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华帝点头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都知道了,一定慎之又慎。”
最后母子俩一齐用了午膳,王太后临走之际,在宫道上屏退了随行的奴婢,叫他们候在远处,只和送行的潜华帝冷了面色道:“皇帝如今已登基这么多年了,哀家一个后宫妇人,按说不该过问前朝的事,但皇帝也知道,哀家从前就一贯是不怕这些的,当年你父皇在时,哀家帮着他处理朝务,后妃不能进御书房,哀家也一样进出御书房二十年,二十年……难道前朝骂哀家骂得少了?可他们没搞清楚,不是哀家强要揽权,而是先帝离不了哀家。”
“后来你登基,哀家放了手,不是因为哀家老了,而是因为哀家相信你。”
潜华帝本来面色有些晦暗,听到这句,却是微微一愣。
“哀家知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怨哀家,觉得哀家和先帝一样,偏疼你二哥,心里没有你这个小儿子……是,哀家当年的确是觉得,你不如你二哥。”
王太后道。
“你心胸狭隘,自小便记仇,当年你才六岁,伺候你的嬷嬷不过是提了一句,要你向你二哥学着,在太学堂好好读书,你便记恨她,觉得她不忠心,硬找了她的错处,让哀家把她打发了,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心思吗,皇帝啊,知子莫若母。”
潜华帝脸上已不像刚才几个阁臣在场时,挂着那勉强维持的笑容了,他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所以,儿子想的,不是也没有错吗?母后不喜欢儿子,自然儿子无论做什么,也比不过二哥,书念的不好,是不如二哥聪明,处置不得体的下人,是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不如二哥宽和,总之,只要和二哥一比,儿子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如此顶撞,王太后不免也起了些火气,冷道:“你还是这样,哀家和先帝只要说你一句不好的,你便有十句等在后面。”
“你二哥怎比得上你聪明?他若是真聪明,便不会察觉不到你的心思,对你毫无防备,喝了那碗醒酒汤,连哀家也不如你聪明,明明有你二哥的前车之鉴,竟然还中了你的毒计,害了自己,又害了鸣儿,你是赢了的,皇帝……是哀家输了,你如此狠毒,倒是比你父皇更适合这个位置,所以哀家虽然不喜欢你的心性,倒却相信你能坐的稳这个位置。”
潜华帝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狠毒?”
“狠毒的当真只有儿子一人么?母后也别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您就敢说您当年对小皇叔,没有半分利用之心吗?”
“是,儿子是对小皇叔下了手,可难道那时候,您就半分没有察觉吗?俗话说,有其母才有其子,母后真要是那么看不惯儿子,又何必捏着鼻子辅佐儿子?不还是因为二哥死了,母后也心知肚明,您只剩下儿子一个亲骨肉,也只有儿子,才能让您坐上太后之位吗?”
“若登基的是闻辙或者闻轶,母后可还有今日的好日子过?”
“儿子就算是个真小人,可起码也比母后这样的伪君子坦荡些,只是可怜小皇叔,被一个假慈悲的伪君子教养着,最后反倒成了个真君子,哈哈,只可惜真君子在皇家总是不长命的,二哥如是,小皇叔亦如是,真要说谁对不起小皇叔,只怕母后这佛口蛇心的,也要比儿子对不起他的更多些吧?”
王太后呼吸急促起来,用帕子捂着嘴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怒道:“你……你……简直是……”
潜华帝冷冷道:“儿子倒要多谢母后一番苦心了,今日您是打着借敲打儿子重新立威的算盘吧?看来母后的身子这些年是太好了,才又开始惦记些不该您管的事,父皇是个软和性子,由着您进出御书房二十年,可惜儿子却不是父皇。”
语罢道:“来人。”
宫人们复又跟了上来,他竟仿佛方才和太后争辩的不是自己一般,看着太后笑了笑,温声道:“母后身子不好,今日也倦了,还是早些回慈安宫歇息吧。”
语罢脸上笑容几乎是瞬间散去,转目看向扶着太后的桂顺,冷声道:“太后身子弱,各宫琐事,自有皇后和内廷司照管,往后若是再累着她老人家,朕要你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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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夜半私会
青岩远远看着,虽没听清潜华帝和太后说了些什么,但瞧太后神情,大约并不怎么融洽。
送走了太后,潜华帝回了文安阁,把这几日囤积的折子草草看了看,却是目色微微有异,抬起头来便问道:“这些……是司礼监批复的?”
郑翊与丁愉、左通三人自方才太后在时,便垂首候在一边,闻言三人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眼,郑翊犹疑了片刻,才道:“回皇上的话,是奴婢们复的。”
潜华帝道:“谁复的?”
郑翊心里咯噔一声,一时竟有些听不出皇上这话头是好是坏,潜华帝却已经斩钉截铁道:“这不是你们三个的笔迹。”
郑翊一哽,这时左通站了出来躬身揖道:“回万岁的话,这些折子的确不是奴婢三人批复的,是昨日小谢公公复的,奴婢们不敢居功,只是帮着掌了掌眼。”
他这话听着漂亮,然而言外之意,却无非是告诉皇帝折子不是他们复的,若有什么差错也和他们三人无关罢了。
左通此举虽然凉薄了些,但昨日先批复这部分折子的主意,的确也是青岩自己出的。
因此青岩倒也不怪左通眼见不妙就撇清干系,最要紧的是他这些日子,已经把潜华帝的脾性摸了个八九分明白,所以并不怕潜华帝怪罪。
对于潜华帝来说,太后干政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司礼监的宦官,在他眼中,却是实打实的自己人,这大约也是历朝历代,为何宦官干政之事每每不绝的原因,潜华帝又一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即便他此举真自作主张了些,可只要解释时咬准了他只是想替皇帝分忧,潜华帝多半不会真计较于此。
青岩跪下道:“回万岁,这些折子是小的昨日见事情紧急,斗胆复了的,当时几位秉笔也劝了,是小的没听他们的劝告,万岁若要怪罪,此事与几位秉笔无干。”
潜华帝没说话,面色淡淡,只道:“你先起来吧。”
语罢又问了几位阁臣道:“复过的这些折子,可都吩咐各部办下去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户部尚书柯贤答道:“回皇上的话,今早便已经按照复文安排下去了,臣等都一一勘核过了,并无什么问题。”
潜华帝没说话,取了案上垒着的折子一本本翻看起来,众人俱都不敢言语,文安阁内一时落针可闻。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潜华帝才草草看完了两摞,却没再继续看了,只抬头道:“郑翊、左通、丁愉。”
三个内侍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跪下道:“奴婢在。”
潜华帝淡淡道:“你们三个,也是当年大伴手把手教出来的,都是司礼监的老人了,如今大伴出宫修养,何提督病着,整个司礼监里,只有你们三个是有品级的,谢青岩不过是个行走的随堂罢了,有差事落到司礼监身上,首当其冲的,该是你们三个,不是他谢青岩。”
“左通,你方才干系倒是撇的很快,怎么,这么多折子都是一个随堂复的,你这秉笔,倒只负责在旁掌眼是吗?若折子复的好,那是眼掌的好,你们这几个掌眼的也有一份功劳,若是这折子复的不好,朕怪罪下来,那便和你们没有关系了,是也不是?”
到这时候,左通要是还听不出皇帝话里意思是好是歹,那他也白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了。
他额上冒了汗,连连叩首道:“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奴婢只是想着,这些事平素都是皇上亲自处理,奴婢实在不敢擅作主张,所以……”
“放屁!”潜华帝冷声道,“你们这些老油子的心思,当朕真的半点不知吗?多说多错,多做也多错,个个都生怕担了干系、将来若有个不妥的被问罪,干脆倒不如什么都不做了,这内宫、外朝,长久下来,便是如此坏了风气的,个个都只想着保着自己的乌纱帽,可真正肯用心、不怕担了干系也愿意替朕分忧的,又有几个?”
这话便不仅仅是冲着三个秉笔内侍了,阁臣们听了,也都跪下道:“圣上息怒。”
“是,朕是天子,是人君,为了我朝的江山,朕可以把女儿送出去和亲,可以把儿子撵出京去守皇陵,朕可以大义灭亲,可朕也是人父,也是人夫,朕也会心痛,也会愧疚,也会觉得喘不过来气,朕是人,不是个昼夜不歇的陀螺!”
“可你们呢?你们可有一点半点心疼过朕,体谅过朕的难处?朕不过歇了两日,便能告到太后那里去,变着法儿的给朕下脸色,你们好厉害啊!朕若是再为了自己的孩子伤心两日,你们是不是就要觉得朕德不配位,盼着这朝廷换个新君了?”
几位阁臣忙道:“请万岁息怒,臣等万死,岂敢如此。”
工部尚书张常宁作势要起身,瞧那样子,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才刚一动,却又被旁边的柯贤一把拉住了,朝他狠狠使了两个眼色。
皇帝倒是并未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眉眼来去,大约是骂够了几个告状的大臣,他又话头一转,把案上的折子劈头盖脸扔了跪着的左通一脸,冷声道:“司礼监,一个提督,一个掌印,四个秉笔,朝廷养你们是做什么的?”
“朕登基十余年,埋首案牍,片刻不敢懈怠,从前你们遇事避问躲懒,朕想着你们也还算忠心,都忍了,可如今看来,这忠心却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朕如今已是不能再忍,若你们往后还这么当差,朕看也不必留在司礼监做什么秉笔了,岂不如去宝钞司剪草纸,那里半点干系也不必担,不正合了你们心意?”
郑翊三人俱是骇的连连叩首道:“奴婢们知错了,再不敢如此。”
最后潜华帝才提起余下未动的那几封折子,却似乎早已经想好了似的,口吻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削藩之事,朕本已决意,但既然先帝在太后处留了遗命,朕不能不听,除了河阳,其余藩地撤藩之事暂缓,从长计议。”
“但闻衍私蓄兵马,又秘密与京中书信往来,计算朝廷,心怀鬼胎,朕这些年来顾及叔侄之情,对他一忍再忍,如今却是不能在忍了,今日阁议后,由司礼监拟旨撤藩,发往河阳,命闻衍速速撤藩回京,不得有违,他若反抗,由修平侯傅恭挂帅,自京畿五营调兵十万,速擒叛王,其余贼兵,凡负隅反抗者,一应格杀。”
几位阁臣沉默了片刻,最后齐声道:“是,臣等谨遵圣命。”
“至于浙江倭乱……”潜华帝顿了顿,“仍由黄继亭挂帅抗击,另命东京水师增兵两万,一应后方粮饷补给,也由水师负责。”
周老大人道:“万岁的安排甚为妥当,只是老臣仍有一事不明,若河阳郡王不肯撤藩,傅侯爷领兵出京后,后方粮响也得有个可靠的人负责监运,以免误了前线战机,不知万岁心中可有人选?”
潜华帝没说话。
有人拱手道:“臣以为,靖安侯领兵多年,又有西北草原平乱之功,可以当此重任。”
潜华帝却立刻道:“不妥。”
众人闻言,心中都是一动,却听潜华帝忽道:“傅恭后方一应粮饷……由容王监运。”
青岩跟着潜华帝回养心殿,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
监运粮饷这种事,当初大理郡王和百越交战时,闻楚是负责过的,也算有经验。
潜华帝点了他,似乎不足为奇,可如今……宜王疯了,安王被打发去守皇陵,太子被潜华帝冷落,已经是瞎子也看的出来的事,宣王倒是不声不响,温贵妃的宁王也很低调,六王爷实王,则是从小贪玩,无心政事,潜华帝诸子之中,如今最受重用、也最多实绩的,竟然隐隐成了闻楚。
如果说上次闻楚是自请出战,还可以用潜华帝顾及到罕沙草原六部和德妃的母族有灭族之恨,这才应允他的请求来解释,这次却不一样了,是潜华帝亲自点的闻楚的名——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的是什么,无非是后方粮饷供给,闻楚年纪轻轻,如此重任,潜华帝居然放心托付给他,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可见一斑。
可他难道不知道,此举会让本就不那么稳固的国本、和朝中已经因为皇帝不喜储君的传闻而浮动的人心更加不稳定吗?
偏偏闻楚的身份又十分尴尬,一个已经灭族的外族女子生下的孩子,若是皇帝心中的新任储君人选是他,可以想见会在朝野上兴起多大的非议。
连青岩这个贴身伺候的,几乎也瞧不出潜华帝的心思,他究竟是真的动了废太子之心,还是时至今日,也不过是在用闻楚做幌子?
如果只是为了做幌子,何必将如此重任托付给他,做戏也不必下这样的血本。
当然猜不透皇帝心思的,倒也不止青岩一个。
朝堂上一些从前太子的拥趸,隐隐有和东宫疏远的迹象,连太子本应最可靠的后盾,他舅舅靖安侯,竟然也不着声色的和东宫划了清界线,开始与宣王走动起来。
当然,这件事十分隐秘,青岩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红雀已经帮他盯梢了宣王府好几个月了。
青岩头一次这么清楚的感觉到——
恐怕要变天了。
内宫外朝,虽然看着仍然是风平浪静,底下却已经暗流涌动。
青岩很想见一面闻楚。
他知道闻楚要负责粮饷,眼下多半正准备着要出京了,不一定有闲功夫见他。
可不知怎的,他仍是很想见闻楚一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的想见一个人了。
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忍住,不当值出宫那日,让红雀经过隔壁宅子时,悄悄往院墙里扔了两块小石子。
夜深之后,青岩心里其实没抱太大希望,但想起闻楚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还是将信将疑的到了和隔壁那院子毗邻的院墙底下。
三更时候,院墙那头窸窸窣窣传来声音,青岩心跳的飞快,几乎按也按不住,抬头果然便见到一个黑影在夜色里从墙那边动作极其矫健利落的翻了过来,正好落在他面前。
青岩看清来人面容,心里滋味复杂,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见到这人的欢喜和如释重负占了上风,还是为了这堂堂一个亲王,竟然为了见他一面半夜翻墙这么偷偷摸摸的好笑了。
他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竟然带了些鼻音。
“你……你果真来了。”
闻楚正在拍手上翻墙时沾的灰,闻言眉目一动,一张俊脸如春雪初融般带上了笑意,垂目看着他道:“怎么,如今不叫我殿下,也不叫我王爷了?”
青岩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竟忘了用敬称。
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闻楚却在这时候忽然伸出手,食指在他唇上碰了碰,低声道:“不许说什么'小的知错',你都半夜约我私会了,还要说这种装模作样的混帐话气我么?”
青岩感觉到青年的指腹温热,在他唇上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他的鼻尖也随之嗅到了闻楚手上那股淡淡的墙灰味。
奇怪的是平素他一贯爱洁,此刻竟然没生出什么嫌脏的心思。
他看着闻楚的面容,只觉得心脏好像一块干涸的土地重新吸收到水分一般,浸润开来。
“……便算是我约你私会,你不是也来了吗?”
“自然。”闻楚笑了笑,“你想见我,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来见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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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撩了撩衣袍,坐在宅子花园里的池塘前说话。
闻楚道:“你方才是认了私会这个说法么?”
他不知想到些什么,眉眼弯弯,笑的甚为狡黠:“私会这两个字,你可知都是用在什么地方的?”
青岩有些无奈,道:“殿下。”
他喊得分明没什么奇怪音调,闻楚却从里头听出了点无奈……和一点不知是不是他错觉的撒娇意思——
这个称呼从青岩嘴里叫出来,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样听着便叫人觉得疏远了。
“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开这种玩笑。”
闻楚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别不高兴。”
青岩闻言沉默了一会,莫名觉得这段对话有点古怪,但还是按捺下了这种心思,轻声道:“今日约殿下见面,是为了提醒殿下一件事。”
闻楚道:“怎么了。”
青岩抿了抿唇,这才把这些日子宣王和靖安侯在私下里走动的事告诉了闻楚,语罢又道:“我总觉得,如今皇上对殿下的偏爱有些太过明显了,而且……若万岁真动了易储之心,太子恐怕不会甘心就这么坐以待毙,殿下此行负责傅侯爷后方粮草,责任重大,一定要小心,以防有人狗急跳墙,使些阴损手段。”
闻楚南风团队沉吟了片刻,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上次西北回来后,我在军中也有些愿意追随的部下,他们如今要害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青岩闻言,心中却是一动,忽然低声道:“殿下……是决心要争那个位置了吗?”
闻楚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青岩心里倒并不觉得意外,只抿了抿唇,道:“好,那殿下一切小心,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只管跟我说就是。”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用你帮什么忙,我只要你护好自己,平平安安的。”
青岩一愣,抬眸便见月光下闻楚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澄澈明净,神情温和而坚定。
“你在宫里当差,若有什么闪失,我出了京,却没法子保你,你只要能护好你自己,等我回来,就算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青岩仍想着刚才闻楚的那副神情,不知怎的,他觉得十分熟悉,一时有些心不在焉,只在鼻腔里“嗯”了一声。
闻楚却忽然俯了身下来,青岩冷不丁看见他细密的眼睫在自己眼前放大,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猛地缩紧了瞳孔,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最后闻楚抬起头来,恋恋不舍的结束了这个吻,揽着青岩靠在了自己肩上。
青岩仍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回过神来,竟然就这么任他摆弄,被拉着靠了过去。
闻楚的动作十分自然,就好像他已经这么揽着对方无数次了似的。
小花园里池塘水面上,倒映着的月亮随着水波摇摇曳曳,一轮银月就这么生生被摇散开来,在波光里荡开成一层一层,青岩靠着闻楚的肩,终于回过神来,却不知怎么的,竟然并不想从闻楚肩上离开。
他最后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回宫多年,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放纵自己,没有再想那些处心积虑的谋划、那些经年累月的仇恨,只是任凭自己靠在闻楚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或许是这一刻太美好,两个人都舍不得打破,良久,闻楚和青岩都没再开口,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依偎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岩才低声道:“……你把旧王府的白梅花移栽过去了?”
闻楚“嗯”了一声,道:“你怎知道的?”
青岩笑了笑,道:“在你身上闻到了。”
顿了顿,又道:“……这个花香我记得。”
他并没解释为什么一次也没去过闻楚的王府,却偏偏记得那白梅花的香气,闻楚也没提起那个别别扭扭,曾经写了无数次才塞了纸条送出去的香囊,只是低头看了看青岩,两个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笑完了,闻楚才温声道:“等以后……我带你去我府上亲眼看。”
青岩也笑道:“好。”
闻衍果然不肯束手就擒。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无论他肯不肯乖乖撤藩,只要被捉回京,等着他的下场是什么,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可惜朝廷没有给他反抗的余地。
年关前夕,傅恭率领的大军便以迅雷之势、干净利落的三战连捷,一举攻破河阳,生擒闻衍,除了他,与他勾结一同抵抗削藩的熙宁郡王闻玮,也被活捉。
捷报传回,潜华帝龙颜大悦,只是刚还没高兴没两日,浙江那头却传回了坏消息——
剿倭主帅黄继亭与倭寇在东南海面发生数次海战,只是却连战连败,屡屡不利,死伤甚众。
黄继亭秘密传了奏报上京,状告东京水师指挥使罗延管理水师不利,水师之中混进了倭人的细作,这才屡屡泄露军队行动轨迹,且军饷又被东南官员层层盘剥,等粮饷发下去到将士们手中时,已经缺斤少两,这仗虽然打得的确败于他手,但若是细作和粮饷的问题不能解决,只怕即便杀了他,再换新将,也难以取胜。
潜华帝看了密折后,十分生气,当即便下旨免了罗延指挥使之职,将其押送回京审问,又命钦差严查东南贪污军饷一案,无论官职大小,凡坐实了贪污军饷罪名的,一律格杀勿论。
只是水师指挥使的位置空了出来,新的指挥使人选,关乎前线抗倭将士粮饷大事,朝会时,潜华帝叫群臣推举,底下提了的几个人选,他却都不太满意。
太子倒也推举了几个将领,潜华帝不置可否,只是命百官继续推举,最后睿国公萧衡执了朝笏出列保举,只是保举的却不是自己的人,而是承国公温敬的长子温留。
潜华帝允了。
温老国公只有一子一女,一对儿女都是人中龙凤。
长子温留,自小跟随父亲长在军中,十八般武艺、诸路兵刃使得纯熟无比,据说少年时便骁勇善战,可与百人敌,曾立下不少战功,先帝还在位时,他便得过先帝赞誉,说他少年武勇,可与吕奉先比肩,他又姓温,因此便得了个诨号,私下里也被人戏称作小温侯。
只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吕奉先的诨号本就不太吉利,温留后来在一次战役中右臂受了刀伤,再不能提重物,自然也无法挥动兵刃,只能退居后方,替父亲管理京畿五营,不再上阵拼杀了。
而幼女温琅,便是如今宁王的生母,温贵妃了。
温留帮着父亲统管京畿五营多年,若论才能,自然是无需质疑的,可水军陆军,毕竟不是一个路数,有人劝皇帝三思,潜华帝却仍是力排众议点了温留。
温老国公神色有些晦暗,似乎并不太想让自己儿子接这桩差事,倒是温留自己没有丝毫迟疑,见皇帝决意,当即便出列领了旨,跪谢圣恩。
这些日子,皇帝似有易储之心,已是满朝心照不宣的秘密,宁王虽然身子不好,但自小有早慧之名,但凡和他打过交道的,无不称赞宁王殿下端庄贵重,礼度怡然,他几次为数不多被皇父交代差事,也都办的十分漂亮,还有个温家这么得力的外家,朝中支持他的人,自然并不在少数。
宁王的拥趸,说起来甚至要比看好如今风头最盛的七王爷的,还多的多。
而温留毕竟是宁王的亲舅舅,这个时候,皇帝没采纳太子的建议,却力排众议任命温留,难免不让人深思其是否有别的用意。
温留领命出京任东京水师指挥使去了,这时候河阳却传回来消息,说七王爷在回京路上遇刺,受了伤。
青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脏一瞬间是几乎停跳的,好在后来又说七王爷只受了轻伤,性命无碍,他这才松了口气。
回过了味儿,心里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既然仗已经打赢了,这个时候行刺的自然不会是河阳郡王和其背后势力,有谁想要闻楚死?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京中的……
但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能想到,难道干出这事的幕后之人便想不到吗?
怎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行刺,若是在傅恭得胜之前,无论行刺的计划成功与否,起码不会轻易叫潜华帝怀疑到自己头上,是傅恭取胜太快了,才叫对方措手不及么?
潜华帝听了这消息,果然也沉默不语良久,才问道:“刺客可都伏诛了吗?刺客的身份可有线索?”
殿下跪着的青牛卫道:“回皇上,都是死士,见事不成,当场便服毒自尽了,只是……卑职从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
语罢捧起一物,青岩上前去取了,却是个圆圆的筒状物,这东西或许没在军中呆过的人认不出来,青岩也是有了在林州守城的经历,才认出这东西是军中用来发射烟花留作信号的花火筒。
潜华帝从青岩手里接过这筒子,上下翻了一圈,却好像在筒身瞧见了什么似得,脸色不太好看,半晌不言。
良久,才遣退了那传信的青牛卫,问了青岩道:“罗延押送回京以后,三司议罪的如何了,他可吐露了为何水师中会混进倭人细作,贪污军饷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青岩道:“回万岁,罗延拒不认罪,只咬死了倭人细作混进的不是水师,而是黄将军的部下,还说……是黄将军攀赖于他,因此尚未定案,仍在细查。”
潜华帝沉默片刻,道:“昨日不是送上来了好几个弹劾黄继亭、替罗延求情的折子么,你都找出来,朕现在要看。”
青岩道:“是。”
语罢在御案上找了找,很快理出七八个折子,潜华帝一一打开看过,却是越看脸色越差,最后冷笑一声,道:“乖乖,罗延远在东京做官,朕这京里倒有的是人惦记着他的安危,为了他一条小命奔走求告啊,倒也真是情意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