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楚道:“……儿臣略有所闻。”
潜华帝道:“为什么一样的差事,他们比你多费去这么多银子?你心里可有头绪?”
闻楚道:“四伯、三哥监修了共七处与九处河工,儿臣这次只监修了四处,多花费些,也情有可原。”
潜华帝道:“那也差不了两倍之多。”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儿臣驽钝,不通人情,总忘了上下打点,故而得罪了不少人,四伯、三哥许是在这上面多耗费了些,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潜华帝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良久,他才道:“派你去巡修河工之前,朕便打算重重赏你,只是原替你看了几门好亲事,你记挂着你母妃,不肯成亲,也就罢了,朕不逼你,你的亲事等你什么时候有心思了,或是中意哪家的小姐,不必害臊,只要来和朕说了,朕都替你指婚。”
闻楚道:“谢皇上体恤。”
潜华帝点了点头,道:“对了,你那王府,朕前两日想着,虽然地段不错,却还是太小了些,城西有座宅子,从前……是朕的小皇叔,你的皇叔祖应王故居之地,只是他去得早,膝下也无后,如今正好空着,朕已命内务司重新修葺整理了,就赐给你吧。”
此话一出,青岩和闻楚却是不约而同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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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华帝吩咐完,让青岩送闻楚出去,两人一齐行到了宫门前。
青岩因想着应王府如今居然阴差阳错被潜华帝赏给了闻楚,有些心不在焉,并未说话。
闻楚倒是察觉他行走间动作有些不对,微微蹙了眉,道:“你身上有伤?”
不等青岩回答,他便道:“……是太后罚的?”
青岩这才回过神来,倒是没料想到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还猜中自己是受了太后的罚,微觉意外,道:“……是太后娘娘有些训诫,不过只是轻罚。”
闻楚面色沉了沉,道:“是杖责么,打了你多少?”
他如此追根究底,问的这般直白,青岩不免有些尴尬。
可太后再怎么罚他,也是他这样的奴婢活该受的,说到底,他和闻楚之间即便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在,可终归身份有别,他如今早也不是当初那个会傻到半点不顾这些就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了。
偏偏闻楚身为高高在上的主子,却反倒忘了这一点似的,他如此关怀,青岩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之余,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闻楚这份关怀。
他垂了目,并未抬头去看闻楚,只是含混答道:“不打紧,太后娘娘宽慈,只罚了十板子罢了,这点小伤,养几日就好了,且太后娘娘还赐了药的,殿下不必担心。”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有些生硬的转移了话题:“……殿下这趟在河南巡修河工,如此顺利,小的还未恭贺殿下。”
闻楚却半点不搭理他的话茬,只是蹙了眉道:“便只打了十下,也不能不当回事,宫里多少奴婢,受了罚没好好将养,落下暗伤的,以后要在身上一辈子,我府中有上好的金疮药,回去我便叫德春悄悄遣人送了进宫给你,你再找个时间去太医院,请人给你瞧瞧,用药需得外敷内服,双管齐下才好,否则难免治标不治本……”
青岩听他喋喋不休,有些无奈:“小的不过只是轻伤,哪里就用得上特意去太医院请人看了,再说太医院的医官们,是给主子们看病的,小的一个奴才……”
闻楚最不喜听他说这种话,心中老大不痛快,沉了脸道:“你别当我不知道,只要肯使银子,太医院收了内侍的钱,也是一样替你们看病抓药的。”
他想起这人从前在春晖殿时,自己也没少赏赐他,可就连底下的德春德喜,过年过节也知道去御膳房花钱买上一桌好席面,犒劳自己,知道去针工局请人做两身新衣裳新鞋袜……
他倒好,只两身衣裳来回穿,几年了洗的发旧还舍不得换了,冬天里也没有加了绒的棉鞋,多半是想着平素都在有地龙的殿里伺候着,出去时忍忍便过,才这么对付。
若不是自己无意中察觉,又怕单独赏赐他东西,招了别人的眼,叫针工局一并制了春晖殿里所有的内侍宫女的厚衣厚鞋,恩赏下去。
只怕他那缝缝补补的旧衣旧鞋,也不知道还要穿多久才肯换了。
那时外头的人不知道,都说春晖殿的主子,是各宫皇子里最宽慈体下的,逢年过节就有穿用体己赏下去,可但凡贴身伺候他的,连德春德喜也看得出来,他这些煞费苦心的好是为了谁,偏偏只有这人自己恍然不觉。
闻楚越想越觉得生气,语气不由得重了些道:“你平日里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销,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连自己身上有伤,也舍不得使银子去看?内侍没儿没女,你又何必如此节俭,反倒亏待了自己?”
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当即便去看青岩神色,然而却见这人脸上仍是挂着那副恭谨的浅笑,心中一时十分后悔,可真要他把那些心思,当着青岩的面宣之于口……
闻楚又实在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两人之间,一时默默。
青岩倒是并未生气。
他半点没觉得闻楚说自己一个内侍没儿没女,是什么冒犯的话,大约是早已麻木了,何况闻楚说得也没错。
只是面色如常的揖了一揖,道:“小的多谢殿下宽怀,殿下提点的是,回头小的不当值时,一定去太医院请大夫瞧瞧。”
闻楚见他这么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倒不知该作何滋味了。
他沉默半晌,道:“我方才……并不是有心那样说的,你……你不要难过……就算内侍没有子女,你有外宅,以后也可以把家中远房的孩子认来做义子义女的,我从前见宫中许多内侍,都是这样养老的,我在宫外也可以帮你照应着。”
青岩一愣,有些失笑,抬眸道:“小的才二十多,还没到三十呢,殿下怎么就想着替小的养老了?”
他终于肯抬眸直视闻楚,不再用那样低垂着眼、恭谨的奴婢姿态和闻楚说话,虽只不过是短短一个抬眸,神采间却灵动非常,闻楚见他眼带笑意,一双凤眼潋滟生光,虽然面目不同,依稀间却分明是当年应王府里那个鲜活跳脱的小谢澹,竟有些看的怔住了。
青岩本来只是和他玩笑,却见闻楚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被这么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想必德春在外面,也等的急了,殿下还是快回去吧。”
他下了逐客令,闻楚倒也没说什么,青岩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落了落,便听闻楚道:“……记得去太医院看伤。”
他未及回答,闻楚已经转身走了,德春候在宫门前,见闻楚出来,带着几个侍从远远跟了上去。
青岩目送着他们离开,才回了养心殿,一回来便见漱青从里头出来,见了他便道:“七王爷走了?”
青岩点了点头,漱青也没多问什么,只道:“皇上让传孙嫔过来,说要留孙嫔今晚在养心殿用膳,我去传孙嫔娘娘,再跟御膳房那头知会一声。”
语罢匆匆走了。
青岩进了养心殿,见潜华帝正蜷在罗汉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折子来回翻着,那折子被他哗哗翻的飞快,他却明显没在看折子上的内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青岩回来了,潜华帝才把那本折子扔到了御案上,道:“方才楚儿在,朕不好问你,朕听说,昨日太后叫你去慈安宫,打了你一顿板子?”
青岩微微一顿,垂首道:“……是,太后娘娘昨日传小的去,敲打提点了小的,只是轻罚了十板子罢了,打得并不重。”
潜华帝道:“太后是怎么提点你的,说了些什么?”
青岩有些犹疑,却没立刻答话。
潜华帝道:“你直说就是了,朕不怪你。”
青岩这才把昨日太后敲打他的话,一字不差的和潜华帝复述了一遍。
只是他还没复述完,说到太后提及奸宦、忠宦那一段时,潜华帝却听得面色微冷,忽道:“够了,不必说了。”
青岩这才住了口。
潜华帝起身在御案前踱了两步,呼吸急促了些,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你若是崔让元、何孝之流,那朕是什么?在母后心中,朕难道便是慧帝、灵帝一流吗?”
青岩不言,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一动不动。
良久,潜华帝才平复了些,缓了语气道:“你身上的伤可还好?”
青岩道:“谢万岁挂问,只是些皮肉轻伤,不打紧。”
潜华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正此刻,外头漱青却是回来了,进了殿脸上有些难色,跪下道:“回万岁的话,孙嫔娘娘……怕是来不成了。”
潜华帝一愣,道:“为何来不成了?”
漱青小声道:“昨日……昨日慈安宫那边,吩咐了教引嬷嬷去孙嫔娘娘宫中训了话,又叫掌嘴了四十,眼下孙嫔娘娘脸上正不好,恐怕是不能侍奉圣驾了。”
潜华帝脸色忽红忽白,十分精彩,抄起御案上那本折子作势要摔,瞧着是要发怒,但临了却又还是忍住了,放下手把那折子扔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如此,去把姜昭仪叫来。”
漱青闻言,脸色苦瓜一般,却也不得不说实话。
“万岁息怒……姜昭仪也被太后娘娘罚了……”
那折子最后还是被摔了。
潜华帝怒道:“混账!那就去叫别人来,怎么朕堂堂天子,后宫里还找不到一个半个没挨过打,能伴驾的女人了吗?滚!”
漱青心知自己是被皇帝迁怒了,也不接话,果然迅速的滚了。
潜华帝这才坐回榻上,有个小内侍斟了杯茶,跪下弯着身子端上去,小声道:“万岁息怒,万岁用杯茶消消火吧。”
潜华帝连看也没看,挥手便把那茶盏拂落,泼了那个小内侍一身,仍不解气,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把那小内侍踹翻在地,斥道:“没眼色的东西,给朕滚出去,你们都给朕滚出去!”
内侍奴婢们哪敢多话,都纷纷退出殿去,只有方才奉茶的小内侍顶着被泼了一身的热茶匍匐着瑟瑟发抖,努力爬了几下,也没能爬起来,青岩经过他时,不着痕迹的伸手拉了他一把,他这才站起身来,跟着退出了殿外。
出了养心殿,青岩见那小内侍脸色煞白,手脚仍在微微发抖,大约是被吓坏了。
他低声宽慰了几句道:“万岁心情不好,本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你也要长个记性,下次别在这当口去触霉头,今日就不必你当值了,回去换身衣裳吧。”
那小内侍红着眼眶,听他如此安慰自己,险些哭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哽咽着道:“是……是,多谢公公提点,都是小的没眼色。”
青岩拍了拍他的肩,道:“回去吧。”
那小内侍才踉踉跄跄的回下处去了。
未过多久,漱青便带着个打扮精心穿着水色宫裙的女子来了,青岩认出这女子也是当初段时行献上的百越俘女之中的一个,似乎是姓苗的,只是远不如孙嫔得宠,因此只封了个美人。
漱青才刚带着苗美人进去了没多久,外头宫道上便匆匆走近了两人,行在前的是个引路的小内侍,后面的却是个穿着靛色官袍的年轻男子,青岩见了那人,微微一愣,道:“周讲学?”
来人却竟然是那位才名赫赫、连中三元的周四公子,周祯。
周祯自当年青岩送还周月娴时,和他见过一面,后来青岩回了养心殿,也在大朝、或是皇帝宴饮百官时见过面,只是二人对当年之事,都当作心照不宣一般,半点不提。
周祯在翰林院呆了几年,两年前熬够了资历,终于被提拔去了国子监做讲学,入了国子监后,周祯口碑颇好,虽然他的年纪比有些国子监的监生还小些,但却颇得监生们敬重爱戴,潜华帝得知后,便命了周祯入宫,在太学堂为年纪还小的八皇子讲学,因此周祯有入宫的牙牌,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周祯见了青岩,隐有急色,开口便道:“谢内官,宫外出事了,我有急事要面见皇上,不知皇上眼下可有空闲?”
青岩道:“皇上刚宣了苗美人侍驾,只怕此刻不方便见您。”
周祯闻言,却更急了,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一定要见皇上,烦请谢内官替我通传。”
青岩见他如此着急,也有些好奇,问道:“不知是什么事,讲学大人如此心急?”
周祯也不瞒他,答道:“安王殿下当街打死了三个国子监的监生,眼下监生们忿忿不平,外头物议如沸,国子监、三法司衙门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祭酒大人和三法司的几位大人都被堵在衙门里出不来,我素日在监生中有些薄面,苦言相求,这才得以脱身,请公公即刻替我通传皇上,若是再不处理,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朝文风兴盛,并非一向如此。
早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时,不过是前朝地方一个六品的武将出身,因此定了国号以后,民间总有些难听的声音,后来到了潜华帝的祖父,也就是先帝与应王的父亲在位时,杀了江南三十余个在民间传扬邪说逆论的读书人,发觉此事居然与朝中官员也有牵连,这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
太皇帝大兴文脉,命国子监在全国各地州府建立公学,每年又命饱学之士出京在各处公学讲学,积年日久,培养起了一批国子监公学出身的文人,又在朝中各处担任要职,也算是好一番经营,才得来今日稳定的朝野局面。
以安王的身份,当街打死人已经是闯了大祸,何况打死的还是监生,难怪周祯如此着急了。
周祯心知妃嫔伴驾的时候,去搅扰皇帝雅兴,恐怕要吃挂落,但却又实在不敢耽搁此事,正准备开口苦求谢内官,对方却没等他张嘴,便道:“讲学稍待片刻。”
语罢便转身进了殿去。
苗美人大约是前脚才刚到,还没来得及和潜华帝如何亲昵,正脱了斗篷递给旁边的宫女,作势要坐进潜华帝怀里,青岩没有进内殿去,只隔着纱帘瞧见他们影绰的影子,在外头低声道:“禀万岁,国子监的周祯周讲学来了,说有要事,想要面见万岁。”
潜华帝本来心情便不好,又被扰了雅兴,虽然听见通传的是他,语气也不太好,有些不耐道:“什么事?若不着急,便叫他先回去。”
青岩索性单刀直入道:“万岁,安王殿下在宫外街市上打死人了。”
潜华帝本要去揽苗美人腰肢的手,动作立即顿住了。
“你说什么?”
青岩这才把周祯的话复述了一遍,道:“奴婢听着事态要紧,这才斗胆扰了万岁雅兴,请万岁恕罪。”
潜华帝站起身来,道:“叫周祯进来。”
青岩应了声是,这才出去传了周祯,周祯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今日真要多谢内官了。”
青岩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领着他进了养心殿。
进殿后潜华帝才刚略略问了周祯几句,得知闻逸打死的三个人竟然是国子监的监生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还是苗美人在旁见他脸色不好,这才发觉皇帝似乎背过气去了,当即惊叫了一声万岁,又惹得养心殿内外乱成一团。
最后潜华帝终于缓了过来,当即便命了虎贲卫统领夏忠仁亲自去拿人,先将安王关押大理寺衙门,又吩咐了此案由三司会审,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郑翊督办监理,如此这么一番安排下去,天昏的时候,宫外才来了消息,说终于安抚住了那些闹事的监生,将他们劝回去了。
夜里齐皇后亲自来了一趟,却是一身素服,不着粉黛,跪在殿外脱簪待罪。
潜华帝本不想见她,但毕竟是一国皇后,又是他的结发之妻,他不能不给齐皇后这个台阶下,最后他还是出了殿门去,只是站在跪着的皇后面前,沉着脸没说话。
齐皇后见他出来了,叩了首却不起,道:“臣妾教子不严,致使逸儿闹市枉伤人命,惹出祸事,致使天家蒙羞,皇上为难,臣妾羞悔难当,愿辞后位降为庶人,以赎罪孽,恳请万岁恩许。”
潜华帝本以为皇后不过是借着脱簪待罪的由头,给闻逸求情罢了,却不想她竟然半句没提闻逸,张口便要辞去后位,大觉意外,又见齐皇后病愈后方没多久,身形消瘦,一身素衣,竟显出他从未瞧过的憔悴模样来。
潜华帝脸色晦暗不明,却终究没说出什么重话来,只是道:“你是六宫之主,一国国母,后位岂是说辞就辞的,难道是儿戏吗?你先起来。”
齐皇后却仍然匍匐不起,道:“臣妾心内不安,请圣上治罪。”
潜华帝道:“安王已经成人,他今日所作所为,纵有你昔日教养不严之过,可朕一样是他的父亲,皇后若有过,朕岂无过?他自己不听劝诫,咎由自取,惹出今日祸事,朕自会治他的罪,但若因此牵连至你,废了你的后位,只会叫天下人耻笑朕处事不明。”
“你起来吧。”
齐皇后的背脊微微一颤,但还是起了身,她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唇动了动,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潜华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无福,也是天意,皇后病才刚好,朕也风寒初愈,你我都不该太为了不肖子孙伤身,朕要歇了,皇后也回去吧。”
齐皇后沉默了片刻,道:“是。”
潜华帝转身回去了,祥嬷嬷扶着她下了宫门前的台阶,祥嬷嬷叹道:“娘娘怎么也不替三王爷求求情,奴婢瞧着万岁的样子,这次怕是要心狠重重惩治了啊。”
齐皇后怔了片刻,才道:“本宫求了,难道就有用吗?”
祥嬷嬷道:“三王爷毕竟也是皇上的孩子,娘娘亲口求了,未必就没有用,娘娘如今处境本就不好,若是三王爷也有个什么差池,娘娘……”
说着却没再继续下去,只长长叹了一声。
齐皇后毕竟是齐皇后,只就脱簪这一出戏码来说,青岩不得不承认,她仍是绝顶聪明,当断立断的。
不过一夜过去,皇后脱簪请辞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出了宫去。
大朝上便有朝臣上奏称齐后端庄贤惠,安王一人之过,不应祸及生母,况且皇后已经主动认错,脱簪请罪,皇帝不应将此事追究至齐后与太子身上,后位更是绝不能轻动的。
众臣纷纷附和,此事又传到民间去,也算平了一部分民愤。
很快三司开审,几个负责的官员看着旁边那位宫里派出来督办的郑秉笔,都心知肚明,这案子虽是三司会审,闹出这么大阵仗,但却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毕竟犯了事的是皇子、当朝的亲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谁要是真的信了,那说明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最后判罚安王倒是赔了那三个监生家中不少财帛,又对其妻女施以重恤,以示安抚,但对安王自己,只是罚了庭杖八十——
这案子拖到最后判罚安王,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又有宫里皇后脱簪一事,因此民间非议已经平息了许多,打八十庭杖,若是放在事发当日,也许不足以平民愤,然而拖了这么久以后,那些刺儿头的监生私下里也已经被收买的收买、打点的打点,倒也没人再站出来说什么不是了。
八十庭杖,听着厉害,然而春凳上趴着的可是个王爷,行刑的衙吏心中门儿清,当然是不敢下重手的。
最后那位郑秉笔回宫交差时,潜华帝对这结果也没多说什么,瞧着应当是满意的,只是问他道:“此事事起缘由究竟是什么,安王为何命人无故殴打那三个监生?”
郑秉笔年已过五十,说话有些慢,但言语间却很有条理,道:“回皇上的话,堂审时因顾虑着天家声誉,奴婢与几位大人都并未细究此案起因,后来奴婢私底下使人去查了,据当时在场之人说,是几个监生在街上谈论起万岁晋封修平侯一事,有人说国舅爷也是一道在罕沙草原立下军功的,皇上为何却不晋封他?定是靖安侯有不是之处。”
“又有人说齐家是外戚,圣上器重太子、珍爱皇后娘娘,国舅爷这才得以领兵,其实并无真才实学,在罕沙草原立下汗马功劳的也是七王爷和修平侯,国舅爷并无实功,万岁不晋封他,是情理之中。”
“当时安王殿下经过,恰好听见这话,便与那几命监生起了些口角,说……说……”
潜华帝沉了脸,道:“他说什么?”
郑秉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道:“安王殿下说他们胡说八道,气不过他们当街妄议朝政,又说他们污蔑国舅爷,要拉那几个监生去衙门见官,几个监生不依,安王殿下又是便装出行,他们不认得,与殿下起了口角,后来边上有人认出殿下身份,在旁起哄,说安王殿下是嫉恨弟弟立下军功,才会如此不忿,然后两边不知怎的就动了手,有人推了殿下一跤,侍从们为着护主,也动起手来,最后便出了人命。”
潜华帝听完了,倒没发怒,只是脸色黑沉道:“在旁起哄闹事的是什么人,可去查了?”
郑秉笔犹疑了片刻,道:“……查了,只知道也是读书人,但不知具体是什么来头。”
潜华帝沉默了一会,忽然冷冷一笑,道:“你查了这案子大半个月,现在却跟朕说不知具体是谁,朕留你何用?”
“还是你收了哪个主子的好处,有心要替他们遮掩!”
郑翊本就有些心虚,闻言脸色唰的便白了,噗通一声跪道在地,哭着脸道:“请万岁息怒,老奴就算再不是东西,也知道头顶上只有万岁一片天,只有万岁一个主子,老奴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收了旁人的贿赂,瞒骗万岁呀!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老奴……老奴不敢胡说,又想着……或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怕一时妄言损了天家父子情分,这才……”
潜华帝当即打断了他,沉着脸道:“是谁?远儿?太子?还是……楚儿?”
郑翊瑟瑟发抖,叩了首半天才答出道:“……是……是太子殿下,那几个读书人,从前是在太子殿下宫外的东府上……做清客的。”
潜华帝面无表情,半晌才道:“你下去吧,对了,传安王进来,朕要见他。”
郑翊胆战心惊的退出去了。
潜华帝对候在一边的青岩道:“研墨,朕要拟诏,朕说,你写。”
青岩恭声道:“是。”
便抬手在御案上的云山砚里磨起墨来,很快磨好了,又铺开了纸张镇上,才提了笔蘸墨等皇帝开口。
潜华帝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了神,半晌才回过神来,见青岩已经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安王闻逸,幼蒙圣启,饱读诗书,进修义理,朕本以慈父之心怀,期汝成才,然而亦恐纵之,终致生骄,故多年耳面相提,谆谆引导,期汝明德知礼,岂料汝悖逆无伦,朕之诫责,不但未进片言,更孤恩负德,胆大妄为,汝私交藩王,计算朝政,又殴伤监生,引激民愤……诸般罪由,朕念及父子之情,虽未交由廷臣议罪论处,思之尤以堕泪。以汝为人,断不可继续留于朕躬之侧,着削汝亲王之爵,降为郡王,令汝即刻离京,就藩安化,非朕诏不得擅离藩地,若有违,视同谋逆。钦此。”
青岩写完,落了笔道:“万岁,已写好了,可还需改动吗?”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安化,离京城一千八百里之遥,是不是太远了?”
青岩闻言,心中微动,很快整理了一下思绪,面色恭谨的答道:“万岁,安化虽远,却是西南富庶之府,小的听说那里田埂肥沃、人杰地灵,安王殿下若能得此藩地,悔过自新,将安化好生治理,或许能成一番事业。安王殿下就藩之后,若真能在藩地做个贤王,也算不辜负了万岁一片慈父苦心了。”
顿了顿,道:“只是既如此,削藩之事……是否暂且搁置?若是如此,可要小的回去把前几日兵部递上来的几个论议削藩章程的折子回了?”
潜华帝本来只是无心一问,然而听青岩说到闻逸在藩地做贤王那一段时,脸色便有些变了,等青岩说完,他已经明显出神,并没答话,此时外头有内侍道:“安王请见。”
潜华帝道:“叫他进来。”
语罢不久,殿外两个内侍抬着一张春凳进了殿来,春凳上趴着个人,正是才挨过了八十庭杖、面无人色的闻逸,闻逸趴在春凳上哑声道:“不孝儿臣闻逸,身上有伤,没法子起身给父皇请安,请父皇恕罪。”
潜华帝道:“你趴着就是。”
闻逸听他语气平平,竟然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本来提心吊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正想说话,却听上头潜华帝淡淡道:“朕这几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思来想去,终有一事不明。”
“朕自负英明半生,你母后若论聪慧,当年亦冠绝闺门,究竟为何会生出你这般的蠢货来。”
第120章 故人今事
潜华帝这话没给闻逸留半分面子,闻逸趴在春凳上,面色有些讪讪,道:“儿臣……儿臣愚钝,叫父皇母后失望了。”
青岩见了闻逸这副样子,心里倒觉得有些荒诞滑稽。
闻逸现下的处境,只怕无论换了闻远,还是闻述、闻迁,易地处之,都不难意识到,前路已经一片灰暗,等在他前面的只怕不是削爵就是圈禁,闻逸却仿佛半点没意识到这点似的。
只不知是真傻,还是不在意了。
潜华帝声音没什么波澜:“愚钝,还可说是天资所限,朕不怪你,可你已不是愚钝,而是愚蠢,你堂堂一个亲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陷你于险地,置你于风口浪尖,你竟半点不觉,国子监之事,你未曾察觉异处,你府中奴婢受人收买,在你房中留了伪造的书信构陷于你,你亦半点不知,若查到这件事的不是朕,而是刑部大理寺廷臣,此事宣扬出去,朕便不要你死,恐怕你这条小命,也担不起如此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