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样子,若是从前青岩见了,说不准会心生怜惜,然而如今他虽也觉得瞧着怪可怜见的,心里却想,也不知此刻的七殿下,心里正在冒着什么坏水儿呢。
果然那日险些没被他气得背过气去的宸妃,见了他这模样也很是心有余悸,急急道:“万岁,万岁万莫听那些小人搬弄是非!那日……那日臣妾确是和楚儿起了点小小的冲突,可也是楚儿他……他自己先胡说浑话,气狠了臣妾,臣妾才教训了他几句,这年纪的男孩子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顽皮也是常有的,万岁可不能只听楚儿浑说,谁知他是不是也叫那起子居心叵测的小人在背后挑唆了呢?”
闻楚却道:“儿臣也记不得了。”
潜华帝闻言,却不理宸妃,只是深深看了闻楚一眼,便忽然转头看向青岩道:“你来说,商大伴从前总与朕夸你记性好,见人见物都是过目不忘,那日你也跟着,总不至于这就忘了宸妃和七皇子说过什么了吧?”
青岩犹疑了片刻,潜华帝心知他有所顾虑,道:“你那日见了什么,便说什么,朕赦你无罪,以后也不许宸妃因此事找你的麻烦,不必害怕。”
青岩于是便把那日请安,闻楚和宸妃的对话一句不落的复述了一遍,甚至连旁边雨兰的劝阻也半字不漏。
最后闻楚凑近了宸妃说的那句,青岩只道自己隔得远了,并没有听见具体说的什么,只是见七皇子说完,宸妃娘娘便勃然大怒,还伸手要打皇子耳光。
到此处,青岩的复述可以说是九分真一分假,唯一一句谎话便是没听清楚闻楚那句最要命的,但九分也已经足够了,潜华帝毕竟和宸妃也同床共枕多年,哪能不清楚她的性情,只听青岩复述,便能想象到宸妃说那些话时的刻薄模样,还没听完便几乎已经信了一大半。
最后青岩说到闻楚脸上落了伤痕时,潜华帝拉过小儿子一看,果然看见他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划口,刚结了疤,推算日子,也恰好能和那日对的上,当下已然相信青岩所说都是实话。
宸妃哭道:“万岁,这奴才如今毕竟是跟着楚儿的,他自是为了讨好主子百般污蔑诋毁臣妾了,万岁,你可不能听他空口无凭啊!”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口,潜华帝便想起早前他酒后失言,已经把要将青岩遣去永仁宫当差的事告诉了他,谢青岩既已心知肚明往后他的正经主子是大皇子,又何必临走前还冒着欺君之罪,讨好闻楚一个无权无势的年幼皇子,更觉得宸妃嘴里句句狡辩,没有一句真话。
潜华帝道:“好了!到底是不是空口无凭,朕心中自有主意,你宫里那日听见了首尾的也不是没有,用不着你来提点朕,你回去吧,大伴,送宸妃回去好生休息。”
又道:“这样冷的天,合该闭门不出,宸妃就在钟辰宫好生安胎罢,既然没精神见人,连请个安也不行,又何必成日往养心殿凑?朕看这一路可比钟辰宫到前徽殿远多了,宸妃日日风雨无阻,倒也没见动了胎气。”
“往后钟辰宫的奴才,若是看不好主子,不能好生劝诫,耽搁了宸妃肚子里的皇嗣,朕拿你们是问。”
宸妃白着脸跌坐在地上,心知潜华帝这是要软禁自己了,一时只觉得不可置信,久久不能回神。
宸妃毕竟有孕,潜华帝不可能真的拿她怎么样,但闻楚这头,他是肯定不会再留着他在宸妃膝下了。
果然这日潜华帝抚恤关怀了闻楚几句,离开后,第二日一早,商有鉴便亲自来了前徽殿宣旨,说是宸妃孕中不适,无法好生照料七皇子,把闻楚重新划拨到坤宁宫,往后记在皇后膝下抚养了。
此事终于了结,青岩心中的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正好太学堂那边还有一日就休沐了,潜华帝索性直接打了招呼,让闻楚这日不必再去上课,说昨夜坤宁宫那头已经吩咐过,叫闻楚收拾收拾,便可以从前徽殿搬出去了。
青岩自然也本该帮着收拾的,只是不巧,这一日恰好到了他每隔七日便会脸上如蚁噬般疼痛难忍的日子——
当年荣启跟他说的话,的确没有危言耸听,这三年来,这种疼痛每隔七八日便卷土重来,足足要持续一整晚才会开始缓解,且三年之期已到,并没有如荣启所说的那样不再疼痛了,反而愈演愈烈。
刚开始还是青岩可以忍耐着当差的程度,到了如今,只要脸上开始疼痛,他便眼前发昏,脑袋耳朵也因疼痛嗡嗡作响的发麻,如果在这个时候当差,他根本没法子保证自己不会失态。
好在在养心殿时,御前听差的不止他一个,也能算着日子和漱石他们轮换,可到了前徽殿,闻楚却总要他时时刻刻都跟着,青岩只能寻机说出前徽殿去别宫办事了,只是能拉出来做借口的地方毕竟不多,不是说去养心殿,便只能说去造办司,次数多下来,连青岩自己也觉得心虚,好在也算敷衍过去了。
天色逐渐昏暗。
青岩躺在自己的床铺里,感觉到整个面部疼的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皮肉里的经络疼痛间痉挛似的牵连着脖颈和后背,他睁开眼也几乎却只能看见天花乱转,耳里也嗡嗡作响——
好痛,好痛。
似乎又比上次更痛了。
青岩不知道该如何纾解这种痛苦,只能把自己在被褥里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隐约间有个人和他说话,似乎是德喜的声音。
德喜的确和青岩睡着临铺。
德喜问:“掌事,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呢,你怎么在这里?”
青岩好险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幸运的是也猜了个大概,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道:“我……我昨日没睡好,晚上回来吹了点风,实在困的紧,劳你……你跟殿下替我告个假。”
德喜忧心忡忡道:“可我看着你好像不舒服的样子,掌事是不是昨日在钟辰宫那着凉了?我这里有些之前从御药房弄的专治风寒的药丸子,一日便能见效,掌事不若尝一丸吧?”
德喜倒是真心担心谢掌事的。
毕竟谢掌事虽然人古板了些,可待他们却很好,有了什么好吃好玩的自己不爱受用,反倒总惦记着他们,虽然面上瞧着严厉,其实却最是护短不过,在哪里摊上个好上司都不是容易的事,因此德喜可并不希望谢掌事因病被移去安乐堂。
青岩只说了一句不必,便再也听不清德喜说了什么,只隐约听见朦胧间似乎有人来叫德喜,大约是和德喜一道的小内侍德春,德喜便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青岩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必因怕被旁人瞧溏淉篜里出端倪而再强自忍耐,他把自己在床上缩的像个虾米,牙齿狠狠咬住了被褥,只期盼这昏天暗地的疼痛能早些过去。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这种疼痛却仍然没有消弭的迹象,青岩脑海里一片混沌,一时间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不记得什么潜华帝齐皇后宸妃,不记得什么七皇子闻楚,更不记得这些天来自己处心积虑布下的局终于有了好结果,正是该高兴的时候——
他揪着衣角,咬着被褥,疼痛让他浑身每一寸都在颤栗,青岩甚至想挖了自己的眼睛。
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好疼,好疼。
不若就这样死了好了——
死了,就能去阴曹地府,去九幽泉下,去和他相见。
他好疼,好倦,好想见他。
他好想王爷。
蚀骨的疼痛里,似乎只有默念那两个字,才能叫青岩找回一点理智,提醒着他自己尚在人世,朦胧中青岩感觉到有人推开了门进来,然后在床前顿住了脚步,开口问了他些什么——
只可惜青岩听不见,疼痛带来的剧烈耳鸣已经让他失去了大部分的听觉,但脑海里游离着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现在有人来了,他不能露出异状,被人察觉到不对。
他得假装着若无其事,假装着只是因为睡着了才躺在这里,他得一动不动就像是真的睡着了那样,不能颤抖,不能哭泣,唯一允许的动静,仅仅是浅浅的呼吸。
自己还在宫里,这里是宫里,师父说了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的地方,他不能忘了。
……他不能死。
青岩在这样理智和剧烈的痛苦游离的缝隙之中,选择了努力的向理智靠拢。
果然来人似乎没有瞧出什么异状,大约是问了他两句身体怎么了,没有得到回应,以为他睡着了,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应当是要走了吧?
青岩想。
然而对方的脚步声却反而更靠近了他一步。
回笼的理智让青岩找回了一丁点知觉,他听见对方的声音低沉微哑,语气不像询问,倒像是在喃喃自语。
“……可你若真的是……又是因何待我这般好?”
“这些日子,我猜了许多种答案,却觉得没一个说得通,我看得出来……你如今是想向上爬的,你如今……也开始向往权力了吗,否则又为何要回来呢……”
“……可我不是最好的选择,你为何如此冒险?”
“……我本以为自己认得你,可如今,却又好像认不得你了。”
青岩试图从这段似是而非的话里捕捉出信息,然而疼痛让他失去了分析的能力,他只觉得此人口里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他却似乎又不懂了。
疼痛如同波浪,忽骤忽缓,一波乍停,一波又起,青岩回笼的理智又因剧痛开始如散沙一般逐渐崩散,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
糟了,糟了。
要装不下去了……
要瞒不住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
闻宗鸣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从那个本以为睡着了的人盖住的被褥里闷闷的传出来。
他微微一怔,心里隐约觉得不对,上前两步抬手便掀开了被褥,这副身体如今力气并不大,但闻宗鸣却还是把背对着他的青岩翻了过来,然后便看见了素日里谨小慎微,稳重精明的掌事内官那张紧闭着眼,牙关微微颤抖、满是泪水的脸。
在揽住他肩膀的那一刹那,手里熟悉的感觉,终于让闻宗鸣彻底确定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猜想——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犹疑,或是因为这人如今那张严丝合缝,丝毫看不出半点易容痕迹的陌生的脸;或是因为他彻底变了的性子;又或是因为从未在他身上见过当初他留下的那块墨玉的半点踪迹……
总之,他虽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而且太多的巧合,也愈发让他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但却总有那么几件解释不通的事,让他不得不质疑自己的猜想。
而此刻,这些质疑都变得再无意义。
他熟悉对方身体的每一个敏感的地方,熟悉他身上每一寸皮肤的触感。
脸可以骗他,人可以骗他。
但触觉不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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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除夕秘闻
青岩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的里衣穿的很周整,被褥也掖的严严实实,如此妥贴,想必多半是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悉心照料了。
果然转头一看,便发现德喜正在不远处桌前趴着打瞌睡。
青岩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很快猜出了前因后果——
昨日他痛的晕了过去。
他隐约记得意识朦胧之间,好像听到了闻楚的声音,但闻楚具体说了什么,此刻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自回宫后,这七日一次的剧痛每每如约而至,但因疼痛昏迷,彻底失去了对身体和意识的控制,却还是第一次。
青岩盯着房梁,心想,这次大概是真的糟了——
闻楚的洞察力,他已领教过了,而昨日昏迷,却不知自己当时是何情状,想必定是极为失态的,这一切都落入了闻楚的眼里,闻楚发觉他如此反常,恐怕十有八九要生疑心。
他正想及此处,那头德喜倒是睡梦里打了个激灵,把自己惊醒了。
德喜哼哼一声,转头正好瞅见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顿时一喜,连忙站起身来坐到床铺边满脸高兴道:“掌事可算是醒了!”
青岩转头看他,笑容有些勉强,道:“劳烦你照看我了,你怎会在这里?是殿下吩咐的吗?”
德喜道:“可不是呢!掌事昨日可把人都要吓坏了。”
青岩道:“劳烦你替我担心了。”
德喜摆摆手道:“我担心算什么,殿下才是真担心呢。”
宫中内侍,除了那几个数的出来头一份得脸的,没有睡独间的,即便是青岩这样的一宫掌事内官,也不例外,只不过如他们这样的贴身内侍,不必似粗使们那般睡十几人的大通铺,若是人手多些的宫里则三五人一间,若是人手少房间又宽裕的,比如前徽殿这般的冷清地界,便能分得两人一间。
这些日子德喜和青岩逐渐亲近起来,除了有青岩的确会做人的缘故外,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他俩恰好分在了一个屋子里。
青岩并不是无时无刻都端架子的人,德喜摸清了他脾气,私下里便也随性了不少,此刻凑在青岩身边压低嗓门小声道:“掌事可不知道,昨日殿下一听说你身子不好,立刻就要亲自来瞧,后头又是叫人去西华门请轮值的太医,又是叫人去御药房连夜抓药煎药的,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掌事是落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呢!”
“……”
青岩心里更觉不妙了。
他不是德喜,不知内情,当然明白闻楚不会无缘无故的忽然紧张自己,闻楚会特意请太医来看,想必定是昨日看见他失态的模样,已经起了疑心,还好当年荣启便说过,他这个毛病是改换面貌的遗症,于脉象上,是看不出异常的,且也无药可医,荣启都这样说了,就是太医来了,多半也是看不出什么蹊跷的。
果然德喜继续道:“……后来太医说,掌事只是吹了冷风,累着了罢了,没什么大病,歇一日就好了,殿下才肯放心呢。”
“我说句心里话,从前我还觉得在七殿下宫里当差不好,可如今才发觉,摊上个好主子对咱们做奴才的来说,可比什么都要紧,我还是头一次见如咱们殿下这般待奴才的主子呢!换了别处,可别说请太医了,知道底下人生了病,哪个不怕过了病气嫌晦气?不给连夜挪到安乐堂去叫自生自灭就不错了,咱们殿下年纪虽小,可却真是个厚道人呢。”
青岩笑了笑,没再搭话。
他起身更衣洗漱后,立刻去见了闻楚,那头正在用午膳。
闻楚见他来了,微笑道:“掌事可好些了吗?”
青岩本想先等他吃过午膳再提起话茬,毕竟闻楚用膳时一贯是仪态妥当,从不开口说话的,没想到闻楚竟自己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只好答道:“小的已经大好了,昨日实在是忽然困得起不来身,耽搁了差事,还叫殿下替小的费心了一番,小的多谢殿下关怀体恤……”
青岩言及此处,又觉得对昨日闻楚特意替他请太医的厚待——起码是旁人眼中的厚待,
他这么寥寥几句,好像感激涕零之情,表达的还是不够真切,于是酝酿了一瞬,立刻又开口作满面感动状道:“……殿下的恩情,小的铭记于心,往后定然尽心服侍,粉身以报。”
如此便足够真挚了罢?
青岩想。
虽然自那日和七殿下敞开天窗说亮话后,他本已经好几日不曾和闻楚做如此讨好模样,但大约是此刻叫闻楚拿住了把柄,且瞧闻楚的意思,也没有要发作的打算,那大概就是要从长计议秋后算账了,又或是闻楚要叫他心知肚明,自己有个把柄在他手上,不发作不过是要他往后服贴些罢了。
毕竟他知道了闻楚的真面目,闻楚一样也知道了他的,眼下形势比人强,青岩也只好暂时先装作害怕投鼠忌器的模样了。
否则闻楚自觉拿捏不住他,还不知要祭出什么后手来。
他心里想了一堆,那头闻楚却不知道,只是听见青岩表的这句“粉身以报”的忠心,却是面色微微一怔。
见青岩来了,那先前顶上来侍膳的内侍已经眼色颇好的退了下去,青岩于是上前继续替闻楚布菜,却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似在打量,也不敢抬眼去看,只是垂着眼睑做恭敬状,半句不吭声。
闻楚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忽道:“你们先下去吧。”
这句话确是对膳厅里其他宫人们说的。
那与德喜要好,叫德春的小内侍,也是闻楚如今的四名贴身内侍之一,倒比没头没脑、镇日傻乐的德喜有眼力见的多,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立刻明白七殿下这是有话要和谢掌事说,立刻带了一众内侍宫婢们退下去了,临走前还不忘贴心的关上了门。
青岩见状,心里咯噔一声,心道难道这样快七殿下就要找他的麻烦了吗?
闻楚道:“掌事是不是见了哪个主子,都动辄要粉身以报的?如此忠心,也难怪在这宫中三年便能进得养心殿了。”
也不知是不是青岩的错觉,他竟隐约从闻楚这话里听出了点酸溜溜的意味,顿时一怔,不过回神过来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一下闻楚面色,却分明沉静淡然。
显然是他方才多心了。
青岩垂首道:“小的是奴才,自然身在何处,心忠何主,何况殿下这般宽厚,小的合该知道好赖,自然是记着殿下的恩情的。”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那日你我分明已经坦诚相待,掌事今日又是缘何又作这般模样?”
青岩一滞,却不回答,半晌才道:“小的……小的当日是挂心殿下安危,失了分寸体统,如今想来实是不该,殿下是主,小的是奴,主奴有别,小的自当恭谨。”
闻楚道:“掌事倒真是滴水不漏。”
青岩垂首不答。
闻楚却忽道:“我瞧得出,掌事不是甘居人下的,只是当初阴差阳错,被发落到了我这里来,所以掌事即便心中看不大上我这个主子,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我说的可对吗?”
青岩面色惶恐道:“殿下实是言重了,殿下这般有胆有识,小的钦佩还来不及,哪里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他说的却是实话,闻楚这几日的表现,何止让人钦佩,简直是让人害怕,若是以后一不小心开罪了他,那可真是麻烦大了。
所以即便青岩心知,皇帝以后要他去永仁宫当差,临走前却也实在不想得罪了闻楚,闻楚若要恨要恼,还是去恨把他当作大哥垫脚石的潜华帝和齐皇后吧,冤有头债有主,可万万别恨到他头上来。
闻楚沉沉看了他许久,似乎想看出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佯装,半晌才道:“那掌事可否和我说句实话?掌事这般处心积虑替我谋算,却不仅仅只是要我离开宸妃膝下这么简单吧?”
青岩心里咯噔一声,微微抬眸,却见闻楚目光凌厉,分明还是个孩子,眼神却如箭一般,好似能够划破重重迷雾,直探青岩内心深处。
青岩喉结滚了滚,手心里起了一层薄汗,心跳声也快的有如擂鼓,他张口想要解释,可一时竟想不出此事应当作何解释——
自回宫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左支右绌的感觉,即便是面对潜华帝和当初商有鉴的试探,青岩也不曾如此。
还好接下来,闻楚就自己替他解了围。
闻楚道:“掌事其实是想让我记到坤宁宫名下抚养吧?我如今的处境,虽是一局败棋,可掌事却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所以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助我突破重围,把这局棋重新下出生路,掌事盼着我往上走,因为只有如此,掌事才也能往上走,我说的可对?”
“……”
青岩不着痕迹的微微松了口气,他跪下叩了个头,声音听不出喜怒。
“殿下英明。”
事到如今,他除了按照闻楚给他的剧本,去扮演一个处心积虑往上爬,渴盼权力的宦臣以外,也没有别路可选了。
毕竟图名、图利、图权,这些看的见得东西,闻楚作为主子能给他,能拿捏他,可若是让闻楚发觉,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这样一个完全脱离了掌控的奴才,也同样是脱离了人性,实在太过可疑,难保闻楚不会就着昨日他的异状刨根究底,届时以闻楚心机,他很难保证不被发觉任何端倪,会落入更加危险、更加被动的境地。
闻楚一言不发。
青岩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匍匐在地的自己身上。
良久,青岩才听见闻楚笑了笑,道:“正如掌事所愿……”
“掌事所愿,亦是我所愿,既然你我志同道合,以后便要请掌事替我多多费心了。”
青岩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底却又隐约觉得有些失望——
大约是因发觉,从前那个他以为天真纯善的闻楚,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觉得失望吧。
也是……
这里毕竟是皇宫,闻楚毕竟是潜华帝的儿子,他本就该是这般模样,自己在期待什么呢?难道还以为在这个鬼地方里,还能有谁会始终留有一颗纯净无垢的心呢?
其实他也没有说假话。
无论是闻楚、宸妃、还是皇后,不过都是朝着那名为权力的焰火奋不顾身的飞蛾罢了,独独一个九五至尊的潜华帝,或许自以为掌握住了这团跳动的火,可谁又知道,有朝一日,他不会为这团火反噬呢?
青岩跪在地上,眼前是宫殿里光滑冰冷的地面,可目光逐渐沉了下去,最后变得冰冷而漠然。
等着瞧吧。
齐皇后果然很是上心,昨日皇帝刚刚吩咐,没有一天就替闻楚把新的居处收拾了出来,又遣了许多下人到前徽殿帮着搬运东西,因此不过两日功夫,原本颇费时间的迁宫进程便宣告完成。
新的这处宫殿离坤宁宫很近,几乎就临着皇后膝下几位皇子的住处,宽敞且布设精致,看得出来皇后是用了心的。
不过想也明白,皇后这回未动一兵一卒,宸妃就平白栽了好大一个跟头,又丢了一个儿子,不管她肚子里如今这个是男是女,可闻楚却也是实打实长到了十一岁的皇子,在这宫中难道哪个女人还会嫌弃膝下枝叶太过繁茂不成?
果然东西都搬运妥当后,这日闻楚青岩等人也动身,前脚刚在新住处落下,后脚齐皇后就带着祥嬷嬷来了。
青岩回宫后,这些年虽不是第一次和这两人见面了,但不免每次相见,心里都会涌起浓浓的恨意,他虽也恨潜华帝,但毕竟当年他只在背后谋划,而不曾露面,因此在养心殿时见了潜华帝,他也还算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和神情,可皇后和她身边的这个嬷嬷,却曾给青岩留下过极深的心理阴影,这两张脸对他来说,几乎可以直接和当年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和被当成棋子一般摆布的记忆联系在一起。
好在今日来前,他也早就料到会见到她们,因此虽燙淉然心中恨极,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规矩恭谨的候在闻楚身后而已。
齐皇后满面含笑,又拦着没叫闻楚跪下行礼,只吩咐他也坐下,这才道:“这地方原空置了许久,好在还算敞亮,母后虽叫人收拾了两天,也难免有仓促不周到的地方,楚儿住着若觉得哪里不好,尽管来坤宁宫和母后说,一定都给你打点的妥妥帖帖。”
闻楚道:“儿臣多谢母后如此费心,只是这里什么都很好,实在没什么需要再布置的了。”
齐皇后轻叹了声,道:“你在钟辰宫那边的事,本宫也听万岁说了,宸妃也真是,瞧着她一贯温柔体贴的,怎么就偏想不开,非要为难你一个孩子,你既受了委屈,从前怎么也不来坤宁宫和母后说一声,母后若是知晓了,怎能不为你主持公道?”
青岩闻言,心中却忍不住冷笑一声,暗道您不在冬日里找人把他推下水就不错了,闻楚躲还来不及,哪里敢找你主持公道?
那头闻楚却道:“宸妃娘娘自有难处,我也是知道的,宫里分发下来的银骨炭紧俏,三姐姐怕冷,姐姐那头也紧着要用,我是男子,自当让着姐姐些。”
皇后睁圆了眼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傻孩子,你三姐姐固然是女孩子娇弱,可你一样自小体弱,再说你好歹也是堂堂皇子,是你父皇的孩子,哪有将你的份例拨给她,却叫你受冻的道理?再说,各宫炭火自有定例,钟辰宫里三公主的份一样不曾短了分毫的,她不是没有,何必非要拿用你的?”
闻楚却只是笑了笑,不答话了。
齐皇后道:“唉,说来也是本宫的不是,当年燕嫔去了,留下你一个小娃娃孤零零的,论情论理,母后是皇后,理当把你养在膝下,只是你父皇顾虑着我这里已有了四个孩子,也怕我顾及不来,慢待了你,正好宸妃膝下又无子,你父皇也爱重她,这才把你养在了宸妃那里,只是不想所托非人,却生出这些事端来,好孩子,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
闻楚道:“儿臣不委屈,如今母后待儿臣这般好,儿臣高兴尚且来不及。”
齐皇后脸上笑意更盛,道:“不错,正是此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你到了母后这里,从此往后只管放心,母后再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你三哥四哥、五哥,也都住在临近,你若是想找他们玩了,只管去找,若是想和母后说话了,也只管来坤宁宫就是了,母后什么时候都迎着你。”
饶是青岩听到此处,虽然心里对这个女人都是恨意,可也不得不佩服,齐皇后果然是皇后,远非一个目光短浅恃宠而骄的宸妃能比,即便对着闻楚这么一个孩子,一番话也说的面面俱到、情真意切的滴水不漏,倘若闻楚不是这般年少早慧,之前受了委屈,此刻恐怕很难不被这一番关怀备至的体贴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