大箱子呢,还不快点开门来接!”
柳遥心底一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
九桥村不过是个乡下小地方,在嫁娶上向来没那么多规矩,一般收了作为彩礼的礼银,再选定好了合适的日期,两人就可以直接拜堂成亲了。
礼银之外的聘礼不是没有,比如酒水,牲畜,布匹,茶叶这些。但村里人忙于生计,基本都不会在这些徒有虚名的事情上多浪费时间。
柳遥起身推开房门,果然看到五人抬着两大箱东西正等在院门外面,估计就是刚才那声音提到的聘礼没错了。
柳遥轻轻皱眉,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院外几人表情不耐,为首一人穿褐色衣袍,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狭长的眼睛隐隐含着凶光,正是梁木匠本人。
梁木匠原名叫什么柳遥并不清楚,只知道对方脾气暴躁,却手艺极好,做出来的家具木工在整个西北边关都是有名的,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如今恶名远扬,也没人真能奈何得了他。
“这位就是崔家小哥儿吧,”见柳遥出来了,梁木匠挑了挑眉,上下将他扫了一遍,“长的倒是不错,就是爹娘不会做人,明明已经收了我的礼银,却推三阻四的不肯让我过来见人。”
说着朝柳遥招了招手,“行了,别磨磨蹭蹭的,过来让我瞧瞧,咱们月底就要成亲了,得检查一下你有没有什么不齐整的地方。”
说一个小哥儿齐不齐整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齐整」,而是单指小哥儿颈后的花印够不够清晰,成婚后是否好生养。
果然,梁木匠这话刚问出口,周围众人顿时小声哄笑起来。
柳遥一阵反胃,忽然明白过来对方此行的用意。
阿爹和后娘为了顺利将婚事办妥,中间一直多有遮掩,想来应该是惹到对方不满了。
这梁木匠奈何不了他爹娘,便只能跑来欺负他,名义上说是送聘礼,实际却是来给他下马威的。
“怎么,”见他不肯说话,梁木匠越发盛气凌人,“你是什么名门闺秀吗,我给了你爹娘足足三十三两的礼银,又抬了这两大箱子的聘礼过来,居然连瞧一眼都不成?”
“别打量我是好糊弄的,今天我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若是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让你爹娘把那三十多两银子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去啊,”柳遥抱着黑猫,声音有点抖,但还是强撑着开口道,“银子是我爹娘收的,我本来也不愿嫁你,你自己去让他们把银子吐出来吧。”
“不愿嫁我?”
这回不光是梁木匠,就连旁边正在起哄的众人
也跟着停了下来。
“是,你自己去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的姑娘小哥儿,有哪个是愿意嫁给你的。”柳遥提高了声音道。
空气霎时安静。
“好啊,”梁木匠双拳紧握,面孔气得通红,“还没出阁的小哥儿,居然敢这么和未来当家人说话,看我今日不给你个教训,你怕是连自己什么身份都不记得了!”
说罢一脚踹开了院门,伸手便要来抓站在院内的柳遥。
梁木匠打人打惯了,柳遥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根本来不及躲闪便被梁木匠一把拖了过去,刚要闭眼,就听耳边传来一阵痛呼。
柳遥怀里的黑猫动作利落,继划破对方手臂之后,反爪狠狠抓向对方的右眼。
鲜血迸溅而出,梁木匠痛得大声嚎叫,捂着脸便蹲了下去。
“你们是谁,跑来这里做什么!”不远处传来舅母冯雯的声音,刚刚还在床上养病的舅舅听见吵闹,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明明只是被猫抓了两下,梁木匠却疼得几欲昏厥,见柳遥长辈都来了,只能慌忙招呼身边人抬着箱子离开。
“走走走,”冯雯气得拿扫帚赶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居然跑到别人家里来了,简直欺人太甚……小柳怎么样,他们刚刚有没有伤到你?”
舅舅柳安如咳嗽了声,“确实欺人太甚,我下午就去找里正评评理,这还没嫁过去呢,若小柳当真与他成了亲,往后还不得被他欺负死。”
柳遥没有说话,心有余悸的抱紧怀里的黑猫。
“不用去找里正了。”冯雯运了运气,抚着胸口道。
“为何?”柳安如惊讶问。
冯雯一挑眉,“自然是因为山上那人已经同意了,我等下就去找小柳爹娘,让他们把梁木匠的婚事退了。”
同意了?
柳遥听得一愣,心跳瞬间加速。
“对,”似乎想到什么,冯雯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拉着柳遥的手道,“那人还算不错,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自己先提出来了,说这几日一直托你的照料,心里感激。等彻底安顿下来之后,就和咱家正式商量议亲的事。”
“他真的同意了?”柳遥抿了抿唇,还有点不敢相信,“不是您诓我的吧。”
“舅母诓你做什么,”冯雯嗔怪道,“我还一个字都没提呢,人家就自己先说了议亲的事,估计也是中意你的,”
“可……”柳遥仍有些不太自信。
中意自己?
青年的态度始终冷冷淡淡,仿佛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无论从哪个方面也看不出有中意自己的迹象。
“没什么可是的,”冯雯一眼看出他的心底所想,直接打断他道,“那人确实长得不错,出身也好,但如今不是落难了吗,再说你也生得不差,容貌身段,哪一点配不上他了?”
冯雯是从小看着柳遥长大的,在她眼里自家孩子当然是哪儿哪儿都好。
白皙干净的脸庞,秀气的眉眼,颊上带着浅浅的梨涡,笑起来仿佛盛了蜜似的,单只是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冯雯抚了抚柳遥的头发,“听舅母的话,你只管安心等着就好,凡事有我和你舅舅为你做主呢。”
“再者说,这个不行了,咱们还可以换个别的嘛,之前宴城酒楼里那个姓周的伙计,不是还来给你送过东西吗……”
“舅母!”柳遥提高了嗓音。
“好了,不逗你了,”冯雯笑着道,“倒是还有件事,如果这回的婚事真能成的话,你爹娘那边应当是指望不上了,你自己算算身上还剩下多少银钱,我再另外给你添一些,至少够你和那人暂时生活用的。”
说起来这其实才是冯雯真正担心的问题。
那个叫殷月离的青年人品怎么样暂且还看不分明,但身家不厚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的。
没有户籍,没有稳定的住处,虽然瞧着并不文弱,但也不像是能在田里劳作的模样,也不知道未来能依靠什么谋生。
说句老实话,若不是急着应对梁木匠那边,加上柳遥自己确实也喜欢,冯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他嫁给这样的人的。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别多想了,”看着柳遥进屋,舅舅柳安如安抚地拍了拍妻子,“大不了就是我们以后多帮衬帮衬,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是。”冯雯叹口气,轻点了下头。
这边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之后剩下的,就是继续和柳遥爹娘扯皮,尽快解除掉与梁木匠的婚约了。
深夜子时,乌云蔽月。
宴城府衙内,主簿闫兆飞大半夜里被值守的衙役叫醒,迷迷糊糊爬起身,听到衙役的回报,顿时清醒了大半。
回报很简单,只有五个字,「库房走水了」。
“最近天气干冷,不是已经叫你们仔细盯着了吗,怎么还能让库房走了水!”闫兆飞迅速披上外袍,强压着火气。
衙役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只喃喃称「是」。
“明日再和你算账,先带我过去,看烧得怎么样了,之后需不需要通报给知府大人。”
闫兆飞心情烦躁,宴城临近边关,自从羌吾被灭后一年到头也没个大事发生,以至于用来存放案宗账册的库房几乎少有人整理,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处。
平日还好,若是不小心走水,估计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都不清楚。
一路提心吊胆,然而走到库房前面,闫兆飞就忍不住轻皱了下眉。
因为走得太急,两人连灯笼都没带,四下里昏暗异常。
然而即便借着街角微弱的光亮闫兆飞也能瞧出,眼前的库房从里到外都完好无损,根本没有一丝走水的迹象。
“大人请往里走,刚刚火势不大,又及时扑灭。所以只烧坏了最里面几个用来存放籍账的架子。”
衙役声音很轻,飘飘渺渺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莫名让人感觉背脊一凉。
所谓籍账就是管理人户用的账册,里面记录着百姓的户种、籍贯、居住地、姓名年龄一类的信息。
闫兆飞心头一凛,不止是外面没有走水的迹象,就连四周的空气里也没有任何物品焦糊的味道。
所以压根就没有所谓的走水,他是被人故意骗到这里来的!
“你叫什么,上头长官是谁,我怎么听着你的声音有些陌生。”闫兆飞尽可能平静道,一面迅速寻找脱身的时机。
是贼人吗,过来偷东西的,还是自己以前得罪了什么人,特意找来寻仇的?
闫兆飞冷汗涔涔。
这个时间在府衙内值守的人并不多,且多数都已经睡下了,门房也许还醒着。
然而此处距离府衙大门实在太远了。除非他能先一步跑到大门附近,否则即便高声呼喊估计也没有人能够听见。
“卑职是新来的,大人自然听着陌生,天已经晚了,未免耽误事情,还请大人速速到屋内检查一遍吧。”衙役说话的时候侧过头来。
原本被乌云遮蔽的月光穿透层云,径直落在那名衙役的身上,照亮他满是血迹的银色盔甲,和半张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的冷硬面孔。
“大人?”只剩一半的嘴唇张合了一下,似乎疑惑地望向僵立在原地的闫兆飞。
闫兆飞倒吸口凉气,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半刻钟后,府衙库房外。
一名穿窄袖长袍,腰系玉带的年轻男子正靠在墙边上,懒懒望着九桥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