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垂首道:“是,小的记住了。”
“此番北上平乱,有你毛遂自荐,也算帮朕解了燃眉之急。”潜华帝笑了笑道,“难得你年纪轻轻便敢担此重任,当日在朕与诸位阁臣面前立下军令状来,可是也有因担心楚儿的缘故?”
他这话看似随口一提,漫不经心,青岩却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冷汗几乎瞬间就爬上了背脊,他太明白此人日常看似随意的行为和话语里,可能处处藏着陷阱和试探,皇帝今朝无声无息间埋下的疑心,来日就有可能成为架在他颈侧的铡刀。
他强逼着自己装的面无异色、神情平静恭谨的回答道:“奴婢伺候容王殿下多年,若半点不挂念殿下安危,岂非冷血薄恩之徒?但若论起担心来,奴婢不过微贱之身,即便担忧主子,又如何能比得上万岁与容王殿下父子舐犊之情,如何能比得上万岁挂念容王殿下的一片慈父心肠?奴婢多蒙圣恩眷隆,才能常侍君上,见万岁为国事、为爱子所忧,奴婢只恨不能为万岁分忧,毛遂自荐,也不过以奴婢区区筋肉之劳,稍缓万岁的忧国忧子之心罢了,此等事奴婢不过是恰逢其会,想必几位司礼监的公公若会骑马,亦必不会推辞的。”
潜华帝轻笑了一声,道:“朕倒不想宫中内书房,那只教些百家姓、千字文、龙门鞭影、算术之流的地方,竟然能教出来你这么个说话点水不漏,花团锦簇的来,倒是谁也没得罪,只怕比朕新点的庶吉士们还要周全些。听说你先前跟着楚儿在户部观政时,还帮着几个主簿纠正了不少谬误之处,有这份才学,若再只叫你做些端茶倒水的,倒也可惜了,正好如今司礼监有个秉笔的缺……从明日起,你就开始到司礼监行走吧。”
初夏天气变的比翻书还快,上午还是艳阳高照,青岩出御书房的时候,却已是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
漱青带着几个小内侍靠在廊下不知在闲聊什么,见他出来了,半是酸溜溜半是阴阳怪气的喊了一声道:“哎呦,瞧瞧这是谁,这不是得胜还朝的谢公公吗,听说你在宫外头得了赏,以后怕是都不和我们这些人挤在下处了,我可得多看看你,免得以后看不着了。”
青岩知道他并非真会小气嫉妒之人,这么说即便真有些酸意,也是打趣的成分多些,自然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哪能天天住在宫外?皇上也说了,没有差事的时候才能出去,平素还是要如常伺候的,往后我得司礼监养心殿两头跑,哪里就有那么多功夫出宫歇着了?还是住在宫里的多。”
漱青瞪圆了眼道:“皇上许你进司礼监了?”
青岩“嗯”了一声,道:“明日便开始到文安阁和司礼监点卯了。”
漱青虽然惊讶,但回过神来,倒也并没有太意外,只啧啧叹了两声,才低声道:“吉秉笔死了,你这如今倒是正好顶他的缺了,才二十来岁的秉笔……好家伙,几朝以来恐怕你是头一个,如今那三位、还有大伴,哪个不是一把年纪了才熬进去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青岩笑了笑道:“如今还只是行走罢了,并无品级。”
漱青道:“嗨,早晚的事儿,你瞧瞧漱雪上个月,不也提了正管了吗?”
正说着,却见外头来了一行人,为首的竟然是位稀客——
曾今的五皇子,如今的宣王闻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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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等你出宫
齐皇后的这几个儿子里,长子宜王自从当年大皇子妃难产而死后,便被群臣弹劾失德,彻底失了圣心,前几年听闻帝后给他续了弦,只是继妃门户却是远远比不得周家了,显而易见的已经从储位之争中被洗牌出局,老三安王闻逸与太子老四闻述不和,唯独这位五王爷,始终不曾有什么存在感,平素偶尔出席宫中赐宴,也是寡言少语,若不是有当年在清河行宫,青岩与闻楚撞见他与三哥闻逸在商量怎么抓太子在两淮盐务上的辫子,几乎都要被他骗过去,以为他真如看起来的那样与世无争了。
闻迁生的不像齐皇后,倒是七分肖父,眼睛细而长,只是却并不会如潜华帝那般总是微眯起来看人,让人心里发毛,他神情总是淡淡的,大约是因五官并不出挑之故,倒是显出几分随和来。
漱青报了宣王到了,里头潜华帝很快传了闻迁进去。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商大伴跟着宣王一起出来,青岩和漱青才知道原来是宣王今日早些时候,去见了皇后,见母后忧思郁郁、心结不开,问了皇后身边伺候的宫人,才知道她已多日没怎么好好吃饭,怕这么下去坏了身子,因此特来求潜华帝办一场小家宴,允准齐皇后膝下几个儿子入宫陪陪母亲,他也知道三哥犯了错现正在家里关禁闭,所以只求放他进宫来陪皇后用一顿饭便好。
此事若是换太子来求,恐怕多半不成,也不知是不是闻迁平素都低调沉默的缘故,偶然一次开口,不知竟怎么打动了潜华帝,大约是见他难得主动求自己一次,却是为了齐皇后,觉得孝心可贵,竟然允了。
办家宴的差事自然是又落到了青岩漱青的身上,好在只是齐皇后母子、顶多加上几个王妃、太子妃和安王府那位小县主等人的小型家宴,连潜华帝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皇后的气,也没给准信自己到底去不去,备起来倒也简单。
因近来时常下雨,天气无常,宴席便没在御花园里摆,而是挪到了英和殿,皇后知道了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特意吩咐了除了大王爷、三王爷、五王爷和太子外,也备上七王爷的席面,吩咐了人去请闻楚。
青岩见状自然知道这是皇后在拉拢闻楚,齐皇后不是蠢人,当然已经看出来这个庶子与温贵妃的老二、景妃的老六都不同,是个极大的又好拉拢的助力,若他猜的没错,那位齐国舅在青州干的事被齐皇后知道了,只怕要把她气个够呛,眼下即有机会,当然抓紧在闻楚这里描补一二。
只是不知道宣王请宴这回事,到底是发自真心还是和齐皇后串通一气长的双簧罢了。
宴行当日,宜王、太子、宣王、果然都来了不说,被关了近一个月的安王也带着安王妃和小县主进宫了,只是安王养气功夫却不如亲娘,没法子完全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因此面上还是稍微露了些形迹,见了太子时的笑容更是有些牵强。
出人意料的是,潜华帝竟然最终也来了。
皇帝一到,宴上头一个不自在的就是安王,坐在下首远远看着潜华帝,满脸写着想说又不敢说,齐皇后倒像是真病了,脸色有些苍白,但仍挂着笑容道:“逸儿怎么了,可是吃的不合口味?”
闻逸想说什么,然而却远远不轻不重的被潜华帝瞥了一眼,又憋了回去,只得讪笑道:“没……没有,都很和儿臣口味。”
“那就好。”齐皇后淡笑道,“本宫近来入了夏有些困乏,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难得迁儿平素一贯木讷的,倒是知道操着心跟你们父皇请了今日的宴,本宫和你们都该好好谢谢他这份心才是。”
潜华帝却忽然道:“大疾常由小病而来,皇后是一国之母,应当珍重自己的身子,怎能因是小毛病便糊弄而过?朕看这却是伺候的奴婢们不精心了,该罚才是。”
说罢便道:“祥嬷嬷,承乐两个管事的,都拉出去各掌嘴三十下。”
这下齐皇后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了,潜华帝却恍若无事一般,仍捻着筷子道:“奴婢出去罚,咱们仍吃咱们的,愣着做什么?”
然而承乐与祥嬷嬷在外被掌嘴的啪啪声清晰可闻,尽管这两人都因是多年伺候齐皇后的规矩极好,并不似其他奴婢受罚那样惨叫连连,然而这样的声音在耳畔,谁又还能有心情好好吃的下去饭?
不说在场所有人,至少齐皇后、安王、太子的脸色都极差,瞧那神情,虽然仍在动筷子,却也已经是味同嚼蜡了,潜华帝却仍自老神在在喝了汤,才放下碗道:“朕用好了,养心殿还有事要处理,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众人都起身道:“恭送皇上。”
等潜华帝终于走了,齐皇后才道:“阿祥和承乐呢,本宫听着也没动静了,怎么还没进来?”
有个小内侍领了命出去问,不多时回来了,弓着腰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承乐姑娘说,脸上不好看,恐碍了娘娘用膳,还说不打紧,请娘娘不必担忧。”
齐皇后半晌没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青岩远远看去,却见她眼眶已然通红。
一场家宴用的死气沉沉,七零八落,甚至最后连齐皇后也草草提早离席回坤宁宫去了,也没与安王等诸子说什么话,只是问了两句安王妃和小县主可好,太子、宜王见母后走了,也跟着一齐走了,最后只剩下了仍在悠悠然用饭的闻楚和安王、宣王两兄弟。
安王和宣王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闻迁道:“七弟,你慢慢吃,我陪三哥在宫里逛逛。”
闻楚点了点头,道:“三哥、五哥请便,小弟就不陪了。”
闻逸见了他这副模样,却是鼻腔里轻哼一声,低声嘟哝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扭头便走了,闻迁唤了他一声,却没拦住,只得对闻楚无奈的笑了笑,道:“七弟别介意,三哥一贯是这个性子,你也知道,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闻楚只淡淡一笑,道:“自然,五哥不必担心。”
等他两个走了以后,殿中便只剩下青岩闻楚并几个伺候的小内侍和宫婢,方才潜华帝走时漱青跟着一道回去了,只留下他伺候皇后与诸皇子,眼下英和殿走的走,离的离,青岩抬眸便和闻楚大眼瞪小眼起来,闻楚双目含笑,明明在吩咐身后的德春,眼神却一刻没有从他身上挪开。
“走吧,许久没在宫中花园散心了,三哥有五哥作陪,看来本王只能独游了。”
说罢,才把目光从青岩身上挪开,起身带着德春出去了。
青岩莫名其妙的懂了闻楚那眼神里的言外之意,然后便觉得自己的两只脚都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时不时就想迈开腿跟上去,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再不停的说不行。
他就这样不知道犹豫了多久,终于出了英和殿,心里想着这么久过去,闻楚大概也该走了吧,不知为什么竟然还有些失落,然而刚出了英和殿进了御花园没几步路,便在路边看到了孤身一人的闻楚,连德春也不知道去了哪。
他怔在原地,那头闻楚却已经回归了头,夜色里只有月光映着他如玉刻般俊美的侧脸,他微微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愿来见我呢。”
青岩:“……”
青岩:“这里是回从英和殿回养心殿的必经之路。”
闻楚充耳不闻,只道:“我已叫德春去宫门等我了,你陪我逛一逛吧,自咱们从林州回来,一路上忙着赶路,也没怎么好好说过话,你放心,只一会,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青岩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闻楚见状,眼尾微弯,耐心的等他走到了身侧,才和他并肩而行,月色莹莹,初夏的夜晚里蝉鸣绵延不断,然而不知怎的,这往日里总嫌吵的蝉鸣声,今日青岩却竟然不觉得聒噪了,他莫名感觉到四周极静……
……甚至能听得见另一个人的心跳。
噗通噗通……好像比他要快。
闻楚大约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微微泛出一点可疑的薄红来,好在天黑了青岩并没看清,他没话找话十分生硬的转移道:“……我去瞧了你在宫外的宅子。”
青岩“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该答什么。
他感觉到了闻楚身上的手足无措,还有一股子淡淡的紧张和尴尬……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这实在很古怪,他虽然早知道闻楚在打他的主意,但此前的闻楚从来没露出过这种毛头小子坠入爱河般的模样,这让他都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也觉出一点淡淡的难为情来。
怎么回事?
这个人在搞什么……
闻楚大约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我把你宅子旁边的那个院子买了。”
青岩一愣:“你买那院子做什么。”
闻楚道:“以后你出宫来,可以……”
“可以”了半天,也没“可以”出个名堂。
青岩:“……”
“……皇上许我在司礼监行走了,以后我得闲时少,不能总出宫的……”
闻楚“啊”了一声,青岩没忍住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神情明显有些失落。
青岩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心起来,嘴比脑子快了一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少。”
话一出口,立时后悔起来。
……他在干什么?
这不就是在给闻楚暗示和回应吗?
闻楚脸上已瞬间冰消雪融,唇角弧度上扬,垂目看着他道:“好……好,那我等你出宫。”
青岩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觉得脸上竟有些发起烫来,对王爷的愧疚感早已淡了许多,怎么如今竟然连羞耻心也快没了?
闻楚如今的模样,大约正是当年王爷年少时的样子吧,一样温润时如玉树芝兰、一样意气飞扬时鲜衣怒马……他或许一开始便不该靠近闻楚,他怎么控制得住自己,拒绝一个和王爷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的诱惑呢?
两人在夜色里并肩行着,青岩却忽然感觉到衣袖下的手被一只温暖宽阔,掌心带着茧的大手抓住了,皮肤的触感让他回想起那个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的夜晚,全身仿佛都跟着耳根发起热来。
正此刻,却听得前面不远处御花园石径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俱是一惊,青岩更是飞快的睁开了闻楚的手往旁边挪了两步,不多时便见前头跑着过来的却竟然是闻越。
闻楚道:“大哥?你不是出宫了吗?”
闻越神情不知怎的,有点慌张,脸色亦有些白,见了闻楚也十分惊讶道:“七弟,你怎在此?”倒是没注意边上的青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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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人间万事
闻楚半点未见慌张,道:“方自英和殿出来,小弟有些不胜酒力,谢公公想着送我出去,怎么大哥也还没出宫吗?”
闻越喏喏了两句,有些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是……是你大嫂给母后做了些针线玩意,想……呃……想让我给母后送去,我方才跟了半路,坤宁宫的人说母后不想见人,这才回来了。”
他这话说得底气不足,有些磕绊,十分可疑,闻楚却没细究,“喔”了一声,也不去问既然如此那跟着闻越的奴婢们又到哪里去了,只是道:“原来如此,那大哥眼下是要出宫吗?咱们不若同行?”
闻越应了,几人直走到御花园口,才见提着宫灯的宜王随侍们候在那里,显然是早得了主子命令不许他们跟着的,青岩见状想起了今日那擦肩而过的靖安侯夫人,和她身上内廷司白团茶的气味,心中不知怎的隐隐有些预感——
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闻越一路上明显有些心事重重、神思恍惚的样子,直到见了候在御花园口的随侍宫人们,才想起和旁边的闻楚问了一声:“七弟怎么只有一个人?”
闻楚笑了笑,道:“我在林州军中野惯了,不习惯一群人前呼后拥跟着,想着今日又是家宴,或许母后有什么体己话要和咱们说,就叫他们先去宫门口等着了。”
闻越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七弟,你……”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碍于旁边跟着青岩等一众奴婢。
最后到了宫门口,闻越也再没多说什么,只心事重重的上了宜王府的车马回去了,青岩和闻楚看着他离去,闻楚才转头道:“你这些日子在宫中……行事小心些,别再多管什么不该管的事。”
青岩道:“小的省得,请王爷放心。”
闻楚垂眸低声道:“照顾好自己。”
才转身上了车马,也和德春等人回去了。
宜王府。
闻越回了王府后,明显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宜王妃韩氏因春天里染了风寒,迄今尚未全好,所以今日并未跟着一同入宫去,但却也在府中候他回来多时了,见了他便迎上前道:“王爷回来了,怎么样,母后凤体可还安好吗?”
她这话本来问的并没什么毛病,却哪里知道今日宴上发生的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闻越心中烦躁,一把将她挥开,怒道:“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既这么担心,你怎么不自己进宫去看!”
韩氏病体尚未痊愈,身上哪有力气,却被他一把挥的后退踉跄跌了几步,一个没站稳便摔了个结实,闷哼一声,旁边的仆婢们俱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她,韩氏才起了身白着脸道:“妾身身子尚未全好,恐过了病气给母后,今日这才没跟着王爷一道入宫,王爷不是知道么?怎么却怪罪起妾身了?”
闻越看她脸色煞白,知道自己是拿她撒气了,心中有些愧疚,可又想起方才宫中发生的事,一时也没什么心思安抚她了,心下又烦又乱,只道:“既然身子不好,就好好歇着,别来烦人。”
便带着小厮回了书房去了。
韩氏扶着廊柱,看他离去,脸色愈发惨白一片,神情有些怔忡,旁边一个侍女见她这样,有些于心不忍,柔声劝慰道:“王妃别太伤心,奴婢瞧着王爷心情似是不大好,许是今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呢?等明日,兴许王爷就愿意和您说了。”
韩氏却摇了摇头,喃喃低声道:“你不必安慰我,自我嫁入宜王府,两年了,他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妻子?他什么时候心里有话,是愿意同我说的?我知道……”
“我知道我家世低,安王妃、宣王妃……她们都是勋贵出身,独我一个……不仅家中帮不上他什么忙,论样貌、才学,也丁点比不得以前的周氏,他不待见我,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侍女忙道:“王妃何必如此自轻?您就是再不好,那也是皇后娘娘亲自给王爷选的继妃,谁敢说个不是的?”
韩氏摇了摇头,不回答了,眼眶里却已是湿润一片。
那头闻越进了书房,却是来回踱步,小厮见他这副模样,连方才王妃都没讨着好,哪敢多话?都纷纷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以免触了霉头,倒是一个跟着他自宫中出来入府的内侍,见状瞧瞧去后院把闻越一直供养在府中、自小奶大的一个奶母请来了。
说来也怪,大王爷自当年出宫后,外人面前还好,在自己王府里却是脾性极怪,时阴时阳、喜怒无常,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动辄得咎,一个不好就得被拉出去挨板子,连宜王府的都知太监也不能幸免,幸好有这位刘妈妈时常出面周圆,还能劝动大王爷,否则只怕这差事还要难当十倍。
刘妈妈端着一个汤盅脚步轻轻的进了屋,闻越转过头见了她微微一怔,道:“妈妈怎么来了?”
刘妈妈把汤盅放在桌上,才道:“殿下在宫里宴上没吃好吧?奴婢叫厨房炖了殿下打小就喜欢的鲫鱼豆腐汤,殿下要用些吗?”
闻越叹了一声,在桌前坐下,接过勺子才道:“如今也只有妈妈还会担心我饿不饿了。”
刘妈妈在他身前坐下,低声道:“王妃又何尝不关心您呢?王爷好好的,却拿王妃出气,听说方才回去抹了一路的眼泪,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给您选的继妃,您这又是何苦呢?”
闻越冷哼一声,道:“她做的是哪门子的继妃?分明是到我这府上做祖宗来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两百日病着,府中内务半点不问,全扔给宫里跟着本王出来的内侍打理,说到底还是小家出身,上不得台面,跟着本王出去也是畏畏缩缩、扭扭捏捏,平白给本王丢人,哭哭哭,她除了哭还会什么?妈妈不必管她,且让她自哭她的去。”
刘妈妈心下无奈,知道劝不动他,只得道:“殿下这样不痛快,可是宫里……皇后娘娘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闻越沉默了半晌,道:“父皇今日当着满宫奴才的面,落了母后的面子。”
说罢把今日家宴上的事和刘妈妈说了一遍。
刘妈妈听了十分惊讶,道:“这……皇后娘娘和万岁,怎会到了这步田地……”
“妈妈也知道,自当年出宫后,本王就已经是个人嫌狗厌的了,若不是今日这样的家宴,只怕宫里那两位,几个月也想不起来要见我一次,我又如何知道?”他面上有些自嘲道,“总归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不中用的,当年被父皇从永仁宫赶出来,把好好的太子之位拱手让人,白费了母后多年苦心。”
他忽然道:“锦绮,去拿酒来。”
候在旁边的内侍立刻应了是,转身出去了。
刘妈妈欲言又止,却被闻越打断道:“妈妈别拦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妈妈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心里有多苦?您今日就让我喝些吧。”
语罢那名叫锦绮的内侍已经从外头取了酒进来奉上桌,闻越自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又去斟下一杯,刘妈妈看他这副模样,心中担心,却不敢开口阻拦,只得道:“当年的事,说到底是先大皇子妃福薄命短,这才牵连了殿下,其实殿下天潢贵胄,即便不做太子,也是这世上头一份的尊贵,做个贤王平安富贵一生,又有什么不好?况且您到底是皇上娘娘的长子,将来四殿下登基,您也到底是他的亲哥哥,谁又敢亏待您呢?”
闻越却嗬嗬一笑,道:“哥哥?妈妈知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可笑的就是我们皇家的父子、兄弟?”
他又饮了一杯,面上渐渐泛起红来。
“长子……长子又怎么样?承不了大位的长子,有什么用?妈妈以为为什么母后和父皇不立三弟,却要立四弟?因为他们嫌三弟蠢啊!”他哈哈笑了一声,“四弟就不同了,他是最像母后的,惯会演戏,连本王当初都被他骗了,妈妈别看他平素人模人样,他若真登了基,只怕为绝悠悠众口说他皇位得来不正,不顺礼法,头一个就要杀了本王和三弟,三弟也心知肚明,否则三弟这些年和他斗什么?”
刘妈妈有些被他这话吓道,只得道:“殿下……殿下喝醉了,哪里就有那么吓人?您只要安安分分,太子殿下也会记得您的好……”
闻越却充耳不闻,只是喃喃道:“三弟……三弟也心知肚明,我说他是个蠢的,可……可我又何尝不蠢?三弟……三弟好歹比我强,他还能去争……还能去斗……可我呢?我除了坐以待毙……如今又还能怎么样?”
刘妈妈叹道:“殿下不要太过忧心了,您和三王爷毕竟都是万岁娘娘的亲儿子,即便万岁看重太子殿下,却也不会放任他残害手足的……”
“不会?”闻越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抬头愣愣看着刘妈妈,“这世上……最无情、最狠心的就是父皇?兄弟又怎么样?父子又怎么样?妈妈可知道二弟的身子是怎么坏掉的吗?当时二弟才几岁,他都下的了手……还有七弟,别看他如今得意,说到底……也不过是四弟的一块磨刀石罢了,只要将来碍着江山稳固,父皇也是半点不会手软的……”
刘妈妈心知自己怕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却不敢接茬,只是看着闻越一杯杯的灌着,面上露了忧色道:“殿下不能喝了,您已经喝醉了,再喝就要伤身子了。”
闻越却推开了刘妈妈的手,又仰头一杯酒下肚,不知想到什么,哈哈笑了起来,忽然低声道:“四弟也未必就能登得大宝了,妈妈可知道,今日本王在御花园撞见了什么?”
刘妈妈心里咯噔一声,心知闻越是醉得狠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和她吐了,只可惜此时此刻,她即便不想听,却也来不及了。
“本王撞见,五弟在怂恿三弟,对付……对付东宫……这……不是让他自寻……自寻死路么?俗话说……嗝……会咬人的狗不叫……本王今天……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好一个与世无争的五弟,本王从前还真以为他……他是个本分的……兄弟之中,数他和三弟最好……他却这般心狠,可怜三弟这个蠢货……还半点不觉,什么兄弟情深……都是笑话罢了。”
刘妈妈听得心惊肉跳,有些六神无主道:“这……这……那这该如何是好,殿下要去给三王爷提个醒儿吗……”
“提什么醒?”闻越抱着酒壶伏在桌上,满脸酒晕自嘲的笑了一声,“万一被五弟发觉,我哪里吃罪得起?四弟……五弟……如今是一个比一个狠心,都是……都是蛇蝎罢了!我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拿什么跟他们斗?我不要命了么?”
说着,神情有些怔忡,喃喃道:“我还有什么呢……娴儿、漱石、储位……我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母后也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刘妈妈自小将他奶大,见他这副模样,难免于心不忍,正要开口劝慰,外头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跪地便哭道:“王爷,王爷不好了,王妃她投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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