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楚果然露出感激神色,抿了抿唇道:“母后位主中宫,平日要打理各宫庶务,儿臣不敢轻易搅扰,只每日请安,瞧见母后安好,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齐皇后闻言一怔,落在闻楚身上的目光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满面的样子,叹道:“万岁七个儿子里,你是年纪最小的,从前也是本宫疏忽了,以为宸妃将你照料的妥贴,不曾留心到你,不想眼下瞧着,你倒是这几个里最体贴懂事的,你三哥倘若能有你一半懂事贴心,便是要本宫年年去惠慈庵上香,也使得了。”
齐皇后这说的倒是实话,虽然青岩跟着闻楚在太学堂时日不长,也瞧得出三皇子闻逸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灯,齐皇后膝下子嗣虽多,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然而有利就有弊,教养子女费心费力,她盯紧一个大皇子尚且大费功夫,那头还能趁她不备暗地里偷偷看琼楼记,更何况其他几个小儿子了,想也知道,定然是按下葫芦浮起来瓢,折腾的她镇日不得安宁。
齐皇后道:“这宫原叫灵飞馆的,只是本宫觉得这名字给宫嫔们用还好,给你一个男孩子却不妥当,你从前住处叫前徽殿,不如此处以后便叫春晖殿,也取一个同音,却不用从前那个徽字,春者四季之始,晖者霞被万方,本宫倒是喜欢,只不知楚儿觉得这个名字可好?”
闻楚当然不会说不好。
于是齐皇后又叮咛关切了几句,这才离开,她走后没多久,坤宁宫便有人送来许多赐物,说是皇后赏下的,流水一般直到傍晚才将将停歇下来。
青岩明白,皇后这不仅是在做给潜华帝看,更是在真心实意的笼络闻楚,毕竟如今潜华帝有七个儿子,除了老二,前面几个年长的都是她生的,偏偏二皇子还患有咳症,比起先前弱不禁风的闻楚,大约也只强了那么一丁点,她的儿子们既占着年长的便宜,又是正宫所出,就算这储位要争,却怎么也轮不到后头的几个来争,更何况是年纪小又没娘的闻楚。
闻楚在宸妃膝下时,有个什么闪失可以叫宸妃吃不了兜着走,但既然如今到了她膝下,她苛待闻楚不会有半点好处,何况还有宸妃珠玉在前,如今闻楚若再有半点差池,就都是她的不是了。
齐皇后可不是宸妃,当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不如好好厚待于闻楚,将来大皇子闻越继位,除了三个亲生的弟弟,若也能有闻楚这个异母弟弟的支持,倒也能博个宽厚仁慈、善待兄弟的美名,何乐不为?
齐皇后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虽然明白能弄出先前那一出来,闻楚内里多半也也不是个善茬,但此刻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不怕闻楚不买她的账。
闻楚自然也的确如她所愿了。
于是坤宁宫和春晖殿,一对新母子果如潜华帝所愿那般和乐融融,两相静好。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了年节,宫里张灯结彩,一年最大的节庆即将到来,殿宇屋檐上白皑皑的雪和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红窗花凑在一起,便是大家都最期盼的过年的滋味。
到了春晖殿,青岩头几日也草木皆兵了一番,毕竟他实在没法对齐皇后放下戒心,只是见一连几日下来,都平安无事,又进了年节,这才稍稍宽心一些。
除夕当日,潜华帝与齐皇后在英和殿布了宫宴,宫中大小嫔妃、各位皇子公主都到了不必说,也请了平王等几个宫外的皇亲,宴上觥筹交错,和乐融融,好一片语笑晏晏。
青岩见此情状,却难免想起当年,本来这几日松快了些的心情顿时又跌倒了谷底,心里看谁都觉得很不顺眼,偏偏又不得不跟着闻楚满脸假笑身不由心的侍立在旁,实在好不难过。
也不知闻楚是不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青岩的不舒服,竟然站起身来和帝后告了声假,说自己头晕想出去转转,那头潜华帝只道他年幼不胜酒力,倒也理解,放他离去了。
青岩跟着闻楚离席,出了殿门一吹冷风才觉得身与心都为之一轻,好不畅快,低低出了口气,闻楚转头看他一眼,却噗嗤一声笑了。
青岩自觉这口气他出的声音极低,不想还是被闻楚听见,此刻更难得的被他笑出几分局促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殿里人多,小的方才实在有些头晕,这才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闻楚摇摇头,脸上笑意却不褪,只道:“无妨,我也不喜欢呆在里面,个个都虚情假意的,从前还觉得忍忍也就罢了,只是既掌事也不喜欢,咱们倒不必非得呆在里面。”
英和殿一贯是皇家举行宴会的场所,出来不远便是御花园,冬日里的御花园虽然万物凋敝,但枝头覆雪,在寒风中摇曳,月光如水温柔,倒也别有一般萧瑟美感,两人顺着花园朝深处行去。
闻楚方才饮了些酒,小脸微红,青岩跟着他,瞧出他似乎有话想和自己说,正此刻,却听得前头的假山后传来人声,听着似乎是个少年人的嗓音,只是因刻意压低,不大听得出本来音色。
那人先是惊喘了一声,而后沙哑着嗓子低声斥道:“殿下……还请殿下不要如此,殿下是要成婚的人了,若是被人看见,小的性命难保,殿下也会被皇后娘娘责怪的!”
“我不愿与她成婚的,不过是母后和父皇的意思难违,我心中自始至终只你一个,谁来了也都一样,这些日子你都不来见我了,难道便是因为这事怨了我了?”
“殿下,还请殿下……唔呃……”
“你若不信我,我便和你发誓,以后她来了,我也绝不碰她一个小手指,这样难道还不成吗,你究竟要我怎样,难不成要我把这颗心挖出来给你看了,你才肯信我么?”
紧接着便是唇|齿交融的亲吻声,和啧啧的暧昧水声,青岩毕竟已经人|事,哪能不知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当即呼吸一滞。
听那少年话里的意思,这假山后的人,大约十有八九……是大皇子闻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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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新春佳节
青岩面色大变,有当初在造办司撞见锦荣那一回遭遇,他自然早知闻越里外不一,恐怕并不似面上瞧着那样乖顺,可此刻真叫他与闻楚好死不死撞上这种事,他先是震惊,很快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
若是叫那头发现自己和七皇子撞破了好事,恐怕闻越不仅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奴才,连闻楚也讨不了好去。
青岩心里念头飞快流转,正想着该怎么暗示闻楚,让二人不动声色的离开这里,却忽然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低头一看,却见闻楚正目色沉沉的看着自己,见他转目过来,朝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青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二人于是悄无声息的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还好他们所在之地,离那座传来声音的假山还有一定距离,且那边两人想是沉溺在情|事之中,并未听见这头的动静。
直到出了来时那条小径的路口,再也听不见半点动静,远处灯火通明、仍在行宴的英和殿映入眼帘,青岩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却发现闻楚也是一样,且方才他拉着自己的手仍然没松。
手腕处传来闻楚掌心的温度,闻楚此刻仍是孩童身量,五指却已隐约可见修长漂亮的雏形,虽未彻底长开,却骨节分明,手背经络微起,肤色冷如白玉,隐约可见薄薄的皮肤下浅青的血管。
闻楚发现青岩在看自己仍握着他的手,似乎这才回神,立刻松开手,轻咳了一声道:“掌事,今日之事……”
青岩当然明白他想说什么,方才未离开时,他在发愁该怎么不惊扰了那头的闻越,又让闻楚明白自己的意思,悄无声息的离开,不想闻楚果然聪慧至极,不仅不需要他提醒,还反过来提点他,那拉着自己的手行在前头,替他辟开花园深处两侧枝桠的样子,可靠的几乎要叫人忘记,闻楚也不过只有十一岁罢了。
青岩恭声道:“小的明白,今日之事,小的只当从未见过,旁人若问起,小的便只说是和殿下出来吹了吹风,并未进得御花园去。”
闻楚闻言,看着他笑了笑,道:“倒是我多事了,你从来都是最谨慎稳妥不过的,哪里需要我来提点。”
青岩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闻楚实在过于冷静了。
倒不是说他撞破了大哥的奸情,应该如何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只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虽还只是半大少年,但对那些男女情|爱之事,就算不太清楚具体如何,可也总该一知半解了,撞见这种情景,闻楚却不露半分羞赧尴尬之色,反倒那般沉稳,甚至还能记得要拉住他不让他再往前,如此举动,哪里像个孩子?
青岩的目光耐人寻味,闻楚自然察觉到了,问他:“掌事如何这般看我?”
青岩难得没忍住好奇心:“殿下……便不觉得好奇吗?”
好奇什么,自是不必说的了。
闻越大婚在即,却在宫宴上溜出来,同宫人鬼混,且听那宫人嗓音,多半也不是个女子,那便不是内侍就是侍卫了。
男女相合乃阴阳正理、天地大道,两个男人厮混这等离经叛道之事,闻楚头一次撞见,便发生在他平素温良、人人称道的大哥身上,难道就半点不觉得惊讶与震撼吗?
闻楚似乎没想到青岩会问自己这个,沉思了片刻,却不答反问道:“掌事不是也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半点不惊讶吗?”
青岩一哽,心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自己是什么年纪,闻楚是什么年纪,更何况他自己当初就是喜欢王爷的,又哪里会因这种事觉得惊讶。
闻楚却不等他回答,又继续问道:“掌事既问我,那掌事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问完了,浅灰的眸子便静静注视着青岩,目不转睛,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模样。
青岩瞧见他这般神情,没来由觉得有些尴尬,心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问怎么想的?
可闻楚既问他了,他是主子,自己是奴,就算是硬编也总该编出个像模像样、正儿八经的回答,于是略一思索,做正色状道:“小的只觉得,大殿下……也太不谨慎了些。”
的确不谨慎。
虽说今日除夕,众人都在英和殿里陪着帝后饮酒应景,没什么人会顶着大冷风出来闲逛,可毕竟难保万一,这不就被他们主仆二人撞上了么?
至于闻越为何会这么不谨慎……
青岩忽然想起方才听见的那与闻越一处的宫人压低声音的哀求,心里没来由的微微一酸——
是啊,这种事若被发现,闻越身为帝后长子,是千宠万爱、众望所归的东宫储君人选,可那宫人却不过是个奴才,闻越会受两句斥责,可那宫人却不知要遭怎样的灭顶之灾。
潜华帝和齐皇后或许会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的确错了,可在他们心中,更该死的却一定是那勾引儿子的贱奴。
就像商大伴所说,有些事,于主子们来说不值一提,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切肤之痛、杀身之祸。
宫里不是应王府,大皇子……也不是他的王爷,情爱注定是这宫里的奴才们高攀不起的东西,更何况对方还是高高在上、身份与他们有云泥之别的主子。
但青岩即便心中再同情那宫人,再厌憎闻越的行径,可毕竟也不能真的宣之于口,而闻楚问他这个问题,又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闻楚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看透青岩一切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半晌才缓缓道:“掌事心里想的,恐怕不止这一句吧。”
青岩默然不言。
闻楚见他这副模样,似有些失望,低声道:“我本以为掌事如今已对我坦诚相待,不想却连句真心话也不愿意同我说,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叫掌事信不过吗?”
青岩虽然知道闻楚在故意装可怜套他的话,但抬目对上那张脸,却很难不中他的美人计,沉默半晌,终究没顶住闻楚灼灼的目光,只好低声道:“小的……小的只是觉得,大殿下太过贪心了。”
闻楚一怔,道:“贪心?”
青岩犹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不错。”
“小的只是觉得……大殿下不该求自己能力匹配不上的东西,既没那本事,便该认清现实,若闷头不顾一切去取,最后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玉既碎了,瓦亦难全,害了旁人也害了自己。”
闻楚听了他这番话,静默不言,目光却在他身上沉沉的停驻了许久,道:“掌事说的的确不错。”
青岩躬身垂首道:“小的不该议论主子,实是轻狂妄言了,还请殿下责罚。”
闻楚道:“原就是我自问你的,罚你作甚?”
远处英和殿中却传来钟鼓奏乐的声音,二人听见这曲子,心知除夕宫宴这是进入尾声了,便也不再交谈,只朝着英和殿回去了。
回了宴上一看,果然仍不见闻越踪影,想是还在那天寒地冻的御花园里,与宫人颠鸾倒凤,青岩与BaN闻楚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面上却仍一如平常,不露分毫。
大约是等了许久,连出去透气的小儿子闻楚都回来了,长子闻越却还不见踪影,潜华帝有些没了耐心,皱眉问道:“越儿说去更衣,怎得去了这般久?”
齐皇后见他不悦,连忙陪笑替儿子解围道:“陛下莫急,想来是天冷,放凉了宫宴上的饮食,越儿肠胃不适也未可知,再等等也就来了。”
妃嫔们下首的宝蓝色宫装女子闻言,却撇了撇嘴,低声嘟哝了一句不知什么。
这位,青岩在养心殿时见过,正是二皇子闻远的母亲温贵妃,听闻此番除夕宫宴因皇后忙着要照看新到坤宁宫的七皇子闻楚,皇帝怕她忙不过来,便交给了温贵妃操办,此刻皇后却说宫宴上饮食不好,吃坏了大皇子的肚子,这岂不叫她难堪?
青岩扫了扫闻楚面前桌上的布食,汤碗玉碟里分明还在冒着热气,这些都是有宫人盯着的,一旦冷了便即刻有人来换,齐皇后为了维护儿子,的确有些睁眼说瞎话了。
只是皇后既然开口,潜华帝也不能不给她面子,只好继续等了下去,然而直等到子时钟鸣,却也仍然没见到闻越的踪影,齐皇后脸上的笑容便难免有些挂不住了。
潜华帝沉着脸道:“罢了,越儿不在,也不能耽搁了吉时。”
众妃嫔皇子闻言,一道站起身来朝着帝后敬了这除夕宫宴的最后一盏酒,宫宴这才散去。
果然当晚刚回了春晖殿没多久,青岩与德喜德春几个贴身内侍,服侍着闻楚洗漱睡下后回了下处,难得过年的好日子,各宫便有饮酒取乐的,只别太过分,上头也都睁一眼闭一眼,难得能不顾宫规喝酒,若还是喝些造办司那里的便宜货色,实在有些可惜。
四个贴身内侍之一的德寿很是活络,说是和隔壁三皇子宫里的内侍交好,那头很有门路,能弄些好酒来喝,便出了门去。
很快德寿回来,怀里果然揣了个小酒壶,只是表情却神神秘秘的,道:“你们猜我方才路上听人说了什么?”
难得过年,闻楚身边几个贴身内侍都在德寿德福屋中小聚,青岩自然不会搞特殊,那样太不合群,他也坐在屋中小炭炉边,此刻一边烤着火一边剥花生。
德喜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了?”
德寿把怀里的酒壶放在桌上,压低声音道:“这大过年的,听说方才坤宁宫的玉公公亲自去了永仁宫请人,说是叫大殿下到皇后娘娘宫里去,娘娘有话要和殿下说,三殿下宫里离永仁宫近,宝宁说他亲眼看着大殿下从永仁宫被叫出来的,这三更半夜的,皇后娘娘可是动了真火了呀。”
青岩心中微微一动,问道:“除了大殿下,还有旁的什么人么?”
德寿见是他发问,神情里隐约带了些拘谨,答道:“大殿下身边的几个贴身的奴才,自然都是一道被叫去了,毕竟若真有发落,恐怕也是他们几个挨板子。”
青岩闻言,不由有些出神,心里琢磨着今日在御花园里听闻越与那宫人话里的意思,那宫人似乎并不是闻越宫中的内侍,可此刻皇后却只叫去了闻越一个,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永仁宫里几个贴身的内侍,他倒是都见过,和养心殿一样,个个都是相貌端正,有个叫锦纹的,更是生的俊俏出众,能叫闻越看上倒是也不稀奇。
只是想起那锦纹平日里灵动活泼的模样,微微在心中叹了口气,也只得罢了。
青岩想及此处,忽然一怔,暗自摇头有些失笑——
他本是回来报仇的,怎么如今倒总想救人了?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他不是菩萨,渡自己尚且费劲,又哪能救得了旁人呢?
除夕很快过去,接下来便是大年初一,齐皇后把膝下几个孩子叫去坤宁宫一一问话,又赏了糖果点心等吃食,包了大大的红包,看着儿子们一个个在自己膝下磕头说吉祥话,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大皇子闻越瞧着也面色如常,并未因昨夜被皇后连夜叫去训话,露出丁点尴尬神色。
这母子俩某方面倒是相似得很,至少无论私下里怎么闹得不愉快,面上也一定要装的母慈子孝,不叫旁人看去一点笑话。
皇子们讨了好处,齐皇后也没忘了底下当差的奴才们,特叫宫女端了个喜盘,里头乘着成片足量的银叶子,笑着让各皇子宫中掌事内官都抓了一把,回去再分给下头的人,一时坤宁宫中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若是青岩自己,恐怕为了不惹眼,也不会太贪心抓太多,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笼络下面的人心,银子当然只嫌少不嫌多,更何况羊毛出在齐皇后身上,他不把她薅秃了就已算很宽宏大量,又哪里有心思替她节俭?
于是也不怕旁人异样目光,前头几宫掌事内官为着讨好齐皇后,都只取了稍稍一撮,他倒好,一把抓走了近半盘,怕从指缝里漏出去,还把衣袖翻过来兜着,弄得齐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看的一愣一愣,瞧见喜盘里骤然少了将近一半的银叶子,险些没绷住面上神情。
青岩倒是老神在在,气定神闲的不见慌乱,朝着齐皇后福身道:“小的谢娘娘赏赐,愿娘娘佳岁永葆,福寿金安。”
齐皇后见他还兀自兜着那一大把银叶子,一时也不由得有些失笑,道:“你个小猢狲,从前在万岁宫里时,瞧着稳重懂事的,如今跟着楚儿,倒学得孩子气了,猴儿似的,行了行了,还怕本宫往后少了你的赏赐不成?”
青岩作出惶然追悔状道:“小的卑贱之人,从前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叶子,如今见娘娘宫中赏赐丰厚,这才一时急性,失了体统,还请娘娘责罚。”
齐皇后被他逗乐,没忍住掩着帕子连连笑了半天,才道:“偏你会说俏皮话,万岁宫中哪能比不上这里?行了,本宫既说了是赏你们的,能多拿些,是你的福气,本宫怎会罚你?以后尽心服侍主子也就是了,下去吧。”
青岩听到这里,心中却微微一动。
齐皇后方才说的……
是服侍主子,而不是服侍七殿下。
青岩捞着一把银叶子回了闻楚身后,心里却还在琢磨着方才齐皇后的那句话——
若他没猜错,自己这段时日在闻楚身边的考察,应当是已经顺利通过了,齐皇后方才既是在提点、也是在敲打他,让他别忘了往后真正的主子是谁。
他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可笑,本就是这夫妇两人自己想出的这用小儿子替长子做试金石的馊主意,如今大费周折的一番考察下来,自己终于入了他们的眼,倒是又开始担心自己因伺候了一阵时日闻楚,怕自己往后对闻越不够忠心了。
什么好处都想占了,他们是如此,他们的孩子也是如此,天底下怎会有这般贪婪无度的一家人?
齐皇后大概是觉得,青岩得知自己以后可以去永仁宫伺候大皇子,应当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吧,毕竟是将来储君身边的掌事内官,等闻越得登大宝,他便也可跟着鸡犬升天,成为这宫中内侍第一人、下一个商大伴,然而青岩心里想的从来就不是荣华富贵。
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凭心而论,对他而言闻楚远远要比闻越适合自己得多。
闻越虽足够昏懦,可毕竟出身太好,没有尝过人世间苦滋味,他自小被皇后庇佑在羽翼下,虽然金玉其外,可谁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败絮其中,若是指望闻越将来替他把这潭水搅浑,青岩反倒觉得不太现实。
而闻楚虽然年幼,可却生母早亡,这样便心中有憾;又被冷遇多年,那便定然也有怨;而在几个兄弟里,他还是最不起眼、也最不受待见的那个,难保不会有妒;最后,那日与他摊牌,闻楚亲口承认与他志趣相同,也想往上爬,那便也有了个贪——
这么一个城府深的远非常人可比的孩子,即便看着再粉雕玉琢、天真无邪,可却是天生的五毒俱全,用来做培育不甘与愤恨的土壤,再适合不过,青岩自己如今已是满胸满腹的鬼蜮伎俩,或许他和这样一株注定盛开的恶之花,反而才是最适合的搭档——
至于闻越……
如果他猜得没错,恐怕无论齐皇后与潜华帝再中意自己,往永仁宫的伺候这事,恐怕成不了。
青岩想及此处,抬眸往不远处正笑着和三个弟弟说话的闻越身后扫了一眼——
果然没见到锦纹的身影。
锦纹若真是昨晚那宫人,此刻不见了人影,多半是已被齐皇后发落了,而闻越昨日那般痴态,现在焉能不急,还能和几个弟弟言笑晏晏?
十有八九,不是锦纹。
青岩脑海里念头一个接一个的飞快掠过,却不知旁边的闻楚也暗地里打量了他许久了。
闻楚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青岩那捧着一大把银叶子的手上,继而又顺着他的目光,穿越了人群,落在了不远处的大皇子闻越身上——
好在这具身体年岁不大,如今尚未长开,否则旁人就会发现,七殿下颈上的喉结已经来来回回滚了好几转了。
而此刻的闻宗鸣,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他还是应王而不是七皇子时,应王府上下只有他一个主子,青岩钦慕于他,自然满心满眼也只有他,无论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还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爱慕,也都只对他一人倾注。
可如今换了副身体,换了个身份,他亲自教养着长大的少年内侍,也已非当年吴下阿蒙。
青岩让闻宗鸣觉得陌生的其实何止那张脸?更是对方如今已经叫人完全捉摸不透的心思。
只是刚产生这个念头没多久,他却又猛然惊觉,其实何止如今的谢青岩?
即便是当年的少年谢澹,他的想法……自己又何尝真正了如指掌过?
不过是从前不在意,自然也不会留心罢了。
闻宗鸣扪心自问,如今连死而复生、借尸还魂这样的事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青岩不过是变了个人、变了个性子罢了,他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对谢澹有恩的闻宗鸣已经死了。
也是自己临死前亲自吩咐的,要他好好活下去,也是自己那时真心实意的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的离去消沉太久。
毕竟他是那样年轻,天地广阔,他还可以拥有全新的人生,全新的未来。
可是如今亲眼看到了青岩自己选择新的人生,看到了他眼里除了自己,也开始有了旁人的倒影——
他心里,竟觉得很不是滋味。
甚至想,即便是自己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权利,即便青岩也是自愿继续做个锦衣玉食、却没有尊严和自由的奴才,可眼前这些人,谁却又配做他的主子?
闻宗鸣活了两辈子,头一次产生了如此阴暗的念头。
老天既让他重活一世,从前的闻宗鸣也已按照皇嫂的期望,做了仁义无双,忠君报国的应王一世。
可如今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的闻楚,却再不欠他们什么了。
这君子,他早已做的厌了。
许多年前,他在路边捡回了一株蔫头耷脑的嫩芽,他细心浇水培土,终于看着这株嫩芽开花结果,长出了丰美的果实,可如今自己还未尝到什么滋味,倒有人眼热,想要捷足先登了。
闻宗鸣把目光顺着青岩的视线,投到了远处言笑晏晏的齐皇后和众皇子们身上,虽然面上仍挂着浅笑,心里却在平静的想——
这是他亲自教养的孩子,自然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属于他的。
想做青岩的主子,他们也配?
就算这株花苗,自己一个不慎没看住,三年过去,已成了朵扎在腐肉里的血蔷薇。
往后却也只能由他护着盛放。
晚些时候,皇后带着众皇子去了太后宫里请安。
毕竟是大年初一,虽说太后身子不好,一向是不见人的,但今日也难免要破了例,青岩回宫三年,如今也是头一次见这位太后娘娘——
如果说这满宫上下,他心里还对谁存着一点善意,那大概也只有这位幽居慈安宫,久病不出的王太后了。
王爷在世时,对太后敬若亲母,青岩自然是知道的,当初潜华帝与齐皇后虽借着她的名义蒙骗了王爷,此事与她有关系,可究根结底却也不是她的过错,青岩还没有到那样是非不分一竿子打倒一片的程度,是以并没有在心里把她的账也算上。
虽是头回见太后,青岩也并没什么太大情绪波动,只是垂首跟着众人磕头问了安,退到后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