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漪道:“是。”
便转身离去了。
潜华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然不语半晌,神情十分落寞——
这些年,他的眼角唇边早已爬满了细纹,再不复当年刚登基时那副意气飞扬、却又满腹阴鸷算计的模样了。
他也老了。
青岩自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知怎的,他心里竟然并未觉得有多么快意,反倒是在想,若是王爷没离开,如今仍然活着——
也会这样在他面前老去吗?老去的王爷,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他不知道。
他头一次觉得,王爷的离去,或许也是上苍冥冥之中的旨意,是上苍让王爷在他的记忆和脑海里,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那年的冬至。
商有鉴看着潜华帝的面色,有些忧心,轻声唤了一句:“万岁……”
潜华帝靠回了软椅里,道:“去,叫孙嫔和姜昭仪来,告诉内务司一声,朕今晚不翻牌子了,就她们两个吧。”
商有鉴面露了些为难,道:“皇上,您这几日本就都没睡好,该保重圣体才是……”
潜华帝沉默了一会,却忽然笑了笑,道:“大伴的确是老了,近来越发没分寸了。”
商有鉴一愣,立刻脸色白了,跪下便自己掌嘴道:“老奴昏头,失了体统了,老奴多嘴……”
潜华帝摆了摆手,道:“诶,一把年纪了,不必如此,朕何尝叫你掌嘴了?”
又道:“去把你师父扶起来。”
这话却是对青岩说的。
青岩立刻上前去把商有鉴搀了起来,潜华帝这才道:“大伴上了年纪,脑子有不清醒的时候,也情有可原,朕不怪你。”
顿了顿,又道:“这两个月,大伴就先出宫休息休息吧,不必再日日往朕跟前当差了,养心殿里,也不必再守着,交给徒弟便是,司礼监的差事,你还是照常进宫来办,等休息好了,再回朕的身边来。”
商有鉴肩膀微微颤了颤,却不敢再置喙,只是垂首道:“是,老奴遵旨。”
等孙嫔和姜昭仪来了,陪着潜华帝进了养心殿,青岩才送商有鉴到了外头宫道上。
他看着商有鉴面色黯然,心中有些不忍,低声安慰道:“师父,您也别太伤心了,皇上也说了,只是让您出宫歇一歇,等过一阵皇上气过了,您还是回来如常当差的。”
商有鉴道:“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也怪我自己不长眼,三公主才走,万岁心情正不好,偏你师父人老了,是真糊涂了,这时候去触霉头,万岁只是叫出宫两个月,没有责罚,已是皇恩浩荡了。”
青岩道:“万岁还是顾忌着您多年伺候的情份的。”
“情份?”商有鉴苦笑道,“万岁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从前总教训你,如今我自己才算是如梦初醒了,反到头来才发觉,糊涂的竟不是你,而是我这个老东西。”
“万乘之尊……跟自己骨肉都没情份,和咱们这样的奴才反倒能有情份了……罢了,罢了,出去养老也是好的。万岁心里不痛快,你小心伺候着,别再落了霉头。”
最后叹道,“我老了,万岁也……不是当年的万岁了。”
说罢没等青岩回答,便转身离去了。
说来也怪,宫中内侍,一贯都是微曲着身子行走伺候,这是内务司调|教新入宫伺候贵人们的小内侍时,第一件教的事,商有鉴上了年岁,身形更是天然便带着几分佝偻,可此时此刻,他离去的背影,脊梁却挺得笔直。
老内侍的身影渐行渐远,嘴里哼着一首滥不成调的小曲,唱的词儿依稀是: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
春那,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作者有话说:
注:商有鉴的唱词出自汤显祖《牡丹亭》。感谢在2022-11-06 02:10:09~2022-11-08 10:0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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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送走了商有鉴,青岩回去的时候,天已黑了。
漱青从养心殿里出来,面上有些愁色,见他回来了,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上前便低声道:“万岁叫取虎胆丸来,这才一个月,已进了七八回了,偏大伴眼下还出宫去了,没人劝着万岁,这可如何是好?”
青岩笑了笑,道:“万岁都吩咐了,还能如何是好,你去取来就是了,左不过明日传个人去坤宁宫那边,请皇后娘娘来劝劝万岁便是了。”
他这话说得虽然轻巧,然而漱青和他心里却都知道,这些年来皇后早已对养心殿不如当初那么上心了,更何况如今皇后才刚病了一场,哪里还有工夫来操心潜华帝传了几个嫔妃,吃了什么丸药。
漱青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也是,咱们做奴婢的,哪配置喙主子?”
商大伴都被撵出宫去了,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他要是还不识好歹,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说罢转身去取丹药了。
青岩目送着他离开,外头宫道上却过来了几个人,领头的是个蓝衣内侍,后面跟着几个小内侍,见了他便满面笑容的哈腰道:“哟,这不是谢爷爷么,您没在里头伺候?怎么在这候着呢?眼下要入冬了,入了夜风大,您可小心着凉。”
此人是内务司新选上来的提领,叫孔金斗的,为人很是圆滑,青岩也见过几次,因此笑了笑道:“可别乱叫,折了我的寿,我算你哪门子的爷爷?”
又解释道,“万岁有事差遣,因此在这候着,不打紧,什么事你亲自来了?”
孔金斗这才道:“前阵子,商爷爷不是自养心殿里打发出去几个不长眼的么?小的想着万岁身边,人手不好短了,故又选了几个伶俐的孩儿们上来,只是不知商爷爷他……”
青岩道:“师父年纪大了,万岁体恤,许他出宫修养两个月,这阵子养心殿的事我先领着,人交给我就是了。”
孔金斗闻言一愣,回过神来脸上立时笑得更灿烂了,连忙哈腰道:“原来如此,那这几个孩子,小的今日就交给您了,好叫您知道,以前为着好调|教,送上来的都是八|九岁的,今次因想着如今皇上身边正是缺人之际,却不好选些年纪太小的上来,恐误了事,小的便斗胆做主都挑的是十二三的,已经细细查过底里了,都是干净的,和各宫各处也没什么瓜葛,已粗粗教过一遍规矩了。”
青岩走下庭来,打量了那几个小内侍一圈,笑道:“你想的很周到,年纪大几岁也好,起码懂事些,只要底子干净,当差勤快,忠心为主,倒也不必非要从小教起。”
孔金斗有心和这位皇帝身边的新贵套近乎,听他肯定了自己,心内大喜,立马回了头,却换了副厉害神色,对那几个小内侍声色俱厉道:“你们能进养心殿,又有谢公公亲自提点着你们,也算是八辈子修来的造化了,还不给你们谢爷爷磕头告恩?”
几个小内侍都低埋着头,闻言纷纷撩了袍子乖顺的下跪磕头。
青岩知道这是宫中内侍们一贯的规矩,各宫提点教养小内侍的大太监,对他们而言如同亲父,有着绝对的权威,掌事的内官可以随便处置他们,犯了错,打发回内务司甚至掖庭,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即便上头主子知道了,也不会多过问。
当初漱雪漱石几人初入养心殿,也是一样齐齐给商有鉴磕了头的,因此虽然心里有些不自在,仍是没多说什么,沉默着受了。
孔内侍留下了几个小内侍离去了,青岩看着几人战战兢兢的样子,却想起了自己当年刚进应王府的时候,那年他能遇上心慈又真心为他好的徐都知,也算是一种幸运。
不自觉便放缓了些语气,道:“都叫什么名字?”
几个小内侍一一报了名字,倒都没得过赐名,大约是内务司想着方便皇帝以后一并赐名的,他点了头,道:“今日回去排了轮值的表,往后两个人每四个时辰一轮,先在外殿伺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等什么时候规矩都妥当、手脚也伶俐了,才能往皇上身边去,这是皇上身边一贯的规矩,不是我磋磨你们。”
几个小内侍道:“是。”
说着,漱青却是捧着一个红漆木匣子从库房回来了,见了这几个小内侍道:“是内务司新送来的么?”
也没太上心,便和青岩道:“药我取来了,这药性儿重,只怕万岁用了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多叫两个人守着。”
青岩点了头,他才进去了。
其实依规矩,妃嫔是不宜在养心殿里过夜的,因养心殿后便是御书房,此处该是皇帝日常休憩,处理朝政的地方,后妃不可久留,故而潜华帝早些年也不会把她们传到这里伺候,即便偶尔起兴,也有皇后劝诫。
但近几年皇帝威权日重,逐渐不喜旁人多嘴多舌,皇后也不好再多管,时至今日,留下妃嫔在此过夜,已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了。
果然没多久殿内传来男女燕好的暧昧声,两个新来伺候的小内侍跟着青岩,听得都有些心思浮动的样子,青岩面上古井无波,心里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谁知偏偏这时候,夜色里远处的宫道上亮起了宫灯,远远一行人走近,为首的却是漱雪,后头跟着的居然是齐皇后。
漱青骤然变了脸色,颤了颤嘴唇,低声道:“糟了,怎么娘娘来了。”
青岩也来不及回答他,两人已经小步顺着殿前石阶下去行了礼,漱青笑得有些牵强,道:“这么晚了,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齐皇后道:“前两日皇上赏的辽东山参,本宫用了,果然很有效果,今日精神好了许多,想着皇上这几个月也赐了许多好东西,本宫却都没有亲自谢恩,正好卧床闷了许久,也想透透气,便叫漱雪陪着一起来了,听说钟辰宫那边为着和亲的事,和皇上闹了一场,皇上可气着了?该保重圣体才好……”
正说着,却隐约听见了殿内的动静,齐皇后脸上本来挂着的笑容瞬间僵了僵,漱青道:“娘娘,万岁今日已经歇了,娘娘要不还是先回去……”
齐皇后却理也不理他,只抬头看了看皇帝寝殿中穿透窗纸摇曳的昏黄灯影,半晌才道:“谁在里头伺候?”
漱青硬着头皮道:“回娘娘的话,是……是……”
青岩替他答道:“回娘娘的话,是孙嫔和姜昭仪。”
齐皇后沉默了半晌,勾了勾唇角,道:“看来是本宫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要搅了皇上的雅兴才好。”
漱雪扶着她的手,齐皇后转身便要走,倒是想起吩咐了一句,淡淡道:“不必说本宫来过。”
便离去了。
漱青看着皇后的仪辇离去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声。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第二日,却是大朝的日子。
卯时的时候,内侍们按例去请皇帝起身,却没叫起来,姜昭仪还在御帐里陪着潜华帝躺着,倒是孙嫔披了中衣挪了腿下来,一边系着领口的盘扣,一边低声训斥道:“你们不长眼睛么,皇上还没休息好,还不滚出去!”
两个小内侍喏喏不敢应答,面面相觑,这时青岩从外打了帘子进来,孙嫔见了他,倒是和缓了些神色,道:“谢公公,皇上昨夜累着了,还是晚些再叫吧?”
青岩笑道:“若是可以,奴婢们自然是盼着皇上好好歇息的,只是今日是大朝,奴婢们就算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耽搁了,否则前朝的大臣们弹劾起来,咱们这些贱骨头的,可担不起的。”
孙嫔闻言,却是一怔,才想起今日是大朝,她虽是百越人,入宫这么几年,却也知道昭朝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当下也不敢再阻拦。
两个小内侍这才把潜华帝唤醒,皇帝倒是没发什么火,只是眼下两片乌青,看着十分疲惫。
等更了衣,便往昭文殿去了。
如今商有鉴出了宫去,皇帝身边领事太监成了青岩,按例是要跟着一道上朝的,这却是青岩第一次进昭文殿,看着百官列于大殿之内两侧,青岩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这画面对于大多数内侍来说,本是一生也注定无缘得见的。
如今,他却终于看见了。
今日大朝事倒是不多,几个大臣请奏的事都是先前青岩在司礼监就看过折子的,如兵部请论功行赏西北有功之臣的奏章,还有闻楚在河南监修河工进展顺利的奏报。
潜华帝听了兵部请赏的奏章,倒是精神了些,沉吟了片刻,道:“其余有功将领的赏赐,兵部拟的都很好,朕准了,但有一样要改改。”
兵部尚书道:“请圣上示下。”
潜华帝道:“修平伯。”
傅恭一怔,自队列中出来,恭声道:“臣在。”
“傅恭河阳调兵,林州守城,劳苦功高,只赏你财帛难免薄了些,又替楚儿调兵,突袭六部王庭,也算是与他一道立下奇功,着……晋为修平侯。”
傅恭又惊又喜,一时险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下叩首道:“臣傅恭,谢圣上隆恩。”
青岩没去打量旁人,余光倒是瞥见齐皇后的那位兄长靖安侯,在武臣队伍里,脸色颇为难看。
朝会散了,回养心殿的路上,潜华帝却突然低声道:“朕晋了修平伯家的爵位,你说……漪儿会不会少怨朕一些?”
青岩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说话,却是有些愣住了,不过转念想想,如今连商大伴都被撵出去了,他又还能跟谁说话呢。
这话是跟他说的,倒也不足为奇了。
他并没打算试着去理解潜华帝的想法,只是脸上仍然挂着恭谨讨好的浅笑,道:“圣上多虑了,三公主孝顺懂事,又对圣上一片孺慕之情,怎会怨您呢,公主一定是体量皇上的难处的。”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你回去司礼监,便吩咐下去,让礼部着手去拟三公主和亲的恩旨吧,封号……就定为嘉顺公主,一应陪嫁、婚仪规制……都以嫡公主的章程来办。”
青岩垂目道:“是,奴婢领旨。”
第117章 应王旧府
三公主和亲的恩旨一发了,宸妃又到养心殿来哭了一场,只是潜华帝这次连门也没让她进,当然已是于事无补。
宸妃回去时,路上恰好见了温贵妃和景妃两人并肩立在花园中,远远看着她。
她只以为这两人正在幸灾乐祸自己女儿的境遇,红着眼圈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却是连安也没上去给温贵妃请,便装着没看见一般带着宫人走了。
景妃瞧着她的背影,气不过道:“不过是仗着得宠些罢了,再说这些年她也大不如从前了,还得意什么?她这般无礼,娘娘合该好好教训她才是!”
说着就要叫身边宫人去把宸妃喊回来。
温贵妃拉了她叹道:“罢了,自在潜邸时,她不就是一贯如此?何必与她计较。再说三公主如今……这亲是不得不和了,她心疼女儿也是情理之中。”
景妃仍有些不忿,道:“照臣妾说,娘娘的心就是太善了,才弄得这些年,什么人都敢蹬鼻子上脸,和亲的旨意又不是娘娘下的,她朝娘娘撒什么气?”
温贵妃却是望着宸妃离去的方向,沉默了一会,没接景妃的话茬,只是喃喃道:“为人父母,哪有不心疼子女的呢……可皇上是天子,不能独爱子女而不爱社稷,只是……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妃嫔,说到底,出身显赫也好,卑贱也罢,都不过只是皇上的女人罢了,万千宠爱、荣辱富贵、连带着家族兴衰,都独系于皇上一身,咱们再心疼孩子,可皇上要用着他们,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今日是三公主,明日……又是谁呢?”
景妃并不算特别聪明的,却没听出她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只是道:“娘娘想太多了,您膝下又没有公主,就是以后再有和亲的事,也轮不到娘娘的孩子身上,再说了,有老国公和宁王殿下护着娘娘,皇上不会让娘娘受委屈的,您怕什么?”
温贵妃笑了笑,道:“护着我?我只盼远儿护好自己,这孩子自小心思深,如今大来出宫建府了,本宫更是不知他整日里在想些什么了,多思伤身,他本就身子弱,本宫只盼着他做个闲王,少思少想,安养身子,若是往后能和柳氏给本宫和圣上多生几个孙儿,也就够了。”
十月中旬,容王自河南巡修河工完毕。
回了京,恰逢嘉顺公主和亲的日子到了,潜华帝想着这两姐弟却是膝下儿女中年龄较近的,又有当年一起长大的情份在,便让闻楚亲自去送姐姐的和亲队伍出京。
闻楚领旨的时候,青岩在潜华帝身后远远看了他一眼,瞧他似乎又更长高了些,脸上倒没怎么黑,面容轮廓却更加棱角分明了,彻底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和钝感。
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人了。
闻楚领了命去送姐姐出京,只是他前脚才刚出宫,后脚潜华帝便病了。
不知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还是落了风寒,才不过短短半日,已是咳得厉害,喝了药便在御帐中沉沉睡去。
齐皇后、温贵妃、景妃、宸妃都亲来侍疾,连就在慈安宫不出的王太后也被惊动,命身边的嬷嬷亲自来瞧了潜华帝病势如何,又吩咐了他们贴身的奴婢,小心仔细伺候主子。
只是要离去时,那位慈安宫来的嬷嬷却是和青岩道:“谢公公,太后娘娘请您跟老身往慈安宫去一趟。”
青岩闻言一愣,心里虽然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却不敢违抗王太后的旨意,只得把养心殿里的事暂时吩咐交给了漱青,便跟着那老嬷嬷走了。
一路无话,青岩跟着那老嬷嬷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慈安宫。
这里远不如养心殿的小花园修剪的那般精心,要入冬的时节,落叶萧萧,庭中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进了正殿,殿中燃着檀香,太后端坐上首,青岩不敢抬头去看,只是跪下叩了首道:“小的谢青岩给太后娘娘请安。”
上头良久无声。
青岩也只得这么叩首伏地跪着,跪的背脊僵硬,两腿酸麻,王太后却也还是没有叫他起来。
王太后道:“哀家早听说过,你是当年商有鉴亲自调|教的,他亲自破格提了你从御马监进养心殿伺候皇帝,又收了你做徒弟,后来皇帝遣你去了楚儿身边伺候,你一伺候就是七年,楚儿出了宫,你便回了养心殿,罕沙六部叛乱,你毛遂自荐做了监军太监,立了大功,回来便得了皇帝重用,进了司礼监,如今你师父老了,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头一等得用的人了,哀家说得对不对?”
青岩听她把自己经历如此如数家珍,背后却是起了冷汗。
只能仍伏地跪着,恭声道:“是……太后娘娘说得不错,圣眷恩隆,小的……”
王太后却淡淡道:“哀家不是皇帝,不吃这一套,这些话,你留着回去跟皇帝说吧,哀家不爱听。”
青岩一哽,只得住了嘴。
“你确实是个有本事、有胆魄的,无怪皇帝重用你。”王太后道,“只是年纪太轻,到底是眼皮子浅了些,只知道为了讨好皇帝,一味纵着皇帝胡来,才致皇帝伤了身子,皇帝不责罚你,哀家却不能不教训你,否则你如今已经是皇帝身边的头领内侍,连你都不懂事,皇帝身边以后还有谁懂事?”
“桂顺,拖下去,打十大板。”
一个身圆力壮的老内侍道:“是。”
青岩就这么被架出了慈安宫正殿,在殿门前被那老内侍按在春凳上,那内侍道:“谢公公,得罪了。”
语罢,板子便一下下落下在他臀顶后腰上。
宫里打板子从来不是闹着玩的,这东西听着寻常,其实打轻打重,全在行刑的人手底下,主子要是不想你死,七八十板子下去还能活命的有,主子要是不留情面,二三十板子下去便一命呜呼的,也大有人在。
好在王太后明显是不想他死的,只罚了十板子,那老太监下手也没太狠,虽然每一下都疼的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然而十板子打完,他仍是勉力从春凳上爬了起来。
青岩强忍着疼痛,进了正殿,跪下道:“小的谢太后娘娘责罚,太后娘娘的提点,小的以后一定谨记在心。”
倒把王太后弄得一愣。
寻常打了板子的奴婢,一般都是疼的没法从春凳上起身,从前都得连人带凳抬了进来谢罚的,这位倒是头一个自己走进来,还能跪下谢罚的。
王太后一时倒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半晌,她才缓缓道:“哀家知道,你师父就是因为劝诫皇帝,才被皇帝打发出去的,你们看在眼里,难免都引以为诫,不敢再劝皇帝,但为人臣者,不能因为君上不喜,便一味捡些讨好奉承的话,纵着君上随心所欲,此乃奸佞所为。”
“内侍虽是宦臣,可宦臣也是臣,史册上有崔让元、何孝等遗臭万年、为人唾骂的奸宦,也有如甘庆、王克等忠心辅佐、流芳千古的宦官,你师父老了,往后你是皇帝身边头一个得用的,你做不成甘庆、王克,哀家不会怪你,可你若要效仿崔让元、何孝之辈,哀家必不容你,你可记住了吗?”
青岩道:“是,小的记住了。”
王太后见他受了罚,仍然行止有据,不失斯文,并无怨愤之色,方才听她教训,也是恭恭敬敬洗耳听着,面上虽不露,心里倒是也的确生了点赞赏之心。
王太后道:“后妃不可在养心殿过夜,这是太|祖时便留下的规矩,不能废了,那些虚耗底子的伤身丹药,也不能纵着皇帝用太多,往后皇帝若再这般胡来,哀家也不能不管了,你若劝了无用,便叫人来慈安宫告诉哀家,哀家自会亲自劝诫皇帝,皇帝若是迁怒于你,哀家也会保你周全,不叫你因此落罪。”
青岩道:“谢太后娘娘慈恩。”
王太后颔首,道:“桂顺,赐药。”
那方才行刑的老太监道:“是。”
语罢递了个白瓷瓶子给青岩,道:“一日两次,涂于伤处,三日便可见好。”
青岩接了瓶子,心中却不由得想,这样罚得有理有据,又能深谙打一棍子就给两颗甜枣的训狗道理,若是换了旁的奴婢,只怕听了太后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定要愧悔莫名,五体投地了。
她方才那番大道理倒是说得漂亮,只是听在如今的青岩耳里,已和放屁没什么区别了。
当初潜华帝夫妻下毒之事,究竟与太后有关无关,这些年来他私下里已经查了许久,却始终不可知其真相。
对王太后其人,青岩心里或有感激她当初身为长嫂、教养王爷长大的恩情,可也有怨怼她把王爷教成了那样的性子,倘若她真是一心为了王爷好,为何王爷是那样光风霁月,半点不为自己打算的性子,同样是她教养的潜华帝,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她当初那样教王爷……还有那箱梅子,究竟是何用心,青岩已不想细究了。
王太后目送着年轻的内侍离去,忽然长长叹了一声。
老太监桂顺柔声道:“太后娘娘怎么叹气了,可是有什么还没说完的?那老奴去把谢公公叫回来?”
王太后道:“不必,该说的都说完了,只是把这孩子罚了一顿,哀家心里也有些过不去,说到底,哀家何尝不知,他也是冤枉,皇帝如今乾纲独断,的确不是你们这些内侍能劝的住的,但哀家却又不得不罚他。”
“皇帝如今是九五至尊,哀家只能提点,不能责罚,可若是提点有用,皇后便不会受冷落,商有鉴也不会出宫了,何况……哀家又何尝不知,皇帝……是个心狠记仇的,当年先帝和哀家偏疼太子,他心里怨了我们多少年?他的疑心又重,不喜欢后宫过问朝政,从前他登基时,对王家何等打压防备?又对鸣儿……”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目色里却是带上了几分哀然。
桂顺伺候了王太后几十年,当然知道“鸣儿”说的是谁,一时眼皮子跳了跳,也不敢接话。
王太后良久才继续道:“哀家这些年来,避在慈安宫不出,六宫事务,全数交给皇后,前朝的事,也从不过问,他这才渐渐消了疑心,肯放过王家,可惜皇后和皇帝这么多年的夫妻,却是没从哀家身上看见半点教训,这些年来齐家张扬跋扈,皇后的哥哥又是个蠢的,哀家看着齐家只怕就要步当年我王家的后尘,却也管不得了,连皇帝是哀家自己的亲儿子,哀家尚且都管不得,何况齐家呢?”
王太后叹道:“谢青岩,是个能用的,又忠心谨慎,他是没什么过错,但他是皇帝的近侍,哀家只有罚了他,才是罚了皇帝,才能警醒皇帝,否则皇帝只怕真要以为哀家休养了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便会眼睁睁纵着他任意胡来了。”
桂顺道:“太后娘娘贤明,既然如此,可要私底下再赏谢公公些什么?”
王太后沉默了半晌,道:“不必,赏他的人情,就让皇帝来做吧,哀家这一回罚他,也是周全皇帝与他之间主仆的情谊,既然年纪轻了些,总得让他对皇帝踏实下来心,这恶人……哀家来当就是了。”
翌日清晨,宁王、安王、太子等兄弟几个,俱都入宫来给皇帝侍疾,闻楚已经送了嘉顺公主出京,现已回来了,也一道来了。
好在潜华帝病的不算太重,修养了两日,除了还有些咳嗽,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和几个儿子说了几句话,又过问了太子这两日来替他处理的朝事,便把几个儿子都打发了出去,独独留了闻楚,问他道:“……漪儿出京时,可和你说了什么?”
闻楚道:“姐姐没说什么,只是让儿臣转告,请皇上保重圣体。”
潜华帝闻言,默默良久,才道:“你这趟在河南,把历年水患频发之处的河堤都重修了一遍,只花了国库九十万两银子,朕都看过奏报的折子了,做得很好。”
只是他不等闻楚答话,忽然又道:“前年,还有三年前,平王、你三哥也监修过河工,都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