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by云照君
云照君  发于:2023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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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王旗猎猎
徐知诚一得了这消息,一颗心简直沉到谷底,不敢耽搁,立马亲自去见了谢公公。
青岩听他说完,略作沉吟,便道:“请守备大人速速备马,咱们即刻便动身去青州大营见侯爷。”
徐知诚见他如此镇定,也稍稍心安了些,想他是皇帝钦点的监军太监,或许真有什么法子也未可知,虽有些担心他身上箭伤眼下还没完全养好,但七王爷遇险之事的确也不能耽搁,便没再多话,两人轻骑简从,一道乘了快马往青州去了。
到了青州,果然见城外大军扎营,旌旗猎猎,靖安侯的帅帐落在诸多将士营帐拱卫之中,传令的兵士领着他们进了帅帐,只见帐中上首端坐之人面蓄短须,身着甲胄,眉高耳阔,身材有些发福,想必正是那靖安侯齐锡元。
青岩毕竟是此次朝廷派出的监军太监,又是潜华帝身边近侍,按理来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靖安侯虽为此行主帅,也该给他几分面子,然而却并不起身相迎,只是巍然端坐不动,明显是等着他们给自己行礼。
徐知诚已在宦海沉浮多年,哪能看不出靖安侯这是要给谢公公立个下马威,心中不由暗自叫苦,若在这节骨眼上,这二位爷闹出什么矛盾来,只怕要耽搁了寻找七王爷的正事,他偷眼打量了谢公公一眼,却见那年轻的监军太监面色如常,并无半分不愉之色,态度谦和恭谨的向靖安侯行礼问了安。
靖安侯大约是心下满意,面色稍霁道:“听闻谢公公先前在林州受了伤,本侯本想前去看望,只是一直忙于军务,抽不开身,这才耽误了,万望公公不要见怪才是。”
又命底下兵士为他们二人准备了座椅。
青岩却并不落座,只是拱手道:“侯爷言重了,侯爷身为大军主帅,自然是日理万机,小人不过受了些小伤,没什么要紧,哪里比得军情紧急?只是听闻容王殿下率部追敌,下落不明,殿下若有什么闪失,只怕万岁来日问罪下来,咱们都担待不起,不知眼下侯爷可曾寻得七王爷的消息了?”
靖安侯闻言,面上笑意稍淡,道:“当日本侯与容王殿下、修平伯兵分两路,殿下追敌深入,本侯当时却并不在青州与殿下同行,否则若是得知此事,定会阻拦,来日万岁若真要追究过失,那也该是修平伯的过失,容王殿下年轻气盛、不知轻重,难道他傅恭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不成?公公不必忧心,此事本与你我无干,若是万岁将来追究起来,本侯也会为公公分辨两句的。”
这话倒好似已经认定闻楚凶多吉少了一样,青岩虽听得心下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按捺了情绪,尽量语气和缓道:“多谢侯爷美意,只是容王殿下也才失了消息七八日,咱们也不必太过悲观,咱家想着殿下吉人天相,未必就一定是遇了险,侯爷先前命了部将进入草原寻人,只是因不熟地形迷了路,这才不得深入,草原辽阔,咱们这些汉人不熟地貌,容易迷路也是情理之中,倒不如找几个土生土长的胡人来,让他们引路,或许能寻到七王爷下落,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靖安侯早听闻这年轻的监军太监是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毛遂自荐,才得此差事的,其实论年纪资历,本不够担此重任,心中难免对其有些不以为然,只是方才见他还算识相,才愿意给他几分好脸色,谁知眼下听这阉人话里意思,却像暗指自己部下无能,寻人不力似的,竟然还敢对自己行事指手画脚,顿时沉了脸道:“本侯何尝不想寻回七王爷?公公这话难道是怪罪本侯寻人不力?”
“公公久居内宫,哪里知道草原上的凶险?罕沙草原虽名为草原,可过了草原腹地到雁断山阳,便是大漠,大漠上足迹难辨,马匹难行,动辄迷路,更是凶险,又与六部王庭相接,万一遇上胡人埋伏,我军不熟地貌,岂非正中那达格下怀,羊入虎口?容王殿下本就不该追敌如此深入,难道咱们还要步其后尘么?公公话说得倒是轻巧,却只不过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站着说话腰不疼罢了。”
青岩被他冷嘲热讽、劈头盖脸一通质问,倒也并不慌乱,只是淡淡道:“侯爷息怒,咱家并无指责侯爷部下寻人不力的意思,只是觉得眼下还未到放弃继续寻找七王爷的时候,诚然深入草原十分凶险,但王爷毕竟是万岁亲子,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咱们便不该放弃,否则若王爷真有不测,将来万岁怪罪下来,侯爷身份尊贵,或许无虞,咱家贱人贱躯,却实在担待不起,还请侯爷也体谅咱家的难处,侯爷若不愿继续寻找王爷下落,还请调拨些人手给咱家,咱家自与徐守备去寻。”
他这么一番话说完,靖安侯脸色已难看至极,半晌才冷笑一声道:“好啊,既然如此,本侯倒要看看公公的本事,就调兵三千与你,只是若公公领了兵去,还寻不回容王殿下,那护持王驾、寻人不力的罪名可就是公公与修平伯的了,与本侯无干。”
青岩拱了手道:“自然,多谢侯爷。”
便带着徐守备出了帅帐去。
徐知诚在旁看得胆颤心惊,两尊大佛打架,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吏哪敢插嘴,只是出了帅帐才觉得胸口能缓过气来,不由有些后悔方才没能出言阻拦谢公公,叹道:“公公,其实侯爷说得也不无道理,草原上凶险,咱们就是得了人手真的去寻,也未必能把七王爷找回来,何况要找胡人带路又谈何容易……”
青岩听他喋喋不休,心中无奈,转身看着他道:“我知守备也觉得七王爷眼下已经凶多吉少,所以有心躲了干系,不愿牵涉其中,只是守备想想,靖安侯是什么身份,你我又是什么身份?”
徐知诚闻言微微一怔。
“王爷若真有个闪失,即便不是你我的过错,皇上将来怪罪下来,总要有人担责,圣上亲子身死,这么大的事,一个傅伯爷哪里担得住?届时守备以为皇上会砍你我的脑袋,还是会怪罪侯爷?咱家是万岁的家奴,又身为监军太监,林州城有失,咱家躲不了干系,七王爷有失,咱家一样是百死难辞其咎,靖安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长,万岁的妻舅,倒可以躲干系不去找人,可守备大人您呢?难道大人是觉得您和侯爷一样,可以从中抽身吗?”
徐知诚哑然无声半晌,良久,才哑声道:“这……的确是下官糊涂了,多谢公公提点。可是……可是咱们又该如何寻回七王爷?公公恐怕有所不知,胡人秉性奸回狡诈,实在不能相信,何况若用俘虏领路,却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倘若包藏异心,指个错路,咱们岂非落入险境?”
青岩沉吟片刻,道:“我听说先帝朝时,曾经应允过与从前七部中被灭的赤魈一部互市通商,后来先应王平乱后,六部归顺我朝,朝廷便恩许了青州、茂陵、林州等地与六部都通商了,既然如此,咱们不用俘虏带路,寻个胡人商队里的来问问,是否可行?”
徐知诚一愣,他潜意识里便觉得胡人不能相信,商人更是奸诈狡猾之辈,所以之前着实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此刻听谢公公所言,却也似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唯一方法了,便吩咐手下将官去青州城中打听,却得知战事起后,城中的胡商就早已经跑的跑,逃的逃了。
好在两地互市多年,有些胡商也在这边成家落脚,这才寻出了几个除了面貌,行为举止已与汉人无甚差异的胡商来。
这些胡商在此落脚,却是正中了青岩与徐知诚下怀,他们妻小都是汉人,又有家小在城中,想必不会、也不敢包藏祸心胡乱指路,只是青州城中仅存的几个胡商大约是自知身份敏感,为避祸个个都是紧闭家门不出,徐守备一再向他们承诺只要他们指的路没错,愿以千金相酬,几个胡商心知自己家小已在这些官兵手里,哪敢拒绝,只得应下。
整备了车马后,当日晌午,青岩便与徐守备带着那几个胡商,领着人马动身了。
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就在靖安侯冷眼旁观着准备看他们笑话,青岩与徐守备也做好了苦寻闻楚而不得的心理准备后,他们没入草原整整三天后,竟然仍未迷路。
徐知诚惊讶的发现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年轻的谢公公歪打正着找对了人,那几个胡商因常年在两地带领商队来往贸易的缘故,对草原上的路认得极其清楚,他们一路行来不仅畅行无阻,竟然连半支达格的残部军队也没见到。
青岩知道几个胡商定是费了心思帮他们避着六部兵马屯扎之地,又赏了他们许多金银,眼见着逐渐就要过雁断山阳进入大漠,这日黄昏,行军之际青岩却远远看到对面山头上密密麻麻有骑兵队伍朝自己这边急速行来,不过倏忽之间功夫,便已黑压压布满了整个山坡,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正要吩咐众军士准备迎敌,却听见旁边徐知诚喜极道:“公公,你快看!那个,是不是容王殿下的王旗?殿下还活着!”
青岩心中狂跳,漠上却狂风乍起,风刮得他袍袖乱飞,青岩好容易才看清了远处那支黑压压、军容肃然的骑兵队伍为首的兵士举着的黑色王旗,却见王旗猎猎,迎风翻飞,愈来愈靠近他们,上头的那个“容”字也越来越醒目。
再待一刻,那支急速奔袭的队伍便更近三分,却见为首的白马上跨着个黑衣玄铠的男子,身材高大,战袍染血,残破不堪,形容状似狼狈,面容偏偏俊美非凡,即便如此,仍是扑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
大漠残阳孤照之下,尘烟滚滚翻腾之中,如此画面,真如天神下凡。
却不是闻楚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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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春夜鸣雷
徐知诚已被闻楚居然还活着的惊喜冲击的半晌说不出话来,青岩却是喜过之后,便一眼看到了闻楚身后人马拖着的那百余个被牢牢捆缚着的俘虏,他虽不识得这些人,却也能从衣着看出其必然皆是罕沙六部王庭贵族,只是不知那达格汗王是否就在其中。
见此情状,他已猜出闻楚此行必然是立下了奇功,既庆幸他还安然无恙好好活着,也着实替他高兴,反倒是忘了为自己不必再被潜华帝问罪这事欢喜了。
闻楚大约也远远瞧见了他们这行人马,抬手不知与身后的部将说了些什么,整肃的轻骑队伍便令行禁止的立刻停驻下来,不再前进了。
闻楚这才催了马上前来,徐知诚却是欢喜得还不等他纵马近前,便已先从马背上爬了下来长揖,喜道:“王爷安好无虞,实乃下官等日夜祈告,皇天后□□鉴之福……”
闻楚勒了马缰才道:“徐大人不必多礼,你们怎会在此?”
说着此话目光却已是望向了青岩,青岩因身上箭伤还没全好,下马的略慢了些,闻楚看出他动作间有些滞涩,心知他身上伤势恐怕未好,却又带着徐知诚与这么多人出现在此地,只怕是得不到自己的消息才来寻他的,哪能真眼睁睁看他跪下,已飞身自马背上跃下上前扶住他道:“你的伤尚且没好,何必这样折腾,若是……”
他担心青岩身上伤势,这带着些责怪的话,情急之中只出口了一半,心中却也立刻明白过来——
自己一去多日生死不知,只怕靖安侯那头早已认定自己凶多吉少,这人心里装着自己,却不知该是如何着急,设身处地的想,若是青岩带着人追敌深入全无音讯,只怕他也绝不能甘心坐等对方身死的噩耗传来,必是要亲自去寻的。
可青岩如今箭伤未愈,草原上极易迷路,他能寻到这里,只怕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又不知这几日是如何与徐守备等人昼夜兼程,他身上还带着伤,如何受得了?
重逢之后这人便像是换了一个人,每走一步,必有所图,分明处心积虑了一路才到如今的位置,然而却肯抛却一切,不声不响为了他做到这样地步,偏偏又从不肯宣之于口。
他这些年来一直以为自己与青岩之间,已只有他一厢情愿,早已习惯力气使在棉花堆里,石沉大海似的毫无回应,却一夕之间忽然发现他们之间也许并不是他一头热,终于得到了回应,便是如此赤诚、毫无保留的一颗心——
闻楚何止珍而重之。只怕自己辜负了他,许久的心结却也已在无声无形之中化开,从前的谢澹待应王究竟是不是逢场作戏,是不是虚与委蛇,他都以不在乎了,只要有青岩如今待他的心,又何必羁于过往呢?
青岩却哪知面前这人心里已经是乱七八糟、柔情蜜意想了一通,只是见闻楚盯着他眼神乌沉沉的,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倒是没来由的显得有些怕人……
他心知自己如今只怕已经栽在这年轻的容王身上了,却也明白眼下万万不能叫闻楚察觉,否则以闻楚的邪性,万一犯起浑来……未来之事,变数可就太大了。
无论如何,他走到今日这步,早已再无退路,他是一定要替王爷报仇的。
至于旁的……他在乎的东西,无论是闻楚……或是姐姐、娘、又或是那不敢奢望的自由,这些……都是排在后面的。
他只是一如往昔的垂首恭声道:“不过是小伤而已,王爷不必挂怀,王爷千金之尊,若有闪失,奴婢万死亦无法向圣上谢罪,必是要来寻王爷的。”
他自觉这话说得情至理至,应当不会叫闻楚多心。
谁知那头闻楚却充耳不闻,只转头吩咐部将唤了随军的大夫来,硬要给他看伤,众目睽睽之下,青岩若还推辞,难免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他无奈之下只好跟着那大夫到了左近山坡下风缓无人之处,才解了衣带。
闻楚却不知怎么也跟了上来,立时瞧见他肩上包扎的纱布已从里头渗出血来,那大夫见状也是眉头一皱,唤了旁边打下手的小徒弟小心翼翼替他一层层揭开纱布,然而几日不曾换药,也更换干净纱布,里头伤口早已开了裂,血肉也已黏连上了纱布,那大夫叹了一口气道:“公公这伤处已如此对付几天了?难道自己也不知疼?不怕这条胳膊以后用不成了?”
青岩感觉闻楚芒刺一般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竟无名生出几分心虚来,哪敢看他,只是含糊了几句,说忙着赶路,没怎么觉得疼,才终于对付了过去。
等换了药,两路人马合作一路一起出发返程,路上徐守备问起闻楚先前追着达格残部没入草原腹地,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一去如此多日,又问起后头的那许多俘虏是怎么回事。
才知原来闻楚这一去音讯全无,却是追着达格没入了草原,一场遭遇战后,歼灭了其残部,又生擒了达格与其长子、三子,达格手下几名心腹部将也已尽数伏诛,只是其中一个名为卓必的,为求活命,竟然自愿供出秋戎部与其他几部王庭所在,又说达格叩边,已虚耗六部兵马,眼下诸部王庭正是空虚之时,仅余妇孺老弱,虽有余兵,却都是些没什么战力的,且都驻扎在大漠与草原相接之处几个隘口,等待支援王部,眼下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若能趁此机会,绕过这几处隘口,便只需千骑人马,即可直捣王庭。
卓必只求闻楚得胜而归时,肯饶他与族中妻儿老母一命,便愿为引路。
卓必反叛之时,达格汗王亦在场,见他投敌,当场便目眦欲裂,欲暴起伤人,闻楚见状心知卓必所言多半不假,绑了十几个俘虏一一审问核对说辞以后,果然发觉卓必所言不虚,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也稍纵即逝——
然后便是他们看到的了。
十日之间,以战养战,连捣六部之五部王庭,将士们斩敌首四千余级,生擒各部阏氏、王子王姬、王公贵臣等百余人,仅余因年迈不曾跟着达格出兵的科多齐部的老汗王得了消息,带着余兵北逃了。
青岩和徐守备方一听了,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怀疑七王爷得了癔症在胡说八道忽悠他们,毕竟话本子恐怕也不敢写的这般放肆,然而那数百俘虏却又是千真万确在摆在眼前,做不得假——
谁都不知道,当时只有千余精骑,闻楚年纪轻轻,如何敢行这样豪赌,偏偏还被他赌赢了。
徐守备回程路上,一再疑心自己是在做梦,隔两个时辰便狠狠掐一回大腿,只是次次都只是疼的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并未如预想般自梦中醒来,才慢慢相信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待返回青州时,已经打算收兵打道回京的靖安侯见了闻楚,那神情明显是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又听了他这一堆怎么听怎么离谱的战绩后,茫然失语片刻,竟不知该说什么,又见了那数百罕沙贵族俘虏和被五花大绑的达格汗王后,才哑然道:“这……容王殿下……容王殿下真乃天降我朝之奇将,万岁……万岁若知道了,定会龙颜大悦,本侯……啊,舅舅这便为你准备庆功宴。”
闻楚路上早已听徐守备告过了靖安侯的黑状,却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道:“庆功宴倒不急,只是不知傅伯爷现在何处?达格逃走本是傅伯爷发现的,按说这功劳里也该有他一份……怎么却不见傅伯爷身影?”
靖安侯哪敢说傅恭已被他以保护王爷不力的罪名,捆了个严严实实关起来了,就等着押回京城背黑锅呢,忙给底下部将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把人放了。
与此同时,京城禁中,养心殿。
潜华帝坐在御案前闭目养神,两个宫女一前一后的一个替他捏肩,一个手法极轻的替他揉着太阳穴,商有鉴垂首候在一边,眼神却不露痕迹的在往皇帝面前的御案上摆着的那封折子上瞄。
那折子外封颜色与别的奏折都不同,略要深些,并无纹饰,外头却封着火漆,火漆下头用蝇头小楷注了几个字,商有鉴不必仔细看清那几个字写的是什么,只瞥见那火漆印下的形状,便知那上头写的定然是“九门差查院上呈”几个字。
折子底下压了封已拆看过的书信,就那么静静在御案上摆着。
商有鉴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握代天子行批红票拟之重权,在宦官之中,更是算得上处于权力之巅,却也为九门差查院这个名字,再度回到视野感觉到十分震惊。
朝中臣子们人人以为,当年英仁帝在位时的隗江一案后,这个全由宦官把持,曾经让朝中大小官吏闻其名则色变的组织,便已经因为文臣们的一再弹劾,被解了实职,只不过剩个空壳子罢了,连他也这么想,然而直到今天他看见这封折子,才发觉原来并非如此。
窗外阴云密布,春末夏初的傍晚有些闷热,没过多久,却是忽然电闪雷鸣起来,滂沱大雨瓢泼而下,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在殿门外轻轻道:“奴婢江勖,叩请万岁圣安。“
潜华帝睁了眼,道:“进来吧。”
外头进来一个布衣短打的三十来岁男子,面上无须,个头不高,模样亦十分普通,看上去似乎不过只是千千万万市井走卒之中的一个罢了,可商有鉴方才听见“江勖”这个名字,此刻又看清此人面貌,心中震惊骇然之余,只剩一个念头——
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江勖跪下叩首行了礼,潜华帝才拿起御案上那封折子,淡淡道:“这封折子,是你上的?”
江勖面无表情,只是道:“是。”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你这折子里所奏秉之事,果然是真的?你可知若被朕发觉,你受他人指使,攀赖皇子,这折子中若有半点虚言,朕……必不饶你。”
江勖叩道:“奴婢身家性命所系,不过陛下一身,万死不敢有瞒,所奏之事,字字真切,安王殿下与西北往来书信甚密,已有近一年,只因先前混在王府采购的车马队伍中,奴婢与部下们这才不曾发觉,直到前日手下人截获此信,奴婢不敢拆看,便立刻上禀陛下了。”
潜华帝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
江勖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无声无息的下去了。
商有鉴心知自己恐怕听见了不得了的的事,却不敢出一点声响,他太熟悉这种大事即将来临的感觉了——
潜华帝长长叹了口气,良久才道:“……传朕旨意,宣安王入宫。”
作者有话说:
看大家差不多都忘了,备注一下:
宜王(大皇子闻越)
宁王(二皇子闻远)
安王(三皇子闻逸)
太子(四皇子闻述)
宣王(五皇子闻迁)
实王(六皇子闻适)
容王(七皇子闻楚)
八皇子闻追(未封王,暂未出宫)
其中一、三、四、五是皇后生的,二是温贵妃,六是景妃,七是燕嫔,八是宸妃。
大家不记得具体谁是谁也没关系,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行,后面剧情提到自然就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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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歇的时候,安王入宫来了,在下跪了叩首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潜华帝目色淡淡落在他跪下匍匐的身体上,并不说话,闻逸直跪的两腿酸麻,也没等到他叫自己起身,心里隐约觉出有些不对来,却不敢抬头,只是迟疑着小声唤了一声:“……父皇?”
潜华帝这才缓缓道:“……起来吧。”
闻逸心里稍松,谁知刚站起身,却听潜华帝道:“朕听底下的人说,你自去年两淮巡盐后,在朝中、民间都颇得赞誉,百姓们都说……”潜华帝说到此处,似乎记得不是很清楚,蹙眉思索了片刻,才道,“……哦,都说你是个好王爷,夸你贤明刚正,不徇私情,管你叫安贤王。”
闻逸方才请安时,本以为今日要吃挂落,却不防听见父皇起了个这样的话头,微微一怔,倒是难得敏锐了一次,暗暗觉得皇父说这些话绝不是为了夸自己的,不敢应承,只是讪笑了两声,道:“这……这都是朝臣百姓们谬赞了,儿臣不过是奉父皇旨意办差罢了,若有办得好的……那也是因为父皇教导有方,儿臣万万不敢居功。”
潜华帝语气淡淡道:“是吗?”
闻逸被他这两个字弄得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掸了衣袍下摆,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垂首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父皇若有什么教导训诲的……请父皇恕儿臣愚钝,实在不能领会,叩请父皇明示。”
说罢果真叩下磕了个头。
潜华帝淡淡道:“愚钝?朕看你是愚蠢。”
他将那御案上的折子连同压在底下的那封书信,一齐摔了下去,正正落在闻逸面前,道:“你自己看看吧。”
闻逸抬目一望,却见那封明显已拆看过的书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字,正是“安亲王闻逸堂弟亲启”,面色顿时唰的白了,嘴唇颤了几颤,声音都微微变了调,道:“这……这是……”
潜华帝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敢看?还是不敢认?怎么不好好看看,这信里你那好堂哥,可是一口一个逸皇弟的唤你,亲热的很呢,你怎的倒好像不认得他的笔迹似的?”
闻逸额上已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砰砰磕了两个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结巴道:“父……父皇明鉴,儿子实在是不知这封信是……这封信是从何而来,也……也实不知这信是谁写的……”
潜华帝却已勃然变色,怒斥道:“住嘴!朕如今都已把证据摆在你面前了,你怎么还敢抵赖?难不成你是要做欺君欺父、悖逆无伦之人吗?”
潜华帝从前待他们几个兄弟一贯宽和,即便他们真有什么不是之处,惹了皇父生气,他也不过只是不见他们,亦或是叫人传旨诫责,命他们自省改过,从未如此疾言厉色,更是从没说过这样重的话,闻逸虽然早知此事若被父皇知道,必惹得他恼怒,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严重,已吓得手心后背尽是冷汗,哪里还敢再狡辩,只是哭丧着脸道:“儿臣……儿臣不敢抵赖了,请父皇息怒……请父皇息怒!”
说罢又是连连磕头。
潜华帝却已从座椅上起了身,走到他面前,来回踱步,闻逸听见他喘气声甚重,脚步急促,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潜华帝似在强逼着自己平息火气,良久,才深吸了口气道:“你如今多大了?你已是做了父亲的人了!朕与你母后的几个儿子里,除却你那不成器的混账大哥,你最年长,本该做出个哥哥的样子,可你自己想想,从小到大,你叫朕与你母后为你操了多少心?”
闻逸越发声如蚊讷起来:“儿臣……儿臣不孝,让父皇和母后为了儿臣费心了,请父皇息怒……”
“不孝?”潜华帝冷笑一声,“你自小是跟着博学鸿儒们读书,是太学堂的先生师父们教着长大的,难道不知朝廷的规矩和忌讳?”
“瓜田李下,尚需避嫌,你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是为不明,不听先生师父们的教诲,是为不学,罔顾朕与你母后多年苦心教导,是为不孝,身为皇子,竟敢瞒着君父,私交掌兵的藩王,更是为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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