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怒骂道:“小孽障,你说什么?!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果然没叫本宫猜错,漪儿是本宫亲生女儿,你也好意思和她比?你这个丧门星,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竟敢咒本宫,说本宫生不出……”
雨兰怕她再骂下去叫人听见,已经喊道:“来人!来人啊!娘娘吃醉酒了,快把七殿下带回前徽殿去。”
青岩却恰到好处的拉着闻楚的肩,状似害怕道:“呀,娘娘的指甲都划着殿下的脸了,这若是破了相可怎么是好呀?”
最后一句话越说声音越大,想必方才雨兰放大嗓门叫人进来,此刻已到门外,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他这句话。
青岩喊完了,又拉着闻楚对雨兰和宸妃道:“若是破了相,小的可不好和万岁交差了,就先带着殿下回去上药了,雨兰姑娘先忙。”
也不管后头被雨兰按着,仍在暴怒之中的宸妃,拉着闻楚走了。
出了钟辰宫的门,闻楚又恢复了之前那温和稳重的小大人模样,叫背后跟着的宫人隔远些,才同青岩道:“掌事,方才我本打算都按照那日你给我写的说的,只是临到场忘了几句,没法子只好改了,改的还算圆得住吧?”
青岩心道,何止是圆的住,这圆的水平简直是远在他意料之外,饶是他早知道七殿下这根儿白萝卜切开里面怕是黑的,也没想到竟黑的这般彻底,今日宸妃没有被他气的当场背过气儿去,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闻楚却好似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似得,低声道:“你可是觉得,我如此与一个女子斤斤计较,肚量太过狭小?”
青岩一怔,道:“怎会,那日小的与殿下所说,便是真心所想,殿下仁慈,她们待殿下却未必仁慈,再说我们原也没想要宸妃娘娘怎样……”
说到此处,想起方才宸妃的样子,又不由得顿住了。
闻楚倒好像微觉苦恼似的,轻轻蹙了蹙眉道:“我原只是想着随便说两句激她一下,也就罢了,不想却如此经不得激,方才险些真叫她打着了。”
……这具身体毕竟年幼,也没有习武底子,连一个怀孕女子发难,他竟都差点没能躲过,如此羸弱,实在不能这般长久下去了。
青岩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想起闻楚脸上那个小小的伤口,忧心忡忡道:“今日什么都好,只可惜白白叫殿下受了这一下无妄之灾,回去我便和御药房那边找药来涂,外敷内服,殿下年纪还小,往后还要婚配娶妻,倘若真因此破了相,却是小的天大的过失了。”
闻楚道:“掌事言重了,一点皮外伤罢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我……”
他说到此处,看着青岩朗然一笑,却又忽然不继续说下去了。
往后几日,闻楚仍是风雨不动的日日下了学,便领着青岩和一众侍仆到钟辰宫去给宸妃请安,只是果然宸妃再也不肯见闻楚一面,每每闻楚去了,便不是推脱害喜难过,就是推脱身子这里病了那里痛了。
闻楚也不叫人再多通传,只带着青岩,矗立在钟辰宫宫门前,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冬日天昏的早,等到天黑宸妃仍不叫他进去,他也便带着青岩回前徽殿了。
这样下去没几日,便落进了不少人眼里,宫里消息灵通,想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青岩算着日子,翻着太学堂里皇子们日日学一首的那本诗集,发觉今日恰好到了,也正好还有两日,太学堂就休学放假,正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在这日进学前,悄悄把从小厨房摸来的小半块洋葱塞给了闻楚,闻楚见了却一怔,问:“掌事这是做什么?”
青岩一哽,道:“我怕殿下到时候哭不出来,万一在这里功亏一篑,可就不好了,把这东西碾成汁涂一些在笔杆上,到时候若是费劲,殿下便凑到鼻边闻一闻,就不怕耽误事了。”
闻楚让他弄得无语凝噎片刻,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却不必了,我费不着这个。”
青岩半信半疑:“果真?殿下这个时候,便不要逞能了。”
闻楚却不似玩笑,道:“不过是哭罢了,人活在世上心里哪能没点苦事,有什么哭不出来的?”
说罢径自朝前行去了。
青岩看着他的背影,却想起来闻楚的身世——
他险些都要忘了,闻楚当年是亲眼看着母亲燕嫔病死在回京路上的,那时他是什么感受呢,眼瞧着父亲一朝鱼跃龙门,君临天下,燕嫔只要再多撑一口气,到了京城,等着她的便是宫里的无尽荣华富贵,可这个女人偏偏扔下了儿子一命呜呼,独留下闻楚一个小小的孩童在这深宫中艰难求存。
闻楚说的不错。
人活在这世上,哪个心里没点苦事呢?
早在闻楚这日在太学堂念书的前一晚,青岩去了养心殿,见了商有鉴一面。
商有鉴自收了青岩做徒弟后,一贯见他内敛稳重,从不曾求过、要过什么,这次却是头一回开口,听了青岩所求后,更加惊疑几分,不由问他道:“你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做什么?”
青岩笑得谦顺恭敬,只道:“所在何处,所为何主,徒儿只是这些日子,见了七殿下境遇可怜,没忍住动了恻隐之心,且于情于理,七殿下如今是徒儿的主子,徒儿自当为他打算。”
商有鉴听了,却反问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青岩一怔,半晌才又笑了笑,欲再解释。
商有鉴却沉了脸,没让他说下去,道:“那些话就不必和咱家说了,咱家知道你要说什么。”
“咱家今日必得要告诫你,恻隐之心?你有没有弄清楚,咱们是个什么玩意?!谢青岩,咱们是奴才!轮的到你一个奴才对主子起恻隐之心?有些事,于他们来说是不痛不痒,与咱们来说是切肤之痛,是杀身之祸!你没事瞎起什么慈悲心肠?不是咱家不肯帮你,咱家是怕你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你还记不记得,咱家前些日子才和你说过,为什么要把你支出去?这才几日,你就浑忘到脑后去了?”
“你平素瞧着是最知进退的,怎么如今做了一宫主事,反倒糊涂了?”
商有鉴一番话问的来势汹汹,青岩却也并未害怕,只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听他说完,商有鉴从前看着他这副乖顺样子,原是喜欢的,今日却气不打一处来,道:“心里琢磨什么呢?还不赶紧说,等着师父请你开口么?”
青岩这才缓缓道:“师父说的,徒儿都明白,徒儿知道师父是一片苦心,希望徒儿自保,可是当初师父若是也一味顾着自保,那便也不会跟着万岁去林州,更不会有今日了。”
商有鉴被他说的怔愣了片刻,抖了抖嘴唇道:“你……你……这如何能相提并论,七殿下和万岁,哪里能相提并论……”
青岩不等他反驳,便又道:“师父眼下觉得当年的万岁不能和如今的七殿下相提并论,可是也是眼下才这样觉得,当年师父跟着万岁一起离京时,又何曾想到有今日呢?这又有什么不同?师父当年认定了万岁,徒儿如今也觉得该当助七殿下一臂之力,这又有什么分别?”
商有鉴揉着太阳穴道:“好了好了,咱家知道你嘴上实是最能说的,咱家说不过你,可你想过没有,就算咱家替你开口,万岁明日未必肯去,你或许是一场徒劳,天心难测,到时候若是反惹一身臊,你要怎么办?”
青岩道:“倘若万岁怪罪,师父便说只是替徒儿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商有鉴气道:“咱家没问这个,咱家是问你,你要怎么办?!”
青岩却沉默不答了。
商有鉴见他如此,心知是他吃了称坨铁了心了,半晌,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咱家倒是真没看错人……只是原盼着你把这份心用在大殿下身上,你倒好,都给用在前徽殿了。”
“咱家问你,永仁宫大婚以后,你还愿不愿意去那边伺候?”
青岩跪下叩首道:“师父叫徒儿去哪里伺候,徒儿就去哪里伺候,徒儿这份心,谁是徒儿的主子,徒儿就用来待谁。”
商有鉴长叹一声,青岩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了点愧疚之情。
他心知这个老内侍是真的年纪大了,软了心肠,能在一国之君身边站住脚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看着再无害,内里也定然藏着把杀人不见血的锐刃,若不是年老无后,心肠软了,真把他当作了后辈教养疼爱,以当年商大伴的手段,如今哪里容得下青岩这般不听话。
但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下这一步棋,师父真心疼爱他,他却也把师父当作棋子下进了这盘乱局之中。
青岩这三年来也会有觉得迷茫无措的时候。
他本以为他对王爷的心那般赤诚,他本以为他对潜华帝和齐皇后的恨意那般深入骨髓,一定也恨不得把他们身边的人,把那些从前他觉得助纣为虐的走狗,一个个都扒皮抽骨,送入十八层地狱给王爷殉葬,可进了宫,和这些人朝夕相处,青岩却才发现,他们也并不全都是丧了良心,黑了心肝的坏人,他们也只是这个皇宫里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有笑有泪,见恶会心生不忿,见善会心向往之。
他们也有生老病死,也有求不得一辈子的执念,也有临到离世时猛地发然于心的一点不忍。
每到这个时候,青岩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好生残忍。
每个人都流着泪,可泪眼相望后,仍是互怜者少,互伤者多。
商有鉴嘴上厉害,最后却果然还是帮了青岩。
如今能三言两语说动皇帝的,阖宫上下,的确也只一个商大伴。
冬日里太学堂的窗棂却没有完全合上,仍然开了细细的缝,用竹帘掩着。
先生姓吴,当年先太子还在时,就做了太子太师,才名满京华,桃李遍天下。
如今同时教了七个娃,倒也不放低标准,留着这道窗缝,只说是要让寒风吹吹,别叫皇子们课堂上太舒服昏昏欲睡,无心向学。
里面念书的皇子们瞧不见外头来了什么人,青岩和其他皇子的随行内侍们守在门外,却能清晰得看见远处行来的明黄色仪辇和那个众星捧月的人影。
他心中一紧——
果然来了。
潜华帝还没走近,便远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内侍们面面相觑,看出皇帝似乎不想惊动里面,于是便悄无声息的往后退去。
青岩本以为毕竟是他叫师父传的话,潜华帝多半要问他两句闻楚的情况,谁知他却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潜华帝只是站在窗棂后,背着手,隔着两指宽的缝隙朝着学堂里看。
里面吴先生恰好正带着众皇子在吟诗。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
声中如告诉……”
诗声琅琅,很是好听,潜华帝的脸色不错,只是再仔细听听,却发现七个儿子的声音似乎不大周全,少了老三的声音,也少了老六,老七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再往里一瞟,吴先生的戒尺正“啪”一声打在三皇子闻逸桌上,惊的他一个激灵,险些没跳起来。
“一尺。”
吴先生如是说,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说今晚吃红烧鱼,外头站着的一个内侍却脸色微微发苦,这位不必说自然是三皇子闻逸的随行内侍,那“一尺”自然也是记在他身上的了。
接下来是六皇子。
六皇子稍好些,在先生的戒尺敲下来前噌的坐直了身子,吴先生没说话,于是门外的小内侍幸免一难,松了口气。
只是至此,那头窗棂后,皇帝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瞧着大约是不大高兴的。
最后吴先生停步在了闻楚案前,道:“七殿下,为何不跟着你兄长们念?”
里头传来一声极低的抽泣声。
众人和潜华帝的面色,都是微微一怔。
吴先生又问:“七殿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
里面隐隐传来男孩子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不知哪个皇子噗嗤的嘲笑声,大约是觉得已经十一岁高龄的闻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掉金豆子,实在可笑的紧。
里面却没有传出闻楚回答吴先生的话。
吴先生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一声,道:“七殿下,这首诗,我瞧你前几日便读过许多遍了,不知今日可学懂了吗。”
闻楚的声音闷闷的,隐约听得出有些鼻音。
“从前不懂,只觉得诗好,今日先生讲了释义,学生才懂了。”
吴先生的语气比起方才那冷冰冰的“一尺”二字,不知和缓了多少,语重心长道:“学懂了,这很好,只是天下好诗远不止醉吟先生这一首,还有许多写花好月圆的,写江天远阔的,月自有盈有缺、人自有聚有散,殿下年纪轻轻,切莫把自己困死在里面了。”
语罢让闻楚重新坐下了。
青岩听到这里,哪怕分明知道这些都是他和闻楚早就斟酌了八百遍的台本,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可再听见吴先生开导闻楚的那一番话,青岩心中却不由得跟着想到了自己家破人亡的童年,远在陇西、一生与他聚少离多的沈氏和谢菡,还有王爷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含笑要他好好活下去的模样。
还有和从前不知多少个和他共剪西窗烛、共听廊外雨声嘈嘈切切的长夜——
好一个月自有盈有缺、人自有聚有散。
青岩鼻头一酸,险些要跟着落下泪来。
那头潜华帝却也好不到哪去,猛地转身往后走了几步,商有鉴见状连忙递了一块锦帕上去,随侍的宫人仆从们俱都低埋着头,无一人敢去打量皇帝触景生情红了眼眶的模样。
太学堂下课前,那头潜华帝又不知和身边的内侍说了什么,过来和青岩传话的却是庄漱石。
漱石一一和一众内侍吩咐,道青岩这里时,低声道:“万岁说,叫你先别告诉七殿下,方才万岁来过。”
青岩闻言一怔——
潜华帝此举又是何意?
事情似乎果然要开始朝着他意料之外发展了。
青岩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很快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一掠,他忽然明白了潜华帝的用意。
再把方才发生的事串联起来一想,稍加推测前因后果,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师父和潜华帝说的,可能并不是他先前请他转达的那些话。
而是更有利与闻楚……却也把商有鉴自己拉下了水的话。
师父具体说的是什么,青岩不知,但青岩知道,潜华帝现在的确恼了,他要等一个答案,来验证师父和他所言是真是假。
方才太学堂里,闻楚已经让他验证了一半,还有另一半的答案,如今师父是没法子告诉他的,只有靠他自己悟出来,这一盘乱局中的各个棋子,才能各自平安归位。
潜华帝的仪架拐进御花园,很快不见了。
吴先生叫了下学,里头鱼贯涌出几个皇子,闻楚果然是在最后头的。
他出了门扫了一眼,没看见潜华帝身影,心中一紧,可转头便见青岩看着他正在笑。
青岩又恢复了那种笑容,既讨好又不谄媚,谦卑且顺从的样子,见了闻楚请安道:“殿下出来了,小的给殿下请安,天冷,咱们快回去吧。”
闻楚张了张口,看口型似是想问“没来吗”,但还没出声,瞧着青岩的模样,听他开口给自己请安,却又猛地顿住了。
青岩见状,提起的心这才缓缓落了回去。
闻楚果然是聪慧过人的,哪怕他不曾给一点提示,只从语气和态度,闻楚竟也能察觉不对劲。
自那日摊牌后,青岩待闻楚便很少再做那些面子功夫的恭敬谨小慎微模样,毕竟他的胆子有多大,闻楚如今也都一清二楚了,装相无益,可方才却又请了一个多此一举的安,也只有这请的一个安,是青岩唯一能给闻楚的暗示。
闻楚的目光在青岩身后一众随行的前徽殿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顿在了最后一排左边那个侍女身上——
正是潜华帝方才叫人换掉的耳报神。
闻楚的目光在那个侍女身上顿了只不过短短一瞬,便转身和青岩笑道:“回去吧,母妃还等着我去请安呢。”
——竟连他想法子悄悄提醒,接下去要去给宸妃请安也不必。
青岩既觉得宽心,又不由得真真切切的暗自心惊了——
旁人还在斗蛐蛐捉蚂蚱的年纪,闻楚半大少年,竟然已经有了如此可怕而细微的洞察力和应变能力,这种能力倘若不是后天习得,却是天生而来的天赋,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青岩甚至想,他埋在内侍谢青岩底下的另一层身份,自以为藏得严实密不透风,可在这样一个孩子眼皮子底下,难道就真的没露分毫吗?
他想起了闻楚这一个多月来曾经和他说过的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此时回想,才发觉竟都是不露声色的试探,青岩竟险些没惊出一身冷汗来。
前往钟辰宫的路上,天地间缓缓落起雪来,天穹渐昏,一行人走在扫过雪的宫道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一排脚印。
行到钟辰宫宫门前,众人肩上身上已都沾了一层薄雪,后面的宫人们自己抖落,青岩要蹲下身替闻楚掸落,闻楚却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隐隐是拒绝的意思。
青岩明白他的用意,紧了紧喉咙,只觉得脚底、身上一片寒凉,万籁俱寂,四野簌簌落雪声包围了他们,他从背后宫人们手中接过伞来,跟在闻楚身后替他撑开,看着闻楚小小的背影跪在钟辰宫门口磕了个头,闷声道:“儿臣来给母妃请安了。”
未几,里面出来一个小宫女道:“娘娘害喜,身子不适,还请殿下先回去吧。”
青岩抿了抿唇,道:“昨日娘娘不是说,今日便见殿下吗,怎么今日又……”
那小宫女不耐道:“娘娘说了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害喜难道还看黄历?你们愿等便等着吧,左右到了天黑,娘娘睡下了,也不会见人的。”
青岩不说话了,闻楚也只跪在雪地里,一声不吭。
青岩就这样给闻楚撑着伞,等啊等啊,真的等到了天黑,等得偌大的皇宫里近处远处,殿宇楼阁都亮起灯光,等得灯火熠熠,他替闻楚撑着伞,自己没挡住的那半边肩膀都积了厚厚的雪,钟辰宫寝殿里也亮了灯,里头隐约传来宸妃和三公主闻漪母女俩和乐融融的欢声笑语。
钟辰宫还是没有要开门放闻楚进去的意思。
大约是往日天黑了,闻楚便不等了,今日却天黑也不走,方才那小宫女又擎着宫灯出来了,满脸的不耐道:“宸妃娘娘说了,还请殿下回去吧,与其等您见了面给娘娘添堵,倒不如大家先都别见了,两相得个清净,您也不必这样日日作戏了。”
小宫女话音刚落,黑暗里宫道侧面却传来一个男人隐含怒意的声音:“如此说来,把楚儿交给宸妃抚养,倒是朕有意给她添了堵了?!”
小宫女一怔,转目望去,却见黑暗里行出一行人影,说话的正是为首那个,撑着伞跟在后头的却是紫衣的掌印太监,御前的商大伴——
为首的不是潜华帝却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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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蚀骨之痛
小宫女认出来人身份,已然惊得面色大变,扔了手里宫灯便跪在地上要磕头,只是潜华帝却连看也不看她,转身把闻楚扶起来,便道:“走。”
商有鉴立刻会意,朝着远处宫道的拐角摇了摇手,原本隐藏在夜色里的帝王仪辇很快重新出现,他道:“起驾,前徽殿——”
只这么短短一会的功夫,一整晚都好像不知外头跪了人的宸妃已经飞快的叫人开了宫门,揽着女儿慌慌忙忙的奔了出来,甚至发髻半松,身上也是里衣,未及披上外袍。
只是宸妃刚一开口喊了声万岁,潜华帝便好似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似得,连头也不回,只顿了脚步冷声道:“天寒雪厚,你既已歇下,朕不过也是恰好路过,倒不必特意拉着漪儿出来相迎了,衣裳都没穿好,你自个儿不怕冷倒也罢了,何必冷了孩子?就先回去吧。”
最后一句话说的意有所指,宸妃听得脸上一时青红交错,可也来不及再辩驳,皇帝已经带着闻楚离去了。
一进前徽殿,潜华帝的眉头便皱的更紧了三分,道:“怎么这寝殿里这样冷?地龙呢,没有烧足么?”
这话是问青岩的。
青岩立刻从闻楚身后站出揖道:“回万岁的话,各宫炭火都有份例,小的也是算着前徽殿每月的份例,均分到每一日头上烧的,若是一两日为着暖和烧的多了,月底几日殿下便得受冻,实在不能不精打细算。”
青岩这番话倒是没有撒谎,银骨炭是稀罕玩意儿,前徽殿虽和钟辰宫不在一处,可名义上闻楚记在宸妃膝下抚养,前徽殿的炭火份例也是内廷司先一并发放到钟辰宫,再由宸妃那边的分好后送过来,前徽殿得的银骨炭的确只有那么一点,也只够这样每日紧巴巴精打细算的烧着,青岩可没有撒谎。
诚然,若是青岩有心不叫闻楚受一点冻,他也不是没法子去内廷司那边走动,或是回养心殿以禀报闻楚近况的名义,和潜华帝旁敲侧击,吹吹耳旁风,这问题自然也能解决,且能解决的谁也不伤了面子。
可当然是没有今日这样,将痛点完全暴露在潜华帝眼前来的有说服力了。
潜华帝默然许久,才道:“朕记得,朕早就吩咐过,宫中各皇子炭火份例都要一视同仁,不许有区别对待,越儿还和朕提过多次,说各宫炭火每年都有大量盈余,应当缩减用度开销,不纵奢靡之风,为何前徽殿里却连好好烧个地龙过冬,却也不能?”
潜华帝的问题无人回答,青岩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余光瞥见那头的师父果然也似老僧入定一般半阖眉目,心里倒是不合时宜的觉出一点滑稽来。
闻楚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内侍的通秉声。
“宸妃娘娘到。”
青岩心道,果然来了。
宸妃大约来得匆忙,脸上未施粉黛,她显然是一路心中忐忑,刚进了殿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潜华帝面前,带着哭腔道:“万岁息怒,臣妾知道错了,都是臣妾不曾管束好下人,昏昏欲睡之际,也不知她们竟在外面对楚儿出言不逊,臣妾方才已经叫人把那贱婢打了二十大板了,还请万岁不要因一个奴才误会了臣妾啊!”
她一贯如此做派,潜华帝不是不知道,但因平常宸妃不触及到他的底线时,这样的曲意逢迎和小意温柔反倒叫他受用,所以并不与宸妃计较,可今日心中动了真怒,却不耐看她装相了,只拿起方才商有鉴奉上的茶杯往宸妃面前一掷,那茶盏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汤溅上宸妃斗篷里藕荷色的里衣,吓得她花容失色,“啊”的惊叫了一声。
“你还要狡辩!朕亲眼所见,你自己在里面欢歌笑语,倒把楚儿一个娃娃冰天雪地里撇在外面跪一个多时辰,连看也不出来看一眼,他只是想给你请个安!”
“倘若不是没了亲娘,心中只能孺慕你这个朕给他指的母妃,你当他何必如此?!朕爱重你抬举你,将朕的儿子给你抚养,你却要这样作践他!”
宸妃从未见潜华帝发过这样大的火,她自问也是从林州一路跟着他风里雨里来去过的,这些年来潜华帝无论添了多少新人,却始终不曾冷待过她,即便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却也比正宫之位、诞育了四子的皇后还要得宠,本以为今日之事虽然惹得潜华帝不快,但大约也只像从前她惹了他生气一样,虽然心中不快,面上却总会给她留些情面,更何况自己还怀着孩子。
哪曾想到,会见到潜华帝如此疾言厉色,毫不顾忌便把茶盏摔到自己面前的模样。
宸妃一时只觉万分委屈,悲从中起,眼里涌出泪来,泣道:“万岁,臣妾还怀着您的孩子,您怎能……怎能这样……难道就不怕臣妾的孩子没了么?”
青岩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有些讶异,那头商大伴也是如此,从老僧入定的状态里剥离出来,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宸妃。
师徒俩不约而同的想,看来宸妃有孕后这几日真是有些得意的昏了头,在皇帝面前竟然也敢这般说话,她难道是想威胁潜华帝不成?
须知宸妃肚子里的孩子潜华帝固然看重,可他也并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
果然潜华帝脸色更差几分,他似是极力忍耐似的闭目深深出了口气,半晌才睁眼道:“扶宸妃起来,赐座。”
宸妃一喜,以为自己果然说动了他,正要言语,却听潜华帝语气冰冷,一字一句的问她道:“朕有事问你,今日你若胆敢有一句隐瞒欺弄,将来朕若发觉,必不饶你,你自己掂量好了。”
宸妃一怔,也回过神来了,她听出潜华帝语气不似玩笑,强笑道:“万岁……万岁若问什么,臣妾知无不言,怎敢隐瞒万岁呢?”
潜华帝看着宸妃,那目光似乎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直击内心深处,嘴角隐带几分讥讽道:“前些日子有些流言,有人来和朕提了几句,朕原还不信,只当是旁人挑弄是非,妒恨你有了身孕,谁知今日你便以身力证,倒叫朕亲眼看了一回,朕问你,头几日楚儿在你的钟辰宫给你请安,你都和他说了什么?”
宸妃脸上的笑容逐渐有点挂不住了,道:“这……这好些天前的事了,臣妾也就是关怀了楚儿几句,具体还说了什么,臣妾记不大清了。”
潜华帝看向旁边的闻楚,道:“楚儿,你母妃不记得了,你自己来说,你可记得?”
闻楚垂着长长的眼睫,没吭声,鼻尖还因刚才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发红,看着好不可怜。