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王妃韩氏投湖死了的消息, 第二日一早便传进了宫里。
潜华帝昨日翻的牌子是当初大理郡王献上的百越俘女之中,最受宠的一个,姓孙的,刚晋了嫔,他起身时那位孙嫔正帮着伺候他穿衣裳。
昨夜商大伴留在养心殿里没跟过来,跟着在孙嫔宫里上夜的是青岩,因此见潜华帝醒了便把此事禀了上去,潜华帝大约是不想大清早头一个消息就是个晦气的,眉目间有些阴郁,倒是没发怒,只是问道:“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投湖了?”
青岩垂首道:“小的也不知,只是听宜王府的人说似乎是大王爷昨夜回去后,与王妃起了些口角,夜里王妃许是想不开,便投湖了。”
“越儿呢?可进宫了?”
“回皇上的话,大王爷尚未进宫。”
“那他人呢?”潜华帝终于有了些怒色,“朕和皇后给他许的王妃,好好一个大活人,莫名其妙投湖,说没就没了,他就没有半句要和朕、和皇后解释的吗?!”
“回皇上,宜王府的人说……说……”
青岩面上有些欲言又止。
“说什么了,直说就是!”
“是。”青岩垂首道,“昨日夜里大王爷喝多了,眼下还醉着……没醒呢。”
“混账!”潜华帝怒道,“叫他赶紧滚进宫来见朕!若是喊不醒,就让人一桶凉水把他泼醒!”
“是。”
然而直到晌午,闻越还是没有入宫来,潜华帝等得不耐,正要遣人去问,宜王府的人却进了宫,说宜王酒醒后,听说王妃投湖死了,皇父还要见他,不知怎么竟然傻笑着说起胡话来了,伺候的奴婢们觉察不对,才发觉他发了高热,眼下人已经又昏迷了过去,正烧的人事不省。
潜华帝虽疑心他是装病躲训斥,还是立刻命了太医去宜王府给闻越看病,却发现闻越病不仅不是装的,病势还十分沉重,一连三日高烧不退,太医都担心这么烧下去大王爷恐怕要性命不保,且无论用了针灸、灌了药下去,都只能缓一两个时辰,没过多久又更发起高烧起来。
最后还是皇后心急之下,不知怎么找了娘家人从宫外请了个专治这种症结的野大夫,两贴药下去,闻越才终于退了烧,等醒来后,却目愣神痴,口中流涎,时而傻笑,时而胡言,连人也认不得了,竟是疯了。
齐皇后得知后不可置信,亲自出宫去看了,抱着闻越痛哭了一通,却也已经于事无补。
回宫半道上齐皇后便病了,当着祥嬷嬷与承乐等一众伺候宫人的面咯了血,把众人都吓得不轻。
毕竟才刚疯了一个大王爷,眼下谁也吃罪不起皇后再有什么闪失,太医院更是不敢怠慢,连夜给皇后会诊,最后却只说皇后这是心病,近年来她本就忧思于怀,如今又受了大刺激,才会一并爆发出来,只能慢慢将养,没有别的法子。
齐皇后一病,又是半个月。
其间潜华帝去看了皇后几次,却见她闭目沉沉睡在床帐间,形容消瘦,半点不见先前与他顶嘴吵架时的倔强模样,终归是多年的夫妻,潜华帝还是心下不忍,命商有鉴、青岩等人成天流水样的将赏赐和药品、补品往坤宁宫送去,安王也被放了出来,许他和几个兄弟一道在齐皇后身前侍疾,连早已嫁出宫去的大公主亦得了消息,从外头赶回京来伺候母亲。
青岩隐约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后来私下里在内侍间打听了一下,得知那日闻越撞见他与闻楚前,在御花园里的就只有宣王和安王兄弟两人,难道是他们两个和闻越说了什么?还是闻越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才会吓成这样?
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自当年周月娴假死被人在殓事堂掉包,到后来永仁宫小皇孙莫名其妙呛奶而死,他始终觉得这宫里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地里搅弄风云,可却一直想不到这个人究竟是谁。
从前他怀疑过温贵妃和闻远,的确当初闻楚的膳食里被人下毒多半是那边的手笔,可周月娴被掉包出宫这事,他却始终觉得不像是闻远干的,周月娴只有死了,对闻远来说才是最稳妥的,而小皇孙夭折一事,若真是闻远做的,当初齐皇后又何必替他包庇掩饰?
齐皇后会包庇的人,只有宜王、安王、太子、宣王兄弟四人。
宜王那时早已失势,连进宫都难,就是有心恐怕也无法将手伸进永仁宫,安王倒是有动机也有这本事,但却偏偏没那个脑子,就算真是他干的,以安王的城府,害了小皇孙只怕难免要露出心虚模样来,怎么可能还大喇喇的在太子丧子的时候,还能心安理得在潜华帝面前得瑟自己得了女儿?
不是宜王,安王,太子当然不可能害死自己儿子,剩下的便只有一个了。
夏末秋初的时候,齐皇后的病终于好多了,起码是能下床了。
青岩也已经习惯了在司礼监、文安阁和养心殿三头跑的日子,他如今名义上虽只是个司礼监行走,未得品级,但办的差事和手中的职权却已经是秉笔太监之实,也许是日久天长的伺候和本分,终于让潜华帝放下了对他的戒心,潜华帝日渐倚重他起来,他回到养心殿不过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养心殿上下的内侍宫婢们,已隐隐有了商大伴外唯他马首是瞻的趋势,商大伴大约亦是也感觉到自己年迈精力不济,倒也乐得把差事交到了他手里。
如此,青岩分明并无总管之职,却统管起内务司、养心殿所有内务,又兼了司礼监的差事,如此内宫外朝一干庶务,几乎皆经他手,那另几个秉笔太监,虽然年纪资历都远比他深,所握之权,却竟然隐隐不及起来,后来连几位老阁臣见了他,也都会十分客气的唤一声小谢公公了。
他得闲出宫时极少,但每每出宫,总会有人带着厚礼登门拜访,或者是外放的官员找门路想调任回京的,或者是家中有人惹了事想求通融轻判的,不胜枚举,青岩后来索性要么不出宫,要么便闭门谢客。
至于闻楚……
闻楚上个月便已被潜华帝派去河南监修河工了,隔壁那小院子,自然也是空空荡荡。
青岩这日出宫,要见的却是一个许久没见过的故人。
红雀一身便装,背后系了个包袱,一年不见,他个头长高了不少,面容也长开了,不知是不是在漕帮被江上的风磋磨的,眉眼不再似当初那样细皮嫩肉的秀美了,反倒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英气和俊朗,看着他便喜道:“青岩哥!”
青岩笑了笑,道:“你长高了。”
语罢对旁边的小厮道:“这是我老家远房的表弟,上京来投靠我的,你去收拾间房子,以后就给他住了。”
小厮领了命,退下去收拾屋子去了。
厅中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红雀解了包袱,从里面摸出来一个匣子递给青岩,道:“这是二哥叫我交给青岩哥的。”
又道:“对了,还有干娘,也叫我和青岩哥道谢来着,说先前朝廷收缴火炮的事情,多谢青岩哥帮……”
青岩立刻摇了摇头,朝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红雀回过神来,这才噤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青岩接过那匣子打开看了看,里头装着十几张地凭契书,还有店铺文书,并一叠的卖身契,两把钥匙,一个印章。
红雀在旁低声解释道:“算上江宁、杭州一路向北,到淮安、嘉兴、德州、临清、徐州、关州、云平等地,最后到京城,总共十三家,虽然头脸上看着,不过只是临着码头的普通驿站,但里头都是签了死契的好手,平常可以跑船运货,但需要打听消息或是……或是别的什么差事,也可随时调遣。”
青岩看完了,抬头有些惊讶道:“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办的如此妥贴了?是二哥这一年都在为此费心不成?”
他的确原本以为这么十几家驿站铺开,即便可以仰仗漕帮在水路上的关系和经验,也起码要花费至少三年,如今还不到一年,竟然就已经完成,不可不说是令人十分震惊的效率和速度。
红雀抿了抿唇,道:“听二哥说,漕帮虽也花了不少功夫,但说到底,这次还得多亏了那位林家的夫人,不知她是哪里来的门路,黑白两路竟都肯买她的帐,本来今年三月关州那边的官府起了疑心,眼瞅着就要查到漕帮头上,好在有林家夫人亲自跑了一趟,这才摆平的。”
第114章 花园风波
青岩点了点头,道:“你替我转告她,还有二哥,多劳他们肯如此为殿下费心,往后这些产业所盈款项,只交三成上京便可,其余七成,他们自己安排,不必再交给我。”
红雀一惊,道:“七成?可先前不是说好,这份产业是替殿下筹备的,怎么能这么大头都给他们拿去了……”
青岩笑道:“无妨,七殿下如今很得圣上看重,他缺的原也不是这些银子,何况我这些年替殿下置办的产业,也不只你们这一处,这些驿站要紧的本不只在盈利,你回去叫他们好好经营,若能往西北、关外扩一扩,那是最好,如果缺银子,就来和我要,只要差事办得好,殿下自然不会亏待他们。”
红雀见他笃定,也不敢再质疑,只得答应了。
青岩稍缓了笑意,道:“抛了这些不提,如今我手上倒是有件要紧事,可能得劳动漕帮和驿站的兄弟们去办,只是此事事关紧要,不能惊动了旁人。”
红雀精神一振,道:“什么事?”
青岩低声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红雀一怔:“宣王府?”
回宫的路上,青岩倒是想起一件事。
林有道在今年春天的时候被刑部发了流放三千里,刺配漠北,如今应该已经到了地方了,漠北环境恶劣,风沙卷天,白天酷热,夜里寒冷,到了那里的流犯,若没人照顾,一般活不过三五年,就要一命呜呼。
他倒是忘了让红雀把这事转告给汤夫人,只是那头汤夫人,也并没托红雀问他,也不知是早得了消息,还是已经并不在乎夫君林有道的死活了。
当初离开江宁时,他赌了一次,如今看来,倒是赌赢了——
闻楚是潜华帝这几个儿子里最无根基可言的,没有外家倚靠,就意味着在将来可能到来的夺嫡之争中,手中毫无筹码,因此在春晖殿伺候的几年中,青岩一直有意识的在宫外托人零散的拿着银子去经营些产业,几年下来,倒也做成了一些,钱庄这样惹眼的营生是不好做的,几乎都已经被京中的豪族垄断了,但酒楼、书铺、绸缎庄子这些零散的,倒是长久经营下来了几处,只是这些生意虽然也还赚钱,却也仅仅只是赚钱而已。
漕帮这样的江湖帮派,南北通达,水路能到之处,无不在其耳目可见范围之中,对于青岩要做的事,所能提供的助力,就不是旁的那些产业能比的了的,因此离开江南之前,他才动了念头,去见了汪二哥那一面。
至于那位汤夫人,当时本是想着替闻楚卖汤家个人情,主要目标本是那位汤大人,谁知如今和漕帮通了声气派上大用场的,却是他妹妹汤夫人。
也算阴差阳错,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他暗地里办的这些事,从未和闻楚提起,早几年时,他和闻楚之间还有些隔阂,他自觉虽替闻楚筹谋,为着的却都是自己的私心,因此压根不在意闻楚知道或不知道,也不在意他若知道了,究竟会为自己的忠心耿耿而感动,还是为了他竟敢瞒着主子自作主张不快。
后来他和闻楚的关系渐渐变了,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对将来闻楚的处境并不是那么不在意了,本有心相告,但转念一想,以闻楚的敏锐和那远胜常人的听觉,只怕对他暗地里所经营的这些事,也未必半点不知,如果他都知道,却不点破,或许也有自己的考虑,既然如此,他便索性保持沉默,不去打破这种平衡。
回宫后先去了养心殿,人还未近,已经听到花园里传来玩闹的欢笑声。
近了才看见内侍宫人们围着,花园里摆了张软梨木靠椅,潜华帝穿着一身轻软的便装,满面笑容的坐在当中,宸妃在旁也坐陪着,不知在笑说什么,两人正看着花园里一对姐弟追逐嬉戏,大的那个十七八岁,容貌秀美,鹅蛋脸盘,杏眼桃腮,一身浅紫色宫裙,手里拿着个双面鼓,正一边笑着摇着,一边逗弄后面追着他的那个小男孩,那小男孩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一身宝蓝色交领小袄,正追的气喘吁吁小脸通红,却满脸兴奋模样,正是八皇子闻追。
青岩许久没见这两姐弟,却是半晌才认出那少女正是三公主闻漪,竟然已长成这副大姑娘模样了,她与闻楚年岁相仿,如今应当也已十八了,若他记得没错,公主之中,五公主六公主等几个小些的,都已出嫁,闻漪竟然如今还未嫁出去……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在司礼监看过的一本折子,是闻楚平了罕沙六部叛乱之后,大军回拔,那本已经领着余兵北逃了的科多齐部的老汉王得了风声,竟然无耻至极的折返打了个回马枪,这老东西还不知怎么说动了漠上的契尔契汗国,搬了救兵来,又抢回了罕沙草原西部。
国库本不充盈,这几年连番举兵,已经是有些难以为继,眼下实难再继续调兵了,可若放任不管,先前废的力气,便又功亏一篑,本在踌躇之际,那科尔齐部的老汗王却让使臣进了京,说想求娶昭朝公主,只要皇帝肯让公主下嫁,便愿意从此称臣,岁岁纳贡,成为昭朝藩属之部。
当时那使臣话一出口,潜华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黑了脸色,几个朝臣看出皇帝心思,纷纷站出来嘲讽那使臣痴心妄想,老汗王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的人,也敢求娶上国公主。
旁人瞧着潜华帝脸色,都以为他是决计不肯答应的了,只有青岩和漱青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才知道潜华帝这些日子来都有些神思不属,夜里辗转难眠。
青岩本以为是为了皇后和闻越之事,眼下瞧着潜华帝看三公主的这神情,只怕这些日子却不仅仅是为了齐皇后和疯了的闻越烦心了。
宸妃不知在跟潜华帝说什么,他脸上本有些笑意,听宸妃说完,眼神虽然还看着闻漪闻追姐弟俩,笑意却淡了些,宸妃还欲再说,潜华帝却好似忽然才看见已回来一会儿了的青岩似的,笑道:“朕不是说了,你这些日子差事办得不错,给你放两日的假,怎么这么快便回宫了?”
青岩只得出来行礼垂首揖道:“小的愧蒙圣恩,在宫外也没什么可歇的,反倒担心皇上身边没人伺候,误了差事,因此就赶着回来了。”
潜华帝道:“怎么就没什么可歇的?朕听说你那宅子如今可热闹得很,不知道多少人日日踏破门槛,巴望着见你一面,朕给你放了假,你倒是清净,谁也不见就跑回宫来了,也不怕得罪了人家?”
这么几个月下来,青岩已经渐渐习惯了潜华帝有意无意、绵里藏针的试探,只是恭声道:“小的以师父为鉴,师父伺候万岁多年,又掌印司礼监多年,也从未收过外臣一针一线、一丝一厘,才能事事稳妥至今,小的常常以此自鉴,因此不敢动分毫贪念。”
这些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但潜华帝却每每还是忍不住要试探他,他不禁回想起,王爷从前教过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潜华帝却恰恰相反,是愈用愈疑,且不止对他,即便是信重如商大伴,夫妻一体如齐皇后,他也是一样如此疑心。
除了他自己,皇帝心中或许是并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的吧。
他心中有些不耐,脸上却没表现出来,那头潜华帝呵呵笑了两声道:“大伴伺候多年,自然是勤谨的,朕的身边离不了大伴,你是该跟你师父多学学。”
商有鉴闻言,忙道:“圣上过誉,老奴万不敢当。”
话题就这么轻飘飘的被支开了。
宸妃让潜华帝晾在一边,脸色多少有点僵硬,只是等这边话头歇了,她还是不肯放弃方才提起的事,又在潜华帝身边软语着,有些讨好的笑道:“皇上,那漪儿的婚事……”
潜华帝面上笑意淡去,连眼也没转,却没让宸妃继续说下去,只打断了她淡淡道:“漪儿的婚事,朕自有主意,你不必再提了。”
宸妃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却是明白了他的打算,露了急色道:“漪儿也已经十八了,皇上从前不是说过的吗,漪儿的夫婿人选,但凭臣妾替她挑选,怎么如今臣妾看好了人选,皇上却又不肯了?”
潜华帝有些不耐,道:“朕何时不肯了?只是你方才说的傅家,他家爵位只在个伯,你从前不是在意这些得很吗?怎么如今倒是不嫌弃人家了?何况那傅大公子,听闻幼时便由家中长辈定了婚约在身的,如今人家两家就要结亲,朕怎好让漪儿忽然进去横插一脚?”
宸妃不依不饶:“修平伯不是才立了功吗?他家爵位再低,万岁为了公主,又不是不能升的,至于小时候指的儿女亲家,毕竟不是也还没成,漪儿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还要给旁人让路……”
潜华帝终于忍无可忍,低斥一声道:“够了!你给朕闭嘴!”
宸妃吓了一跳。
“你也知道漪儿堂堂一个公主,和别人家定了亲的抢夫婿,就不嫌丢人吗?”
“朕从前是说过,漪儿的婚事可以由你做主,不让皇后插手,可你呢?你是怎么做主的,东挑西拣,这个不好那个不要,不是嫌人家孩子没才干,就是嫌人家家里爵位官职不高,硬生生把她耽误到现在,她底下几个妹妹如今都生儿育女了,她还在宫里耽搁着,是朕逼你的吗?你如今倒是知道急了!”
宸妃却也被他说得来了火气,红了眼眶道:“臣妾当娘的,岂有不为了女儿思虑将来的?臣妾想替漪儿寻个如意郎君,难道有错吗?是,臣妾从前太挑拣,如今也的确是着急了些,可臣妾原是不必急的!”
“漪儿是皇家的女儿,是堂堂的公主,她就是不嫁人,臣妾也愿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只是怕耽误了她,若不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偷眼瞧了瞧潜华帝的神色,似乎稍稍有些迟疑,但旋即便立刻继续道:“若不是皇上动了要把漪儿和亲的心思,臣妾又有什么好急的?那老汗王如今多大年岁,他都能做漪儿的祖父了!”
她越说越伤心,竟是扑到了潜华帝面前哭道:“漪儿可是您的亲女儿,您不能这么糟践她啊皇上……”
潜华帝大约是被她气的脑仁生疼,想要一把推开她,却又不能当着这么多奴婢的面不给她面子,面上青筋突突直跳,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堂堂一宫主位,如此撒泼成何体统?”
宸妃却愈发不依不饶起来,只是不肯起身,抹着眼泪哭的梨花带雨。
远处三公子和八皇子姐弟察觉这边动静,也停了玩闹,三公主牵着弟弟过来,潜华帝见状立刻沉声道:“漪儿,还不把你母妃拉起来?”
闻漪看了看宸妃,上前作势要拉她,宸妃却一把甩了她的手,对潜华帝哭求道:“除非皇上担保,不会让漪儿去西北和亲,皇上若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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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困春知倦
“放肆!朕是天子,还要听你胁迫不成?”潜华帝终于忍无可忍,“把宸妃拉下去!送回钟辰宫去。”
皇帝发了话,商有鉴也不敢迟疑,立刻朝旁边伺候的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便要把宸妃从潜华帝身前拉起来。
宸妃本不肯从,还欲挣扎哭闹,然而却对上潜华帝高高在上的冰冷眼神,骤然想起那年她生产前,皇帝半点不顾情面责罚的事来,心里瞬时打了个突。
却是不敢再造次了,只挣了几个内侍要拉她的手,吸了吸鼻子道:“撒手!本宫自己会走!”
她心里终究有气,虽不敢再违逆潜华帝的意思,见他如此不留情面,却也不肯再软语相求,只转身气冲冲的走了。
留下闻漪、闻追姐弟俩,跟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潜华帝跟前有些手足无措。
潜华帝沉默了一会,道:“把八皇子也送回去,漪儿,你留下来。”
八皇子年少心思浅,并未多想皇父为何留下姐姐却要送自己回去,只磕头道了一声“儿臣告退”,便欢天喜地的去追母亲了。
倒是闻漪,听见潜华帝让她留下,脸色却渐渐有些白了。
潜华帝拍了拍自己身边方才宸妃坐的位置,道:“你过来,来这里,坐父皇身边。”
闻漪犹豫了一会,还是迈着步子上前小心翼翼的在潜华帝身边坐下了。
潜华帝等她坐下,竟主动拉过了闻漪的手,放在自己膝上抚了抚,才放缓了声音道:“你们姐妹几个里,你大姐稳重,二姐谨慎,另底下那几个,不比你们姐妹三个,是皇后宸妃所出,朕去看的……难免少些,她们怕朕,和朕也没那么亲。”
“独你自小就活泼,爱笑爱闹,在朕面前也从不拘着,朕心里,其实是很喜欢的。”
闻漪从未听过皇父跟自己说过这种话,一时十分受宠若惊,可她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过来,父皇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施恩示好,心里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潜华帝却好像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里,语气里带了些叹息:“人人都说,你五哥像朕,其实没人知道,漪儿小时候,才是最像朕的,当年还在林州潜邸的时候,你才四岁多点,路还走的不利索,就带着你母妃院子里的那些奴婢们,上房揭瓦的,闹得她们个个害怕,朕当时看了,便想起朕年少时……也是一般调皮贪玩。”
“偏偏你几个皇叔伯里,朕是最年幼的,朕贪玩时,他们已经在太学堂开蒙读书了,朕读书了,他们已经去上林苑学弓马骑射了……那时偶尔进宫能陪朕玩玩的,也只有小皇……”他说到这里,却忽觉失言似得……猛然顿住了。
商有鉴在旁听得眼皮子一跳,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色。
青岩自然也听出他要说的那个名字是谁了——
心里一时只觉得五味陈杂。
……原来他还记得王爷。
潜华帝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可惜先帝当年,却不喜欢朕的性子,觉得朕轻浮贪玩,要你皇祖母好好教养朕,当年……二哥还在,大约先帝心中,唯有像二哥那样,自小端方持重,人品温文贵重,才是好的,可二哥自幼在东宫长大,朕那时又才几岁?后来,二哥走了,先帝思子情切,病了一场,也走了,先帝到临终时,也没单独抱过朕一次……这些年来,朕每每想起,总觉得……”
他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又听不见了。
闻漪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有些动容,去不知该说什么。
“父皇……”
潜华帝叹了一声,道:“所以朕每每想起这些,便总会心疼你、偏疼你些,纵你母妃犯了糊涂,朕也从未把她的不是,迁怒到你身上,你大姐二姐那边有的,朕绝不亏待了你,你小时候再调皮,朕也一样抱着你,看着你长大,漪儿,你是朕的女儿,你母妃心疼你,朕又何尝不心疼你?”
闻漪被他说得眼圈微微泛红,站起身跪下道:“父皇厚恩,漪儿虽死犹不能报。”
潜华帝摸了摸她的鬓角,低声道:“好孩子,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母妃……外强中干,看着精明……内里却是个糊涂的,好在……好在你不像她,朕的漪儿,是最冰雪聪明的,所以你不会叫父皇为难,对不对?”
闻漪没说话,眼眶里却滑下一滴泪来,半晌,她才颤着嘴唇问道:“父皇,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就……就一定要女儿嫁么,其实女儿……女儿从前不是眼高,女儿也是……也是早就钟情于傅家大公子的,是母妃觉得……觉得他家门第低了,不肯松口,这才一直耽误了,直到前日……才肯答应……父皇……女儿就不能不嫁吗……女儿不想离开京城……不想离开父皇……”
潜华帝听着,目色里露出几分不忍来,然而却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他便闭了闭目,冷下了声音道:“漪儿。”
闻漪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便因为这不轻不重的两个字,戛然而止了。
潜华帝声音里的情绪仿佛就在刚才的那短短两个字里,消失殆尽,最后变得平静无波。
“你是皇家的女儿,你也该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富与贵。”
“你享了公主的尊荣,就要担得起这份重量,这天底下……人人身上都要担着自己的重量,咱们天家的人更如此,你的哥哥们如此,你的母后如此,朕也如此,没有人能例外。”
闻漪大约是从父亲不容拒绝的口吻里,听出了他的心意,终于还是忍不住崩溃了,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抽泣道:“可……可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儿来担呢,大姐、二姐她们为什么就……”
潜华帝打断了她。
“因为这是你的命,落在你身上了……就是你的命。”
“命……”闻漪喃喃道,“女儿不信命,女儿只信您,您一定要女儿嫁吗?”
花园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秋风卷动地上落叶的沙沙声,绵绵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潜华帝道:“……是,和科多齐部和亲的人选,除你以外,再无他选,你七妹妹、八妹妹都太小了。”
闻漪没再答话。
半晌,才跪下磕了个头,道:“是,女儿遵旨。那女儿就不打扰父皇安歇了。”
她要站起身来,却打了个踉跄,伺候她的两个宫女见状连忙上来扶,潜华帝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说出句:“……回去好好劝劝你母妃,一把年纪的人,不要动不动就这么耍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